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好像有那么些温暖的味道了。粉的花扑簌簌开满校园的枝头,春风蒸起一阵暖浪来,卷起那些落花飘蕊,将甜又轻的香味扑向每人的颊边。
黑泽星又重复起每日的漫步,在午后课间短暂的时分。前几日遭遇Iris的事情又被她捡起,在脑中从头到尾地洗涮。温和的阳光驱散她关节里积攒的阴冷,透过毛孔发散而出,和更久远的记忆纺织成一片湿漉漉的毛褥。
十年前以及更早的每个暑假,那是外祖母还没去世的时候。和母亲很相像的矮小的日本女人总是身穿浆洗得有些泛白的和式衣装,满头银丝、步履蹒跚。她们寓居在青森县草木成荫的乡下,每天外祖母都会陪她练琴三个小时。那个年纪,稻浪会翻涌明暗的绿色,小楼的阳台总是晒着被褥,园子里栽种的合欢将香味热情地抛撒在房屋每个角落。尽管这天气又湿又热,她还是喜欢挨在外祖母的怀里,嗅她颈间护发油的脂粉香。
爸爸妈妈有时搬来和她一起住。他们坐在榻榻米上拉琴哼歌,望着合欢花繁盛的院里,喝茶谈天或是发呆。她总觉得抹茶涩口,就着团子吃才要好,爸爸这时候总说她闹,妈妈就给拿了团子来。她嚼着团子,看见发光的蓝蝴蝶在半尺高的苇草里窜动飞跃,忽闪忽闪地停在草叶梢头。
她懵懂着要去捉,被外祖母制止了。
“傻孩子,要是你把音乐精灵吓跑了,这间房子可是会变寂寞的呀。”
轻翅的仙灵次次伴着乐曲起舞,好像那梦幻般的时光是祂的食粮。黑泽星听了祖母的话,按捺好奇不去打搅,祂也与人们隔着好远的距离,从未讲过一句话。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寂寞的况味。
一阵热而轻的春风又向前扑来,吹开蒙在她眼中那些回忆的尘沙。
她悚然,停住脚步——寂寞是墙角那点点黑霉,是母亲朦胧的泪眼,是父亲连声的叹喟。寂寞是那尺盖住了外祖母面庞的白麻,是远如天际的哀歌,是菊花的气味。
好苦。
过去如此久了。音乐精灵仍然飞扬舞动……
……
“这次比赛选曲的主题是「軽やかなるもの」。”
暖蒸蒸的教室里,佝偻着背的蘑菇爵士将这话说出,黑泽星的心愈发沉重。
为何在这冬春交接的哀与痛的时节,要她奏起愉快的曲子呢?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落花的粉泽刺进她湛然的蓝眼睛。春天终究还是来了,裹挟着名为“微笑”的洪流,紧跟着无暇哀伤的夏季。
穷极人类的一生,快乐实在是有限的。
太阳渐渐地沉下去,屋子里泛起灰黑色。她在出租屋的木头凳子上呆坐着,将嘴里的面包夹生菜嚼了很久,试图在纾解哀伤的手段和轻盈愉快的表演之间找到一处平衡。那捉不定的感觉总让她想起贝桑松的秋天,老城区那头遗世的墓园。
影子在圣克劳德公墓青灰色的小径上拉得很长。天晴朗、高远、透彻,草地上落了几片金黄的法桐叶子。肃穆的墓园里,样式各异的墓碑指向天空,引导着萦绕的灵魂。她穿行于松树的阴影,在草坪上坐下来,枕着一块风蚀到看不清颜色的墓碑,断断续续地在笔记本上划拉着写诗。那时候的风也暖蒸蒸地抚摸她的肌体,像她幻想里从一而终的爱人。
“那时我走过乌檀树下,祂温暖的躯体披着轻纱。”
黑泽星摸出那块巴掌大的记事本,它的封皮磨损严重,纸页上的铅痕些许褪色。她用长着薄茧的右手食指抚过诗的初行,试图从纸上凹凸寻觅那时的沉寂或丰盈。
“祂见我心绪乱如荨麻,便将我等髅颅高高悬挂。”
如此窒息感只怕要伴随整晚了。她共情起那个年青的自己,那时候常常练的曲子应当是……
