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衔春】
春满园 三青衔钗送花来
巧手巧心将恩裁
比翼双飞徘徊
勿失勿忘天色明暧
【春蚕】
红泪滴 树上青桑未曾摘
怎甘情愿命如苔
春蚕丝尽筑台
化蛹破茧舍弃往骸
【黄金稻穗】
微风拂 金黄谷稻自摇摆
怀抱希冀望瑶台
拂去肩上尘埃
但迎灿霞携故人来
【合】
煮酒论道痛饮开怀
残阳似火试剑登台
回首千秋多少年载
凝聚江湖小小感慨
寄蜉蝣 渺沧海
少年莫以此须臾哀
我与你共见这天地万代
【权毋之】
悠闲事 此心惟愿意自在
闯天入地性如孩
无非此身事外
铜板几串乐得开怀
【窦狸】
艇载远 稚童奔走天际白
百家喂养得关怀
见识药石百态
天生地养踏浪入海
【福不福】
道且长 岂料拦路遭无赖
俗世皆为利益霾
不愿善意掩埋
但将此心向明月抬
【合】
煮酒论道痛饮开怀
残阳似火试剑登台
回首千秋多少年载
凝聚江湖小小感慨
寄蜉蝣 渺沧海
少年莫以此须臾哀
我与你共见这天地万代
普普通通的一天,天空是照常的晴朗,林随心走在回演武台的路上,许是炎热,平日里的那件圆领袍并没有穿戴,只穿了一件单衣,袖子捋到了肩膀处,携带的东西也不多,不过梅枝和断剑倒是好好地带在了身上。四处张望着,想找家店铺,好好喝喝茶,解解暑。
“哎呦……哎呦……”
不远处,好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这个天气,连他这样的大小伙子也不太乐意出门,这位老人家怎么还在外面呀!老人家正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哎呦哎呦地叫唤着,林随心赶紧上前去,急切地询问:“老人家,您这是怎么了啊?这天气这么热,您在这里别晒着了。”
那老人眼见林随心过来了,眼珠子一转,放声哀嚎起来:“哎呦——我这个命苦啊——儿子死在了西王州,女儿嫁得远,就连唯一陪着我的老伴儿也走了——哎呦,家门不幸呐,现在摔在地上了,连个扶我的人都没了——老太婆,要是你还在就好了啊——咱俩还能互相掺一掺哟——命苦哟——”
林随心被这猝不及防的哭嚎一吓,但随即还是十分认真地听完了这老人的话,终于还是理出了些信息:这老人是集鳏寡孤独废疾于一身的大可怜人,若是自己不帮一把他,他今日在这个地方就会阎王一笑,生死难料。于是林随心便开口道:“老人家,您先冷静一下,有什么需要我帮您的吗?”嘴上说着,手上也没闲着,伸手去把那老人家扶起来。
“哎呦……多谢你了,年轻人……你把我扶到那边去就好了……”老人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哎,好!”
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老人大喊:“你这年轻人!心怎么那么坏啊!嗨呀——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啊!可以随便被别人欺负了啊!”那老人是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上气不接下气,一把鼻涕一把泪,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林随心被他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急得说道:“老人家您这是干嘛呀!我不是正要扶您去旁边吗?”扶着老人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我不管,我就是因为你摔的,如果不是你把我摔了,那你为什么要把我扶起来!世道不公啊!撞了人还想赖啊!可怜我一把年纪了,也没钱去看看腿,我看你这身强力壮的,身上也有不少钱吧,赔我五十两银子,这事儿就算是结了,否则……咱们就去官府!让官府断断这究竟是个什么事儿!”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再笨的人也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林随心赶紧把手松开,那老人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抱住林随心的大腿,哭嚎着重复刚刚的那些话,什么赔钱、去官府什么的。
而林随心呢,本身就不是什么伶牙俐齿的角色,出来闯荡也没几年,碰上无赖更是有口难辨,一张脸都涨红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就这样,他也还没想到该怎样脱身,怕自己强行把腿抽出来,真把这老人弄伤了。现在的林随心只是觉得自己即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一点儿。
正当林随心一筹莫展之际,无人在意一根细长的红线缠上了老人的脖颈,随后渐渐收紧,老人抱着林随心的手也松开了,去扒拉那些压抑他呼吸的东西,怎奈那红线实在太细,没一会儿功夫便已经深深嵌入了他的骨肉之中,渗出了一滴一滴的血珠。林随心见这场景,也吓坏了,想帮老人解决,但还未等他实施什么,咔嚓一声,老人的头应声而落,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到一边,身体也软塌塌地倒下。
老人哭嚎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小少侠快走吧,这里小女会处理的。”
“你是谁?为何要这样做?”
