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来讲冷笑话的吗,这文怎么越写越严肃啊.jpg
总之又在写怪味亲情(?)故事了。
一
艾琳娜·贝尔福德结束工作的时候,天色将要转暗,街道两侧的路灯开始亮起,映得雨后的路面泛起淡淡的光,让她想起教堂里刚打过蜡的长廊。心血来潮般,她往前跳跃几步,想试着只踩中没有积水的地方,却差点把提着的面包和罐头汤都甩掉。她永远都不擅长这种活动,倒是罗伊,他能走得像飘过去那么简单,回头看见她站在原地,就又轻飘飘地溜达回来。
“姐姐,”他会握住艾琳一边的手腕,然后微笑。“你不会还要我扶你过去吧?”
啊,罗伊。她亲爱的弟弟,她亲爱的离了家就不愿再回来的弟弟。
艾琳推开门,一手解下围巾,一手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她没有做饭,只是没来由地在客厅里绕了几圈,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讪笑起来。想到弟弟让她变得都不像自己了。艾琳顺手拉开客厅边角的那个旧柜子,想找点能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可手刚伸进抽屉,就摸到一张略微起毛的画纸。
她抽出来一看,是一张涂鸦。蜡笔线条粗糙而杂乱,颜色纠缠,画面却出奇地明确——夜色下倒塌的教堂,一个红色的人影,以及火焰、火焰、还有火焰。
艾琳认出这是罗伊的画,她记得很清楚,是他十岁时留下的。他原本就喜欢画画,经常能事无巨细地画出许多虚构的东西,就好像他亲眼见过一样,艾琳看过很多,因为每次画完,罗伊都要给家里人轮流看一遍。有龙,奇妙的植物,古怪的动物,还有许许多多美丽的教堂。但是那一次,他独自画着,没有拿给任何人看。小弟弟帕特里克忽然从他身后抢过画本,那本子上涂满的就是这幅画。
“帕克,还给我!”
“罗伊哥哥小气!我就要看……哇!这是什么啊!”
“我再说一遍,还给我!”
仿佛被火焰灼烧般,帕克猛地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开手,画本随着一声闷响落在地上。他退后两步,看着罗伊同样惨白的脸,抽抽搭搭地哭出声,随后便是嚎啕大哭。
艾琳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将帕克交给父母后,她捡起地上的画本,静静地看着。在她面前,罗伊还是第一次那样沉默。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罗伊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艾琳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直起身,将画本平摊在自己的膝盖上。
“这件事是帕克做得不对,他不该抢你的东西。但是,罗伊,这幅画非常不好。教堂使我们敬拜天主的地方,是神圣的家。把它画得倒塌、着火,是一件很黑暗的事情,会让人看了心里不舒服。它不应该被这样描绘,你能明白这一点吗?”
“我……”
“罗伊。”
“……我知道了。”
“姐姐更喜欢你以前画过的那些图。再画些那样的,好吗?”
罗伊什么也没有回答。
她没再翻找任何东西,只是再一次把画放在腿上,坐在已经显得有些老旧的布艺沙发上,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看着。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残余的一点光线透进来,把客厅染得十分灰暗。
那之后,有什么改变了。罗伊再也不画画了,也不再亲近她。不,他还是会微笑,只是很少再叫她姐姐,他会在她太晚回家的时候去接她,却不会在做噩梦后跑来她房间里撒娇了。艾琳曾想过要和他仔细谈谈,罗伊却从没给过她机会,总是轻飘飘地将话题揭过去,熟稔得不像个小她五岁的弟弟。就那样,罗伊在镇子里上完初中,就去了隔壁更大的镇子读高中,从那时起,他就很少回家,就连他读完两年制的社区大学后马上就进了酒庄做实习,艾琳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而每次她打电话过去,罗伊总是推脱,说些工作很忙,没空闲聊的借口。哪怕只是听他抱怨抱怨工作也好,他却总是克制地浅谈几句便挂断。感恩节时他倒是回家吃了饭,带着酒,还说了几句冷笑话。他和以前不一样了。艾琳说不上是哪里不同,只觉得他像个迟到的客人,但不像她很久没回家的弟弟。
也许那时她不该说那些。
窗外又响起雨声,细细碎碎地打在窗棱上,雨水从玻璃上黏腻地淌下。艾琳把画放在茶几上,盯着那团火焰,回忆起了更早时的事。也是一个雨天,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午睡,七岁——也或许是八岁?八岁大的罗伊悄悄溜进来,没有爬上床,只是把头拱到她的肚子上,热烘烘地抱住她的腰。艾琳迷糊着揉了两下他的头,让他别再这么做了,又问他是不是午睡时做了噩梦。有阵子罗伊总是做噩梦。罗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算噩梦,我在梦里没觉得害怕。”他说,“但是姐姐,我要是变得像另一个人了,你们会丢掉我吗?”
他抬起头,在迷蒙的午后时分,艾琳盯着他的眼睛。家里人只有罗伊的眼睛有那么浅,金色的,边缘还缀着一圈红。艾琳喜欢说他有一双像苹果切片一样的眼睛。
她只是很想再凑近看看那双眼睛。
二
快七点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厨房里亮堂堂的,艾琳正在专心致志地往面包上抹黄油。门锁咔嚓一响,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高跟鞋声,还伴随着塑料袋摩擦的声音。
“我回来了!”塞特丽娜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明快。“姐,你居然比我还早回家?‘教堂天使’没再勤勤恳恳地把地板全擦一遍才离开吗?”