是巴赫的小提琴独奏曲。它们共同表达巴洛克时代小提琴演奏的巅峰,对厌学的女孩儿而言实在是一场苦难。多时过去了,不知道当初的提琴曲还熟悉么?她的手指虚握空中想象的琴弦,捻动——呵,三年前的肌肉记忆竟还在。
BWV1006,加沃特舞曲。
E大调是辉煌的、令人愉悦的金黄色。
巴洛克时期钟表一样的曲子并不需表演者具有丰富的感情,只要注意技法就好。这与“清丽”的要求不谋而合,让她闪回那时给自己营造出的面具角色。在半空回想一番左手换弦的指法和右手压弓的力度弧线之后,她拿出用了三年的松香来保养琴弦。原来它有巴掌大,经过许多次蹂躏般使用,如今它仅剩拇指般小。
天色初亮。她才放下琴去睡觉。离表演只有十几天了。
她的生活从一个木头桌到另一个木头桌。
将要比赛了,这会是最后一次练习。每次在比赛前她都会预约练习室将熟稔的曲子再拉几遍,为了让自己安心踏实。黑泽星就这样胡思乱想,回神时发现她桌旁敞开的窗飘入两三片淡粉的花瓣,散发近乎腐熟的甜腻气味。她有点眩晕,仍然起了身去。
星见羽由从埋头的琴谱里抬起脑袋,目光被桌上轻轻掀动的纸条引聚。对折到折不住的纸条像一只黄灰色的蛾,它的翅膀上有愁绪的痕迹。
她知道那样不好。她将这张纸小心地层层展开,生怕惊动了周围休息交谈的三两同学。她发现上面有一些层叠的铅笔痕迹,深深浅浅。这些字迹并不难辨认,星见羽由像猫儿一样勾住了线头,从她认为的第一句开始阅读。
“羽由,你知道吗,每当天气晴好的日暮时分,天空的颜色像极了你的灵魂。”
她见到这脏兮兮的纸上写着她的名字——摊开翅膀的蛾颤了颤。
“沙神吹起芦笛,黑袍掠过指尖的梦境,你的眼泪是我的掌心……”
“明夕何夕,我的玫瑰园该再度繁荣锦簇了。”
“亲爱的钢琴家,你的指尖滋润受难的赤地,叫那些贫瘠的灵魂得救。”
“向日葵般的女孩,你的黑白琴键在叙述故事,我敏感的耳朵不得不共鸣你寂寞的心。”
星见羽由的呼吸越来越快。她脸颊发烫,却不知原因。
她胡乱把纸折好放在原处,坐回椅子上,望着黑板发起呆来,像是在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
春的轮舞浩浩荡荡。
黑泽星立在柳馆大厅的舞台上。平素冷清的地方挤满熙攘的师生。入学考试时并没有这样多人的。她努力地分辨那些脸孔,从近似形象中揣度它们属于熟识的哪一位。她的视线透过笼罩周身的炫目的光,在黑暗的观众席里瞄到几块熟悉的颜色,那大约是平日总在练习室门口探头探脑的普通科同学。恍恍地,紧张在她心头作祟。
“巴赫作曲,《E大调无伴奏小提琴第三组曲:加沃特舞曲》。”
广播声无机质地回荡于蜂巢样的空间。在蜜一样稠,子房一样湿润的柳馆,她回神来。
春的轮舞浩浩荡荡。
她在肩头架好琴,下巴将汗水濡湿的琴托夹住。
一场欢愉,从黄金铺就的穹顶垂下。藤蔓交缠着暮光倾泻进室内,擦亮了女官绸鞋的硬韧尖端。旋转的裙摆蕾丝葳蕤,产生鹅黄色调的光弧,它荡开、四散、不可阻拦,将音乐厅黑暗的肚腹撑大。人类的灵魂附着其上,得到了久违的伸展。
她的手臂柔顺地在弦上抛接裹丝带的绣球。射灯或是日光的金斑同耳朵嬉戏,留下一道道巴洛克式的华丽轨迹。恍惚间她又见到草木从深的庭院,见到其间翻飞的轻灵翅翼,它们跨越十年时空,尽情地访游这仲春的金色大厅。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黑泽星深鞠躬以致意。她紧抿双唇。
果然还是没能完全代入感情。
春的轮舞浩浩荡荡。却没有甩去残冬的尾巴。
不知后面的同学又完成了几首曲子。她在凳子上坐着,胃部阵阵翻涌不适,很快那股不适就积少成多,卷成气团,堆叠嵌套在她的脏腑中。