“哎呀,都说了让你快走了,这里也没人,只有我俩,岂不是当做一切都没发生的好机会?”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林随心犟在这儿,也不离开,他心里也清楚,自己不走或许就会被当做杀害无辜百姓的凶手,但……但他想老人也罪不至此啊!他得好好问个清楚,把那人找出来。
“你这人……还挺犟……”随后便是一阵叹息,只见看上去比他年长几岁的女子从暗处走了出来,看上去有几分眼熟,自己竟一直没发现她在何处,“小少侠混迹江湖也有几年了吧,竟看不出这是我千思兮的手笔?此人也不是良善之人,我杀他又如何?”
“那,那你也不能……”
那女子抬手,示意他停住:“此人,贿赂官府,前几日才将其他路过的人讹了个倾家荡产,那户人家完全还不上那笔钱,带着自己不足月的孩子跳了河,更何况这不是个例。如此丧尽天良之人,少侠也要维护吗?”
“怎么会……他……”
“少侠家中行商,自小也算得上锦衣玉食,不愁吃喝,或许也不知那些钱对一个普通甚至穷苦人家来说算什么。”
“我不是那个……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家世。”
“呵呵,这个我要对少侠保密,总之接下来的事情少侠就别管了,小女会处理好的。”那女子轻笑,手指微动,“再不走,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话音未落,林随心随身携带的梅枝和断剑便到了那女子手上。
“!”
“少侠不用担心,你们万归义的规矩我都明白,我先替你保管好它们,免得少侠还在附近逗留,坏了小女的事。现在,少侠可以走了。”
在这样的威逼利诱下,林随心只好先一步离开,去往演武台的方向。在最后,他听见身后继续传来声音:“少侠可以叫小女春蚕,我们会再见的。”
……
事后春蚕怎么处理的,林随心便无从得知了。在之后的某一天,林随心坐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那天的事情,已经被他抛到脑后去了,只是心里还在想念着自己那两把剑,不知何时能再见。
“小少侠,好久不见。”春蚕的声音适时想起。一听到这个声音,林随心便激动地向后一翻,以一个倒挂金钩的方式挂在树干上。
“又见面了!我的剑能还我了吗?我想死她们了!”
“你们万归义……”春蚕嘴角抽了抽,拿出那两把剑,“在这儿呢,不过我还想和小少侠先聊几句。”随后又把手一收,林随心一够,没够着,反而差点头朝地摔下来,估计也自觉这姿势不方便,便双腿一使劲,翻下来,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春蚕姑娘,你要说什么就快些说吧,别卖关子了。”林随心苦苦哀求。
“前几日的事,你可还记得?”
“那当然,怎会不记得。”其实完全没放在心上,快忘了。
“……”当然这瞒不过春蚕,于是她沉默了一下,说道,“我这次只是想告诫你一下,以后不要这么热心了,你所谓的善良,只会让别人觉得你好欺负。”
虽然春蚕是笑着的,但林随心总觉得她的笑冷冷的,底下好似藏了什么东西,他有些看不透。直觉这不是什么随便的话题,于是他思考了许久,应是在想该如何措辞。
“我想……我以后碰见类似的事情,还是会帮的。”林随心扬起一个笑脸,“如果说以后都不去帮忙,那就会错过真正需要帮忙的人了。”
“更何况……我还不希望自己以后成为那样冷漠的人……”林随心继续说,“哪怕我会碰到上次那位老人一次,两次,甚至更多次,我也愿意再去试一试,万一呢,万一善良就得到了回报呢?更何况……”
“我想行善,我想行侠仗义,也不是为了那些所谓回报,我想,那我就去做,这样子我才无愧我自己的心。”林随心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在我看来,这个,比什么都重要。”他笑着,眼神很认真,直视着面前的春蚕。
春蚕此刻脸上已经没了表情,淡淡地听完了林随心所说的话,没什么回应,只是在听完之后把两把剑往林随心怀里一丢:“那小少侠便遵守自己的本心吧,小女告辞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林随心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有些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样了,不过在将自己内心所想发泄出来之后,感觉身心都轻松了许多,便又将身子一翻,坐到大树上,抱着自己心爱的剑,看云卷云舒。
又名《不语,只一味扫堂腿》
武林大会前夕。
“师沅!你难道不好奇到底怎么了吗?!”伴随着拍桌子和茶盏摇晃的声音,林随心兴奋地大声说着。
师沅赶紧扶了扶桌上的杯子,松了口气,还好,没碎,不然要赔一笔钱了:“干嘛是我陪你去啊?你在这地儿不是也认识挺多的人了吗?”扶稳杯子了之后,她便有些懒散地撑着头,看着对面有些过于亢奋的人。
“毕竟咱们可是喝过酒,结拜过的兄弟情。”林随心说着,二郎腿一翘,双手一抱胸,以一个极其随意的姿势坐下,“能让那样一片烧得慌的坏土变成现在这样,你就不好奇是什么法子吗?万一是有什么神仙相助也说不定。”他眨眨眼。
“我才不信什么神仙,若是真有神仙,那我和我那些师兄师姐的日子会清闲不少。”师沅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伸了个懒腰,“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好奇了,就算是我陪兄弟一趟了。”随后起身,扶了下背后的重剑。
“还不快走?等我请你啊?”
