阿扎利亚的百年记事
在聚落的长老莱狄蒲斯看来,奥利(Ori)是他所见过的精灵子嗣中,最不擅长分别现实与梦境的一个。虽然这并不很影响他的生活。
那是一个靠近海岸的小聚落,名为忒葵丝(turquoise coast,松绿石海岸,意为蓝绿相间的海岸)几乎与世隔绝,最庞大的时候也只有三四十个木精灵。其中的最长者莱狄蒲斯九百多年的岁月已经在这里消磨了三分之一。当Ori诞生时,所有人甚至都以为他将要得到超度,但在(谷地历1331)花期之月的第12天,长老莱狄蒲斯还是从“记忆”中回过神来,见证了新生命的诞生。
襁褓中的孩子有着翠绿色的头发和淡绿偏黄的皮肤,眼睛也是偏棕的黄色。他的体温低于常人,以至于在他哭泣之前,他的母亲奈罗.阿克塔先还以为他是个死婴。她疲惫不堪地将他放入水中,清洗他的身体。伴随着响亮的第一声啼哭,奈罗顿时泪流满面——这无疑是他的孩子,那个奈罗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海精灵的儿子。
大约三年前,奈罗在捕鱼时遭到沙华鱼人的袭击,在一阵缠斗中被拖入海中,这时,一股力量击穿了纠缠她的沙华鱼人,将她托上水面,她躺在那人的臂弯之中,就像午睡时枕着树荫下光滑的石头。从此以后,她的爱人常常披着一身月光,淡银绿色的皮肤仿佛一尊雕塑,赤身裸体出现在礁石上。他从远处观望她,就像一个神秘的守护者,时不时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奈罗渐渐坠入爱河,每天深夜奔赴海岸,长此以往,便怀上了这个特殊的精灵子嗣。
Ori诞生在这个开放而友善的村落,从未遭受偏见。他是在爱中诞生的,身旁有母亲的关爱,长老的引导,以及父亲偶尔探望时唱起的摇篮曲。在忒葵丝,一个孩子可以走到哪里就随地躺下,随意在梦里长久地逗留,自有路过的木精灵为他盖上一张亚麻布或是动物毛皮。他醒来时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看见路过的木精灵,就告诉他们自己梦到的事。他追着他们讲了一会,肚子饿了,就跟着这些精灵们去他们的家里蹭饭了。
海浪之年(1364DR),一件可怕的事降临在了Ori的头上。当时他已经33岁,时而能从出神时的歌谣和冒险梦境中清醒过来,跟着年长的精灵学习狩猎和采集。他当时还意识不到为什么有些树被砍倒了,有些地方不能去玩了。他偷偷溜走的时候,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有恃无恐,大摇大摆地走去东边的森林摘果子吃。
然而果树都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桩,那颗百年的栗子树也被轰然砍倒。阿扎利亚看呆了,当他反应过来时,人类雇佣兵已经抓住了他。“这个精灵小子可以卖个好价钱!”他们嚷嚷着把他捆了起来,套上铁锁丢进了地下室的铁笼里。
“我很庆幸他以为自己在出神,”后来在简带走他的那天,长老莱狄蒲斯制止同族时这样说道,“人类夺走了他的母亲,又成为了他的母亲。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Ori蜷缩在铁笼里,不停告诉自己只是在做梦,梦里他的母亲也来了,虽然伤痕累累,却温柔地抱着他,为他带上了那枚珍珠耳环。“这是你父亲的东西,”她说,“去找他,他会保护你的。”
Ori使劲点头,用力抱住母亲奈罗,祈祷这场噩梦快点过去。果然他的祈祷应验了,熟悉的木精灵们冲进了地下室,将他们放出牢笼,治愈了他们身上的伤痕。Ori快活极了,跟着大家在森林里自由地奔跑。母亲奈罗发现他处于恍惚状态,便把森林里的一只小猴子指给他看,告诉他那是神明派来的动物使者,让Ori一直追着它跑。
这一追Ori便一路追出了森林,他追着小猴子爬上一棵树,从而躲过了雇佣兵的追击。在他以为自己在梦中玩耍的时候,他的木精灵同胞惨遭杀害,故乡的营地也几近溃散。
为首的雇佣兵名叫邦拉普,Ori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而这名人类也早已死去,好在他的愤恨从来就没法维持多久,他只是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天的Ori终于在树顶上抓住了小猴子,抱着它沉沉地睡了一觉。当他爬下树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公路边,不远处能看到村落屋顶冒出的缕缕炊烟。
对草药和魔法药水颇有研究的人类药剂师,简.雅阁,当时正在树下寻找草药,他看见这个青少年模样的精灵从树上一股脑滑下来,肩膀上还坐着一只小猴子,不禁觉得奇怪,便问起Ori的经历,Ori看到又是人类,起初害怕地往树后面躲。简拿出面包分给他吃,饥肠辘辘的Ori顿时扑了上去,吃掉了简为自己准备了一天的干粮。
Ori放下戒心,按照惯例,滔滔不绝讲述了刚才的经历,却并不很担心:“那都是梦,大家一定都在家里等我呢。”
“那你以后就和我一起生活吧,”简偷偷擦去眼泪,笑着对Ori说,“既然是你的母亲和神明的使者指引你来到这里的,一定就是命运的安排。”
简.雅阁,当时已经36岁,从未结过婚,有过一个意外诞生的孩子,也在几个月大的时候染热病死去了。她知道最近发生的泰瑟尔冲突确有其事,十分Ori的遭遇,便将他和小猴子一起藏在自己的小屋里。
采药人的小屋坐落在泰瑟尔边境,比邻苏尔达斯肯河,距离最近的村落也有两个多小时的脚程。两人的生活刚开始的时候,Ori还会跑回森林边玩耍。后来简想法设法编造了许许多多神明鬼怪的故事,甚至不惜套上麻袋亲自扮演,终于把Ori吓回了她的小屋。
Ori跟着简的生活没有之前自由,不过两人一起的生活也平静而温暖。在Ori出神的时候,简会无微不至地照料他,如果他感兴趣,还会交给他一些草药知识,Ori也会帮着简做一些采集和家务,他们就这样平静生活了十年。期间在1366DR和1369DR,简还带着Ori去了一趟泰瑟尔堡,远远地观看了两次女王的加冕礼。
(1375DR)十年后的6月12日,Ori在和简一起采集草药的时候,被一阵熟悉的歌声吸引而去。他把简的训斥抛掷脑后,独自深入森林,看见众多木精灵围坐在石冢前,气氛肃穆而沉寂。他想了一会,便认出了唱歌的人是莱狄蒲斯长老,他喊出了他的名字。
这时简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此时的简已经年过四十,看见Ori正在走向他的木精灵同胞,她顿时崩溃了,大哭着把割草的刀比在自己的脖子上:“你要是跟他们走,我现在就去死!”