艾琳探头看向玄关,只见妹妹一手拿着伞,一手拎着两三个外卖袋子,正在尝试不用手自己踢掉高跟鞋。
“别调侃我了,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帮忙,也没有每天都那么做。倒是你,丽娜,怎么这个点才回来?你平时不是到时间就立马下班吗?”
“快关门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大家人,我只能推迟半小时喽。”丽娜哼哼唧唧地回应,“不过你运气好,我带了点薯片回来,还有你最喜欢吃的那家熟食拼盘哦!”
艾琳走过去接过袋子,笑了笑。“太好了,但薯片要少吃。”
“知道了知道了——你才是,爸妈不在家就吃得太简单。”
丽娜把外套往椅背上一搭,自顾自走进厨房里洗手。她在镇上一家服装店打工,同时还在附近的社区教画画,今天是她看店的日子。
艾琳一边打开袋子,一边忽然反应了过来:“你知道他们去外州看亲戚了?”
“我还知道他们明天才回,帕克下午就跟我说了。他不是在外地上大学吗?你说他怎么知道的?不像某人,他是不是一天要跟爸妈打三次电话?哦对了,妈还发了张照片给我,非说那边的柠檬树比我们这儿长得‘更蒙主恩’,乐死我了。”
艾琳轻笑出声,声音低低的。她把那张罗伊的旧画随手塞回抽屉,关上了。两人摆好餐具,坐在餐桌边吃了起来。
“你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哦,”丽娜嚼着一片薯片,含混不清地问,“教会老师的工作出岔子了?谁家小孩闹事?我帮你揍。”
艾琳沉默片刻。“我只是……在想罗伊。”
丽娜眨了眨眼,往嘴里多塞了几片,没有接话。
“我刚刚打他电话,没人接。我……有点担心。”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都做你弟弟二十四年了,”丽娜咕哝,“按他的话说,他在忙,天知道他都在忙什么,可能每天都得跟八十个超厉害的大老板谈生意,不卖出一万瓶红酒就要下地狱——”
“丽娜。”
“好好好,是我错了。”丽娜举起双手,“但他早就长大了,变了,你不会还念着他小时候缠着你讲噩梦的事吧?”
艾琳皱眉,低头看向桌子。忽然之间,她连面包都有点吃不下了。
“难道你不想他吗?”
丽娜梗了一下,停下了伸向袋子的手。片刻后,她笑了一下,耸耸肩:“他现在估计在某个大城市的高档酒吧里跟客户谈红酒、品味,聊人生呢,我才不想他。”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他也不想我们。”
艾琳什么都没有说,桌上的食物还散发着温热,带着诱人的香气。窗外传来远处车辆驶过积水路面的隐约水声,客厅的钟“咔哒”一声,指针滑落,七点半了。
她想起上一次见到罗伊,就是感恩节的那天,他穿着红色的衬衫,剪裁精致,比她记忆里显得成熟很多,也比她记忆中的更令她不安。他吃完饭就要走了,说是要赶飞机,艾琳忍不住追出去,在父亲刚刚修剪整齐的花圃边抓住了他的手。
罗伊回过头来,静静地盯着她,眼睛在夜色中亮得令她发憷。艾琳本想问他圣诞节还回不回来,开口却说了句怪话:“为什么是红酒?”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也许是因为她一度坚信罗伊会去学画,就像现在的丽娜,在社区里教孩子们,每天都会回家。她的弟弟流露出几分困惑,那表情颇像他小时候,然而也只有一瞬。罗伊歪了歪头,恢复了仿若戴着面具的冷静:“因为很适合我。你不觉得就像血一样吗?”
血?
恍惚间,艾琳的眼前晃过几片残影,她什么也没看清,只是感觉飘过了一阵红色。回过神时,罗伊的另一只手正搭在她的手腕上,她被轻轻握住,说不出话来。
“艾琳娜,你说,”他耳语般低声道,“如果我已经不是你的弟弟,只是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存在呢?”
艾琳条件反射地抽了一下手,中途却自己停住了。她想说,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就是我的弟弟,罗伊。但当她重新回握罗伊的手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在颤抖。那是十一月的夜晚,感恩节晚餐后,艾琳娜·贝尔福德站在自家花圃的尽头,觉得自己正握着一个陌生人的手。风非常、非常冷,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硫磺的味道。罗伊低头看着她,她没有敢再抬头看那双眼睛。
“对不起,姐姐,”他最后说,“我有点习惯了。忘了吧。”
习惯什么了?她应该忘记什么?丽娜猛地站起身,把外卖盒收拢到一处。艾琳被那声音吓得一惊,抬头只看见妹妹苦笑着的脸。
“……我其实也想他,”她说,“只是不想说出来而已。”
“我去洗个澡。”她接着丢下一句,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
三
客厅早已收拾干净,饭盒与塑料袋都丢进了垃圾桶,茶几也重新擦过。艾琳坐在卧室的靠椅上,屋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橘黄的光朦胧地投在她腿上的就毛毯上,映得画里的火焰也影影绰绰起来。
她又把那幅画拿出来了。
已经十一点了,她该准备睡了,但艾琳一直没有睡意,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些支离破碎的回忆。她总觉得,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今时不同往日。就像在看见这幅画前,她都没能注意到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么多和罗伊有关的事,那些事在她回忆起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忘记过。
为什么她都忘了?在几个孩子里,罗伊和她的关系最好,她也最喜欢罗伊。她爱着丽娜和帕克,爱着爸爸妈妈,可是那不太一样。是哪里不同?但是她还记得,在很久以前的冬夜里,父母把房间里的灯关上,缠绕着彩色灯带的圣诞树便闪烁出更缤纷的颜色。丽娜咯咯咯地笑起来,绕着树跑来跑去,帕克躺在婴儿车里,呀呀地叫着什么,只有五岁的罗伊坐在她的腿上,被她抱在怀里,呆呆地望着圣诞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艾琳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一心想要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不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姐姐,也是必须要这么做,因为——
艾琳怔怔地望着空中。
——因为什么?
