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2字。
“她轻拂心爱之人的面颊,洁白的指尖点过没药香膏,又沾着些细细的金粉……”
黑泽星合上书。上白石纸绘透绿色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对上来,被阳光照耀而缩得极尖的瞳仁钻进她心里,叫黑泽星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位文学社的音乐科才女,总是安静而缄默地拾掇一切信息,她透绿的目瞳能阅读所有人潜藏心底的欲望。在学生与老师活得鲜明,产生诸多欢乐或哀怨的时候,上白石纸绘坐在她的座位上阅读这一切,享受着清风。
黑泽星的唇角颤搐一下。虽然她们已经谈过二三文学方面的事,交流过莎士比亚和爱伦坡,已经有了些知己方面的感情基础,但被探究和阅读的目光盯着果然还是会无所适从。她皱起眉头。又松开,将视线移开,又挪向无心续读的书本,揉着捻着两页做过标记的纸。
上白石纸绘将黑泽星掌中的书本压下,又望向那逃转的蓝眼睛。
“你的心思不在书本上。”
她敏锐地提出,绿眼睛狐一样地眯起。
黑泽星抿紧唇,良久良久。当空气中飘扬的尘徐徐落下,当上白石纸绘几乎没了耐心,她才长叹一声。
“呵。
“你早知道了不是么。你知道我一见她就忍不住关注。你知道我对她的关注和你的不一样。”
上白石纸绘也合上了手里的书本,她不忘将一枚书签夹入纸页间。站起身,她才继续将这场玩乐进行下去。
“黑泽同学,你总是对玩笑话过度认真。呀,你讲的是哪个她?”
黑泽星倒是不惮于讲出那个名字。但是这几个音节在齿间嘟嘟哝哝打转许久,才被她讲出来。
“星见…星见羽由。
“我很在意星见羽由。”
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在黑泽星的脑海中过分活跃了。她放空视野将灵魂浸入虚无时,意识的荧幕却放映着亲爱的羽由的种种——绿丛透过的阳光在她微微泛粉的鼻尖活泼地跳跃,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抚过猫儿柔软的毛皮,那些骨节随着她抚摸的动作传递隐晦的情色,简直比跳肚皮舞的女郎还叫人血脉贲张。黑泽星将黑白琴键和音符化作绮想的一部分,连精灵在耳畔的低语都成了恋歌的伴音。
她的心脏跳得太快以至于她开始思索要不要去医院拍份心电图。
黑泽星忽然笑出了声。她鼻子一酸,眼睛稍微湿润了些。依旧没有眼泪从脸颊淌落……她许久未曾鼻酸过,更未曾哭泣过。
上白石纸绘歪着脑袋,似乎不打算离开。这让黑泽星无所适从。她深吸一口气,让图书馆弥漫的纸墨味驱散欲来的哽咽,站起身将书本归还。
上白石纸绘目送她离开,将手中书本又翻回夹着书签的一页,继续阅读起来。
黑泽星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星见羽由。
她将耳朵贴在练习室的门上依次辨认,终于在最里面那间听到了熟悉的琴声。她向门缝里看了眼。星见羽由背对着门,对来者置若罔闻,一遍一遍地练习不满意的乐段。
她又一个人在那里练琴了,练的是和黑泽星合奏的曲子。她压榨自己的休息时间到可怜的程度,总是错过午餐或晚餐,直到太阳下山,学校变得极度安静,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踏上回家的路。长久的压力让她变得更加憔悴,黑泽星摸过她的指腹,粗糙得不像年轻人。
黑泽星又感到鲜血挤满胸腔,热得发烫。她的心脏占据整具身体,挛张着疯狂泵输狂热和担忧。她转身狂奔回教室,拿上自己的书包又狂奔回来。风风火火地推开门,喘着粗气,这回可把星见羽由吓了一跳。
“怎,怎么……有什么事吗?我有哪里练得不够好吗?”
可怜的女孩。她第一反应是审视自己。黑泽星在心里哀叹不下三遍,然后打开背包,摸出一盒切小块的三明治。
“这,是我做的…你,一定要尝尝,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她喘着气说完这句话,终于放松了些。不待星见羽由回答,她就把装着三明治的塑料保鲜盒塞了过去。
星见羽由在她的注视下只好拆开来,拿起一块三明治放进口中咀嚼。面包夹着绵软的土豆泥,能尝到水煮蛋和沙拉酱的醇香缕缕,细细的黑胡椒点缀其中,辛辣的美好滋味让咀嚼成了一场探索游戏。腌去水分的青瓜和洋葱为它提供了清新,还有些烟熏的培根块……这才是美味的重中之重。星见羽由一向爱吃肉,嚼着嚼着,她眉间的愁苦就消失了,她的手则伸向第二块去……
接着她顿住了。
父母的骂声回荡在耳畔。吃这么慢,吃这么多,做什么?快去练琴!