Ori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简带回采药人的小木屋了,只记得自己在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拉着坐上了一辆马车,简打碎了一个水罐,里面淌出明晃晃的钱币,他看见一群人发出赞同的声音,帮着简把一箱箱行李抬上马车。
他们跟着一支由冒险者互送的商队,连夜跨过苏尔达斯肯河,穿过卡林沙漠,只在沿途的几座城市稍作停留,花费不到一年的时间来到了卡林珊,又花了一年在卡林港安顿下来。在此期间,Ori沉浸在出神和见识新事物的欣喜之中,唯一令他难过的,就是那只总是和他一起玩的小猴子找不到了。
谷地历1377年,卡林珊从龙狂的动荡归于平静,简趁着这个时机在一间药水铺找了个活计,除此之外她每天还挎着滞销的药材和鲜花在大街小巷售卖。对Ori近乎执念的爱转化成了她赚钱的动力,这样过去了四年,简便为Ori赚到了第一笔学费。
作为唯一的精灵学生,Ori一头扎进了人类的学校,理所当然遭到了霸凌,因为他的绿头发和偏绿的皮肤,以及脖子两侧像疤一样的痕迹越来越深,在一群人类当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虽然个头不小,却在过分的保护下长大,天真直率,还像从前那样说个不停。当他的面包被几个捣蛋鬼丢掉时,他大声在课堂上询问,最后自我解答说一定是猴子干的,还讲起了小猴子偷吃的故事:“它甚至溜进浴室吃掉了老妈用来洗澡的丝瓜瓤,我向猴子之神祈祷,保佑它不会拉稀。”
就是这样那样的原因,Ori和孩子们相处得还算不错,尤其是几个含苞待放十四五岁的姑娘——她们偷偷给他写信,喜欢往里头夹上一缕自己的头发,或者几片柔软的花瓣,她们有时约他去集市和港口散步,挽着他的胳膊贴在他身上,还请他吃她们自己做的甜点和面包。男孩们都不知道的是,她们甚至会抽签决定今天谁可以同Ori相处。为了补贴家用,Ori还和几个水性好的朋友去码头找活干,有时是潜入水中寻找不慎丢失的行李,有时是表演与生俱来的潜水技巧——远航而来的贵族会从甲板上丢下一枚金币让孩子们去捡,对他们来说,就像看着一群小鱼啄食那样有趣。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Ori发现自己不论在水中待多久都没事,甚至还能正常呼吸,而身边的人类孩子就不行。他感觉到自己已经相当与众不同了,便故意保持和他们一样的游泳速度潜水和上浮,为自己保守了这个秘密。
每当他浮出水面,他都能看见学校里几个年轻姑娘躲在码头的货物后面偷偷看他们。身边的少年故意露出湿漉漉的少得可怜的肌肉,憋红了脸展示给她们看。Ori起初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欲望的多种多样,而与他相比,其他种族更容易成为这些欲望的俘虏。
随着年龄的增长,Ori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这本是学习精灵技巧的最佳时段,而Ori学到的却是在人类社会的生存技巧:如何在与众不同的情况下与大家打成一片。他变得敏感,开始懂得察言观色,学着说些逗别人开心的俏皮话。除此之外,他学到最多的便是书本知识,尤其是在诗歌文学方面显出了一些天赋。
在卡林珊生活的Ori和简,像寻常的母子一样相互照顾。简渐渐上了年纪,只顾得上店里的工作,Ori便接过她的小竹篓,每天清晨和傍晚去大街小巷做小买卖。两人度过了充实而忙碌的五年,直到谷地历1385年奥法瘟疫的爆发,将他们的生活连同这座城市一并摧毁了。
Ori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清晨蓝色的日出。简没有钻出被窝就觉出了外面的寒气,让Ori一定要穿上最厚的外套。Ori起初还以为是简过于神经质了,结果一开门就被冻得半死,连忙把衣柜里的单衣拿出来四五件叠穿在身上。在卡林珊,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冷的天气,乌云密布,寒风阵阵,群鸦掠过头顶,Ori也趁机向路人兜售了好几瓶治疗伤寒的药水。走过码头的回家路上,蓝色的太阳破出云层,整片光耀之海变成了一块破碎的蓝宝石,接着便是狂风火焰在城市里肆虐横行,身边的人突然就变成了火神怪和气神怪,毫无预兆地血洗了整个卡林港。
Ori当机立断跳入海中,躲了一两个小时才从这场屠杀中侥幸生还。当他浮出水面,看见自己居住多年的城市已经变成了战场,混沌的元素和魔法的光芒在空中闪现,房屋被摧毁,惨叫声此起彼伏。他爬上港口冲回自己和简的小房子,却发现那里早就变成了一片火海。Ori哭喊着想冲进火中去寻找简,这时,一个人从身后紧紧抓住了他的裤带,将他拖进巷子里藏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刚刚失去了什么,但我对此深表同情。我刚刚看到你跳到水里了,我们活下来都不容易——为了能继续活下去,你最好冷静点。”
面前的人整整红蓝相间的戏服,行了一礼,他头上的羽毛被烧了一半,满脸的灰土,但仍能保持英俊和风度。这个人便是吟游诗人舒克,他从16岁便踏上成为吟游诗人的旅途,耗费十年从银月城一路来到卡林珊,拜访过四所吟游诗人学院,已经是位小有名气的吟游诗人。他本想今早在卡林港乘船离开这个国家,结果却被卷入了这场灾难,也恰巧看见了与众不同的精灵Ori。
此时的Ori已经五十四岁,长成了挺拔瘦高的青年模样。舒克用完了所有的隐身药水,带着他一路逃出卡林珊,直到他开始出神,舒克才意识到这是个尚未成年的精灵男孩。
Ori不是没有见过吟游诗人。他跟着简在泰瑟尔观看女王加冕礼的时候,更多是被诗人的音乐表演所吸引,而在卡林珊,他也总是对路边和旅馆里的弹唱者抱有好感。所以当Ori无依无靠之时,舒克说要照顾他收他为学徒,要教给他在这片大陆上自由自在活着的能力与技巧,他便擦干眼泪答应下来。
“我们能遇见也是缘分,我会照顾你的,就像你的母亲那样。”舒克大言不惭地说着慌。他帮助Ori一半只是出于好奇,“如果叫Ori,谁都知道你没成年,这对我们的旅程可没什么好处,小兄弟,我们最好给你起个艺名。”Ori点点头,他知道养母简一直最喜欢绿草节前后盛开的杜鹃花,便在舒克的建议下选了阿扎利亚这个艺名。
阿扎利亚和舒克一起的旅行就此开始。他们把出逃时穿的衣服撕得只剩内衬披在头上,用来遮挡戈壁滩的风沙和阳光;他们避开路上的任何车队和远处的神怪,在达沙詹的遗址才头一次安然入睡;他们在第一次捉到兔子后,又在路过空中祭坛的途中啃了三天的卡林仙人掌;他们远远观赏希里克之锤,激烈辩论诅咒的真伪,直到口干舌燥,不得不喝尿来救急;他们绕过曼农和麦拉特玛,在神怪对一群奴隶的屠杀中侥幸逃生;终于在谷地历1386年一个寒冷的早晨,他们来到泰瑟尔堡。两个人衣衫褴褛仿佛乞丐,舒克花了半个钟头才说服守城的士兵放他们进去。
泰瑟尔的吟游诗人学院卡奈斯此时已经走向衰败,变成了一座华贵的私宅。一位须发花白的宫廷弄臣热情接待了他们,他原来是一位教导过舒克的吟游诗人,师徒俩沉浸在痛失魔法的悲伤中喝了个酩酊大醉。那天晚上,舒克对着阿扎利亚掏心掏肺,说出了他们都学不会魔法的秘密,阿扎利亚头一次觉得他十分可怜,短短一天就从一位英俊潇洒的吟游诗人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接着,这两个人又抛下阿扎利亚去逛窑子,之后又去了赌场。当阿扎利亚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俩倒在清晨冰冷的石阶上,每个人被扒得都只剩下一条裤衩。
在泰瑟尔养精蓄锐了半年,舒克知道在这里治疗无望,决定去拜访其他吟游诗人学院,寻找重新掌控魔网的方法。他们离开时,阿扎利亚已经学会了弹唱几首小曲,包括沉淀在他的记忆当中,那首海精灵才会唱的歌谣。
爬上星璇山脉时,阿扎利亚第一次遇见矮人,舒克拿出行李里所有的酒慷慨陈词,他们才从矮人的伏击下逃过一劫。沿着贸易公路穿过泰瑟尔森林,阿扎利亚有心去自己的家乡忒葵丝看看,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帐篷和木屋,他并不知道幸存的同胞们早已离开了那里,只留下一片越长越密的森林。翻越碎齿山脉的途中,阿扎利亚有幸见到了一只蓝龙从远处疾掠而过,舒克立刻教他把矮人伏击和蓝龙编排在一起,写一首没发生过的叙事诗。
“这个故事是假的!”当时的阿扎利亚不满地涨红了脸,舒克却得意地说:“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只要观众爱听,我们就有得赚。”
经历了种种奇遇和危险,目睹了舒克的行事作风,阿扎利亚深知像他们这样的半吊子诗人想要在费伦讨生活,到最后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一张嘴。比起教那些渐渐被自己遗忘的魔法,舒克教给阿扎利亚的更多是嘴上功夫。通过取悦别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也正是舒克身为一个迷惑学院吟游诗人最擅长的事。
师徒二人坑蒙拐骗一路来到了烛堡。将一本诗集提交给守卫后,两人便获得了在大图书馆停留十天的权限。面对数不清的诗歌著作,阿扎利亚欣喜若狂,如饥似渴地读起来。与此同时,舒克在书海中查找奥法瘟疫的疗法,试了几个偏方毫无作用,反而由于喝错了药水上吐下泻卧床不起。为了照顾舒克,阿扎利亚因祸得福,得以在烛堡中多停留了一段时间。
痊愈后的舒克情绪不佳,他看阿扎利亚天生一副海精灵的好嗓子,诗歌也写得有模有样,而相比之下,自己失去了魔法后反而走了下坡路,不禁暗自气恼。两人离开烛堡走到荒郊野岭,舒克有心趁着阿扎利亚出神的时候丢下他,却还是在听见狼嚎时折返回来,在篝火旁守了他一整夜。
谷地历1389年,不同于其他城市,博德之门仍是包容开放的避风港。两人在精灵之歌小住,换着酒馆一直弹唱到深夜,之后又坐在港口喝酒喝到天光大亮。舒克坦言自己将最后一站定在贝尔达斯克,如果他在那里还是找不回施法能力,他便打算回自己在桑比亚的老家做生意。
“但你已经是个诗人了,”阿扎利亚带着醉意口齿不清地对他说,“一旦你变成了诗人,你这辈子都只能是诗人。”
舒克一时也恍惚起来,因为他觉得这句话简直就像自己说出来的。他望着阿扎利亚,本能地感到一股恶心,接着便哇哇地吐到了海里。
在博德之门逗留期间,那首矮人被蓝龙吐息卷上千米高空的诗歌广受好评,博人眼球的唱词和欢快的调子赚来了不少金币。阿扎利亚兴奋地数着钱,邀请舒克再去精灵之歌大吃大喝一通,舒克却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嘴:“你忘啦,那首诗是假的。”
阿扎利亚这时却得意洋洋地说:“那又怎么样!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观众爱听,我们又有得赚,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时间逆流一般,舒克想起自己说过几乎一样的话,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之后乔恩萨河沿途的风光他都无意欣赏,直到穿越绿色原野时才有所好转,也正是因为舒克的心神不宁,他们才在埃尔托瑞尔的宫廷宴会上逃过一劫。
当时恰逢贵族们为宴会招募乐手,他们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演奏高雅的古典乐,难得睡在柔软的床上,烤着壁炉渡过了整个冬天。
一天深夜,卡特琳娜女爵轻敲两下房门,特地邀请这位年轻的精灵诗人去花园夜游。他们是在一次宴会上认识的,卡特琳娜有着一头火焰般的红色长发,打折卷垂在深红的裙子两侧,好像一丛过分妖艳的玫瑰瀑布,衬得她整个人格外苍白。阿扎利亚注意到,她只是假装同别人聊天,总想方设法在乐池附近多做停留。在几近枯萎的玫瑰花园里,她挽着他的胳膊,用嘲弄的语气将宴会里的所有人事无巨细地讽刺了一遍。
“那些老东西全都散发着恶臭,叫人难以忍受,只有你不一样,你稚嫩,干净,就像路边的野花还没被人摘过……抱歉,那边的玫瑰真好看,你能为我摘一朵吗?”