就在此时,电话忽然响了,艾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起,看都没看来电显示。手机贴近耳边的一瞬间,对方似乎也有些吃惊,话音隐隐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睡了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打过来?艾琳握紧手机。“罗伊?”
“是我。”
艾琳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电话那头也沉默下来,仿佛他笃定不由自己先开口。艾琳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忽然打回来?”
罗伊顿了顿,说:“我看到有个未接来电。”
又是一阵沉默,电话里只有轻微的呼吸声。你还好吗?怎么这个时间还没睡?工作会不会很辛苦?艾琳的喉咙有些发紧,舌苔上泛起一阵苦味,她还没能整理好自己应该说什么。她望向窗外,脑海的一角想着些异想天开的事:跟他聊聊星星怎么样?不怎么样。此时夜空中的雨云已经散去,她本真要傻乎乎地开口说点天气的事情,却看到天空忽然亮了起来,一道光从天边划过,紧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如同碎裂的钻石倾落,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帷幕正随此揭开。
她情不自禁地扑到床边,就像她还小时那样,压抑不住兴奋地低喊出声:“看啊!罗伊!你能看见吗?是流星雨!”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仿佛愣住了。艾琳回过神来,闭了嘴,忍不住脸红起来。自己忽然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但她听见罗伊轻声说:“是的,姐姐。我看到了。”
声音低沉柔和,与他儿时如出一辙。她正想再说些什么,电话却已经挂断,耳边只剩下夜风轻微摇晃窗框的声音。艾琳怔怔地握着手机,窗外,最后一颗流星穿越天穹,消弭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艾琳猛地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她积灰已久的行李箱。出于难以解释的缘由,她感到有什么事正在悄然开始,又或者,有什么事尚未结束,直到此刻才终于隐隐在她眼前显出真形。
而她,并不只需要这一瞬的奇迹。
她必须要去亲自见见罗伊。
*别管,作者沉浸在自己的文字游戏里了。
*实验性质高于实际内容的不知所云的行为艺术。
*一不小心为了醋包了越来越多的饺子与此同时醋还越加越多了对不起全世界。
*终于写完了我可以去睡了
*字数:10704(含小标题)
20XX年某月某日,今晚9点将迎来一场大规模的流星雨,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医院里的同事从上个月已开始喋喋不休,就好像从天上飞下来的不是行星的尸体而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奶奶。
所有的工作都会成为枯燥的重复性劳作,我的工作也不例外,除去与交班护士闲谈中坠下来的几颗流星外,就是例行公事地依照医嘱,为每一床病人的留置针上接上营养剂或生理盐水、抽血、采样、测血糖、打针、填写执行单,诸如此类。护士站内呼叫铃的主机上的灯光一下下闪烁不停,像某种摩斯电码;一旁的同事嘴里哼着《小星星》的曲调走进了3号病房;A7-04的床位空了,没留下人的形状,就像病患从未存在过;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女性因为从床上摔下来而骨折了,笑着说条纹的病号服像是囚服;在医院餐厅里拿宣传手册折着纸的孩子掉了一颗纸星星,被清洁工丢进了垃圾桶里;看起来像骨架还连着的骷髅的老人往地上咳出一口鲜红的唾沫,随后被用移动病床推往了急救室,地上留下了压出了鞋印与车辙痕迹的长条血痕,清洁工人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医生给名叫索珀的病人的用药上标了颗星,旁边写上了需与另一款药间隔4小时后服用;夕阳透过楼梯口的消防阳台倾倒进来,一个满脸胡渣的老汉把手搭在了护栏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把香烟盒朝我递过来,问我要不要来一根,被我没收了;给新入院的患者填写入院登记表并扣上医用腕带的时候,我恍惚地意识到:这份工作竟然与酒店的接待和清洁员几乎毫无区别。
在我意识到的下一秒,肩膀被谁拍了一下,有着羊毛般凌乱卷发的同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钟表,时针稳稳地指向7,到了交班的时间。
把一打蓝色的文件夹同接下来几个小时的工作一同交给同事,我将蓝色的制服脱掉,换回了衬衫和短裤,冷不防地因为更衣室内的冷气打了个喷嚏,习惯性地披上外套和围巾,随后从背包里掏出了我的——
珍奇柜
世界是堆满异物的珍奇柜,而只有人会尝试将它们分类码放整齐——【这个】是【人】,【那个】是【物】——而实际上,【这个】并不是【人】,而【那个】也不是【物】。人只是按照自己的习惯为所有见到的东西分配了统一的名字,好获得内心的平静,获得世物整齐划一的错觉。无论是在命名或分类之前或之后,世物散乱无章的本质并不会变化,因为世界上并没有两件完完全全一致的东西。
我拥有着这一个小小的珍奇柜——一本只有100页的笔记本,以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分类规则——
“奥庇沙”