她感觉肚腹被撑开,几乎撕裂一般痛。蜷缩着坐太久了。方才摸过额头的手沾了满手冷汗,她的呼吸越来越快,紧张、寂寞、焦急……挨个敲开她惊颤的心门,肠道里滚滚蹿动的气体告诉她该起身活动一下。
黑泽星弓着背伏低身体穿过座位,准备从后面离开。她最后看了眼台上身着墨绿长裙、披着柔顺长发的女同学,她正在吹圆号,声音悦耳。这一眼让她记住了同学下巴上的痣。
坐在校医室的椅子上,她脑袋还是混乱的。不知过去多久,她对上端木月彦老师不解又关切的双眸,将痛苦胶着的寒意抖搂出来。
“我的奶奶去世了,这让我一直悲伤又寂寞。”
“我好像喜欢星见羽由…想和她在一起。我真的配得上她吗?”
“……”
“老师,我想要一杯热的咖啡。”
端木月彦耐心地听着一切对话,他拉开抽屉,在最深处取来利乐包纯牛奶和细砂糖。他打开砂糖罐子,将里面的勺柄递给黑泽星。
“同学,死亡和爱恋都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在老师的眼里,你和星见同学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许这砂糖牛奶咖啡足够甜,也许她想通了爱的事情。黑泽星小口啜饮着热蓬蓬的咖啡,黛色的浓眉渐渐地舒展了开。
上一弹:ruse
1.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黒沢 星。我叫黒沢 星。国籍日本,也是我居住的地方,法兰西是我第二个家乡。我已经有快两年没有回去过了。
小提琴是我从小主修的乐器,我喜欢它。八岁开始断断续续地学莱雅琴,至今已经九年,现在弹得还算不错。
我喜欢十八至二十世纪的西方文学。那是一个辉煌的时代,承载了人类最闪耀的思想和作品。您可以同我谈起拜伦,兰波或是茨维塔耶娃,谈起启蒙主义至后现代主义之间发生的所有故事。
还要说别的吗?好吧,其实我在入学之前做过一个梦。梦里有向日葵一般的女孩喊我起床,她穿着牛仔短裤,有一头栗色短发。一年级的时候我听到星见同学弹琴,她的琴声似乎在讲述故事。那之后我的心就被她偷了去。目前我们已经做了一年的朋友兼玩伴,我不知她对我是什么感情…潘神啊,为何要叫我受这样的苦?
2.(参赛)来说说参赛的感想吧!
习惯了,小菜一碟。我想让所有人沉溺于我的演奏。您尝过悲伤的味道吗?您知道痛苦是什么颜色吗?哀愁自人类觉醒起就诞生了,没有品尝过它的人生不是完整的。
至于名次,不报希望就不会失望了。
3.(参赛)有没有哪个参赛的对手让你很在意?
石桥小姐和我的技能重合度很高。我一直在暗地里对比我和她的不同,否则就要被紧张感淹没了。
她是个优秀的人。我有点担心我们的交锋,如果输给她我会不甘心,如果赢了她我会觉得遗憾。不知道她见没见过Fata?可惜我们交集不多,否则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4.(音乐科)来介绍一下你喜欢的音乐家或者音乐作品吧!
一切以情感编织乐章的他们——我最喜欢柴可夫斯基和圣桑。我经常练习巴托克的乐曲,严格而言这不算爱好。我讨厌肖斯塔科维奇,哈哈。如果要我去练他写的曲子,我会食欲不振直到我停止演奏。
其他音乐…Dark wave使我内心平静,哥特金属能满足我的审美要求。多听Therion的歌对我有好处。没有灵感就去All My Faith Lost ...创作的歌里找找。
5.这个是上一弹的ruse先生提出的问题,请回答一下。
你对待音乐的态度是怎样的?如何看待音乐?