她指向一处丛生的荆棘,上面开着几朵几乎开败了的玫瑰。阿扎利亚略微迟疑,还是恭恭敬敬地摘了一朵,别在卡特琳娜的前襟。几根尖刺透过衬衫的丝绸扎在他的胳膊上,卡特琳娜便贴了上来,捧起他的手臂轻轻一吻,之后又吻了吻他脖子上腮,轻声告诉他,明晚请一定要在房间里等她来。
这是阿扎利亚头一次觉出了那股欲望的香味,他恍然大悟原来在卡林珊的时候,折磨那些正值青春年少同学们的竟是这种感情,阿扎利亚感到十分奇妙,仿佛踩着云端回到屋里,他漫不经心地对舒克说起这次遭遇,舒克顿时脸色大变,直接带着阿扎利亚离开了埃尔托瑞尔。
阿扎利亚对此十分不满,但在绿色原野,快乐的半身人村落让阿扎利亚的不悦一扫而光,舒克的情绪也在这里得到了治愈。半身人村民们亲切可爱,只要唱上一首民谣,就能换来他们的热情招待。夹着果干和坚果的贝果清甜可口,空气充满了温暖的草叶气息。阿扎利亚困了就躺在草地上,一时间回想起了在威尔达斯森林无忧无虑的童年。
贝尔达斯克近在眼前,舒克却流连于一片祥和的绿色原野,不愿前往。“我们应该去找奥法瘟疫的疗法,而不是窝在这里。”阿扎利亚连着七天七夜在舒克耳边喋喋不休,他这才鼓起勇气重新踏上朝前的路。
舒克在16岁那年离家成为吟游诗人时,就曾向往地远远看着贝尔达斯克的多斯学院,之后他得偿所愿,活得妖精的祝福后回到这里研习了两年,成为一名迷惑学院的吟游诗人。然而当他再次来到这栋的建筑前时,却发现它已经变成了一音乐座博物馆。
禁止演奏,禁止大声喧哗,非智慧生物不得进入,禁止使用魔法——最后这一条被人划去,那张牌子就这么挂在古旧的建筑门口,摇摇欲坠。舒克绝望地跪倒在地上,忍不住嚎啕大哭。看门的老人认出了他,便将他和阿扎利亚一起请了进去。
当年繁华的吟游诗人学院,如今成了一座空荡荡的乐器和诗歌的坟墓。在老人与舒克一边痛饮深红葡萄酒,一边畅谈往事之际,阿扎利亚拨动展厅角落里一把鲁特琴的琴弦,颤动的颜色仿佛要向他讲述一个故事。
“那是我的多斯鲁特琴,”老人在他身后笑呵呵地说,“就送给你了。”
阿扎利亚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把鲁特琴,他当时还不知道只有从多斯学院毕业吟游诗人才能得到这样的一把琴,由上好的木材制成,换换琴弦就能用。阿扎利亚高兴地接受了这份礼物,当即用这把走音的琴弹了一首自己写的歌谣。
阿扎利亚的诗歌登上了当地的«暮光之城»,他拿着小册子激动地抱住了舒克,得到得却只是一句冷淡的回应。“我们差不多该分开了,”舒克说,“你是个精灵,你应该去更北方的吟游诗人学院。”
“我一个人,去北方?!”阿扎利亚眨眨眼立刻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但他还是说,“我还是送你到家吧,毕竟我们这一路都是一起的。”舒克听了之后点点头,此时他已经35岁,年轻时那张英俊的脸已经刻上了几道皱纹,被绝望的情绪折磨得愁眉苦脸。
谷地历1393年,由于科米尔和桑比亚有些领土纠纷,两人决定走水路乘船入境。这是阿扎利亚第一次真正乘船渡海。他特意选了艘会有贵族乘坐的大船,和舒克两人住进了包间。他总是兴致勃勃地趴在甲板边缘,望着坠星海宽广的水域。海水虽不及光耀之海那般澄澈碧蓝,却也足够他在自己的小本上添上两笔。
然而没过几天,刚驶出龙湖,他们便遇上了一伙海盗。这群人显然是惯犯,顷刻之间便将整艘船洗劫一空。幸存者都被五花大绑关到了海盗船的牢房里,乱哄哄地挤作一团。看守他们的是个长雀斑的半精灵女盗贼,少女背着长弓别着弯刀,脸上的雀斑显出她的青涩,炯炯的翠绿色眼睛和紧缩的眉头却显出了她经历过苦难和危机。“她的眉头只有在看到你时才会舒展开来,”舒克压低了声音对阿扎利亚说,“看出来了没,她喜欢你。”
凭着行走费伦多年的经验,阿扎利亚当然也看出来了,这个年轻的半精灵女孩就像卡林珊的那些女学生,对他不无好感。舒克这时又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就先这样然后再那样,阿扎利亚咽下一口唾沫,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半精灵女盗贼名叫西尔维娅,她出生在森林,遭到同族驱逐流浪至此。无依无靠的西尔维娅知道自己必须做个狠人才能活下去,她七岁就杀过人,什么神也不信,加入流氓团伙又成为了海盗,凭着与生俱来的射箭技巧在团伙中某得了一席之地。
西尔维娅梳着一头亚麻暖灰的蜷曲长发,打着小卷遮住自己的半精灵耳朵,当他看见阿扎利亚这幅与众不同的模样,猜测他也是半精灵,但看他的耳朵又没那么肯定了。她和同伙拿着弓箭瞄着所有人,却忍不住总是盯着他看。
“他晕船了!”舒克叫到,“求求你们把他丢下海吧!我可不想死在呕吐物里!”
