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烏斯在酷暑降臨前前往德拉波爾家的夏季行館。
行館位在鄰近阿瑞斯的高山深處,氣候涼爽宜人,樹葉在邁入秋季時轉黃,把整個山頭都染成金色。
翡烏斯喜歡站在起居室的落地窗前眺望整片森林,直到金黃開始枯萎,他才會搬回祖宅。
至於在天氣入秋之前,他則習慣窩在行館特別建立的金庫裡——那裡存有德拉波爾家的祖傳珠寶,鴿子蛋、碧璽、以祖母綠為主石的鑽石項鍊、成串的巴洛克珍珠⋯⋯你或許會想為何不將這些珍品存放在祖宅?若問翡烏斯這個問題,他會淡淡告訴你:因為在維塔的祖宅沒地方放了,只能將比較不值錢的那部分存在深山老林。
夏季的社交圈依然有數不盡的晚宴,那天翡烏斯照例從珠寶盒中選了顆翡翠胸針別在領巾上、還順手戴了幾枚黃金戒指。德拉波爾家雄厚的財力使他受到不少名媛青睞,邀請函縱是源源不絕地遞進館家室;出於打發時間,但也有那麼點想要展示的意思,翡烏斯不僅會應約出席,還往往會帶上一份厚禮。
他就是在那場名媛舞會上遇見塞拉菲娜・德戎。
作為德戎家旁支之女,塞拉菲娜本入不了翡烏斯的眼:不是嫡女、還是尚武的白鴉護衛隊隊長,不管是身份還是興趣都與德拉波爾家的家主格格不入。但就算是翡烏斯,也無法忽略塞拉菲娜的另一個身份——大魔法師希澤克・馮・拉澤卡親自認定的未婚妻。
這幾乎預示了這名女人在未來會登上維塔上流社交圈的頂峰之位。不只如此,白鴉護衛隊還同時肩負護送德戎家所產的貴重珠寶一職,那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而身為護衛隊隊長的她也總是婉拒,但每位貴族都會在塞拉菲娜親自將珠寶送上門時備上一份豐厚的酬金。
翡烏斯從不吝嗇,但若能和白鴉護衛隊隊長打好關係,也許女人在未來會願意在德戎家的珠寶正式上市前邀請他參加閉門沙龍——真正的好貨往往在那時就被皇室挑走,流到市面上的大多是已經被挑剩的「殘次品」。
「拉澤卡夫人。」
翡烏斯走向前,正在同人交談的塞拉菲娜停下動作轉身。她身材纖細,頭上挽著的高髻間僅簡單插著一朵淡粉色的薔薇,與她身上閃爍珍珠白光澤的長裙交相呼應,素雅中透著高貴。
雖然塞拉菲娜尚未與拉澤卡家主成婚,但她的無名指上已戴有拉澤卡家主母的薔薇戒指。因此社交圈的人慣以此尊稱她,以表達對拉澤卡家的敬畏。
「德拉波爾先生。」
塞拉菲娜微微頷首,她手裡的水晶杯已經見底,翡烏斯見狀,體貼地從侍者手中為她拿了新的一杯。
「希望我這麼說不會太冒昧——但我上次自德戎家購得的那套鴿血紅鑲金首飾一致獲得好評,所有人都讚嘆德戎家在有了金山後,在珠寶設計的造詣上更上一層樓。只可惜我近期忙碌無法親自前往店裡,因此想在此向您致意。」
他朝她露出微笑。親近些的友人總說他的眼睛讓人看不清情緒,其實那是錯誤的——他只是不想,他的外表在同年齡層的男性間算得上出眾,灰色的長髮讓他在穩重的同時又帶有一些輕狂,那是不少貴族名媛嚮往的類型,奈何他對戀愛還不感興趣。
因此,此刻他的笑可算是意義非凡了。
然而塞拉菲娜只是淡淡地看著他,面無表情。她既沒有因翡烏斯讚美露出喜悅、也沒有得體地給予客套的辭令表示感謝,塞拉菲娜,那個德戎家的旁支之女,只是平淡地回了他兩個字:「是嗎?」
