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贝尔小姐…?你、你在听吗?”
……
我向你们发誓,在昨天我仍是一个最正常的家庭教师。在曾经我是文谏官的儿子、也…因此受到了更多的教育——除却教会学校以外的教育。
恳请你们相信我今日对着你们诉说的誓,即使我曾在东方巨木前立下那,对教书育人永恒的誓,而后又在如今将它抛却…哈。我是个混球吧。
一个月前我身边所有人都失业了,一夜之间。它不像用刀划破蛋糕,因为那样会在刃口留下奶油的黏腻。
它什么也不像、因为一切抽离、消逝都会留有痕迹。而这场自战争而孕育的风暴、席卷了每个莫歇里大陆上拥有“国家”概念的文明。——每个痛遭此难的人,对过去幸福的习惯与未来的畅想都被抹杀了,不留一道痕迹。
可…很抱歉。我与极不幸者并不一样。
我的父亲仍做着他的文谏官。我的家庭每夜都有秘密宴席——所谓秘密、就是不要叫父亲的穷亲戚发觉家里的事实,后厨还有晚餐和硬币的事实。
对我的人生来说,也无非就……少了一道在风暴息止后便会再端上的餐后甜点。
只是我和你说了,我就是个混球。我,一个月前的我就为了从胸口消逝的圣雪兰银别针、为了避免成为酒肉朋友口中的谈资、为了那些甜点……
我妥协了。
我的父亲作为一个文谏官,他对世人不好也不坏。他是一把在清廉的湖与污浊的泥之间的蒲苇,正因摇摆不定而更为坚韧。
所以他绝不会允许的是——有人打破平衡的和谐。
故此他怎会允许一个月前的、愚蠢的我去踏足教会…为那里正拥抱死亡的孩子洗掉脑子里的倔强呢?唉…只为换取更多往昔的碎片。
他如果知道我这样做,必会阻止我用干净的眼睛换得硬币。
但一个月前的我是那么令人作呕的诈骗手。我家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去投靠了教会,倾倒了父亲为官立场的,也是我个人道德的天平。
来自大陆东方的正义女神,也在天平向夜里倾倒去那一刻抛弃了我。我到那个逼仄房间的第一天就目睹了生命以各种不体面的方式离去。
我站在那儿,接受着硬币赐予的的服从性实验。血肉筑成的恐惧先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膨胀扩大,接着又像坠落高崖的死刑者一般堙灭。
而代替这因生命的敬畏而生的恐惧的是——裙带责任。一两个小时过后那些死亡不再使我心惊,令我胆颤的是来自伦理纲常死亡背后的东西…我想起来我的父亲的立场,想起我称得上优渥的人生或许会因目睹、加入这场屠杀而走向极端与毁灭。
我本来…只打算向左一小步。
那天夜里,我抵押掉的圣雪兰胸针被重新买下,送到了他们为我准备的房间里头。我却已然丧失对这些的味觉。
该说“幸运”吗?
后来那种事不再有。我真的在教会的暗侧做着最正常的工作——没有我意想中的给这些可怜孩子提供屈服的暗示。
但,我来自阳光下的教育对这些黑夜的眼睛来说如此苍白、这个思想畸形的、加入肮脏计划的我,又如何叫这些不该变得不正常的孩子变回最初的模样?你在开我的玩笑吗?…
…我、我说实话,我很后悔、不只是因为父亲和硬币。
逃?那时我还没有想过。我逃得逃不出去再议,那些畜生意欲报复我的家人怎么办?
然后在今天,就在今日我遇见了坎贝尔小姐、不,坎贝尔。
上午我收到了对于拉娜·坎贝尔“小姐”(Lana·Campbell)的教化请求。原因是“她”纠缠于姓与名的纷争中。可能是对看护者给予其的新姓氏不满意,她坚决声称先前没有姓氏的时光,与当下镀了高贵姓氏的时光是处于同等地位的。
……
我解开锁链,踏入那扇门。根据背影我判断坎贝尔大抵是个女孩。大概只有十多岁,我从来没在这里见过这么小的孩子。
于是我呼唤坎贝尔。又因等待沉默被打破的时间过久、又问了是否在聆听。
……
…
但…为什么呢?房间那头的声音沉重又沧桑、好似水手的拳头打在木桩上。让人开始回忆起街口些许颓废地絮叨起往昔峥嵘的——老人?等等、
恰到好处的。我胸前那枚名贵的胸针同我的尖叫一块往下坠、落到血渍斑斑的地毯上,仿佛寂静无声。
它或许有与我相当的惊愕。无论是圣雪兰还是一枚胸针都没有眼睛或是良知,却在坎贝尔转过身露出缝合了无数不同人类皮肤、五个各异长短手臂的身躯时,好像看见了什么一般颤抖着下坠再下坠。
…………
………!
…!!