“来喽!”林随心立马跳起来,随后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把重剑,“对了,之后你那重剑能不能借我耍耍。”
“怎么?你这个万归义弟子打算‘移情别恋’?”
“什么呀!我这不是没用过重剑想试试?别瞎胡扯。”
“行,之后借你使使。”
“大姐英武!”
……
“喂,我们在这儿蹲多久了。”日上三竿,在这稻田里,多少有些晒人了。于是师沅有些不耐烦,额角跳了跳。
“再等等,再等等。”
“你没有计划吗?”
“再等一下嘛,会有机缘的……你瞧,那边好像有个书生在写些什么,咱们去看看。”林随心说罢,便一把扯过师沅,差点给师沅摔了个狗吃屎。一会儿必然将这小子收拾一顿,这是师沅心中唯一的念头。
两人就这样直直地冲向书生的方向,把那书生吓得不轻:“哎呦……!两位大侠这是做甚啊!我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你这书生,不好好去读圣贤书,在这儿做什么?”林随心站定,两手一插腰,因为奔跑还微微有些喘着粗气,“怎么,你也对这土地好奇?记的什么?”一连串问了许多
“就为这事儿啊,害,我以后可是要当造福百姓的好官的,这不,前些日子,有长白丹的弟子带来了一种土壤,让这片庄稼可谓是,起死回生啊!我这纸上记的可全是那位长白丹弟子的语录,来,你们看看,正所谓‘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随后这段话便很快被另外二人打断了:“停!”二人实在是听不下去这些之乎者也、者也乎之的,听了便倍感头疼,师沅揉了揉脑袋,直接问道:“那你可知那位长白丹弟子在何处?”
“这……他似乎很早就走了,我就在这儿记着,也没注意……”书生支支吾吾地回答道,“你们四处找找吧,没准儿还能找到,哎,你们真不听我讲讲那位长白丹弟子的事迹了吗?”
“不了!多谢!我们有缘自会相见!”二人听闻,一溜烟地跑远了,当然,自觉避开了那些挺立的稻穗。
两个人在原地缓了一会儿,重新搜寻着目标,师沅四处张望着:“好了,接下来就该找那名长白丹弟子了。”
“可是,该去哪儿呢……?”林随心看了看一望无际的稻田,有些茫然。这片稻田可真大啊,这是他在楠栝州都不曾见过的景象,稻穗随风而动,掀起层层的金黄波浪。
“四处走走吧,不是你说的吗?总能遇到机缘的。”师沅笑了笑,手掌拂过一旁的稻子,圆滚滚的稻粒在手上上留下独特的触感,“这儿的稻子长得真好啊……”
于是两个少年人一路摸着稻穗,随意地走着,功夫不负有心人,等到太阳西沉,倒还真碰上了一位正在捣药的长白丹弟子,他似乎正将捣好的药撒进土里。于是二人便上前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那长白丹弟子听了半天,总算从他二人的语言中拼凑出了语句,一挑眉,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哪有什么神仙不神仙的,这里曾经有贵族为了自己的安稳日子,大规模缴粮,于是那些老乡只好撒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肥料,这地就烧得不行了,这哪行呢?刚好我四处游历,在叶障林碰见一种黑土,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便将药渣混着一种菌,变成了适合的肥料,这才解决了这个问题。”随后,他指了指这片稻田,“你看,这些稻子长得多好,老乡们可以不用担心粮食的问题了。”
林随心和师沅一边听着,一边蹲在地上看着这土壤:“原来是这样……”师沅回复着,“我就说嘛,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长白丹弟子将自己的东西收好,便对他俩说:“行了,我差不多收工回家了,天也快黑了,你们也快回去。”说罢,便离开了他二人的视线。
林随心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脚,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胫骨:“哎——原来如此,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林随心。”师沅冷不丁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我还有个心事,需要你帮我解决一下。”
“什……”还未等林随心将话说完,师沅便一记扫堂腿扫了过来,林随心立马跳起来躲避,“你干嘛啊?!”