于是,西尔维娅带着阿扎利亚来到甲板上,压着他让他吐到海里。阿扎利亚的皮肤青白,根本看不出他到底晕没晕船,他硬是装出一副难受的模样,倒在半精灵姑娘身上,央求他把紧绷在自己身上的衣服脱掉。就在她解纽扣时,他吻了她的耳朵,一切水到渠成。
欢爱结束后,牢房的钥匙也到了手,恰好这时,他们都能看见科米尔的海军旗帜在后面飘动。西尔维娅红着脸飞快地套上衣服,头也不回地说:“如果我们能一起逃回海的那边,我就不杀你。”
阿扎利亚嘴上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却趁乱跑回船舱,把钥匙和几把小刀丢进了牢房,不仅如此,他还抱着一团麻绳跳入海中,把它死死绑在了船舵上。海盗船没法转向而装在了礁石上,科米尔海军也恰好赶到,同海盗们在甲板上残忍地厮杀。阿扎利亚躲在水里不敢上去,等战斗结束,海军战士们发出胜利的欢呼,他这才被当成落水的受害者救了起来。
一名披着蓝色斗篷,身着银色轻甲的骑士,脱下冰冷的铁手套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拉上甲板。骑士有着卷曲浓密的黑发,一双海水般湛蓝的眼睛永远带着柔和的笑意,他解下自己披风让阿扎利亚裹上,露出了胸甲上雕刻的白色女神徽记。
这名信仰淑妮的人类骑士名叫卡伏里尔.路.埃尔斯米尔,其实是大名鼎鼎马利尔公爵家族中的私生子,因而不被允许冠以马利尔的姓氏。她的母亲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歌女,却因遭到贵族父亲的抛弃,郁郁寡欢,最近在悲痛中早早离世。也就是自那时起,卡伏里尔比起之前的风流荒唐,更加报复性地玷污自己的家族和骑士的名号,他曾大张旗鼓拜访那些最下流的妓院和肮脏的酒馆。他救起阿扎利亚,出资想出版他的诗集,强烈希望他留下来,一半是出于对母亲那样艺人的好感,一半也是在用出格的行为表达他对科米尔贵族的厌恶和不屑。
卡伏里尔的离经叛道成了那些敌对家族嘲弄马利尔家族的话题之一,他也因此曾被上级刁难,派去前线执行危险的任务。但也总能斩杀敌将,出色地完成任务,遭遇种种危险而都大难不死。为了将本家的那些贵族姥爷气个半死,他便更加努力精进自己的剑术技巧,在骑士团最前面冲锋陷阵,也因此受到了骑士团里许多同级和比他地位更低的骑士们的敬佩。
通过驻守在边境的骑士朋友,卡伏里尔很快安排好了舒克出境和入境的手续,并派了他的副官乔尔.乔纳森一路护送。
终于到了道别的时候,阿扎利亚觉得鼻子发酸,强颜欢笑同舒克开起了旧时的玩笑。舒克临行前为他写了两份吟游诗人学院的推荐信,分别给他曾在银月城和深水城的导师。阿扎利亚接过信时,他自嘲地说:“我说过要收你为学徒,却什么都没能教给你。”
“瞎说什么大实话,”阿扎利亚笑着哭了出来,“我虽然不会魔法,也能在这片大陆上活得自由自在。”
精灵漫长的一生中,五年的时间转瞬即逝,但对阿扎利亚来说,这五年是在他有记忆以来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他住在骑士老爷的宅邸阁楼上,每天太阳从头顶找到脚跟时才悠悠苏醒。他可以背着鲁特琴,想去哪家酒馆就去哪家酒馆,有时是独自一人,不过大多时候是和卡伏里尔一同前往。他们最常去的是黑鼠和接吻俱乐部,伴随着阿扎利亚的音乐和小姐们的嬉笑欢闹到凌晨。每天的午餐和夜宵,阿扎利亚更喜欢布劳恩德莱最佳酒馆新鲜的鳗鱼,切成片蘸苹果酱吃,卡伏里尔则更喜欢酸橙辣酱,那股刺鼻的味道阿扎利亚只尝了一口就涕泪横流。另阿扎利亚意外的是,卡伏里尔如此厌恶自己的家族,却不抗拒喝领地里产的阿拉贝拉干红,相比之下,阿扎利亚更喜欢苹果酒,他喜欢那股酸甜的清香。
阿扎利亚同卡伏里尔几乎从未有过争执,除了唯一的一次,那就是当一个佩戴马利尔家徽的小伙子被家仆簇拥着走进接吻俱乐部时,卡伏里尔竟为了博人眼球故意在亲吻一名小姐的时候又搂住了正在演奏的阿扎利亚。在那些人走后,阿扎利亚只觉得出离愤怒,他们大吵一架,阿扎利亚甚至收拾好行李都到了城门口,然而卡伏里尔骑着一匹快马追过来当众向他道歉,说想听他唱母亲唱过的歌,他心里就立刻原谅了他。
这也是因为卡伏里尔为了帮助阿扎利亚出版他的第一本诗集,也曾违背过自己的意愿去动用家族的关系。阿扎利亚深知他古怪的脾气秉性里藏着一股坚韧和忍耐力,也像其他骑士那样佩服这一点。
“你就是骑士老爷圈养的一只黄鹂鸟。”不只有一个人这么说,卡伏里尔也拿这事调侃过他,阿扎利亚却毫不在意,在他的印象里,森林里的黄鹂是只可爱的小鸟,他不讨厌这个称呼。
这样惬意自由的生活带着一种微妙的浪漫,一直持续到谷地历1399坠落之友年,龙骨密室被奥法瘟疫所扭曲,需要一支紫龙先遣队前去探查大法师卡拉德内的情况。卡伏里尔被安排在这支队伍中并非巧合,队伍中只有他一人进入了龙骨密室,再也没有出来。
有人为他的英勇作风哀悼,也有人说这名荒唐的骑士好运用尽,活该倒霉,但没人知道在那间密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阿扎利亚捧着刚刚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唱起一首他曾为生母写就的悼亡诗。葬礼结束后,他独自去布劳恩德莱最佳酒馆,一边流泪,一边逼着自己吞下一整份裹着酸橙辣酱的鳗鱼。
苏萨尔的每个角落都另阿扎利亚触景生情,不久后他便告别卡伏里尔的副官乔尔.乔纳森,独自踏上另一场漫无目地的旅途。他去过密斯卓诺,像一个悲伤的幽灵,流连于古老精灵遗迹;在谷地的森林里,他险些被同族射杀,用精灵语唱起古老的歌谣才逃过一劫;他重新到访绿色原野和贝尔达斯克,也是在这趟旅途中,他渐渐重新找回了使用魔法的能力。
阿扎利亚在布罗斯特逗留时,才想起来要写信告诉舒克这个奇迹。当时已经是谷地历1413年,身为一个82岁的吟游诗人,阿扎利亚只根据舒克的口述学过寥寥几个魔法,勉强能接些简单的冒险委托。一次他去酒馆表演赚取路费,无意间看到墙上贴着一张采集委托,不由自主地揭了下来。
那是一张威尔达斯森林附近的委托。怀旧之情再次将阿扎利亚拖入谷底。他怀着童年的朦胧回忆绕过碎齿山脉,走进这片陌生又熟悉的威尔达斯森林。采到了委托上所需的药材,阿扎利亚没急着返回城镇,而是恍惚中久久地在森林里逗留。他来到了一片能照见阳光的林间空地,一人多高的石冢立在眼前,阿扎利亚顿时感到没来由的熟悉,细细阅读上面刻着的精灵语,奈罗.阿克塔先的名字连同当时血淋淋的记忆霎时涌现,将他吞没。
理所当然地,当他回过神来时,几名巡逻森林的木精灵哨兵已将他团团围住。阿扎利亚立刻脱帽致意,表明自己的精灵的身份。他抬起头来时看见其中有两张熟悉的面孔,几乎一模一样,却怎么也想不出他们是谁。
“这里不是你这种冒险者该来的地方……等等,你是……奥利?”两个木精灵顿时目瞪口呆,上下打量着现在的阿扎利亚,与当年还是少年的奥利相差不大,他们早都以为他已经去世了,就像奈罗和莱狄蒲斯长老那样。
他们是艾昆与欧克利,木精灵中罕见的双胞胎。在双胞胎叔叔的引荐下,阿扎利亚很快加入了当时最大的木精灵聚落之一——苏达斯克。这是一个在比先前要大上许多的木精灵聚落。在阿扎利亚安顿下来后,艾昆与欧克利带他去奈罗和莱狄蒲斯的石冢前哀悼,并将长老莱狄蒲斯遗留的几本藏书交给了他。
阿扎利亚重新被当做尚未成年的年轻木精灵在这里学习精灵的剑术与狩猎技巧。然而在那些陌生的木精灵看来,他只是一个懒惰而怪癖的孩子,他们对阿扎利亚写诗的行为嗤之以鼻;而阿扎利亚也觉得这些同胞粗俗古板,对文字缺少敬意。他开始想念在科米尔同卡伏里尔一起的生活。
谷地历1431年,精灵们为阿扎利亚举行了一场肃穆的成人礼,阿扎利亚虽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尽量遵守礼节,为自己重新取了一个名字,洛里奥特,再冠上生母的姓,阿克塔先。阿扎利亚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记得自己叫这个名字。
在十多年的学习生涯中,几伙强盗渐渐在森林周边建立起了据点,这使本就怪物居多的生活环境雪上加霜。阿扎利亚同木精灵们与一伙强盗打了许久的游击战,期间他发现一名瘦小的哨兵在探查这边的情报,立刻就拉弓搭箭追上去,想要将她抓住,却反被对方绊倒在了草丛里。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是漂亮的半精灵女盗贼西尔维娅。