她将盒子放下,嘴唇却挨上了另一块三明治。黑泽星举着它喂进羽由犹豫的嘴,才放心地看她搁置盒子,擦了擦手。
黑泽星拿来暂存于练习室的小提琴,拉开琴盒,取出琴和琴弓,在肩头架好。星见羽由也继续专注于钢琴。
乐曲宛如漂流花瓣的河水或是夏风,悠悠地荡漾起来……
初春,好像有那么些温暖的味道了。粉的花扑簌簌开满校园的枝头,春风蒸起一阵暖浪来,卷起那些落花飘蕊,将甜又轻的香味扑向每人的颊边。
黑泽星又重复起每日的漫步,在午后课间短暂的时分。前几日遭遇Iris的事情又被她捡起,在脑中从头到尾地洗涮。温和的阳光驱散她关节里积攒的阴冷,透过毛孔发散而出,和更久远的记忆纺织成一片湿漉漉的毛褥。
十年前以及更早的每个暑假,那是外祖母还没去世的时候。和母亲很相像的矮小的日本女人总是身穿浆洗得有些泛白的和式衣装,满头银丝、步履蹒跚。她们寓居在青森县草木成荫的乡下,每天外祖母都会陪她练琴三个小时。那个年纪,稻浪会翻涌明暗的绿色,小楼的阳台总是晒着被褥,园子里栽种的合欢将香味热情地抛撒在房屋每个角落。尽管这天气又湿又热,她还是喜欢挨在外祖母的怀里,嗅她颈间护发油的脂粉香。
爸爸妈妈有时搬来和她一起住。他们坐在榻榻米上拉琴哼歌,望着合欢花繁盛的院里,喝茶谈天或是发呆。她总觉得抹茶涩口,就着团子吃才要好,爸爸这时候总说她闹,妈妈就给拿了团子来。她嚼着团子,看见发光的蓝蝴蝶在半尺高的苇草里窜动飞跃,忽闪忽闪地停在草叶梢头。
她懵懂着要去捉,被外祖母制止了。
“傻孩子,要是你把音乐精灵吓跑了,这间房子可是会变寂寞的呀。”
轻翅的仙灵次次伴着乐曲起舞,好像那梦幻般的时光是祂的食粮。黑泽星听了祖母的话,按捺好奇不去打搅,祂也与人们隔着好远的距离,从未讲过一句话。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寂寞的况味。
一阵热而轻的春风又向前扑来,吹开蒙在她眼中那些回忆的尘沙。
她悚然,停住脚步——寂寞是墙角那点点黑霉,是母亲朦胧的泪眼,是父亲连声的叹喟。寂寞是那尺盖住了外祖母面庞的白麻,是远如天际的哀歌,是菊花的气味。
好苦。
过去如此久了。音乐精灵仍然飞扬舞动……
……
“这次比赛选曲的主题是「軽やかなるもの」。”
暖蒸蒸的教室里,佝偻着背的蘑菇爵士将这话说出,黑泽星的心愈发沉重。
为何在这冬春交接的哀与痛的时节,要她奏起愉快的曲子呢?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落花的粉泽刺进她湛然的蓝眼睛。春天终究还是来了,裹挟着名为“微笑”的洪流,紧跟着无暇哀伤的夏季。
穷极人类的一生,快乐实在是有限的。
太阳渐渐地沉下去,屋子里泛起灰黑色。她在出租屋的木头凳子上呆坐着,将嘴里的面包夹生菜嚼了很久,试图在纾解哀伤的手段和轻盈愉快的表演之间找到一处平衡。那捉不定的感觉总让她想起贝桑松的秋天,老城区那头遗世的墓园。
影子在圣克劳德公墓青灰色的小径上拉得很长。天晴朗、高远、透彻,草地上落了几片金黄的法桐叶子。肃穆的墓园里,样式各异的墓碑指向天空,引导着萦绕的灵魂。她穿行于松树的阴影,在草坪上坐下来,枕着一块风蚀到看不清颜色的墓碑,断断续续地在笔记本上划拉着写诗。那时候的风也暖蒸蒸地抚摸她的肌体,像她幻想里从一而终的爱人。
“那时我走过乌檀树下,祂温暖的躯体披着轻纱。”
黑泽星摸出那块巴掌大的记事本,它的封皮磨损严重,纸页上的铅痕些许褪色。她用长着薄茧的右手食指抚过诗的初行,试图从纸上凹凸寻觅那时的沉寂或丰盈。
“祂见我心绪乱如荨麻,便将我等髅颅高高悬挂。”
如此窒息感只怕要伴随整晚了。她共情起那个年青的自己,那时候常常练的曲子应当是……
是巴赫的小提琴独奏曲。它们共同表达巴洛克时代小提琴演奏的巅峰,对厌学的女孩儿而言实在是一场苦难。多时过去了,不知道当初的提琴曲还熟悉么?她的手指虚握空中想象的琴弦,捻动——呵,三年前的肌肉记忆竟还在。
BWV1006,加沃特舞曲。
E大调是辉煌的、令人愉悦的金黄色。