这并不是源自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度、任何一段被堙灭的历史的词汇。对于地球而言,这是一个生造词,与之发音相近的词有希腊语的“Opistha”,意思是“后方”,以及古埃及神明的名字经拉丁语化后的“Opissa”,那是一个狼头人身的战神。而无论是哪一个,与我原来所认识的“奥庇沙”都大相径庭,只能称作是一种可勉强自圆其说的巧合。因而,有几次我在医院中对着那些带着诡异的忧郁面孔的人念出那个遥远大陆的名字的时候,他们朝我投来困惑的目光,像是正寻求着一个解释,我只能面不改色地回道:“抱歉,我最近刚开始学希腊语”或是“我只是在为您向神明祈祷好运”。即使任谁都看得出来我并没有认真回答,但相比前一个答复,后者总是能让他们露出更安心的笑容,一些患者甚至会激动地握住我的手,那表情会让我想起还在波兰的教会时所见到的那些虔诚到近乎癫狂的信徒——说实话,我无法理解。
在“奥庇沙”,“神”以及“超乎自然的力量”是真实存在的、可接触的、能用五感察觉到的,有的甚至拥有确切的实体。因而,任何信仰都是有根据的。在奥庇沙,信仰像一种经过严格计算的买卖,人们用信任、服从、生命乃至灵魂去换取索求之物,用力量决定信仰的对象,就像服从于一个国家的君王一样自然而然。而在这里,对着十字架祈祷的人仅仅只求个心安,这里的神以“故事”存在,以“偶像”存在,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一切发生,什么都不做,人们将黄金、乳香和没药双手奉上。
回归正题,先不谈等价交换与否的信仰,在地球上,除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众论坛以外,再无有关“奥庇沙”的记录,因此,在这个珍奇柜之外,辨别“是”与“否”的方式则变得尤为简单——语言。只要说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句子,曾居住在这个已不存在的国度的“异乡人”就会共鸣,而存在、且永远存在于地球的“本地人”,则会露出人们构筑巴比伦塔时的茫然表情。偶尔我会想,欣赏那种表情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总而言之,如前所述,我曾有几次错认了毫不相干的人为奥庇沙人,那时我意识到了:如果我对奥庇沙这虚无缥缈的世界抱有更深的执念,我看上去会更像是一个精神病患——我并不是在说奥庇沙有着多么别样的吸引力、或是奥庇沙人都有着何种难以治愈的狂症,正正相反,是这片土地,也就是说地球的狂症浸染了原本健康的人,或者说,抱有秘密人都会逐渐覆上相似的膜,无论他们的秘密是不是那片三个字的土地、亦或是三个字的高塔、亦或是三个字的年仅14岁的女孩的名字,当人们尝试隐藏什么的时候,病灶已经产生了。
我会如此断言的原因无他,当时,我工作的地方正是一间——
精神病院
收到精神病院的调配通知是在四年前,那家精神病院位于马萨诸塞州,而我正好在距离该院约一小时车程的另一间医院值班。接到通知的时候,医院大厅环形的走道上填满了孩子刺耳的哭闹声,家长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打着电话,我也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打着电话,我想,没什么地方能比当时的医院更像是地狱了。——很快我会发现,当然是还有的。
彼时正值流行病高发期,那家精神病院似乎因此接连病倒了四位护士,不得已向外界抽调了像我这种并非长期直属于精神科的流动护士。会客室不知是时钟还是微波炉一直嗡嗡作响,如蜜蜂在振翅。护士长拍了拍手,将我的目光引向她的方向,她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身高将近两米,与我面面相觑,隔着墙上的隔音棉也能听见外面传来某个陌生的女性的被压缩到最小的又哭又笑的声音:“大哥,大哥,大哥,是我啊。”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抱歉,三楼的病人似乎又自己裁断医用腕带跑出来了。但暂时还不需要我们帮忙,请放心。”她似乎是看见了我皱起的眉头,又笑着补充道:“那是我们未来的工作。”
她告诉我她叫沃根·佩斯利(Vaughan Paisley),并向我介绍了医院的环境和设施,以及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隔音棉外的噪声。”她是这么说的。
我跟着另一个当时已在这里工作了两个月的护士在医院内逛了一圈,并同他一起给西翼三楼的患者派发了午餐,接诊大楼是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古典欧风建筑,有着排布相对分散的各个建筑楼以及每个病人独立的私人病房,大大小小的病人像烤箱中的饼干一样安静地坐在床上发酵,大大小小的病人像烤箱中的饼干一样有着相似的脸,一式一样似的白发、棕发或金发,用发带绑在后脑勺。四楼还有一个艺术治疗工坊,里面放着画纸和蜡笔等工具。从大厅绕着花园依次走向外围的建筑,又重新回到了精神病院的大厅,那时我才想起来,从会客室出门一直到参观完基本设施为止,那个哭笑的女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主要活动区域是西翼住院楼三楼,根据医生和患者的需要也会随时移动到别的区域帮忙。而后仍然是与未来、我是说现在相差无几的工作流程。在医院里,我不会对患者留下诊疗记录以外的记录,病人的胸腔起起伏伏,像不断泄气又充气的气球。大部分患者的名字和脸孔如今早已在我脑海变得模糊,需要刻意留心的患者除短期住院的患者以外只余下5个,也就是我所说的被“错认”了的人,以下暂且称为A、B、C、D,E吧。
大部分患者沉默、安静,胆怯或缺乏活力,他们的生活仅仅是呼吸和进食,像海底的珊瑚虫一样无害。小部分的患者像前者的反义词,他们暴躁、易怒,反应夸张且永远安分不下来。而介于两者之间,或是有别于两者的那些人就是A、B、C、D,E。