而师沅呢,也不语,只一味地追了上去。
这时候要是有人路过啊,便能看见两个少年人在稻田之中,在浓烈的余晖之下上蹿下跳,好不热闹。
稻田无声,随风掀起阵阵浪花。
林随心与钟逢溪各自站在擂台的两端,林随心手中握着自己的那支梅花,心中有些忐忑,名单一出来,他便找上了自己的对手,是位念逍遥的弟子,对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梅枝,笑道:“是把有趣的武器。”只是那个眼神让自己觉得对方不怀好意,便也多生了几分心眼。
现如今,比赛马上就要开始,钟逢溪拱手一拜:“承让了。”自己也收起思绪,拱手道:“也请钟兄多指教了。”虽然平时大大咧咧的,但对待武学,自己总还是会认真些的。
“铛——”锣鼓声刚一响,只见钟逢溪便失去了踪迹,林随心赶忙抬头寻找,原是对方已然轻盈一踏,轻功来了自己上方,袖中闪过一丝寒芒。不好!林随心连忙将梅枝横在自己身前,果然,数枚银针钉在了上面。
而钟逢溪,见此击没能成功,便想故技重施,落在远处,与林随心拉开距离,但林随心也不是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自然吃一堑长一智,不由着他,也施展轻功,追了上去,梅枝直指钟逢溪,挥动,身体借助惯性旋转,带起一阵小旋风,以此扰乱对方的步伐。
钟逢溪侧身躲开,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背后,将手中的剪刀拆成两半,似匕首一般向自己的梅枝袭来。于是林随心侧身一翻,堪堪让梅枝躲过那剪刀,若是被打掉了自己将会完全落于下风,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得赶快找到他的突破点。这样想着,便将梅枝横向劈去,试图打断钟逢溪的行动。
“嗖——”只见钟逢溪一个俯身,躲开梅枝的劈砍,顺势将腿一扫,抬手,袖中射出一箭。一气呵成,速度之快,仿若只是一瞬之事。惊得林随心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只好抬头,向后仰倒来躲过那支箭。所幸只是下巴擦破了点皮,顺势一个后滚翻,被迫拉开了一些距离,似乎是陷入了被动。
林随心心里暗道不好,只闻又是“嗖嗖——”几声,几支箭矢朝自己飞来,顾不得那么多,不断变换梅枝的方位来将箭矢击落,眼前寒光闪过,原是之前完全没注意到的另一半剪刀,对准了自己的梅枝冲来,下意识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臂去抵挡。
林随心吃痛闷哼一声,还未来得及抽出受伤的手臂,又注意到钟逢溪指缝间夹着的钢珠,又是暗器……想着,便抬腿一踢,踢向那只手腕,想要将钢珠踢落,算算此时的距离,对方很难躲掉,便是用上了七分力气,尽管对方也在尽量躲避来降低伤害,却也无法,钢珠散落一地。
钟逢溪似是也觉不妙,手肘向左移,去击打林随心的小腿。林随心另一只脚使劲,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翻身躲过,试图找回自己近战的优势,还好伤的只是左手,自己的右手还可以发力,便将手腕一转,梅枝划向钟逢溪。
用这一击试试看吧……!林随心这样想着,却是忽略了防御这件事,用尽全力的一击,却蹴然被对方抓住了自己的手臂,终究自己现在只有一只手能打,敌不过对方双手的攻势,动作被打断,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跌落在地,手中的武器也顺势被击落,滑向了一边。
“铛——”擂台的裁判敲响了锣鼓,喊道,“这一局,林随心对钟逢溪,钟逢溪胜——”
台下众人皆喝彩,台上的二人也赶紧被扶下来台,去找长白丹的医治了。只是林随心直到下台都有些闷闷不乐,在医治过程中也捶胸顿足,长吁短叹的,随后就被医师敲了脑袋。
“打得很尽兴,下次再切磋啊。”钟逢溪的伤势没那么重,医治起来也快,手上缠着绷带来找自己了。
林随心也只好先扯出来一个笑,装作自己不在意的样子:“好啊好啊,那下次我可一定要赢。”小孩的心思掩藏得并不是很好,但周围的人也都没拆穿,留了几分自尊给他。