跑、我在。此时家庭、金钱还是理性都被我抛之脑后,一种原始的恐惧充斥了我的皮囊之下。
我离开了那,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恐怕我再也不会做任何一件违反良知的事情了。此刻“我”想起来“我”的名字,不是带姓与中间名的,只是文森特(Vincent)。
回忆录的这一章,到这里就该完结了。
文森特搔了搔花白的头发,把笔搁在《宗教体系改革宣言书·纪念版》上。
他自己清楚,他并不像回忆录里写的那样恢复良知,他不是什么聂赫留朵夫。
是什么撮使他在逃回家、被父亲痛揍了一顿,而后随着辞去官职的父亲离开以后
又选择了直面那些躲在白袍与驱魔杖后的恶鬼?
文森特去盥洗室擦了把脸,盯着镜子里因回忆而憔悴的面容。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怜悯愧疚。
——只有恐惧、辽阔无边的恐惧。
他见到的一切已经越过了人类道德与不伦的界限,使一颗反社会的心都这样为之震颤、让他这样的人都忍不得去化作圣徒。
当你到那里的时候,你有些诧异于你的目之所及不是3L最初的模样——它本应该是一片玻璃状的通透物件,是某位陨落的神明碎裂的身躯的一部分。
你看到一个中等身高的姑娘、金色如干草一般野性又毛糙的头发藏进包着头颅的红围巾里。
而后你的目光被那张点缀着一小些麻子和雀斑的麦色皮肤俘获。这不完全光滑,若是凑近可以瞧见毛孔和稍许皲裂的部分。她的脸是不柔美的,却令人想起山岚蓬草、马蹄生尘一类的意象。
这并不「塞壬」。
她更似一个原野上的姑娘,贝鲁莎是怎么把这样一个小女儿与鱼怪联系到一起的?你的脑子这样问到。
最后,你终于等待到这双翻涌着波涛云浪的眼睛。嗯,这终于有几分「塞壬」的意味…瞳仁相比常人来说,不太明显。眼底那抹浪漫与清朗的水蓝色把它们盖没了许多——就像海潮拍打岸边灰黑坚硬的礁石。
不过我们今天要说的是河,所以这双眼睛更该描述为一捧河水,它溅落在岸边、为了浣衣而搭筑的乌漆堤岸。
这很好。这说明你的采访对象已经陷入了回忆。
以示礼貌,你的双手拾起3L的手腕晃了晃。你打算称3L为“她”,因为她此刻正是女性的模样。
……而她的回复是一个克制的微笑。这与你预想中拉娜烂漫不羁的弧度相悖,看来时过境迁她也转变了许多。
双方总算落座。为活跃气氛,你打算先抛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ᐒ吸睛的穿搭。我注意到衣物的面料有些特别,请问其材质?
“遥古时代的回响罢了。”
你看见她仪态端方地坐着,捏着茶匙在盛着蒲公英酒的午茶杯里搅动。
看来她并不知晓喝酒的礼仪,百密一疏。你猜她并没有喝过酒。
“此类作物既已灭亡,名讳便让它随风而逝罢。”
你又尝试了几个话题,但什么都似乎提不起她的兴趣。
看来是时候切入主题了。
ᐒ拉娜小姐。你对赫鲁蒂萨还记得多少?
在说完这句话后,万籁俱寂。在你忧心是否用错了措辞的时候,你听见她开了口。
“赫鲁…什么?”
嗯?这种因没听清楚的陌生名词而蒸腾的迷茫,似乎不像一种演技。
“抱歉,”你看见她的目光先从茶杯突刺至你的面容,再慢慢随着头颅的左偏而挪移,“我不是很清楚。”
“于我这样的作物而言。零至十二岁等同正常人类尚在襁褓里的时光。”
“虽不愿承认…但,那时的我,可以充作大脑的器官尚未发育完善、尤其是记忆模块。”
你看到她的目光又回到了你脸上。
“请不要叫我「拉娜」,因为我不记得……近乎一切。”
呃…这真是一个厄运的回复。这意味着你要给面前这个一无所知的采访者再讲一遍这个无聊又繁琐如九连环的故事,见鬼了,哈哈!
ᐒ…我讲完了。如果可以,我想知道你对于贝鲁莎的看法——请不要拒绝我。
“我不赞同她的选择,”
讲到这里她垂下眼睑,开始摩挲手上戒指。
“亲情该是步入近代后的产物,否则徒增烦扰。——就我看来,她与隔壁那个疯掉的女人没有区别。”
“…但我又怎么好评价、她?”
“我步入了那条河,横渡一个时代来到这里和你对话。”
她手上动作蓦然停滞,你看见她微眯双目,好似透过你的躯干望向更遥远的土地。
“而她呢?她被时代留在了那个涣洗衣物的河畔。”
“我还没有这个视力隔着世纪般宽阔的河流,去遥望另一侧的云雀。”
ᐒ如果你能带给她什么?