翡烏斯能感受到面部肌肉在瞬間僵硬,他站在原地,目送女人轉身離去,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絕對是翡烏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社交經驗。
那夜的尷尬很快隨著落下的枯葉被翡烏斯拋諸腦後。在他乘著馬車回到位於維塔的祖宅那晚,總管慌慌張張前來迎接,低聲在他耳邊說道:
德戎家因成財富與武力坐大,加上又與教廷有土地紛爭,遭皇家衛隊與教廷騎士團聯手殲滅。
翡烏斯握著手套的手緊縮,隨後他快步踏入大門直往收藏間走去,他打開所有的收藏櫃,叫來女僕與管家,命他們將他選中的每一件珠寶通通搬出裝入箱中,並叫來家中的財務總管下令:無論如何,必須在一週內把德拉波爾家所有購於德戎家的珠寶清查造冊,然後立即脫手拋售——哪怕用低於市價的金額也沒有關係,他不允許這些東西繼續存於德拉波爾家的名下。
財務總管鞠躬,卻又略帶猶豫地看向翡烏斯的胸口。翡烏斯低頭看見自己最鍾愛的那枚翡翠胸針,毫不猶豫將之扯下,領巾被撕出一道口子,他把胸針塞進總管手裡,頭也不回走回主臥。
門關上後,翡烏斯靠著門板緩緩坐下。
那些珠寶被詛咒了。
縱使德戎家族如日中天、年年都成車成車的把高昂華貴的珠寶往皇宮裡送、上供給皇帝,也不忘為教廷打造純金聖像或為教主鍛造聖物權杖,仍逃不過一夕覆滅的結局。德拉波爾家世世代代都忠於皇室,每當他進宮面聖、還是參加皇室茶會,也總能與皇帝談笑風生,未曾讓君王皺眉半次。但就算這樣,隱藏在那張笑臉之下,又是怎麼樣的真心?
德拉波爾家會不會在哪日步上德戎家的後塵?
他又能做什麼,來避免一切發生?
翡烏斯突然想起晚宴那日,塞拉菲娜的神情。
她的沉默、她的冷淡,也許並非源自高傲。
身為白鴉護衛隊隊長的她,是否早已預見家族的結局?
翡烏斯仰頭閉眼,今夜他註定難眠。
哥特洛絲的紅書館中有一扇彫有三瓣薔薇家紋的大門,那是專屬拉澤卡家族的密室,存有米斯弗特魔法的基礎十二大原理之書,唯有承繼族長之位、並握有玫瑰石英杖柄手帳的大魔法師有進入閱讀的資格。
Sephi,我在我們二人的第一場旅行中告訴了你這個秘密。
我記得你所說的每一句話,當你說出你對海的嚮往與敬畏時,我想起家族那幢位在海崖上的古堡。我曾在那裡度過幾個暑假,從高高的石柱上躍下潛入深海。還記得你那串阿卡珊瑚手鍊嗎?那是我親自自海中採集、不靠魔法、僅憑手工打磨而成的珊瑚珠所串——也許你會嘲笑我的天真,但以我們的身份來說,我覺得不靠魔法製成的物品更能顯現誠意。
你和我在海邊度過一段美好的日子。我懷念清晨第一道光照在你睡臉上時你皺眉的模樣,陽光下的你是如此透明,彷彿隨時會自我身邊消逝,那是我唯一懼怕陽光的時刻——我怕陽光將你帶走。
我們曾向彼此發誓,謊言與秘密不存於我們之間。因此,我今天想向你坦露一事,也許你不會在意,但作為我的妻子,我希望你知道我生命中的大小細節。
米斯弗特魔法並非只有十二大原理。在藏書是中央的地毯下,有一座旋轉樓梯通向地窖,千年來唯有少數拉澤卡家族讀過的第十三書卷就安置在此——那是拉澤卡的先祖在將十二大原理融會貫通後得出的終極,他預示著米斯弗特人的未來與滅亡,因此一直以來被視為禁忌。