钟逢溪说完了那句话之后便离开了,医师医治完之后也离开了,只剩下林随心一个人,最后长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暗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为什么呢……
无视了人潮涌动的腥风热浪,钟逢溪缓步登梯上擂台。
他头一次见,抬眼一望,乌压压武林人士的场面。他不怕,知道如何打。方才身侧总是摩肩擦踵,现下倒开阔起来,这没什么不好,去展一展身手,这是他所期望的。
他背手,将围观的、嘈杂含糊的人声抛之脑后,看来者手握梅枝,与自己拱手一行江湖上的礼节,便站定下来还礼。他略略想起长卷上核对出的名姓——万归义,林随心。
“承让了。”
话虽如此,出招却得狠戾。
钟逢溪趁其不备攻下先手,跃身避开视线的探寻,针针银芒齐出,只为搅混来者的节奏。最好能叫人吃惊,乱了阵脚,人往往在这种时候最脆弱。
钟逢溪瞥一眼这位尚且年轻的剑客,堪堪凭梅枝揽下银针。一根根针削泥般穿透石砌的地面,未伤及林随心分毫。只是试探。钟逢溪抿嘴动身,若是速度再快些……思索之间,身体已然做出行动。
钟逢溪这身功夫全凭巧字出头,惯会使些小而轻便的玩意,他迅速判断出有利的局势,退林随心愈远,靠圈定的界限愈近,竟给对手抓了机会。钟逢溪瞳孔微缩,那倾身一挥实在漂亮,更何况那本是一枝条黑亮,花又红艳的梅枝。
可比武何曾看的是姿态?钟逢溪袖中剪刀轻盈,一晃即抽出,一拆为二。他对所谓奇技淫巧确有研究,侧身避其锋芒,一绕转至视野盲区,手上刀尖一瞬发力,直朝着梅枝正中打去。啧,分明武器脱手更好处置,怪只怪这人身手灵活,原定速战速决的法子只当挥作烟云。钟逢溪收起剪刀,对眼前纠缠不休的武者有了新的判断。
又是一计横劈。
是要断谁的去路?钟逢溪不满于眼下危险的距离,到底别无他法。他驱散这点愤愤,着眼呼啸斩来的梅枝,凌空不便活动,易成活靶,钟逢溪险而又险地放重心下移。
距离如此,就再近些。
他干脆横腿扫过对方下盘,算准时机,抬手作掩,任袖中寒芒射向林随心头顶,不,是再下移少许的位置。他料定他的对手绝非莽撞之人,真愿意挨他一箭,顶多是少条退路,胜算减掉部分。
钟逢溪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林随心,见其人趔趄翻身,滚出束缚自己手脚的范围,好距离。他眼中灼灼,也就乘胜追击:袖中余下的几只长箭尽数射出,锋锐的箭矢捕捉住对手的动作,好似串联的网,钟逢溪的眼盯他手上变换的枝,盯他防备的手,几息之间投掷剪刀其二的刀身,主打出其不意。这一投,可用了钟逢溪九分力。
一击避无可避,林随心有了取舍。
钟逢溪短暂皱起眉头,此刻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往后的计策则要难上一层。眼看刀口深扎入他左臂,染得布料晕染开一片血红,钟逢溪心中发软,知晓越是利器,越是要人命的东西,继而改为投钢珠。
然丢失的时间是伤者抓住的线,比试的赢家并不因一时优势结算,钢珠还未离手,林随心的脚突兀出现在钟逢溪眼前,钟逢溪冷汗涔涔,危机感陡然而生。脚劲直直冲着他手腕而来,他只得咬牙受下,顺脚踢来的方向卸力。珠子散落地面的声音清脆,唤回人一时飘散的思绪。
人是该有取舍的。
钟逢溪耐着手腕处反复灼烧的痛感,思绪一瞬滞涩,没能用手取出袖里的武器。指尖疼得发抖,他亦是少有感受。顾不及反省,钟逢溪步子小且快,脚下生风,遂腾出足够空间,以手肘撞向身侧悬在空中的小腿肚。
仅此一招,自然不足以让对手败落。眼瞧着他脚上生力,腾空而起,先前硬生生被人打断的招式,如今又使了上来。剑客多是单手持剑的。但仅能用一只手,和可以用一只手,何其不同?打落的优势,再怎样也要收回来了。
谁管它伤筋动骨!钟逢溪刻意左手持刀,抵他梅枝的猛攻,等的就是此刻。他紧抓林随心持握梅枝的手臂,竭力忽视掉随之伴生的痛楚。自损八百,伤敌一千。过重的力道集中在林随心的右手上,一抓,反压得他脱了力。倘若钟逢溪的剪刀还未被拔出,他来不及反抗——事实确是如此。
钟逢溪双手颤抖,早就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兴奋了。他抽出一箭指向林随心的鼻尖,终于听得一句胜负的宣判:钟逢溪胜。他硬是扯了下嘴角。
点到为止。
承让了。
Summary:条子办案,通通闪开!