她再一次沉默了。看起来这个问题对她而言,艰难。
“我不希望唾手可得的物质成为…你与我这段关于她最后的谈话的饯别礼。”
你看见她把戒指脱下,抛向空中。
“死亡。”
然后她这样轻盈地顺着抛掷的轨迹接住了它,包裹于拳头中紧握。
“我希望她在死后回归那片孕育她的原野。”
“在那里没有丈夫、没有七个孩子、没有洗不完的脏衣服——只有贝鲁莎、唯有贝鲁莎。”
“连我一道忘掉吧。”
“然后再恣意地奔去。没有方向、无甚目的。”
ᐒ告别
原来她钟意的“潮湿的土壤”,不是风霜雨露打过的黏土,
而是故乡河畔那滑腻腻的湿泥。
「湿泥篇」
完。
“嗯?…我们不往前去了么?”
“妈妈。”
我…真是愚蠢得可怕,即便头脑预见了既定的失败,仍旧停不下渐进的步伐。贝鲁莎懊恼到,妄想从教会眼皮底下讨一条命,天方夜谭!
昏昏沉沉的马车上,贝鲁莎看着拉娜那张瑟缩在红围巾里的小脸,脑袋里却浮现出来自隔壁疯婆子曾经的样貌、曾经。
那曾是一张同拉娜一样富有生机的面容,她的双目并不像她的性子那样温顺,而是盛满了野草根茎里那种原始的倔强。是的她除此之外还有一双和她那个受大家喜爱的儿子的眼睛,当他在邻里表演戏法逗乐子的时候,
她那双同他相同的眼睛就紧紧抓住那条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仿佛那里真切地站着予愿之神本尊。那是她尚未疯掉的时候,那是在她的儿子因为在超自然术上展现了卓越的天赋而被教会带走再不复还之前。
…贝鲁莎明明从不赞同那个疯婆子对自己的糟践,今天却遗忘了教会的只手通天。
俯下身用颤抖的唇吻了吻拉娜的额头。丈夫在两年前死透了,贝鲁莎也如愿为拉娜向兽医和牙医定做了专属于这个孩子的止咬器。
她最后一次为她调整了它,狠下心说到,对。我们回家,用不着离开了。
“这简直是天堂……”
拉娜这一年来都待在家里接受贝鲁莎的教育,所以这一天是拉娜这一年第一次回到河畔,她最喜欢的河畔。
然而她心狠的母亲——贝鲁莎心中有一种预感,
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牵起拉娜的手至河畔。
此处是贝鲁莎的一个梦吗?她看见拉娜踏浪而行,混杂着落日余晖的粼粼波光正打在少女纤细的脚踝以上,细碎如一串银铃的笑声飞溅至河堤,激荡起层层余响,唤起贝鲁莎不由自主的喃喃——
这简直是天堂…这句话被贝鲁莎的心说出口。
“嗯…嗯?”
拉娜从贝鲁莎口中听到了陌生的词汇,弄潮生为她止息,啪沓沓赤裸的足音在贝鲁莎耳边越发响亮,少女在向她这边奔去。
“什么是<天堂>?妈妈。”
这样的问题,把贝鲁莎从旖旎的想象中唤回。
“啊、?呃嗯…<天堂>吗?”其实这位贫于文字的母亲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更难以表达这个含义,
“大概、就是极其美丽的原野。”
“那里有世上所有的花草树木乱石生灵,此处的居民皆为足上系着铃铛的信徒,因为这里是神明的花园,是爱与正义的……”
话未竟,贝鲁莎看到少女的瞳孔因意外之客的到来而微微睁大;接着似乎瞧见少女的眼球里倒映的白斗篷、驱魔术杖;然后鼻子嗅到圣雪兰威严又贞洁的香气;
最后,听到一串银铃。
“…你在那里会幸福的。我的孩子……”
而那如同白鸽子一样最干净的少女拉娜,尚不知其即将沦为羔羊、刀下鱼肉。她绝不知晓她任人宰割的命运。
贝鲁莎听见她又唤自己妈妈,又问是否去同信徒一块往天堂是贝鲁莎自己的愿望。
这个母亲她张了张口,喉管却干涩到难以吐出一句话。
她想起那个夜风里河畔的拥抱,想起竭力挤开人群就为了给这个不被眷顾的孩子一个拥抱的清晨。她甚至都想起此刻到了给这个孩子调试止咬器的时候,想起今天的晚餐会有孩子不能喝的酒水。
可现实与理智呢?如同绞刑绳淬了毒的拥吻、好似鸩酒撕扯胃肠道的辛辣、真像一把人纵的火无止境地燎烧她脚踝上的枷锁。
贝鲁莎、她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了,看不见的细线从她的脖颈提拉起躯干,叫她点头。
那个止咬器在刚刚真该调试一下的。