任职的第二天,护士长带我在三楼各个病房里巡视了一圈,并做了药物及营养剂分配的记录。义工部以艺术治疗的名义给我们发了一些彩色的纸、纸带、胶带和胶水等材料,以及几本随机的手工类书册,几件工具作为一套装进了十几个盒子里,让我们派给病患去随便做点什么手工。走进离住院部门口最近的那间病房时,她先在门前敲了敲,随后小声朝我提到:“他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家里人这几个月从来没来看过他,你要对他格外留心点,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我点点头,走进了——
A的病房
打开门,里面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正坐在床上一个人翻花绳。走进去的时候,他笑着朝我展示自己的花绳,红色的线交错张开了一个星型的网。我看到他的指甲被啃咬得能看见内侧未长好的红色的肉,细碎的皮屑零星地粘着在手指的末端。我将手伸进花绳里胡乱翻挑了几条,线圈在交缠的中央形成了松散的结,手指稍稍用力,它就散开了,变回了普通的方形线圈。
“星星爆炸了。”那个孩子并不意外地发出感叹。
“星星爆炸了。”我点点头,翻出其中一个装着手工材料的盒子交给他,“无聊的话可以玩玩手工。”
“一个人?”他朝我投来一个求助般的目光。
“一个人。”我瞥了一眼床头的呼叫铃,朝他点头,他向我眨了眨眼。
我从A的房间里退了出来,从推车里拿出下一个盒子,又去交给下一个人。
我走过几个房间,发了几个盒子,然后来到了——
B的病房
从门口往内数的第五个房间,还未进入已能听见有人在里面大声念叨着什么。敲门时里面没有回应,但絮絮叨叨的声音仍旧不断,像坏了的留声机。打开门我们便被骂个狗血淋头:“怎么能这样呢?病房也不给出,烟也不给抽,连亲属探视都不行?我会给你们投诉的,我一定会!”说话的人是一个看上去年过半百的女人,凌乱的卷发嵌进了脸上的皱纹里。护士长略显尴尬地在一旁解释医院的规章制度以及他们从未收到家属的探视申请的事,但那个老太太只是像没有听到一般将头扭到了一旁,一边继续絮絮叨叨着什么,一边一下下拉扯着头发,每说出一句话,她原本紧贴着脸颊的头发就被急促的呼吸吹得飘起来一点,又再次落回脸上。
“B小姐,这里有一些手工的工具,就放在这里了,闲着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玩玩。”我将盒子放在了床头柜上,上面还压着几张信纸和信封,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但墨水隐隐约约地渗透到了纸的背面。
B拍打着床铺想将我们赶出去,一个同事敲了敲门,说道:“B女士,有你的电话。”她脸上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了,立刻快步跑了出去。
我们也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B的对门的病房嘈杂程度不相上下,那里是——
C的病房
站在门外,语调缓慢悠长的、掐着诡异腔调的音乐及吟唱声就从门缝里渗出来了。护士长告诉我,里面是一个入院已有半年的老病患,是一个“信仰丰富的人”,起初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我打开门——病房内挂满了十字架、土耳其蓝眼睛,捕梦网,床上桌上放着佛像、切口刷成金色或红色的书册、串珠、刻着奇怪图案的石头,形状不规则的、内部嵌着让人感到不安的紫色水晶的石头,我无法理解医院的怎么容许她将这些放在病房的。我转过头和护士长对视了一眼,她耸了耸肩。
打开门的时候,C正打开落地窗,从窗外接进来一只纯白的鸽子,“这是我的宠物。”她笑着朝我们展示。
“这是手工的工具,有空的话可以用来……算了。”我在桌上找了个空位,把盒子放在了上面,朝她开口:“在播什么?”
“波若波罗密多心经。”她露出一个猫一样的笑容,我听不懂她念了什么,只好心虚地移开了眼神,目光在桌上的各种物件上扫过,我却一个都不敢问了。
“院内是不可以……”护士长指着鸽子正要开口,门外的走廊传来了谁的尖叫声。
“抱歉。”我们赶忙跑出病房,关上了C的病房半敞的门。
同事推着吱呀作响的手推车在走廊上走过。
“刚刚的尖叫声是怎么回事?”我问道:“是哪个患者跑出来的吗?”
“不知道啊,我也是正在找。”同事这么说着,仍旧是慢悠悠地推着推车,上面除了托盘和几包医用纱布以外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很重似的,将推车的轮子一下下往下压。
护士长看了眼同事手上的推车,对我说:“先回病房把我们的推车推出来吧。”
我重新打开门,C将鸽子重新放出了窗外,并面对着鸽子的方向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我的推车并不吱呀作响,但再次走出门的时候,那尖叫声又响了起来:
“大哥!”
“大哥!是我呀大哥!”
“您不记得了吗?”
我和护士长倒回原本去过的病房巡视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病患不见了,在另一边寻找完的同事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我只好继续原本派发手工工具的工作。
一间间重新打开病房的门,然后来到了——
D的病房
在距离走廊中央的护士站三四个房间的病房里住着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我将盒子放在床头柜上,只见床头柜上已经放了一个相同的盒子,还放着几本推理小说。
“刚刚已经有护士来过了。”D一直往手上一本蓝色的笔记本里抄抄写写着什么,看都没看我的方向。
“这样啊。”我将多余的盒子放回了推车里。
“那个一直在尖叫的病人,找到了吗?”D冷不防地开口了。
“没……已经找到了。”我也许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看向房间四周贴着的隔音棉:“你听见了吗?”