总之是轻喜剧啦……我有努力在写合家欢……真的是包饺子哦!(ง •̀_•́)ง
小碎段子凑起来的文,虽说是群像但还是没能给每个人出场的机会,下次一定。
↓全文7k4
“报官无门,只能来找几位大人,求求您……”
“大人?”
两条柳眉便拧起来了。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铁匠见人面色不对,讷讷地止住话头,嘴尚还张着,看看面前这矮他一头的姑娘。
“那……老爷?”
“叫甚老爷!又不是官!”师沅气炸了肺,多是恨铁不成钢,愤愤将硬得像石头的重剑从背后一卸,直往地上一插,入土三分,迸起一阵雪尘。她横眉怒目,仰头望人,每道一句,那脚跟便在地上重重一跺,颇有韵律,就差上去给他打两嘴巴。
“看清楚!我是草民!跟你一样!草民!还大人老爷呢,求官大人求惯了!呸!打的就是尸位素餐的老爷!”
赵铁匠这才明白过来,顿时眉也落下,眼也展开,要道不是。师沅却不给道歉的机会,将剑从地上一拔,那瞧着有千斤重的铁块在手中竟有如芦苇;另一手扯住那人袖子,便径直拽走了,步履飞扬,高束的黑发在脑后随着步伐一摇一曳。
“随我来。”
“姑娘,就您一个人?”
“怎的?我一人足矣。”她回头抛去一瞥,眼眸过锐,倒像是结结实实的一瞪,叫人心头微凛。
不过师沅本是与他开个玩笑,不过两息,又敛下神色,半抬下巴,眯起眼望着铁匠,手上略微松了劲儿,垂下头,自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枚木尺来。臂一扬,挺胸抬头,理直气壮地送到他眼前。
铁匠定睛一看,那上头认真刻着四个大字,“天下公平”!
“喏。”
“不放心我,总放心'清县令'办事?麻溜地跟我来,先叫你见我几个师兄师姐,个个是顶精勇的好汉,把案子掰开说清,一起给你办妥了,喏?”
师沅说罢,抬眸瞧这人,又见他一个大个子脸上现出这唯唯诺诺的神色,定是常年受欺,胸中斗志不由更灼热几分,心突突跳。她难得展颜,好声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宽言道:“莫急,就是捅了娄子,也不叫人知道,找不上你的门儿来,放一万个心。日后有事认准这木尺信物,也别报劳什子的官了,找我们准成。”
一面说着,一面便把手中巨剑一横,递过去,铁匠下意识来接,不想这柄剑沉如山石,直带着双手往下坠,当即狼狈地跌个狗啃泥;急忙翻身爬起,再看师姑娘负剑一路走来,却是面不改色气不喘,登时灵光迸现,连声喜道:“我懂得了,懂得了,姑娘!是俺有眼不识姑娘过人之勇,神力非凡,能使得动如此重兵,绝非等闲!”
个子小小的师沅瞅他一眼,弯腰将剑从地上拾起,又拍了拍那锃亮的剑身。
“说啥呢叽里咕噜的?回头,黄财主怎个欺男霸女,狗官怎个枉法取私,有怨,有愤,朝这上头写。”
“陬叔!!”
一声震如雷。先是轰开了门扉,后带着屋外的天光,像柄利剑刺透屋内一片幽暖的安宁。别春州天寒地冻常年飘雪,如今尚在深秋,好太阳就已比黄金还稀罕。陬日知被搅了一室寂静,连带着午后一个时辰焐出来的暖气都跑散了点,只得遗憾地放下手中书卷,抬头见走在前头的师沅领着个黑衣高挑的青年跨过门槛穿过前堂,走到他的茶几边上来。
“陬叔!琅师兄在这,汪师兄呢?”
“许是在忙。”
师沅便不再问,就地蹲下,双臂垫在炕沿上,背上一把比人高的重剑,像个急不可耐的小野狗。
“那借据您看出啥了没?我刚去东街跑了一趟,没见着汪师兄,您要是瞧见了……”
“莫急。你汪师兄忙,衙门那头留他去打点。先看这个。”陬日知淡然垂下视线,从叠放的书卷案牍下取出一张纸来,铺平摊开到二人面前。“这里手印是伪造的,墨至少有两种。被人动过手脚,但手法不甚高明。”
“啧,还挺明目张胆。”
打一开始站在师沅背后的那黑衣黑发的高个儿青年,从进门起就气定神闲,一语不发,背光而立。此时徐徐抬手摘下兜帽,向前迈了半步。陬日知瞄他一眼,便从茶几上抬起头,向后倚去。
“琅君想必已经去看过了?”