她看到拉娜苍白的唇边坠落一行殷红,是少女再次不慎咬断了舌头。
“那么妈妈,”拉娜好似等不及舌头长好,含着血肉呜咽到,
“我们去<天堂>见!妈妈。”
不知是贝鲁莎的默许还是贝鲁莎对于命运的深沉绝望中的哪一个,迫使她看着拉娜被信徒牵走、带向生命的终止符。
她忽而觉得少女真的是汪洋里以歌声与美貌诱惑水手沉入波涛的塞壬,因为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已被她牵回涛声里,因为她此刻竟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贝鲁莎看着那个极似少时那个向往爱情、自由奔放于原野之间的自己的——那个背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跟着夕阳一尺一尺沉下去。
……假如我带着她真的逃跑就好了,在马车上。死掉也成。贝鲁莎想。
潮声带来遥远又熟稔的声音,一段如同海妖塞壬一般的歌声于河面浮动:
Minth · Duce Inn ¹Tas¹ TontiFath //
轻抿 蒲公英根哺育的酒,
¹Tooi¹ ¹Balamos Duce Moro Larria¹ ·
¹Mika¹ Duce Mui Matin Ya Blay Moro//
用巴尔莫斯蛇的权杖 换回我曾放牧的牛。
Evy · Duce Inn ¹Tas¹ TontiFath //
倾倒 蒲公英根哺育的酒,
Ya Len Matin Ya ¹Udyn¹ Lith Len Ruca ·
Evy Matin Gigl ¹Tas¹ Giglg Moro Moro //
故乡的虚影 便从麻纱衬衫的线头里溜走。
Minth · Duce Inn ¹Tas¹ TontiFath //
轻抿 蒲公英根哺育的酒,
¹Tooi¹ ¹Balamos Duce Moro Larria¹ ·
¹Mika¹ Duce Mui Matin Ya Blay Moro//
用巴尔莫斯蛇的权杖 换回我曾放牧的牛。
Evy · Duce Inn ¹Tas¹ TontiFath //
倾倒 蒲公英根哺育的酒,
Ya Len Matin Ya ¹Udyn¹ Lith Len Ruca ·
Evy Matin Gigl ¹Tas¹ Giglg Moro Moro //
故乡的虚影 便从麻纱衬衫的线头里溜走。
…凡是换别的孩子,贝鲁莎肯定急着要找。可拉娜……
把其他孩子送回家后,就要到晚餐的时间。
贝鲁莎坐在汤锅边看着热气蔓延到窗上。玻璃沁出水滴,仿佛在因已然黑透的天空而垂泪。
门铃到这时也没响,但它也不可能响起。
贝鲁莎想到,那孩子又怎学得了自个回来,更别提门铃了。
拉娜…哦,拉娜!生她的时候贝鲁莎差点丢了命,极激烈的痛楚叫她不知觉折断手指,孩子抱出来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悲剧的女人,只孑然合上眼皮,享受着空气和家里人那“最后一次生产”的约定。
可代替孩子新生的啼哭的,竟是胆子小一些的接生学徒的叫唤。
那是因畏惧而自喉咙里溢出的尖叫。
那似乎在说——贝鲁莎,贝鲁莎!睁开你的眼皮,哪怕它被灌了铅!看看你可怜的、可怖的第七个孩子。
那苍白的小脸上爬满肉瘤,瘦弱的躯干上长的红痕好比海涛的波纹,多指的手像珊瑚礁一般翕动。
…畸形儿!你让这个孩子一经诞生便成了恶魔,刚看到世界的轮廓便要叫它打道回府,不如不让其降生的好!贝鲁莎,贝鲁莎。睁开你的眼皮,哪怕被灌了铅!
她被接生婆扶着坐起,垂下的眼睛看着孩子,目光却不知落在哪。海藻似的长发此刻像了干草垛,披散下来打在酣眠的孩子脸上。
医生提着工具来,留下一声哀叹便走。待到天空泛起鱼肚白祭祀才至。
由于医生认为这个孩子没有性器官更没有特殊性状,普通的、由性别区分开来的驱魔手段已无法作效。贝鲁莎侧卧在床上,生理泪水从左眼流到右眼眶,头发被丈夫的亲人梳起来。
贝鲁莎看到缠着脏污纱布的斧头泛着的银光,但她没为她即将结束人生的孩子因斧刑感到额外担忧——男孩死,女孩死,无论什么孩子都死。怎么死这重要吗?
