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像一条野狗,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一个又瘦又小的孤儿,眼神却凶狠,所以每次抢东西,不仅抢不到,还被大孩子揍得最狠。后来她终于学乖了,知道掩饰自己的恨意,也发现了只要让自己看起来干净一点,嘴甜些,花街上的大部分姐姐对小孩还是友善的。
姐姐们身上散发着香甜的气味,机灵地提出可以帮忙去小金街买点小七零八碎的东西,总能讨到点好处,客人落下的小玩意儿啦、找回来的一点点零钱啦;剩饭剩菜和糕点是了不得的大餐,甚至某几个无事的午后还能在香喷喷的小榻上打个小盹。可惜好景不长,其他孩子很快发现了她得到的小恩小惠,又挨一顿痛打不说,还开始效仿她帮忙跑腿。
再然后有些流浪小孩失踪,几天后下身溃烂的尸体出现在阴暗小巷里,看来有钱的官老爷们发现了新乐子。陆淮愈发警惕,也算是好运,她看人的眼光也不算坏,有个女人坚持只找她帮忙买东西。她从花街众人的只言片语中偷听拼凑出这个女人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便紧紧地扒上了这根救命稻草,装睡时喊几声妈妈,再挤出几滴眼泪,惹来女人怜爱的抚摸,也在她的指引下找到花街柴房无人在意的角落容身,也算是有了一片遮雨的屋檐。
女人有一副好嗓子,琴也弹得极好,有空会偷偷教陆淮唱歌弹琴,但不许她在人前出声,陆淮知道其中的原因,只是认真地学,也算是有一技之长。虽说女人是歌伎,可是总会遇见不长眼的客人,弹琴的手臂被折腾得青青紫紫的,喉咙也哑得不成样子,可是她只是轻轻地摸着陆淮的头发,柔声道: “会没事的。”
一开始喊女人妈妈只是为了活下来,可是女人会拍着她睡觉,会给她唱歌,这是陆淮在遇到女人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那一刻她下定决心,她会成为一把锋利的刀刃,任何挡在她面前的东西都会破于刃前。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陆淮进出柴房一直钻的是狗洞,日子长了总会有人发现,到时候危险自然会接踵而来,她打小就在街头小巷流窜,很快便发现了一处绝好的地方,那便是老头的道馆,观察下来那老头还算友善,徒弟也很多,老眼昏花,说不定发现不了自己混在里面。说干就干,她晚上偷偷溜进了院里,不过一清早就被巡查的徒弟揪到了老头面前,老头懒懒地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她被提溜着, 像被麻袋套住的小动物一样滑稽地挣扎扭动着,一边大喊:“我是来学本事的!”
“哦?”老头被逗笑了,“你这身板,风都要吹倒,我倒要看看你能学到什么。把她放下吧。”她便被扔在了地上,全身骨头撞得生疼,不过还是机灵地磕头:“谢师父。”
“呸,谁是你师父,晦气。”虽然老头嘴上说得不好听,好歹给了她一处可以正式睡下的床,也不至于一顿饥一顿饱的,她对老头十分感激。
日子一天天过,每一顿打都不是白挨的,陆淮渐渐抽条,身子骨越来越健壮硬朗。她什么任务都接,千辛万苦攒够了给女人赎身的钱,女人百般拒绝,陆淮还是把她赎了出来,老鸨还算念旧情,允许女人在后厨打下手,也继续给了女人一个房间容身。
好景不长,女人去世了,陆淮并不为自己所有的积蓄感到心痛,“幸好她离开的时候是自由的。”她心想。没了妈妈,可是花街里还有对她好的姐姐妹妹们,她想着总有一天她要把她们救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所以她要不停地接任务赚钱,也要活下去。