“去了去了,小满姐儿被关在偏院二楼的暖房里呢,门口有两人把着。人倒是无甚大碍,那黄万贯好生供养着她,估计就等晚上做坏事。屋里点的香真不错,我顺了两根出来。”
琅君道。笑吟吟地将拳头只一展,变戏法似的从掌心里转出两根线香来,其中一根已烧却了上头一截,一掏出来便溢出一股甜中有苦的余香,悄然地在这方室内漫溢。师沅扭头去瞧,他善解人意地将香往前递了递,叫人一耸鼻头,连打几个喷嚏,面露困惑之色。琅君这才转手,将两根线香插在了茶几上的“玉莲花”里。
陬日知投去一瞥,便笑了,几分无奈,几分释然。他放下执卷的手,掩面咳嗽一声:“不愧是琅君。罢了,既已去探过路,今晚如何行事,你与师沅商量。再去叫上齐师弟,可好?”
“齐师兄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师沅抓心挠肝。
“成,包我身上。来时候看见他在庙前街酒楼上吃面呢,我去把人叫上一叫。”
“你脚程咋恁快?!”
“师兄会飞。”
齐仄予午时在酒楼上吃了碗哨子面,听了好一会评书,下午本想去菜市口走一走,便披了毡毛斗篷,将戒尺和信物紧紧地别在朱红的腰带上,沿着街道走去。昨夜才下过小雪,午时已化了个干干净净,被往来匆匆的商贩车夫踏成黑泥污水,映着日头底下乌亮的一条条一棱棱。有个穿厚袄的小孩从他身边跑过,跐着一片冰凌向前跌去,一头扑在路边大碗喝酒的几个壮汉桌脚上,桌面猛地一震,为首的汉子手中的酒碗泼了自己一脸,登时就听见周边一阵喧喧嚷嚷的低笑声。那出糗的汉子也觉脸上挂不住,眉毛吊到额角,胡须倒竖如戟,脖根到耳轮皆红了个透,毛熊似的巴掌一拍桌子,把那顽皮小子拎着后脖颈提起来,喝道:“哪来的小猢狲!走路不长眼,冲撞了你爷爷,还不赔罪!”
小孩哭也不哭,黑眼珠像耗子似的滴溜溜乱转,嘴巴咧开,指着他胡子往下滴汤的熊样儿,嘎嘎地乐起来。这一笑,四周又跟着笑,嘻嘻哈哈好不快活,只苦了那汉子,丢人丢到姥姥家,急火攻心,面色由红转紫,气得霍一下站起身来,抡起臂膀,作势要把这小孩往外头人来车往的路面上丢。齐仄予站在路边看了全程,只一思虑,从桌上摸了一粒瓜子,弹指之间如暗器般簌地飞出,结结实实打在大汉脑门儿上。只听得那膀大腰圆的汉子哎呦一声,竟是踉跄退了半步,一屁股坐回板凳上去,手劲儿也松开,小孩得了空,如滑鱼挣脱出来,溜烟地贴着墙根跑了。
旁人看客皆是瞪大了眼,却不知是在场哪位埋名的壮士出手,不知谁叫了几声好,旁边跟着猛猛拍巴掌,好似看了一场不要钱的武戏。齐仄予不愿惹人注目,转身欲走,不想才到巷口,忽而听得墙头上一阵响动,一颗石子滴滴笃笃掉下来,在屋檐上弹跳了几下,正好落在他脚尖前面。
他步伐顿住,抬头望去,就见得那琅君蹲在高处,托着腮,张开五指晃了晃,粲然一笑。不知已听了多久墙角。
“齐师弟。”
“琅师兄何事?”
公事公办,你来我往的开场白。琅君扬眉道:“有个揍人的差事,你去不去?”
“揍谁,在哪,何时。”
“今夜子时,城西黄财主宅院。你跟沅师妹揍人,我救人,剩下的你去找她问,人这会儿在前头两个路口左转等你。”
齐仄予点点头。然后,他就看见那猫似的飞贼懒洋洋地抬手,戴好兜帽。日光晃了他的眼,只一眩神的功夫,人已悄然遁形了。
他依琅君所言,往前穿过两条街,再拐进一道巷,正好亲眼目睹师沅跟嚼着她头发的驴破口对骂,赶驴伙计在那一旁劝也不是拦也不是,场面一度十分激昂。
“报数。”
“一。”
“二。”
“喵。”
“?”