“嗯,真可怕。”她的声音很小,但听起来很冷静。
“抱歉。”我无言以对,只好尴尬地推着手推车快步离开了。
回到护士站的时候,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人正在借用护士站的座机,穿着病号服,那个人是——
E
“搬家……再等等……”我并不是故意偷听的,虽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路过他旁边的时候,这些关键字还是恰巧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等我整理完病患资料和药物,男人仍然弓着腰打着电话,不知说着些什么。
我推着手推车慢悠悠地走了出去,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大吼着“好了!我一定会给的!就等一下不行吗?”随后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踏着急躁的步子跑回了自己的病房。
“他已经入院一周了,真的不用工作吗?”同事朝我眨眨眼,“真羡慕。”
我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推着手推车去给患者服药了。手推车轻轻的,没有发出任何刺耳的声音。
声音是客观存在的,是物体振动所发出的波。我会一直默念这个定义,因为只要到了夜晚,不知是谁的女人又会发出凄惨的尖叫声,我们对此毫无办法,那就像是一个——
“魔术师”
这个比喻并不是我发明的。不明正体的女人会在任何地点发出惨叫,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诡异声音的始作俑者,每个患者都乖乖地躺在病房的床上。如果是在平常,我并不会特意打开这个潘多拉的魔盒,但一些患者已经开始问我这里究竟是不是有鬼了,再这样下去,比起我离开这个医院转职到下一间医院的速度,患者崩溃的速度会更快。我问同事这里是否有什么恐怖传说或真实发生的事件,她笑着摇了摇头。
我瞥了眼护士站外安静的走廊,小声喃喃道:“除了鬼以外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她也许是听到了,稍微迟疑了一下后开口:“比如,一个魔术?”
于是,我想起了我的故乡奥庇沙。如果有谁能做到在一间医院里做到一个天衣无缝的魔术,那想必不是魔术,而是魔法。
我想,为了让我未来工作的安稳,我需要用我的方式找到这个魔术师。
方法并不难。假设这诡异事件的始作俑者是一个奥庇沙人,她有上千种魔法能做到这件事,而我只需要问出那个问题——
“你知道奥庇沙吗?”
我装作随意地开口。
“什么?那是什么?”同事有些夸张地瞪大了眼睛。
“没什么,一个魔术师的名字。”
入职的第八天,我还在寻找问出这个问题的时机和对象。义工部的同事请我们分批叫患者带着他们这周所做的手工艺品到艺术治疗工坊里分享,或许是考虑到不同个性及背景的人之间或许能擦出良好的火花,A、B、C,D和E恰巧地分到了同一时间段的一组中,而这个错误的决定正是噩梦的开始而非结束。
A理所当然地带了一大盒纸星星,其余的人则是什么都没有做。B带着信纸,一个人在里面写着什么。C将盒子原原本本地带来了,甚至还没有拆开过。D又在她蓝色的笔记本上写些什么了。E烦躁地不断要求出院和借用电话。我并没有参与,这是在义工一旁协助的同事和我说的。
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义工大力夸奖了A折的星星,随后将那些纸星星分给了众人,然后教给他们一种新的星星的折法,可以用方形而非长条形的纸折出来。她提议他们用B的信纸写些祝福的话语,折成星星,然后相互交换。义工努力循循善诱地促使他们完成了这次无害的交换,他们拿着随机交换来的纸星星各自离开了。——事情本该就此画上句号。
然而当晚,A尖叫着试图从窗户翻出去,但被窗外的护栏挡住了。他因为躁郁症的病情加重及自残行为而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盒子里的纸星星都被他冲进了下水道,我清理原本病房内的物件时在床底发现了一张拆开的信纸,上面重重叠叠的折痕展示出它曾为星星时的样子,正面写满了“去死”,“无能的窝囊废”之类的恶毒的话语,甚至还有诅咒,背面用稚嫩的字体写满了“对不起”,重重叠叠的道歉话语的最后,是一封遗书。这种事,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写进报告里。
第二天,A不愿意见任何人,察觉事态不对的义工再次召集其余四人,想询问他们都写了些什么,然而,C由于身体状况恶化而留在了病房修养,D还没开口,E一进房间便扑到了B,同她扭打在了一起。E不断叫骂着:“我知道是你做的”、“全是你的错”,“给我去死”一类的话,而B也断断续续地说着“无能的寄生虫”一类刻薄的话,直至她被E打至晕厥了过去。不知道E是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医护人员和警员的束缚而跑了出去。从踏出艺术治疗部的门为起始,无论是门外走道上的医护人员,或是医院的保安,乃至监控摄像头,没有任何一双眼睛看到走出去的E。
晚上,大家的精神都不太好,因为走廊里不再是女人的哭喊声,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
“你能看见我吗?”
“回答我!你看得到我吗?”