音乐是人类生活的点缀,也是通感的一大组成。我将年轻的生命奉献给它,我会成为这条河水底下的石子。它也会成为我的笔,我的纸,我用来缠住包括您在内所有听众的绳子,Monsieur。
6.来给下一个被采访者提几个问题!(1~2个)
你有过maestro field吗?是在什么时候,在谁那里?
下一弹:
上一弹:明石叶羽
1.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古御堂久礼,一年级。如果可以的话,请直接用名字来称呼我。请多指教。
2.(参赛)来说说参赛的感想吧!
(非参赛)新一年有什么期待与目标吗?
据说今年管乐可以用非古典音乐的曲目参赛,该说学校是终于愿意妥协了、还是终于不得不让步了呢?总之因为这样的转变,有时间和心情的时候我会去试试参加大赛的,而且绝对不会使用古典的曲目。即使只是为了让纯粹主义者们坐在台下浑身难受也是值得的呢。
3.(参赛)有没有哪个参赛的对手让你很在意?
(非参赛)有参加哪些社团?社团的同学感觉怎么样?
我不擅长记住人名,不过似乎有一位弹古典吉他的音乐科学生也有在弹电吉他的样子。如果能让他转到普通科加入新音乐社就好了。没有电吉他会让想组摇滚乐队的那些人很苦恼吧。虽然和我没关系就是了。
我没有在讲参赛的事情?但你本来就是在问我在意的参赛者、而不是大赛本身吧?我不在意输赢,也没有什么竞争意识。虽然听说获奖者可以在安可的时候任选曲目,听起来很有大闹一场的潜质,确实让我稍微心动了一下。
4.(音乐科)来介绍一下你喜欢的音乐家或者音乐作品吧!
(普通科)请来试着安利一个你喜欢的东西!
要说喜欢的东西,果然还是VOCALOID/UTAU文化吧。大体来说,就是基于语音合成软件、使用声库的创作方式。我认为对于想要创作含人声的歌曲、但并没有歌唱的才能,身边也没有能够提供人声的伙伴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民主化的创作手段。而且,声库不受人类的生理制约所限,也不具备人类的身份认同,这一方面给“人声”作为乐器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和想象空间,本身也有哲学思辨的要素,催生了很多有趣的作品。或许这所学校里会有不少认为“这根本算不上音乐”的人,但如果可以暂时放下偏见去听听看、甚至试着创作看看,说不定会有不同的体验吧。
5.这个是上一弹的明石叶羽同学提出的问题,请回答一下。
音乐科:古典音乐在信息时代会怎样前进,不用说很实际,说的科幻乃至梦幻都可以。
普通科:来一个音乐院校就读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实话说,我并不认为古典音乐在信息时代会“前进”。是的,它会披上不同的外皮,但都只是新瓶装旧酒而已——之所以称为“古典”,正是因为它具有既古老又经典的、不变的内核吧。当你为一种音乐贴上“古典”的标签时,你已经抹杀了它真正前进的可能性。古典乐没有死,只是因为还有人记得它而已。我不理解因循守旧的人,但也已经接受了每个时代都会有这类人的事实,所以古典乐大概也不会在这个时代销声匿迹吧。我非常认同古典乐作为音乐启蒙教具的价值,但除此之外,我认为它全面地被高估了。
你说那是对音乐科同学的提问?因为我是从音乐科转到普通科的,所以回答一下也不会冒犯到谁吧。
至于另一个问题,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是从音乐科考上来的而已。就是这样。
6.来给下一个被采访者提几个问题!(1~2个)
你认为学校区分音乐科和普通科是合理和必要的吗?请说说看你这么想的理由。
另外,请介绍一下你所知道的最赚钱的打工——如果能私下告诉我联系方式就更好了。
如果不想两个问题都回答的话,选一个来回答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