巴洛克时期钟表一样的曲子并不需表演者具有丰富的感情,只要注意技法就好。这与“清丽”的要求不谋而合,让她闪回那时给自己营造出的面具角色。在半空回想一番左手换弦的指法和右手压弓的力度弧线之后,她拿出用了三年的松香来保养琴弦。原来它有巴掌大,经过许多次蹂躏般使用,如今它仅剩拇指般小。
天色初亮。她才放下琴去睡觉。离表演只有十几天了。
她的生活从一个木头桌到另一个木头桌。
将要比赛了,这会是最后一次练习。每次在比赛前她都会预约练习室将熟稔的曲子再拉几遍,为了让自己安心踏实。黑泽星就这样胡思乱想,回神时发现她桌旁敞开的窗飘入两三片淡粉的花瓣,散发近乎腐熟的甜腻气味。她有点眩晕,仍然起了身去。
星见羽由从埋头的琴谱里抬起脑袋,目光被桌上轻轻掀动的纸条引聚。对折到折不住的纸条像一只黄灰色的蛾,它的翅膀上有愁绪的痕迹。
她知道那样不好。她将这张纸小心地层层展开,生怕惊动了周围休息交谈的三两同学。她发现上面有一些层叠的铅笔痕迹,深深浅浅。这些字迹并不难辨认,星见羽由像猫儿一样勾住了线头,从她认为的第一句开始阅读。
“羽由,你知道吗,每当天气晴好的日暮时分,天空的颜色像极了你的灵魂。”
她见到这脏兮兮的纸上写着她的名字——摊开翅膀的蛾颤了颤。
“沙神吹起芦笛,黑袍掠过指尖的梦境,你的眼泪是我的掌心……”
“明夕何夕,我的玫瑰园该再度繁荣锦簇了。”
“亲爱的钢琴家,你的指尖滋润受难的赤地,叫那些贫瘠的灵魂得救。”
“向日葵般的女孩,你的黑白琴键在叙述故事,我敏感的耳朵不得不共鸣你寂寞的心。”
星见羽由的呼吸越来越快。她脸颊发烫,却不知原因。
她胡乱把纸折好放在原处,坐回椅子上,望着黑板发起呆来,像是在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
春的轮舞浩浩荡荡。
黑泽星立在柳馆大厅的舞台上。平素冷清的地方挤满熙攘的师生。入学考试时并没有这样多人的。她努力地分辨那些脸孔,从近似形象中揣度它们属于熟识的哪一位。她的视线透过笼罩周身的炫目的光,在黑暗的观众席里瞄到几块熟悉的颜色,那大约是平日总在练习室门口探头探脑的普通科同学。恍恍地,紧张在她心头作祟。
“巴赫作曲,《E大调无伴奏小提琴第三组曲:加沃特舞曲》。”
广播声无机质地回荡于蜂巢样的空间。在蜜一样稠,子房一样湿润的柳馆,她回神来。
春的轮舞浩浩荡荡。
她在肩头架好琴,下巴将汗水濡湿的琴托夹住。
一场欢愉,从黄金铺就的穹顶垂下。藤蔓交缠着暮光倾泻进室内,擦亮了女官绸鞋的硬韧尖端。旋转的裙摆蕾丝葳蕤,产生鹅黄色调的光弧,它荡开、四散、不可阻拦,将音乐厅黑暗的肚腹撑大。人类的灵魂附着其上,得到了久违的伸展。
她的手臂柔顺地在弦上抛接裹丝带的绣球。射灯或是日光的金斑同耳朵嬉戏,留下一道道巴洛克式的华丽轨迹。恍惚间她又见到草木从深的庭院,见到其间翻飞的轻灵翅翼,它们跨越十年时空,尽情地访游这仲春的金色大厅。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黑泽星深鞠躬以致意。她紧抿双唇。
果然还是没能完全代入感情。
春的轮舞浩浩荡荡。却没有甩去残冬的尾巴。
不知后面的同学又完成了几首曲子。她在凳子上坐着,胃部阵阵翻涌不适,很快那股不适就积少成多,卷成气团,堆叠嵌套在她的脏腑中。
她感觉肚腹被撑开,几乎撕裂一般痛。蜷缩着坐太久了。方才摸过额头的手沾了满手冷汗,她的呼吸越来越快,紧张、寂寞、焦急……挨个敲开她惊颤的心门,肠道里滚滚蹿动的气体告诉她该起身活动一下。
黑泽星弓着背伏低身体穿过座位,准备从后面离开。她最后看了眼台上身着墨绿长裙、披着柔顺长发的女同学,她正在吹圆号,声音悦耳。这一眼让她记住了同学下巴上的痣。
坐在校医室的椅子上,她脑袋还是混乱的。不知过去多久,她对上端木月彦老师不解又关切的双眸,将痛苦胶着的寒意抖搂出来。
“我的奶奶去世了,这让我一直悲伤又寂寞。”
“我好像喜欢星见羽由…想和她在一起。我真的配得上她吗?”