此时的西尔维娅已经62岁,熟透的身体曲线和琥珀色的皮肤好像一颗诱人的果实,飞舞的卷发和翠绿的眼睛透出疯狂。绊倒阿扎利亚的那一刻,她先是铆足了劲打了他好几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满嘴是血,接着她便骑在他身上,做了他在甲板上背叛她之前做过的相同的事。
阿扎利亚同女强盗西尔维娅的翻云覆雨,被先后敢来的木精灵双胞胎艾昆和欧克利看了个一清二楚。他们原本担心阿扎利亚的安危,想要敢来支援,没想到竟看到了这一幕。艾昆表示理解,有心替阿扎利亚打掩护,但性格古板的欧克利却不同意这么做,阿扎利亚显然已经触碰了底线,和敌人发生了关系,更何况对方还是半精灵,更令他难以接受。他们躲在树梢争执不休的时候,其他木精灵也赶到了。
西尔维娅撕了一个云雾术卷轴,怀着报复成功的快感得意洋洋地阿扎利亚身上抽身离开。留下阿扎利亚拎着自己的裤子,懊恼又幸福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无疑是一场背叛。阿扎利亚被木精灵们绑了起来,他们起初想流放他,但在艾昆与欧克利的竭力劝说下,阿扎利亚只是被赶出了威尔达斯森林,从此不再受到故乡营地的欢迎。
临行前,阿扎利亚怀着复杂的心情,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家乡忒葵丝。即便意识到那个小小的营地早已不复存在,他也想找到那片土地看上一眼。因为他深知在他离开之后,可能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故乡了。
阿扎利亚穿过贸易公路来到海岸线,他一面唱着儿时的童谣,一面弹着琴,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迷失在了妖精荒野的森林中,而他的父亲,那位神秘的海精灵此时也正浮出水面,焦急地寻找歌声的来源。
在森林里兜兜转转了半天,阿扎利亚不禁觉得自己迷了路,还觉得自己可能中了什么微小的魔法,因为他的鞋带总是松开,甚至在他停下短休的时候被系在了一起,他的那顶特意被装饰过的羽毛帽子也被拔秃了毛,只剩下两根杆子立在头顶。“这下我成了一只虫子,有两根长长的触须,”阿扎利亚摇头晃脑地即兴念起诗来,“或者变成一条底栖魔鱼,永远不怕老天下雨。”
阿扎利亚心里有些打鼓,他能感觉到有东西在附近,但旅行多年的经验能让他感觉到对方没有多大恶意。这天他用魔法伎俩点燃篝火,在一颗大橡树下和衣而卧。当他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的耳环不见了,那可是他亲生母亲给他留下来的唯一信物。阿扎利亚感到一阵焦躁,便在身边的花丛里翻找起来。
花朵飞到半空,似乎在尖声尖气地嗔怪他的不礼貌。阿扎利亚虽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以他所知的宫廷礼仪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歉。
见此情景,皮克精们咯咯笑着从花丛中现身了,阿扎利亚不是没听过这类调皮小精灵的恶作剧,他立刻恍然大悟,自己原来误入了妖精荒野。凭着书本上对妖精们的描写,阿扎利亚追问了几句有关珍珠耳环的下落,只得选择放弃和妥协,毕竟自己现在没法离开妖精荒野,恶意对待这些调皮的小东西恐怕会招来更大的危险。
然而阿扎利亚没能担心多久,皮克精们将一只夸张的鸡冠花和野百合编织成的花环套在他头上,邀请他去参加一场小小的宴会。小小的皮克精们聚在一片长叶子搭乘的餐桌前,桌上摆满了用花瓣乘着的甘露,小小的榛子和莓果。阿扎利亚从背包里取出一小块他自己做的精灵碎蔬饼,掰成指甲盖大小分给他们吃,再拿出一瓶珍藏的阿拉贝拉干红,倒进果壳里和皮克精们碰杯。宴会很快到达高潮,阿扎利亚抱起鲁特琴,弹奏了一首描绘妖精俏皮可爱的歌谣,获得了全体皮克精们小小的掌声。
阿扎利亚喝了妖精的蜜酒昏昏沉沉,他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直接传到他的心里。又一群小小的妖精们朝他徐徐飞来,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颗散发着微光的果实。“吃掉它,快吃掉它。”那个迷幻的女声又在耳边响起,阿扎利亚发自内心地想去服从那个声音,他吃掉了果实,在醉人的甜香中斜着倒在地上,倒在不知何时堆积在身下的花瓣丛中,他掉了进去,平生头一次尝到了溺水的滋味。
舒克把他从光耀之海的海水里捞出来,告诉他应该快逃,四周蓝色的火焰包裹,他能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时而是奈罗,时而是简,时而又变成卡伏里尔,他挣扎着,挣脱了舒克,一头扎进了硫酸铜一般湛蓝的火焰……
接着便是泰瑟尔女皇的加冕,那些火焰原来只是祭奠的火把,诗人舞女在倒影着各色光耀魔法的喷泉水光前大放异彩。阿扎利亚迷惑地望着,顿时将耳环丢失的事抛之脑后,种种有关悲伤的回忆似乎也在从他脑中抽离,他沉浸在迷幻的梦境中昏昏欲睡,变得无忧无虑飘飘欲仙……
阿扎利亚并没有真的睡着。他醒来时惊魂未定,庆幸自己是个精灵,否则这神秘果实一定会叫他沉沉睡去,彻底忘记那些足以写出二十多首长诗的记忆——阿扎利亚当然一万个不愿意,所幸他只来得及忘记自己丢了那枚珍珠耳环。
他刚睁开眼,还以为自己是被一个小孩给摇醒的。终于清了眼前是个满脸雀斑的红头发半身人,就听见那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一声底气十足的叫喊——“跑!”
阿扎利亚立刻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使出在贵族宴会通宵演奏的力气一路狂奔才勉强追上这半身人的脚后跟。他们跑了不知多久,冲进一片参天大树,终于甩掉几乎发了狂的欢喜妖精。
“那些是欢喜妖精,看样子它们很喜欢你,想把你留下来。”半身人气喘吁吁地说,“真不知道你这个诗人是幸运还是不幸……”
“感谢您的出手相助,这位……囚犯,先生?”阿扎利亚气喘吁吁,这才上下打量这名半身人,他衣衫褴褛,手脚都带着缠绕铁锁的镣铐,分明不久之前还是个囚犯。阿扎利亚心里直打鼓,他咽了口唾沫,本想拍对方肩膀的手打着颤收了回来。那半身人却不以为然,爽朗地咧开嘴笑了:“安德里奇.尤加利,一个幸运的小偷。”
盗贼安德里奇.尤加利,半个月前主动结束了在瑞塔汶地牢的服役,在半精灵小姑娘奈法蚋亚的帮助下越狱出逃,逃进森林,在被盾牌骑士追捕的过程中误入了妖精荒野。他当然不知道自己暗暗牵挂的那个半精灵姑娘的畜生父亲就是眼前人模狗样的诗人阿扎利亚——而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吟游诗人阿扎利亚,为您效劳。”阿扎利亚有模有样地鞠了一躬,“恐怕我除了音乐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那就放到下次吧,”安德里奇说,“现在可不是唱歌的好时机。”
于是,安德里奇凭着半身人的天赋和多年流浪的经验带着阿扎利亚在妖精荒野里四处游荡,躲避小妖精们的搜查。在躲猫猫的过程中,他们又结识了另一名和他们一样的外来朋友,一只可爱的小猴子。阿扎利亚给她取名为公主,喜欢为她的舞蹈伴奏。安德里奇喜欢诗人张开就来的下流情歌,也喜欢猴子的滑稽表演。
虽然享受这段奇遇,但安德里奇也没忘记自己逃出来的真正目的——然而带着这位吟游诗人离开妖精荒野,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许多。不止一次,他们因为“公主殿下”想多吃一口长了毛的香蕉或带刺的桃子,险些被大地精撞见。又因为阿扎利亚被贵族小姐石榴花裙般的奇异植物吸引了注意,差点葬身于食人花的腹中。诗人松懈下来,未经检查就靠在了一颗树上,结果就和那棵树的树精缠绵了一晚,而安德里奇不得不等到魅惑魔法失效,才把有两个自己那么高的诗人从他的临时爱人脚边拖走。就这样,安德里奇目睹阿扎利亚经历了被独角兽尥蹶子,皮克精三番五次的恶作剧,以及与半羊人的合奏,他终于绝望地想到:他们可能再也离不开妖精荒野了。
“原来你想离开这里?”阿扎利亚疑惑地歪歪脑袋,“我还以为你一直在和我一起冒险呢?”