她不是师父门下最出众的弟子,但是最想活命的那一个,老头念叨的仁义礼智信多半从她耳边滑走了,她只是紧紧握住手中的刀,哪怕伤得再重也要爬到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安全屋,苟延残喘地缩成一团。所幸她的体质还算健康,也有花街的姐姐妹妹们照拂,总算是活到今日。
老头有太多弟子,对她的印象好像不算深刻,偶尔扫到她一眼,会叹着气说一句戾气太重。她对此不置一词,愈发沉默也愈发凶狠,只有在和花街的姐妹们说话时,才会偶尔柔软下来。也算是叫她闯出了点名头,有个家族雇她当打手,不用再东奔西跑地自己找任务做。有了固定的收入,她更常去花街挥金如土,和老鸨打好关系,老鸨对她常常和几个姐姐妹妹“幽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要带走的姑娘太多,赎身钱远远不够。她心中已有了计划,总有一天,她要带着她们逃离黄金港,远走高飞。只要离开这里,哪里都是家,哪里都能活下去。
夏雨来得又快又急,云被太阳晒化了,连雨点都是温热的。
无二江是个钓鱼的好去处,也适合游泳,唯一需要小心的是过于清澈的水质会让人判断不了深浅,在不经意的时候悄悄吞没生命。
第一滴雨点划开暴雨前沉闷的空气,陆淮从河中央的小舟上一跃而下,像雨燕归巢,像游鱼入海,也像利刃破开绸缎。
她喜欢这样半沉在水里,只要憋气足够久,甚至会有胆大的小鱼轻啄她的手指。河水阻断了几乎所有声音,只有血流和脉搏声在体内沉闷地鼓动着,一直憋气到肺部刺痛,浮上水面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充斥着重获新生的香甜。
今天的雨很大,游累了的陆淮像一截浮木飘在水面上,豆大的雨珠砸在皮肤上带来连绵又轻微的痛感,远山缭绕着雨雾,和阴沉的天空连成模糊不清的一片。
一只小雀被暴雨淋昏了头,居然就这样落在她身上,尖尖的爪子抠在皮肤上让人又痛又痒,“嘿,小家伙……”所幸她们距离小舟并不远,小雀也确实精疲力竭了,陆淮无奈地用手拢住它,向着小舟游去。
等到小舟上,雨也停了,小雀就这样在船头抖落着羽毛,歪头打量着这节活起来的浮木,黑豆般的眼睛又亮又圆。“晒干了毛就快点回家去吧,傻子,下次记得看看天气。”陆淮戴上上斗笠,又甩开鱼竿开始钓鱼了。
鱼篓装满的时候陆淮的头发才半干,她掰了一小截树枝簪起头发,随手把外套搭在肩上,赤着脚往回走,洗脚可比洗鞋子要容易。泥土踩上去是滑腻腻的,草地则扎得脚心略微发痒,大块的石砖带来清凉的触感,沙子被雨水冲刷后板结成硬硬的一块。
红玉海上的船只随着波浪起伏晃得人昏昏欲睡,远处有鲸鱼在换气,好奇的海豚群随着船只前进,光滑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烁着蓝灰色的光泽,不时有几条跃出水面,溅起一串水花。
陆淮把鱼篓放在案板上的时候,顺手把头发也放了下来。她抓了抓还是有些没干的发顶,心想着等下得再去屋顶晒会儿太阳,背后有一串轻而碎的脚步声走近,伴随着一声浅浅的叹息:“你啊……一早看天阴沉沉的,就知道你肯定要跑去淋雨泡水!”女人嗔怒着点了点陆淮的脑门,陆淮也就这么笑嘻嘻地随她数落,女人更加没办法,没好气地给她倒了一碗姜汤,“着凉感冒可有你受的!”陆淮接过碗,讨好地拍了拍女人的手背,“有什么关系,姐姐不是常说笨蛋是不会感冒的。”姜汤里放了糖,甜滋滋的。
“贫嘴的妮子,现在可不是聪明的很?”女人看着陆淮把姜汤喝了个干干净净,也没再多说什么。“好姐姐,我就这么点乐子,再说我还钓了这么多鱼回来,晚上能加道鱼汤呢,我先把头发弄干了,等下把鱼杀好。”陆淮冲干净碗,把鱼倒进水缸里养上,和女人一起往外走。
“唉……你呀……真是个叫人担心没够的坏东西!”
“是是,祸害才能留千年嘛,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