斧头或许还会麻利一些,贝鲁莎欣慰于它很锋利。她再次合上眼皮,像个临终的圣徒一般等待审判的最终降临。
……
…………
“哐当。”
比孩子的哭闹声更响的是斧头落地的闷重。
这个发出像山羊那样颤声宣告自己的不满的小小生命,被撕裂捣坏的身体组织挣扎着重新拥抱、复原。分离的血肉好像被织布女用看不见的针线迅速缝合。
它、他或她,不停歇地发出银哨声状的哀嚎与悲泣,尽管已经没有人再试图伤害这具肉体了。所有人有的呆呆立着,有的跪倒在血迹斑斑的大地上在胸口画着十字。
直到…孩子的眼睛终于看到贝鲁莎。
其实她也弄不清楚孩子到底在不在注视着自己,因为那些可憎的肉瘤遮挡住了孩子的整个面孔,挤压走眼睛的生存空间,她是看不见那双眼睛的。
但,她仍感到了注视——一种深沉悲切,又平静得令人发怵的目光。
这是一种审视,叫她从虚无的空气中读到了自己童年时光对于美好婚姻、延续生命的向往。叫每个问心有愧者都落下泪来,叫每个手足无措的母亲变得更加坚毅。
平凡的贝鲁莎也不例外。她支起身,然后她奔跑。嫁人前她住在一片内陆的原野,奔跑是她的“所熟知”,是一缕自由的旧风。
她跑、飞奔。掀开每一个遮挡她与孩子相见的碍事家伙,把地上的孩子搂在怀里。
她仿佛忘却了这样做兴许会叫人编排她也与孩子一样,同为恶魔的谬论,然后在火和稻草里头丢掉性命。
她只是叫唤着孩子不死是神迹、同《北方怒涛集》里说的一般是神的儿女。若有人敢侵害这个其貌不扬的孩子,等待着的便是死亡诸如此类的东西。
贝鲁莎怎么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她不知道。但她拼尽全力,撕下上衣给孩子做襁褓。
不过时过境迁。这种即时母爱随着时间而流逝。
这个孩子、现在被称为“拉娜”的孩子,实在是过于令人发指…
能想象么?这个孩子不仅像一颗被虫蛀烂的苹果。更是没法理解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哪怕是走路。
她像蛇或一条活鱼在地上拍打着前进,尽管腿部完全能够进行走路。将各种各样的东西塞在嘴里吃掉,而后天真地一边歪头盯着贝鲁莎,一遍又一遍吮吸着手指。
或是偶尔像塞壬水鬼那样唱些不知名的歌谣,声音本身是美丽幽雅的,但结合这样糟糕的面容与近乎恐怖的行为举止,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她似乎也没法感觉到疼痛,触觉也很微弱,四年里她进食的时候不断在咬断自己的舌头或是弄伤自己。她的口水巾、衣物,甚至是她走过的地方都铺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平凡如贝鲁莎,贝鲁莎又怎么会是圣人呢。
日复一日的精神恐怖叫她疏远她,爱什么的早就消耗殆尽。
而昨天…便是一个爆发点,是最后一根稻草。
那天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瓦罐被拉娜摔碎,积怨已久的贝鲁莎诠释了她所有的愤怒。
她先高声指责这样粗鲁地摔碎瓦罐的行为,又怨起拉娜的血弄脏的瓦罐旁她与父母最后的合照。
而后又崩溃得大哭一场,双手直插天际悲鸣着拉娜的特殊,拷问着冰冷的神像为何要叫拉娜这样特殊。
没有人看得见拉娜的眼睛,但从口型上来看她又好像知道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
贝鲁莎,从回忆里折返到汤锅前的现实。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孩子们吃过了晚饭。
一声恨恨的、无奈的咒骂。她擦却面上纵横的泪水,把手上的油渍擦在围裙上出了门。
而后她跑,跑呀。她又开始跑起来。
起初只是步伐跨的更大,只像为了节省时间那样日常又放松。
但不出两分钟便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像一只插了漂亮翎羽的土剑一样射出去,用作束发的丝带散失在夜跑,干草一样的发丝如横向剪碎成条状的一面旗帜在风里。
她可以不爱她,但不能丢了她。这是责任。
……
…………
贝鲁莎从喘着粗气,双手撑在大腿上的姿势迅速换成了呆立在河畔。
只因她看到了一个背影。听到如同人鱼塞壬那般虚浮在水上的天籁。
一个无限曼妙,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贝鲁莎的泪水又一次奔腾而出,这次却似喜悦的春泉。
闻声的少女停下歌唱。转身之后,溪水一般澄澈的蓝眼睛撞上母亲温暖的、在夜风中颤抖着的怀抱。光洁而白皙的脸颊被那双浣衣的手抚摸,名为拉娜的少女歪着头微笑了。
贝鲁莎哭了一会,她问拉娜,怎么变得。
可少女只是沉默着给予贝鲁莎更多、更甜美的微笑。
——于是贝鲁莎把与拉娜的怀抱变得更紧密,原本扛起半个家的双肩如今正在颤抖,抖落不间断的呜咽啜泣。
她大骂自己是个十足的恶棍,女儿美丽就亲近,反之就避之不及。言语的高潮终了后,她跪在那里喃喃到“为何你要为我改变”这样的话。
……
…………
“妈妈。昨天,你想要我变得更不特殊。”
“我不知道不特殊是什么,我怕我的喜好让你不喜欢,所以我看了瓦罐旁你的照片。你小时候的。”
“妈妈。现在我们一样了。你喜欢你小时候的样子吗?如果不喜欢,我可以再变到其他的样子。”
“妈妈,我醒来的第一天。你说我是北方的神的孩子。”
“可我不是北方的神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
“昨天神没有回应你的想要。”
“但是我可以。妈妈。”
拉娜把最后一根多生的手指砍下,放在贝鲁莎的手心。手指横截面居然没有血迹,摸起来很舒适,像湿衣服带给涣洗者的触觉。
直到这时贝鲁莎似乎才认出拉娜的样子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仿佛才认出这是曾经的自己的样貌。
贝鲁莎好像忘了拉娜不会感到痛一般,再次把她拉到怀里。她撕下袖口的布料给她的孩子包扎,沙哑的温和声音在询问她的孩子伤口是否还在疼痛。
好疼 。
他的长指甲深深嵌进手心底,
血液顺从手掌的纹路汩汩流淌。
停下,现在?