安德里奇无言以对,他看着阿扎利亚走到一边,故意和一群小精灵搭话,打听起妖精通道的下落了,这些通道往往是随机的,不固定的,他们可不一定能去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到最后,阿扎利亚不得不自投罗网,主动去接触那些追着自己跑的欢喜妖精。“我们只是想让你永远快乐,高个子,”小家伙们坦言道,“我们想让你全身心都沉浸在快乐中为女王唱歌,尊贵高洁的妖精女王提坦尼亚,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已经全身心都沉浸在快乐中了,不幸您瞧?”阿扎利亚深吸一口气,全身放松,装作忘掉了所有的不愉快始终保持欢乐,不过他原本也正是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悲伤太久。
“如果我为尊贵的提坦尼亚女王表演,她能够实现我的愿望——把我们都送走吗?”
“当然!我猜……大概,也许,一定会的!”小妖精们不知是确定还是不确定地说着,她们咯咯直笑,用闪烁着妖精粉尘的神奇魔法将他托起,阿扎利亚干脆彻底放松下来,想着这不过是一群与众不同的听众而已,便把自己交给了欢喜神殿。
没人知道安德里奇花了多大功夫才得以销声匿迹,一路跟着他们。他们一直带着来到一片空地,溪水汇成的透明回廊,延伸至苍天树木聚成的立柱和穹顶,温暖的阳光被其揉碎,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阿扎利亚的身上。整座自然形成的大厅似乎空无一物,阿扎利亚站在空地中央,感受着大自然奇妙又壮观的绝景,当下沉醉地闭上眼睛,当下即兴演奏了一曲。
除了这首优美的歌谣,阿扎利亚又和自己的小猴子排演了一出滑稽喜剧,再加上各种串场的小节目和小调吹走,他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妖精女王的欢心。终于在用一首快歌为小猴子“公主”伴舞时,他听见了那阵迷幻如潺潺流水般的笑声。阿扎利亚坚持到了表演结束,他气喘吁吁躬身一礼,帽子上的羽毛一直垂到脚踝,郑重提出了自己的愿望。
“尊贵美丽,公正善良的妖精女王啊,伟大的提坦尼亚,看在我主柯瑞隆与我灵感与音乐之神梅莉拉的份上,我祈求您……”念完一大串事先在心里默念过好几十遍的祷词,阿扎利亚单膝跪地,陈恳地说道:“我祈求您,请把我和我的朋友们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当然,包括我的这位小公主……”
他听到了允诺的声音,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听到了允诺的声音。一小撮金色的粉尘降落在他的头顶,阿扎利亚顿时感到妖精的魔力在体内涌现,他重新得到了施法能力,甚至比之前还要娴熟。脑海中浮现出那本舒克留下的笔记,阿扎利亚暗暗祈祷安德里奇和公主都能有个好归宿,同时合眼想象一座他曾在图鉴中看过的北方城市,或许是舒克描述过的,有着诗人学院的繁华城市。总之只要离那里越近越好。阿扎利亚抱着那把多斯鲁特琴,大声赞美提坦尼亚的慷慨美德,就这么出现在了……
冰封的埃尔斯渥兹
如果能有别的选择,卡伏里尔绝对不想带着他的诗人朋友翻过埃尔斯渥兹山脉。在还能走马车的路上,他就看见阿扎利亚紧紧裹着自己那花里胡哨的披袄,里头还穿着棉衣,看上去像只戴了花环的白熊。有雪花从车窗缝里吹进来,诗人呼出一团团白气,沉默着小心翼翼地瞪了那窗户缝一眼。
自出生以来,阿扎利亚从没来过这么冷的地方,当时他还不知道,他还有一段积雪的山路要走。
“你很怕冷吗?”颠簸的马车里,卡伏里尔没有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他没有抬头,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也不是……”阿扎利亚略显不安地说,“我本来以为冬宫已经在最冷的地方了,没想到往南边走会更冷。”
“因为我们在爬山。”卡伏里尔啪得一声合上书本,他笑眯眯地望向阿扎利亚,“你是南方人?”
阿扎利亚点点头,他的牙齿直打颤。卡伏里尔忽然想问些有关他的事,却本能地打住了,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必要知道。他正为纠结的时候,阿扎利亚却毫不避讳地说了下去。
“我出生在戴恩城边上,一个靠近“塞壬角”的树洞里,这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是我母亲采草药时把我生下来的,没要任何人帮忙。她给我取了一大串草药的名字,自己都记不住,只能叫我小雅各,我母亲就是这样,不论喜欢什么都一股脑的掺在一起,所以她做饭很难吃。”
“听起来很有意思。”卡伏里尔摸摸下巴,饶有兴趣地应道,“你母亲是位可爱的女士。我们如果一路南下,说不定能去你的故乡看看。”
“是吗?我自从上了大学还没回过家……”阿扎利亚愣了愣,突然又接着问,“这白花花的凉凉的东西,应该就是雪吧?”
“你从没见过雪?”卡伏里尔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从没有,在灰堡也没有见过。”
阿扎利亚哆哆嗦嗦地从大衣里伸出手来,手指接住了一小片雪花,他好奇地凝望着,直到它变成了一小颗水珠。
“哦,它死掉了。”
“噗,”卡伏里尔忍不住笑了,“你可以写一首诗来悼念它。”
一旦开了个头,阿扎利亚便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完全不用担心会陷入尴尬的沉默。卡伏里尔左手托腮,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听他聊酒和酒鬼;海蛎和海港;聊菠萝和菠萝饭……没过多久,车子停在了半山腰的驿站,剩下的路,他们得靠两条腿自己走了。
卡伏里尔率先跳下马车,在没过脚背的积雪里迈着轻快的步子。阿扎利亚跟在他后面,刚一下车就倒吸一口凉气,他踩着卡伏里尔的脚印,小心翼翼地走着。卡伏里尔看看他的哆嗦模样,便招呼副官重新规划了一条路线,从避风的山坳绕路去山那边的驿站。其中有间小木屋,卡伏里尔前几年还去过,他们正好可以在那过夜。
不幸的是,他们还是遇到了这个季节不算罕见的暴风雪。北风吹得比往常还要放肆,却吹不散阴云密布的灰白天空。没过多久,鹅毛般的雪片在旋风中狂舞,毫不留情地刮擦在每个人的脸上。
阿扎利亚的大衣是卡伏里尔的,本就宽大了些,现在冷风夹杂着冰雪止不住地直往里钻。他绝望的小声抱怨了一阵儿,忍不住朝前喊:“我们要走一整天吗,卡伏里尔!”
“是的,你可以跟在我后面。”
“恕我直言,司令官阁下,您没那么胖,半点风雪也挡不住——你看,我的眉毛都结冰了!像是一下子老了五十岁!”
“我可看不清,阿扎利亚。”
卡伏里尔又被诗人逗乐了。一旁的乔尔.乔纳森副官对此深感惊讶。他侍奉埃尔斯米尔公爵有半年了,深知卡伏里尔性情冷漠乖张,就像埃尔斯渥兹多变的恶劣天气,因此,他一直小心翼翼,从不抱怨,也从不说笑。
乔尔想着,偷偷瞥了一眼阿扎利亚,瞥见诗人连打两个喷嚏,抬手把鼻涕抹在卡伏里尔的大衣上,他连忙低下头去,只装作没看见。
“还有多远到小木屋?”卡伏里尔迎风大声问道。
“还有几里路,先生们,我们快到了!”
乔尔喊着,再次扣紧了行礼箱。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几乎齐膝深的积雪中。风雪形成浓浓的灰白色雾气,一团团地在他们身旁翻滚。阿扎利亚浑身都冻僵了,鼻头也冻得像红萝卜,卡伏里尔也没精力再回头了。后来天色越来越暗,已经不完全是暴风雪的缘故了。
“这样得走到什么时候?”阿扎利亚的声音打着颤,大声问道。
“雅各先生,我们就在去小木屋的路上,”乔尔恭恭敬敬地说,“很快就到了。”
“放屁,我看根本到不了,我很快就会感冒发烧,弄坏嗓子,然后死在雪地里……”阿扎利亚咕哝着,没好气地搓着冻得发紫的指尖,“我说两位,我们就不能找个地方歇会吗?”