Sephi,當你將這個不允許外人呼喚的小名告訴我時,我知道你已不我視作你的丈夫。我是你的半身,與你靈魂糾纏在一起的詛咒,就算是皇室也沒辦法將我們分開,肉體的分離只是假象,但我們的心卻永遠相連。
因此,我願意帶領你進入拉澤卡家族的秘密地窖,與你共同見證米斯弗特人的興盛與衰亡。當我在理解一切後,我明白命運的長河早已註定,而切諾帕爾什的所有人都將在無聲中慢慢流向那個盡頭。
在那天,我明白希澤克不過是家族給予的名字,那只是他們希望我成為的模樣,而非真正的我。我為自己起了新的名字,你我都知曉魔法賦予真理極大的意義,一但掌握真名,我們就能操控他人生死。
在此,我要告訴你我真正的名字:你是這世界上唯一知曉的人,如果死亡是我的宿命,請讓我在你的懷裡閉眼。
到那時,請你呼喚我真正的名字——
Heisrich von Lazeka。
你唯一且永遠的丈夫
拿到獵人執照的第一件事,德戎拆下繃帶、扔掉盲杖,抽出外套內袋裡的太陽眼鏡戴上,緩慢而堅定地走出會場。
那本就是她微不足道的偽裝。
為什麼想成為獵人?
老者的嗓音悠哉中帶有調侃,德戎坐在對面,握著盲杖的手隨之鬆了一些。
這是考試的有其中一環嗎?
不是,是我個人對你們的好奇。慾望、野心、仇恨⋯⋯是什麼驅使你成為獵人?
她沉默了會,然後開口:
無可奉告。
無可奉告。
她謹守秘密直到考核結束那天,為了工作、單純的愉快犯或更偉大的志向,考取執照的緣由千奇百怪,而她只是芸芸「怪人」其中之一。
考取執照是為了什麼?說復仇太沉重、說為了眾生又太過高傲,她只是個被個人利益驅使的普通女人。
或許,不是那麼普通。
天空競技場因為她的執照為她開啟更高權限,從地面到第251層,她通行無阻。她能在公眾醫院裡為倒霉的底層參賽者包紮,也能進入樓主房中提供私人治療。但無論在哪,她始終沉默,在哀號下她能聽見人們私語,關於寶藏、情報、傳說、任務,消息被她分門別類,在她的記憶庫裡進行歸檔;遇到有趣的資訊,她會漫不經心與對方攀談,至於那些沒用的,則會被她輕輕淡忘。
直到她聽到關於“G.I.”的消息。
念能力者的專屬遊戲對她來說毫無吸引力,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但是那張「可以治癒所有病痛的卡片」還是讓她在沾滿血的紗布間抬頭。她停下動作,仔細聆聽病人與同伴攀談,直到完成治療,她才回過神。
「要是有那張卡片,就連醫生引以為豪的“奇蹟之手”也變得平平無奇呢。」
那人起身時笑道。德戎只是把紗布扔進垃圾桶,輕聲回答:
「帶有詛咒的力量,本身就沒什麼好驕傲的。」
天空競技場內有去無回的人不在少數。
冷氣吹來,昏暗的停屍間內冰櫃早已塞滿,剩下的屍袋被整齊放在地面,完整的、碎片的。她一具具摸過,碎的她不要、死太久的也沒用,不過瞎貓總有碰到死耗子的時侯,當她摸到那具還帶有餘溫的完整殘骸,她忍不住吞咽。
進食的過程迅速但不算優雅,死者能提供的能量也比生者遜色不少,可這已經是她最折衷的生存手段。
如果她還想當個懸壺濟世的醫生。
遊戲玩久了也會累,她對於「醫生」這個身分,有些厭煩了。
她又想起那個遊戲和那張卡片。
德戎關掉燈,走出停屍間。
黑暗中,多了一個乾癟的屍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