不,这是绝无可能的,
这是他在分崩离析的时代,践行英雄主义的代偿。
没有什么会为他网开一面,
直到胸口不再起伏,还是实验在他身上彻底完成?
我们不知道。
赠人玫瑰,
他的手心却为花梗深沉地刺个对穿。
人,生而背负罪孽的十字。
他从不会预言到今日舒展翼膀护佑雏子,
造就了明日己之性命为高尚情感钉牢在命运的宗教符号上。
我疼我痛,
它竟不似大义凛然的宣传语里会因人之固有,人之皆有而宽慰半分,
它反而更痛了,
疼得心脏与灵魂一道装进手心那小而深的孔洞。
他更心疼了,反倒。
折磨使嘴唇也啮咬出血,
他整个人几乎是瘫倒在仪器架上,
竭力去抑制住植入在人脆弱皮囊下的、
蛰伏在骨节之上又抓挠汲髓磋磨百骸的死亡。
在嘴角淌下的血滴缓慢游移到最贴近心脏的胸膛前,他想来是想了很多。
藏在昏暗储物间的两个孩子翕动的眼睫,
身旁陌生的那少女万幸还转动着的眼珠,
亦或是母亲她好似淹泡在死水里的、
对他来说,静谧得恐怖的注目礼。
这滴血滚落到脖前一道冒着脓沫子的新伤上,
它们就那样热络地拥吻,融黏到一体。
他穆然阖眼明晓了母亲对他无谓的指责——“灾厄之种”的真正意味。
他的确是,但他不是厄事的源头。
可他连灾厄也是制造无能,控制不来的。
他不是灾厄,
他是灾厄在母亲这种人身上作恶的结果。
他是令人惊惧的伤疤,是逐渐驶离高尚情感的社会的一掠缩影。
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可他们积聚的声音却这样少,那样小。
一切都不再有转圜之地——
就在他的躯壳弥散那划破夜空的第一声怮哭之时。
……
直到耳朵听得周围孩子疼痛地尖声叫唤,
和运送不幸的孩子遗体的推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他才反应过来他的声音阻听器被取下了,
他竟活到了实验的结尾,
他活着。
没有一个活在今日的人可以窥见明日的日光,
明天他还会活着吗?
他仍旧捕捉不到未来的梦影,
他的手脚失去知觉起不了身,
身旁的少女已经死了,眼珠因不幸而不再转动了。
这让他想起他那在另一科室接受实验的朋友,
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两个孩子,
这三个月实属漫长得惊人,你们也活着吗?希望。
刑场上的他能回想起的最早记忆,是二十九年前被一个挣脱管理者押送的罪人死死拽住脚踝。
管理者的命令是绝对的;阶级与身份之间是不可僭越的;意料之外的事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这三点曾是他的世界里至高的律令。
在如今的他眼里却显得这样苍白:如果命令从来绝对那么此人何以脱身?
如果阶级身份一向无可僭越,那么,和他同为“缄默者”的此人何以生出背离“管理者”的念头,又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羁绊住他稚幼的步伐?
如果意料之外自古便不存在,那么当时的他因这一举动而感到心生澎湃,又算什么?