我们能明确地听出那是E的声音。有时,一些同事或患者会声称他们走在空无一物的走道上却撞到了什么,有时候,走廊里传来第二个人的脚步与喘息声。直觉上,我们能下一个结论:一个人,就在我们的眼前成为了透明人,而在科学角度上,我们却只能下另一个结论:出于集体性的恐慌,医院内发生了大规模的集体幻觉。
第三天,关于E的声音的幻觉消失了,那个不认识的女人的幻影又回来了。
我也开始了自己的调查。
然而,即使他们或多或少表现出有何隐瞒之事的样子,表面上仍然滴水不漏。A一整天只缩在被窝里,对任何人的关心或示好都无动于衷,也不怎么吃东西。最后,我们只好从他的手臂上输送足以维持生命及健康的营养剂。B仍然一幅怨天尤人的样子,她的健忘症似乎更加严重了,某一天开始,不再有电话向她打来,她开始将那些写满恶毒句子的信寄出去,但每一次都会被退回,然后她会拆开那些信,并为信中的恶意而感到愤怒,也根本分不清寄件地址和收件地址,分不清信上分明是自己的笔迹。当她第三次撰写又撕碎自己充满诅咒话语的书信后,我们将她的纸笔没收了。我曾问她是否知道“奥庇沙”,她回我一个狠毒的目光,就像是E的脸长在了她的脸上,那一天,我恍然意识到他们的脸孔是多么相似,同时,我也才发现过去B和E的医疗费账单所寄向的是同一个地址。C似乎因为年纪大了而身体日渐衰竭了起来,我问她是否知道“奥庇沙”,她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却什么都没说。当晚,她再次将鸽子迎进来又放了出去。同事将窗户锁上了。鸽子被放出去的第七天,她因为病情加重而转入了重症监护室,原本的病房的窗把柄上不知何时挂了一条橄榄枝。我入职的一个半月后,她在睡梦中自然离世了,鸽子也不再敲打病房的窗户。有人透过银行结清了所有医疗费的账单,而我们甚至还没把账单寄出去。D没有对我的问题作出任何回应,像是完全没听到一样,安静地用那本蓝色的笔记本记录着什么。某一天深夜,我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趁她睡着的时候翻开了那本笔记本,里面夹着几张纸:几个纸星星、几张写满恶毒话语的信纸、几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彩纸,以及A的遗书。笔记本的第二页开始,记录着连我都不知道的病患们的信息,包括A、B、C、E,同事……还有我的名字。我们的出身、爱好、语癖、秘密,一切都赤裸裸地昭示在那本笔记本之上,而更重要的是,在我的那一页,上面醒目地写着“奥庇沙”。还没能考虑她从何得来这些信息,我在看到的瞬间将笔记本上自己的那页给撕了下来,塞进了衣服口袋里。
“怎么样?”病床上躺着的人用近乎嘲笑的目光盯着我看,“这个故事,还不错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近乎恐惧、近乎愤怒、近乎虔诚的感情,模糊不清地在心头涌动着,就像是先前所见的A、B、C、E的秘密与执念都被我吞入了腹中一样,让我想要吐出来。这本不是一件该让我在意的事,我只需要做自己本分的工作就好,又是谁,让我,此刻,站在了这里,打开了这个潘多拉的魔盒?
“怎么了吗?患者出什么问题了吗?”同事走了进来,朝我小声地询问道。
“没什么,我现在就出去。”我不知道我自己有没有成功摆出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我将D的笔记本放回了床头柜上,避开D和同事的眼神走了出去。
我开始期待挂钟的秒针走得更快,我期待时针指向7的瞬间,我期待交班,我期待一切的结束。只有同事推着的推车用吱呀作响的轮子回应着我,车轮一下、一下压过走廊的地面,像是在发出尖锐的惨叫。
同事或许也注意到了我的异样,护士长或许也发现了,院长或许也是,随着时间推移,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恐或不安,但或许确实有什么已经改变了。入职接近两个月的时候,原先病倒的几位护士已经陆续痊愈复职了,护士长给我说明了我们的短期任职合同即将到期,并给我写了推荐信,我想,没有比这更大的喜讯了。
我离职前最后一次去往了D的病房,同事正在里面收拾东西,床位上空无一人。
“你不知道吗?她两天前就出院了。”同事这么说着,把一本蓝色的笔记本交到了我的手上。
“医疗记录里从来没有提到过。”
“一定是你漏看了。”
我接过那本笔记本,盯着同事看了一眼,他笑了笑,说:“她说这个是出院前想送给你的。”
我重新打开笔记本的第一页,上面写着D的名字“索珀(Soper)”,第一页上贴着一张彩色的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现在,故事交给你来记录了。奥庇沙人。”
“抱歉,我出去一下。”我拿着笔记本走出了病房,走进了单独的卫生间,将第二页开始所有记录着文字的纸页通通撕碎,冲进了厕所里。
我重新数了一遍那个笔记本,连同写着D名字,余下还有100页。
关上笔记本,书签正夹在第77页。
此刻,我正沿着公路徒步走向海边,远远地能听见漆黑天空上海鸟鸣叫的声音。再走近点,就会猛地栽进一个灯红酒绿的派对里面,一个兴致高涨的富豪愿意提供免费的场地和食物吸引所有人参加他们的聚会,就像是深海鱼用发光的器官吸引猎物的伎俩。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感到有些厌烦。
正考虑着要不要算了,回家享受一人独处的宁静时,我放慢了脚步,这个时候,我才突然察觉到了路上不知何时起响起的另一串脚步声,直到我停下来为止,一直,一直,像是踩着我的影子般以相同的频率一下下点在柏油路上。
我回过头,一人大吃一惊般高举起双手,支起其中一只脚来,像是静止了一样——是一个小丑,脸上画着夸张的花脸,戴着尖尖的帽子,宽松的衣服和长过于腕的袖子遮盖住了她或他体型的特征,但看起来比我矮小很多。
“哎呀!你吓我一跳!”她或他装作一副吓到了的样子用手拉扯出一张鬼脸,从声音能听出来是个女人。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一个小丑?我揉了揉眼睛,重新看向远处派对摇曳的灯光,又看了看路中央如同幻觉般的小丑,幻觉并没有如海市蜃楼般消失。
见我愣在了原地,那个小丑笑了笑,朝我行了个礼,只见她开口:
“特拉温斯基先生,贵安。你的故事写完了吗?”