“……”
“老师,我想要一杯热的咖啡。”
端木月彦耐心地听着一切对话,他拉开抽屉,在最深处取来利乐包纯牛奶和细砂糖。他打开砂糖罐子,将里面的勺柄递给黑泽星。
“同学,死亡和爱恋都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在老师的眼里,你和星见同学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许这砂糖牛奶咖啡足够甜,也许她想通了爱的事情。黑泽星小口啜饮着热蓬蓬的咖啡,黛色的浓眉渐渐地舒展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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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黒沢 星。我叫黒沢 星。国籍日本,也是我居住的地方,法兰西是我第二个家乡。我已经有快两年没有回去过了。
小提琴是我从小主修的乐器,我喜欢它。八岁开始断断续续地学莱雅琴,至今已经九年,现在弹得还算不错。
我喜欢十八至二十世纪的西方文学。那是一个辉煌的时代,承载了人类最闪耀的思想和作品。您可以同我谈起拜伦,兰波或是茨维塔耶娃,谈起启蒙主义至后现代主义之间发生的所有故事。
还要说别的吗?好吧,其实我在入学之前做过一个梦。梦里有向日葵一般的女孩喊我起床,她穿着牛仔短裤,有一头栗色短发。一年级的时候我听到星见同学弹琴,她的琴声似乎在讲述故事。那之后我的心就被她偷了去。目前我们已经做了一年的朋友兼玩伴,我不知她对我是什么感情…潘神啊,为何要叫我受这样的苦?
2.(参赛)来说说参赛的感想吧!
习惯了,小菜一碟。我想让所有人沉溺于我的演奏。您尝过悲伤的味道吗?您知道痛苦是什么颜色吗?哀愁自人类觉醒起就诞生了,没有品尝过它的人生不是完整的。
至于名次,不报希望就不会失望了。
3.(参赛)有没有哪个参赛的对手让你很在意?
石桥小姐和我的技能重合度很高。我一直在暗地里对比我和她的不同,否则就要被紧张感淹没了。
她是个优秀的人。我有点担心我们的交锋,如果输给她我会不甘心,如果赢了她我会觉得遗憾。不知道她见没见过Fata?可惜我们交集不多,否则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4.(音乐科)来介绍一下你喜欢的音乐家或者音乐作品吧!
一切以情感编织乐章的他们——我最喜欢柴可夫斯基和圣桑。我经常练习巴托克的乐曲,严格而言这不算爱好。我讨厌肖斯塔科维奇,哈哈。如果要我去练他写的曲子,我会食欲不振直到我停止演奏。
其他音乐…Dark wave使我内心平静,哥特金属能满足我的审美要求。多听Therion的歌对我有好处。没有灵感就去All My Faith Lost ...创作的歌里找找。
5.这个是上一弹的ruse先生提出的问题,请回答一下。
你对待音乐的态度是怎样的?如何看待音乐?
音乐是人类生活的点缀,也是通感的一大组成。我将年轻的生命奉献给它,我会成为这条河水底下的石子。它也会成为我的笔,我的纸,我用来缠住包括您在内所有听众的绳子,Monsieur。
6.来给下一个被采访者提几个问题!(1~2个)
你有过maestro field吗?是在什么时候,在谁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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