身侧管理者对他把这一切尽收眼底这一举动的呵斥,他听不见。
他只是看着脚边那个蓬头垢面的生命,他只是俯视着仰望着自己康健而没有伤疤的身躯的那个生命。
“呃…咳咳!哈…你和我以前一样,一个样。”
“聪明的话就逃吧,逃。你的人生是假的,就和你可悲的新眼珠一个样。”
于是他光滑得过了头的合金人造眼珠把对方嘴唇的一开一合尽收眼底。二十九年前五岁的他努力在理解这复杂话语的含义,可一切对他来说太晦涩——他不明白。
直到脚踝与指甲摩梭的痛彻底从他的身体上退却后,直到痴狂又释然的笑声随着锁链拖行之声渐行渐远,他也还是不明白。
但这件事的色彩太斑斓,划破了他一向沉闷灰暗的生活。
有什么被上位者、世界的主宰称为“恶毒”的东西咬住了胸腔里的跳动,像巨浪上的浮木随着心涛起伏。
自打那件事以后他就和所有孩子不一样了。
他是个管理者口中的坏种。
他并非不在乎某次训练里他提出的“为什么”让他饱受管理者的处罚;
他并非不在乎唇间齿缝叼啄的草叶让其他孩子对他报以那看待异类的目光;
他并非是刻意去回避生存的规律、挑战世界的法则。
…二十四年前的他只是觉得该如此,就做了。
因为喜欢自由的氛围,喜欢属于自己的东西,身体和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去做了,或许是正巧与管理者制定的一切相悖呢?二十四年前的,十岁的他这样想。
如果要现在的他描绘二十四年前那个孩子,那个十岁的自己…
大概是坐在迎风的某个巷口,闭上空荡的眼眶,手里把玩着从眼睛的位置取出的合金眼球。脑子里都是为何自己如此独特、与众不同一类的孤独自艾,短而齐耳的金发逸散在晚风里,雏菊花正在怒放。
后来?后来,兴许是因为前线战事的愈发紧张、内部起义浪潮又纷至沓来;又兴许是、仅仅是由于管理者对蓝星的遗物、对那些书籍藏品的影响力不屑一顾…
总之,在一次风波里在巧合下,二十二年前的他竟接触到了书。接触到了规章制度以外的文字,接触到管理者以严辞禁止的精神财富。
就像阿斯塔洛斯·德·艾德蒙斯在四百七十九年前引领世界首次实现蓝星-宇宙空间的跃迁,实现人类与看似遥不可及的星光近距离接触。即使是如今的他也无法描绘出二十二年前自己到底通过书本见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一个怎样浩瀚无穷又绮丽诱人的空间。
竟使得二十二年前,十二岁的他干涸的合金眼球一遍又一遍被润湿。
当时他觉着,他被这颗终年寒冷的贫瘠之星生养了整整十二年,却好像第一次明晓她裸露在外的伤痕。
…原来他这样的生活是病态的。
和他一样被称之为“缄默者”的群体,他们的未来从第一声啼哭起就被夺去,丢弃在“管理者”奢极之室的壁炉里充作木薪以换取他人的温暖。十二岁的他仿佛能将他下一年、每一年的命运一眼望尽:当无尽的体能训练竟有了尽时,便送去宇宙空间拼尽了生命的长度与尺度与入侵生物作战。直至最后一丝韧劲也被消磨殆尽,最后化作育种的工具,就这样轻易死在病痛里。
对四百七十九年前的蓝星人来说,危险又绚烂的宇宙是他们科学探索的终梦。
而对二十二年前的他来讲,幸福、安全、和平的蓝星是他这样的无枝可依者未曾谋面的祖籍。
它是竟是一个真正的遥不可及,好像蓝星人对于社会制度与科技文化的无穷探索一样永远在路上。
至此他的无忧无虑被千万份沉重压垮、他的亿万个理想被一件事实灰飞烟灭。——可以说二十二年前,十二岁的他不堪重负。他是消沉的,是心生畏惧的。
而如今的,他。
他只想振臂高呼——!
月球啊、月球!
您是我的第二母亲,是我的巢穴是我眷恋的故土,本应是我最该守护的地方。
为抵抗一群妄想欺辱你、摧毁你的入侵生物而战,哪怕献上生命填充你用于运转的煤炉,我情愿。我情愿的呀!
但,如今的战火纷飞早已不再是为你而生。我的第二母亲,舒张你朦胧的眉眼看看吧!
若非上位者既要维持奢靡的生活、偏安一隅不愿与我们同心抗战,又要那群入侵生物彻底放弃啃噬您的身躯,脚踏这片土地的智人又何惧这群没有意识的蝼蚁?
我们早该结束这场与入侵生物的战争,却因少数又倨傲者的欲望而在此驻足!
看吧,看。这场战役的性质悄然变了,我们不再为了这颗银灰色的前任天然卫星而战,而是为了上位者本不该有的幸福、以罪孽的尸骨培植的幸福而被迫放弃生命!
我不愿为了轻视我、伤害我、压迫我的那群而战!我亲爱的第二母亲。虔请正视你受难的子民!