我才发觉她的脸孔有些熟悉,她的声音也有些熟悉——不,我并不记得那么久远的人和事,只是她这么说了,我才这么意识到了,我本不该意识到的。
“没有。”我只能这么回答。
“真可惜。”小丑吹了个口哨。
“那你呢?”我忍不住发问了,“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的故事当然还没有完成,但你的故事就快完成了不是吗?”小丑从不知道哪里掏出来几个番茄,一边在手上抛来抛去,一边说道:“我当然知道,我知道所有事,因为你是我设计的故事。”
“我们当然会见面,你今天收到的关于‘我们会再会’的暗示还不够多吗?特拉温斯基先生。”她游刃有余地笑着,这让我感到极为不快。
“什么暗示?”
“这就要交给你自己思考了。”小丑手上的五个番茄不知何时起减少到了四个,她冷不丁地再度开口:“2001年有一场流星雨,当时你才3岁,所以你没有见到,你的父亲一个人独自来到了这里,欣赏了那一场流星雨。”
“你在说什么?”
“然后2025年会有一场流星雨,你会留在这里,观赏星星的尸体。”她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说着:
“你会出生,会成长,会经历挫折,会克服,循环往复,最后会死去。因为一个故事就是这样完成的。”小丑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番茄收到了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向我展示了她空空的手心。
“现今的事早先就有了,将来的事早已也有了,并且神使已过的事重新再来。”她说着,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看着我迷茫的脸,笑出了声:“你信了吗?”
“这当然只是我的推理,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拥有自己的帮手,以及一颗能记住所有事的大脑。”她边说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需要学会想象。”
“想象什么?”我问。
“想象接下来的故事,比如,今晚会有一场流星雨,所以——”她走上前来盖住了我的眼睛:“想象今晚会有一场流星雨,一场盛大的流星雨,即使你看不见也嗅不着,摸不到也尝不到,但你仍然拥有你的——
听觉
“你会听见风刮过野草的声音,树叶沙沙作响,像晃动一包薯片。
“沙沙,沙沙。
“啪嚓,啪嚓。
“你大可以想象,那就是远在天边的流星坠落地面时的响声。
“而即使你听不到声音,即使你看不见也摸不到,尝不到味道,但你也能独有你的——
嗅觉
“你会闻到咸咸的海风的味道,你当然会闻到。
“又或者,你可以想象,一整篮洒下的爆米花与金箔粉,溅出来的热油所带着的有关橄榄或花生的气味,风的气味,叶子的气味,也就是流星雨的气味。
“又或者假使你闻不到也看不见,听不见也摸不着,届时,便只能单凭你的——
味觉
“来尝尝看吧!开始理解一场流星雨的味道吧!虽然我正捏着你的舌头,还请你不要咬我。
“无论你如何想象,那只是一堆燃烧的矿石与灰土。或许咸涩,或许刺辣,或许腥臭,那并不是能勉强吞咽下去的味道。
“如果你尝不到也看不见,听不见也闻不到,你还能依靠你的——
触觉
“现在你摊开手,你碰到的是我的指甲,然后是——
“一阵刺痛是吗?那是我在你指尖点开了打火机。
“你可以想象,沙沙的碎石的触感,沙子的触感,锐利的触感,热的触感,那就是流星雨,死去的星星的余热。
“最后,当你拥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当你睁开眼,当你使用了你的——
视觉
“你看到了流星。
“你会看到它们一束一束落入地平线的瞬间。从小雨变成暴雨。
“一个故事会由五感而开始叙述,最后结束。
“但你看不到我。
“因为叙述者是没有实体的。”
我睁开眼,我分明听到了她的声音,眼前却空无一人。
同前所述,我拥有一个100页的笔记本,而等到它每一页纸都被写满——
一百页过后,一切都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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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意识到了网页版排版可能会把我的空格吃掉我放弃了。)
天幕被一条条弧线映得刺眼,流星像碎纸屑一样以让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往下坠,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数究竟有多少颗。
后记:
*其实字数突破4k字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篇东西0个人会看了但还是毅然决然地写完了。
*关于标题:虽然由于elf没有置中功能可能不太明显,所有破折号后另开一行的词都属于本篇的小标题或章节名,这种写法的来源是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短篇集《衣柜》里的《房号》,喜欢的话可以去读一下!我觉得很有意思!顺带一提,珍奇柜这个词也是明明摆摆地照搬的同作者的另一部短篇小说集里的标题。
*与此同时最近在看《风格练习》,额,嗯,啊,具体捏他了什么,你看了就懂了(为什么在打卡里引流。)
*抱歉,几乎全是回忆杀和背景板。
*也许你已经嗅到可疑的味道了,也许没有
*如你所见,我只是想这么玩一下就这么玩了。顺便我发现把预警或者滑跪之类的东西摆到后面就会有一种欺诈的效果,大家也可以试试。
*然后我恍然意识到了:序章没有参加团建的是不是要迅速成为奥庇沙边缘人了。(。)
*人话版:有人驾驶着背景板里的笔记本源头角色开始玩弄自己的欧擦了。总的来说,可以明确的是,D是奥庇沙人,前世是类似变色龙的兽人,然后你就可以猜到故事里诡异的事件是怎么做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