乔尔.乔纳森被诗人肆无忌惮的抱怨吓了一跳,他觉得卡伏里尔肯定就要发火了。看着风雪中的司令官凝望远处,微微眯起的深邃蓝眼睛里分辨不出异样的情绪,乔尔十指纠缠在一起,心中忐忑不安,不停咽着口水。诗人会被卡伏里尔残忍地丢在雪地里等死,乔尔想,卡伏里尔.路.埃尔斯米尔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卡伏里尔突然转过身,大步朝前走去,乔尔.乔纳森顿时为年轻的诗人感到一阵惋惜。他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卡伏里尔说道:“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可以在里面过夜。”
“山洞?这地方从来没有——”乔尔惊讶地叫出声来,卡伏里尔冷冷瞥着他,使他立刻就闭了嘴。
“我确实看见了山洞,乔纳森,现在你跟在我后面走吧。”
“是,我的姥爷。”
于是,卡伏里尔走在前面,阿扎利亚和乔纳森副官走在后面。三人走出几十步,眼前真就出现了一个山洞。在灰白的雪雾中,洞口透出一种神秘的深灰色。走进山洞,他们终于不用承受风雪的洗礼了。
“这里真好,我能在这住一辈子……”
阿扎利亚揉揉发红的鼻子,心满意足地找了块光滑洁白的凸起坐了上去,没成想一屁股坐碎了冰面,坐在了一滩刺骨的冰水里。
“女神在上,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诗人的声音重又变得沮丧,“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歇着吧?”
卡伏里尔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没再说什么。他越过休息的诗人和副官朝前走去,抬起煤油灯,照见一个向着斜下方延伸的洞窟。看着手里的火光没有异样,洞里也一阵阵地吹出温暖湿热的风,卡伏里尔不再犹豫,沿着坡道滑了下去。
不甚在意地听着昂贵的裘皮刮擦过大大小小的碎石颗粒,卡伏里尔一脚踏在一块石笋上刹住了身体,他抬起煤油灯照亮眼前的钟乳石,颗颗石笋根根林立,与地面上湿漉漉的石柱一一对应,他好像身处一副白骨的胸腔之中,又像在一片战火焚烧过的灰色的树林。
“您在下面吗,姥爷?”
乔纳森在洞口探出一盏灯瞧了瞧,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卡伏里尔抬起头,冲他比了个手势:“拴好绳子,让阿扎利亚也下来——我很好奇这里头会有什么。”
兴致使然,公爵姥爷有时也会做出冒失的举动,每当这种时候,乔尔.乔纳森都要替自己的主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次也不例外。他立刻照办,将绳子结结实实地绑好,还藏好了绑绳子的岩钉,以便他们能安全返回。
阿扎利亚没去管乔尔在做什么,兴致勃勃就滑了下去。乔尔伸出手想把他捞回来,捞了一把却没捞着,只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因为那套绣有春天花样的披袄是他跟着卡伏里尔在降神节时买的——那个冬天比往常来得要早,卡伏里尔打了场血淋淋的胜仗,堪比屠杀,像是要把先前的悔恨都用蛮族的血冲洗干净了似的。他们来到查尔斯城,逛了逛平民的集市,司令官的脚步罕见得轻快地路过服装店,指着挂在外面那件绣满了春天金黄花朵的披袄,扭头对他的副官笑道:“如果我有个弟弟,一定要他穿上这件给我唱歌。”
乔尔立刻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需要我把它包起来吗,我的姥爷?”
卡伏里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没再说话,径直离开了那里。乔尔心中警铃大作,左思右想,还是把那件他主人绝对不会穿的衣服给包了起来。
那件衣服现在就在阿扎利亚身上,套在夹棉的白色棉衣外头。毛绒绒得像朵大花。
阿扎利亚到了洞底,借着卡伏里尔举起的煤油灯四下打量起这幅陌生的苍白奇景。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到山洞来,在他的家乡,戴恩城边的上就有几个洞,但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这么大,空荡荡的黑暗中摸不到边界,林立的石笋一路朝前眼神,阿扎利亚不禁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道:“看看这里吧,深渊女神……石头就像冰块那样融化了,只是很慢很慢。”
注意到自己的感叹词在石窟内发出空洞的回响,阿扎利亚又低低唱了几句:“我心冰冷,坚如磐石,亦会融化于你的歌声……”
卡伏里尔本想出声制止的,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溶洞回音袅袅,他听得很是享受。
没过多久,一声惊呼打断了诗人的小曲,他一阵手忙脚乱,差点扔了手里的防风灯。卡伏里尔立刻朝那望去,发现诗人面前那块滑溜溜的石头有些不大对头,因为它看上去就像一个人,一个覆盖着水膜,冰冷光滑,朝前竭力伸出双手的人——这不是任何洞窟能够自然形成的形状。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你看,卡伏里尔,前面还有呢!”
诗人的声音在害怕激动和寒冷三重感触中颤抖。他嚷嚷着找乔尔.乔纳森要了一盏属于自己的煤油灯,脚下一边打着滑,一边以奇迹般的姿势溜冰似地滑倒卡伏里尔的身旁,像那些石头人一样两手朝前指着。
“为什么他们都面朝那边,还伸着手?”阿扎利亚疑惑地嘟囔着,“我觉得他们好像在朝拜什么东西,正排着队往里面走。”
“想知道原因,那就跟着他们。”
卡伏里尔的声音波澜不惊,但嘴角挂着的一抹浅笑表明他也已经来了兴致,乔尔欲言又止,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也有那么一股兴奋劲。这也是他一直跟着卡伏里尔的原因之一。
三人往里走,看见了些雕刻着模糊纹路的石柱,那些花纹一会儿像万马奔腾,一会儿像腾空的巨龙,一会儿又像天边的云彩。他们越往前走,两侧的石柱就越多,脚下踩着的像是石头阶梯,虽然都被雪水腐蚀冻得圆润光滑,却仍能感觉到越来越规整。
最深处也是最宽的一节石头阶梯上,有个石人跪在那了,他的双手仍朝前举着,向上摆成一个大字。
“你看,这明显就是在跪拜什么,”阿扎利亚举起油灯细细观察眼前的石人,他充满兴致,却又不敢说得太大声,“按常理来说石窟的主人也该现身了,再者就是这里封印着恶龙什么的,而这些人正在朝拜它们……”
“阿扎利亚。”
“什么?怎么了,卡伏里尔?”
“阿扎利亚,看看这个。”
司令官的声音压得很低,阿扎利亚这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他直起身子,像司令官和副官那样朝前举着煤油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石人和石柱都指向一线天一片漆黑中的一线天,朦胧的一小团橘色灯光下,被灰白冰层厚厚隐藏的建筑废墟凸显了出来,再往上有两团庞然巨物,纠缠在一起的身形融入了冰川,投下一片骇人的阴影。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巨大生物,几乎只在史书插图里出现过的雪山白龙与深海巨鲸,他们的半边身体凭空消失,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一把剑,任何一种毁天灭地的魔法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如果有,那也一定只有深渊女神本人才能用得了。王国首屈一指的魔法师,长公主伊莎贝拉冰冻“煎锅”莎德赫尔斯之城,也是用了几张事先准备好的魔法卷轴才创造了那样的奇迹。
“据我所知,黑冢的任何一位隐士都做不到这个,更别提普通的法师……”卡伏里尔喃喃低语,他将油灯举高一点,照见他罕见地圆睁着的蓝色眼睛,“女神在上,该不会真的是……”
“哇哦,哦哦!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应该写首诗——可我又能写什么呢?我不知道这俩玩意背后的故事!”阿扎利亚已经掏出他的小本子,语无伦次地草草写了几笔,就在纸上飞快地画了起来,他画技一般,但也足以记个大概,“或许我可以编个故事,我不知道……真应该让我的导师舒克看看这个!”
乔尔·乔纳森呆立在两人背后,张着嘴举着油灯,一言不发,如果卡伏里尔或者阿扎利亚回过头,或许就能看见他涨红的脸和眼眶里激动的泪水。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确信自己跟对了人。
卡伏里尔最先靠近冰封的绝壁,他脱了手套,将五指贴在凉得钻心的冰面上,确定它是真实的。没有任何预兆,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朝拜者的头转了过来,就像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乔纳森,阿扎利亚,我们该离开了。”
卡伏里尔心中一凛,他退后两步,警惕地观察四周。发现每一尊人形石像的头都转了过来。前头阿扎利亚检查过的高举双手的石人,为了看向他们,竟将脑袋生生转到了背后。
乔尔.乔纳森这才从感动中回过神来,而阿扎利亚此时已将油灯挂在了石人的手上,仍沉浸在激动中画着速写。
“别着急,最后一笔……”
阿扎利亚话音刚落,卡伏里尔已经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抓着他就往回跑,乔尔.乔纳森背着行囊紧随其后,周围的石块互相摩擦发出的嘎吱声愈发明显,一阵寒风从刀割般的冰川狭缝中吹出,夹杂着冰碴的寒风打着旋刮擦在三人身上。
“我的笔!”阿扎利亚的笔被吹风了,他骂了句南方粗话,使劲把本子抱在怀里,然而下一秒冰风暴就挂起了他的棉袍,几乎要将他像只撑开的伞似的吹风出去。好在卡伏里尔紧紧拽着他的胳膊,而乔尔乔纳森此时也挡在了他们身后,好用身体稍微遮挡一下自己的主人。
三个人的脸上都被冰碴挂出了血痕,风暴间歇,阿扎利亚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卡伏里尔用带着手套的那只手挥拳猛地击中了他脑袋边上的什么东西。那是冰块和石块黏合在一起的冰凌柱,它们飞快地汇聚成形,接连从地面长出,就像头顶的尖锐石柱一样想要将他们洞穿。
“跑!”