<镜面;内与外的分割点。>
一切要从一条被赋予了不那么美好名字的河流说起。
厄源河
是地球仪上最古老悠久的浓绿绢带,
是莫歇里大陆的母亲河
她顶着这样糟糕的名号,沉默地哺育了人与自然。
至于何故起这样一个名字,“厄事的起源”?
学术界最受拥护的说法是因宗教而起。
我的朋友,我想至少你们中的一个,
一定会激愤地跳起来扬起他巍峨的下巴侃侃而谈:
这条伟大的河,
因“人的生命的起源实则是死亡的杖柄,是为了最终也要归于厄运去”这样的教义
而无端背负了其儿女的指责?
多么刻薄,多么可悲!
这是陷入了虚无主义的圈套,当下之人又为何视之弊端又无动于衷?
……哈哈,等等吧,朋友。
在各色“专业人士”争先为其赏赐新名之前。
在批判这些旧时代的话语既给一条河因人类活动而强加意义,又忽视掉人类生命途中创造的价值之前。
我们去好好想想那个只用两位数命名的时间吧,想它距离当下这个四位数有多遥远,
想生物学里人类渐近的脚步从无到有,自四至二。
那些尚不具意识与劳动的无工具时代,它不重要吗?
想某些伟人幼时也有牙牙学语的滑稽时光,
难道三岁半的你把泥土蹭到脸上,可以撤销掉你的博士学位去了?
嗯、嗯。
有个词很确切,“扬弃”。
哦…生与死。那么早的时光,人类就已然想到如此深度。
从此新时代智人赋予它新的定义,
不再是淡漠死去的衔尾蛇,而是古代哲学起源的符号与标志。
站在更远处眺望来时之路,山顶之美同样因山脚基石的稳定而构建。
<镜中虚像;角度其一(上)>
…那条河自北方巍峨的雪峰间汩汩而出,流经这个故事的起源——一座本不起眼的小城赫鲁蒂萨(Hrutissa)。河它带给赫鲁蒂萨人水源吃食与灾厄洪涝的同时,也默许每个怀揣污脏衣物之人,浣洗世界的尘埃。
然而,不是每个到河那边接受洗礼的,都是为了保持自己衣物的洁净。
大多数,是为了袋里沉甸与腹中面包。
他们把袖管高高卷起或爽利地裁掉,以免长期潮湿的衣物叫自己为此生病。
在结冰期、涨潮暴雨之外的日子他们哼吟不知名的小调,好像这样就可以稍许疗愈一双双盖着厚茧、爬着冻疮的病手。
——浣衣工、洗衣者。一些一眼看不到头的职业,那些人就这样被称呼。
就像河边大多数人一样,平凡的贝鲁莎(Belash)是浣衣工。
就和大多数河边的赫鲁蒂莎女人一样,她还是温顺的女儿,她是知心的友人,她又是受眷爱的恋人,她又是一个坚毅的母亲。
只不过父母逝去,她不再是谁人的女儿;远嫁他乡,她不再是谁人的好友;
摧毁了爱恋旖旎的油盐酱醋是她围裙上洗不褪的污垢,她可以说是一个妻子,却不再是恋人。
而妻子?则是另一个人的承诺。
是一张二人都不抱期望的债券,责任在她与他之间不断转手。
也不抛售,更无收益。
而这也和就和大多数河边的赫鲁蒂萨女人一样。我敢说,她和那个蒸汽机尚未问世的时代里的大多数人都差不多。
不止赫鲁蒂萨,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城之外也是一样、都是这样。
能有什么差别?命运好像一把年少放荡而坐不定的心永远也解不开的九连环。
所以呢,贝鲁莎更愿意听人唤她“妈妈”。这是唯一一个她既不抵触,也未失去的社会身份。——她嫁到遥远又陌生的赫鲁蒂萨,孩子是除却丈夫以外,她与这片夫家的土地唯一的纽带、脐带。
……
哦,他们去哪里了?
贝鲁莎就连工作的时候也放不下这群孩子,恳切求了雇主才被同意带上他们,以便照看。前提是勿要误事,勿要误时。
现在正是小家伙们最顽皮的年华,贝鲁莎想,不过再贪玩,现在也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一声沙哑却响亮的呼唤传遍街头后,鸟样的孩子们从脏乱的巷子里飞奔而来。
她一共生了七个孩子,生孩子就好比用健康作一场投资。老人说,在疟疾、流感、战争里能多活下一个孩子,她未来的命便好上一分。
贝鲁莎,在这方面是个狂热的赌徒。就和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一样。这是一种社会风尚。
一个、两个…五个。在贝鲁莎的耳畔欢快地叫嚷。像鸟一样,又像鸟一样喧闹叽喳……
…嗯?七个、七个?去掉作兵去了的那个,仍差一个没有回来。拉娜上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