卡伏里尔大叫一声,推了一把阿扎利亚的背,阿扎利亚也不敢回头了,尽可能灵巧地跃过那些冰凌和石柱,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前狂奔。在他身后的左右两侧,乔尔和卡伏里尔默契地绕着弯迂回前进,好扰乱这些攻击瞄准的位置,而不至于将三人困住。
这明显是某位法师的杰作,而这位法师的魔力堪比深渊女神——刮起冰风暴,平地而起的冰凌和石柱不过是拖延几人逃跑速度的尝试。那些咯吱作响的石人此时已经重新组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座山似的巨石魔像,挥起重拳朝几人袭来。
所幸阿扎利亚跑得够快,他已经到了斜坡底下,把本子揣进裤裆里,两手抓着乔尔.乔纳森固定好的绳子就往上爬,乔尔.乔纳森紧随其后,并不是他不想为自己的主人断后——进攻时冲在最前,撤退时留在最后,这是司令官早就定下的规矩。
阿扎利亚此时已经爬出了狭长的洞口,把乔尔也拉了上来。卡伏里尔这时才堪堪拽住绳子,所幸这陡坡上垂下的钟乳石柱挡住了魔像,使它没法再钻进来,就只能挥起沉重的巨石拳头,一拳一拳打在那些钟乳石柱上。
“好家伙,他太大了,进不来!”阿扎利亚还不忘记开个黄腔嘲讽一下这个大块头,但很快他也发现了不对劲,“糟了!卡伏里尔,快上来!你会被活埋的!”
卡伏里尔已经抓住了绳子,他甩动身体,单靠两条胳膊飞快地向上爬。身后碎石崩塌的声音隆隆作响,碎裂的石壁上,岩钉一个接一个弹了出来,乔尔乔纳森连忙伸手拽住了绳子,阿扎利亚则抱住了他的腰,使出吃奶得劲向后拉。
他们几乎是在石头的暴风雨中将卡伏里尔拉了上来,司令官的额头和脸上带了些擦伤和淤青,由于贴着墙壁爬行,奇迹般的安然无恙,而乔尔乔纳森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开始脱外套,脱到右手时他忍不住呻吟起来——一节白骨戳穿了衬衣翻折出来,正汩汩往外流着鲜血。
“我的天,乔乔,你的手……应该还能再接上的,对吧?”
阿扎利亚捂住了嘴,为自己的失言抱歉地眨了眨眼睛。卡伏里尔回头望了眼已经被碎石掩埋,归于寂静的洞口,轻轻松了口气:“坐下吧,乔纳森,坐下,然后找件东西咬住——阿扎利亚,我记得你说你母亲是采药人?”
“没错,可惜这里没有草药——唉,我真是给吓傻了。我会用绳子扎紧他的上臂,再用火燎一下伤口。”阿扎利亚边说着就已经动手做了起来,他发现乔乔快昏过去了,便卸下他肩头的包裹让他靠在上面,“不过我可不会接骨,卡伏里尔。”
卡伏里尔默不作声,他从背包里翻出了用来搭起铁锅的其中一根铁管,在阿扎利亚惊愕的目光中扭了三扭掰成了两节,尽管那铁管是空心的,阿扎利亚还是被司令官毫不犹豫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的手断了,乔纳森,你得忍着点了。”
咔嚓一声,卡伏里尔将那节骨头掰回了原位,一圈圈用绷带缠住又和那两根钢管固定在了一起。乔尔顿时疼晕了过去,阿扎利亚一面扶着他,一面帮忙拉住绷带的另一端。接骨的那一幕还是使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乔乔会没事的,对吧?”
事后,阿扎利亚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他把本子摊开在地上,望着上面潦草的图画和笔记,就好像做了一场梦。
“我真不敢相信,刚刚我们看到的那些怪物,冰层,魔法和石像,神啊,我真想来口酒喝……”
“包里有酒。”卡伏里尔似乎也松了口气,他脱去厚实的天鹅绒斗篷搭在乔尔身上,抹了一把被汗水濡湿的黑头发。
“给我也来点,阿扎利亚。”
当他们喝完了两瓶私酿酒,预备离开洞穴的时候,暴风雪刚好停了。天空是黎明前的灰绿色,是阿扎利亚成年礼上的织金丝绸外衫的颜色。他们继续往前走,阿扎利亚背着三人的行李,步子比之前更加沉重。卡伏里尔背着乔尔,就像他先前无数次背着自己那样。
走了许久,卡伏里尔正了正乔尔趴在肩上的身子,好使他断掉的手臂平稳搭在自己的背上。他回过头时望着阿扎利亚冻得红扑扑的脸,有些担心,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其实冻得和诗人一样红。
“你看前面,卡伏里尔。”阿扎利亚呼出一团团白花花的水汽,他眯起眼睛,赤金的瞳孔也像蒙上了一层灰绿的薄雾,看起来不在一个焦点上。
“什么?”
“你看前面的天上……”
他们看见了极光。
就像一条绿色的坠着紫罗兰和金黄的透明丝帛,堆叠在天空中,悄然变换着不可思议的色彩。阿扎利亚昂起头看了好久,他的眼里全是那种光,使他想起了常在故乡看到的那副奇景。他昂着头往前走了几步,结果又差点被自己绊倒。他轻轻撞在卡伏里尔身上,乔尔痛得发出一声轻吟。
“抱歉,乔乔。”阿扎利亚仍旧昂着头,嘶哑的声音近乎呢喃。
“把头靠过来,阿扎利亚。”卡伏里尔忽然说。
“什么?”
“你把头再靠过来一点。”
阿扎利亚靠过去,卡伏里尔腾不出手来,只是略微俯身,轻轻舔了一下诗人的额头。阿扎利亚浑身哆嗦了一下,他觉得卡伏里尔舔过的那一小块地方凉凉的,很舒服。
“唉,”卡伏里尔轻轻叹口气,“你发烧了。”
“没事,卡伏里尔,”阿扎利亚笑了一下说,“你看天上的光。”
“那是极光,”卡伏里尔说着,似乎并不觉得有多惊喜,“继续走吧。”
“嗯。”
阿扎利亚一边望着那些天上垂下来的光束,一边漫不经心地跟着卡伏里尔挪着步子。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们只能听见两个人的靴子踩进雪地里的窸窣脆响。直到天边放亮,极光就要消失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山那边的小木屋里。卡伏里尔安顿乔尔的时候,阿扎利亚仍就透过窗子望着外面的光。他烧得满脸通红,声音嘶哑,却没觉得有多难受,只是有些累了。他望着窗外升起的白色太阳,头靠着木板坐在地上,很快就睡着了。
卡伏里尔也累坏了,他舒服地靠进行囊和木床形成的夹角里,瞥了一眼乔尔垂下来的手,又隔着窗子看向同样靠着窗框的阿扎利亚。他想再摸摸他的额头有没有变得更烫,眼皮却越来越沉重,很快,他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阳光从卡伏里尔耳边的窗子夹角斜照在他身上,就像一颗被拉长的钻石。他抬起蓝眼睛,看看身边的乔尔,副官仍睡得很沉。他又看看窗框的另一边,才发那里空荡荡的。
“阿扎利亚?”
卡伏里尔站了起来,他扶着窗框,双肩久违的酸痛,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的老朋友。他活动活动脖颈,又轻声喊了诗人一次。
“阿扎利亚,你在吗?”
他突然慌了,如果阿扎利亚半夜解手被狼叼走,那可是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了。卡伏里尔快步走向木门,忽然听见一阵落雪般柔和的歌声,以及轻巧地拨弄琴弦的声音,他便停在了门口,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的微笑没叫任何人瞧见。隔了一会,他听出了音乐的尾声,便推门走了出去,阿扎利亚就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伴随着最后一串音符迈开舞步,甩去了脚尖上的白雪。
“你在唱什么,我的小鸟?”卡伏里尔问道,还是忍不住笑了。
“埃尔斯渥兹,卡伏里尔,”阿扎利亚咧开嘴,笑得露出雪一样的牙齿,“冰封的埃尔斯渥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