汪今越腮帮肉跳了一跳,师沅和齐仄予齐齐转过头去看着琅君,后者神采奕奕笑面盈盈,他只得又叹一口气。
子时街上灯火已大都已不见,只剩风高云淡,月明星稀,夜风呼啸着滚过光秃秃树杈,地上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惟有汪今越手中一盏昏黄惨绿的灯笼,照亮周围一块方寸之地。
这会儿连鸟叫都不见了,偶尔几声犬吠沿着风送来,即刻又停。他抬手止住面前躁动不安的人,凝神细听,终于听得三声空闷的梆响在一片寂静街巷中炸开,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三更了。”汪今越悄声道,目光投向黄宅的墙头,将灯笼放低了一些,手掌拢在嘴边。“我在外头给你们望风。等他一走就进去,尽量快,速战速决。”
师沅还是那身蓝白短打,背上负着她那八十来斤的鬼头剑,精神振振地点头。琅君倚在墙上,轻轻将食指和拇指虚捻成环,搁到唇边,仿佛要吹声悠扬的哨,却最终没吹响,只道:“等下你两个在楼下替我看好了,我将小满姐儿带下来,先交由汪师兄带走,再去找那姓黄的,给他瞧点真颜色,叫那厮不再惦记这十里八乡的好闺女了,可好?”
齐仄予点头,一尺还长的铁戒尺早已从腰间取下,沉甸甸地掣在手中,月光偶尔一照,色竟如霜。
打更人敲着梆子的声响愈来愈近,三步一喊,寒烟侵骨,冷雾浩荡,四人俱屏息,一时巷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只待悠悠拖着长腔的号子终于从这条街口离开,向别处去了,汪今越方才松一口气,回身道:“好了。”话音未落,定睛一看,哪里还有那仨人影?惟见得留在尾巴上断后的师沅才翻过半个墙头,闻声扭头,正与他四目相对,先是一愣,又讪讪吐舌。那块形貌古朴的巨铁压在背上,竟不显她半点累赘,脚尖一使劲,便奋力跃过墙头,没了人影。
最前头琅君轻功了得,一袭玄衣似影蛇行,几个瞬息之间便已如烟飘至偏院小楼外。齐仄予刚翻下墙头,转眼便不见了师兄,只得攥紧手中戒尺,提防着四周巡夜家丁,疾步踏过草丛,直追过去。
少顷,过了垂花门,便看见前头缀着一排四五座石灯笼,在浓黑墨色里荧荧地亮着光,拥着院中一座二层的门楼。黄宅不知搜刮了这方圆百里多少油水,比不上万都城的富户,竟也有样学样挪了个七七八八,花盆造景,碎瓷筑墙,怪石假山,在这北方光秃秃的寒夜里,只显出一种反常的诡谲来。
齐仄予出神之际,一只手自旁的阴翳中探出,猛地把他一扯,闪身到了廊下。
他一抬头,便看见兜帽下一张玉面,双目在月下凛凛含光。琅君松开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不知何时从地上摸了粒石头,把玩在手中抛接一回,指了指小楼石阶前站着的两个家丁,又指了指他。而后,并指作手刀,在脖子上比了一下。
齐仄予懂了。他点点头。
嗖的一声,那石子便飞了出去,弹中飞檐下角,一家丁被这异响惊动,低喝一声“何人?”便转身去寻。齐仄予收回目光,才惊觉身旁人早已不见,再一看石阶上果然空余一人张望,蓦地提戒尺欺近,点打后颈,那人便一声不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做罢这一切,他抬头望二楼。只见窗纸后光影浮动,夜风猎猎,却难辨人形。
琅君一路摸黑小跑上楼,到了暖房门外,伸手去推,门却纹丝不动,他心中了然,从腰间摸出一根细铁丝来,勾入锁孔轻撬。几下扭转,锁应声而落,他忙推门进去,屋内柔光如水自门缝倾泻而出,在二楼地上勾出一角明澄的暖黄。白日点的那香,入了夜仿佛更浓郁,烘得屋里头是暗香融融,青云缭绕。床边静坐一翠衣女子,形容凌乱,眼圈儿也红着,正是赵家的闺女小满,此时见门开,便惊惶起身。
琅君忙把门推开了,摘下兜帽露出脸来。
“小满姐儿,别叫别叫!我来救你走!”
小满那张清秀脸蛋已经哭花了,神智却还清晰非常,此时见这少年郎唇红齿白,目如点漆,怎看也是比那黄万贯亲和许多的。愣愣地瞧着他,半晌才懦懦道:“是我爹请你来的?”
黑衣的青年点点头。快步近身,低声和她说明了个中缘由:“我师弟在楼下把着,还有个师妹断后,你随我走,一出了黄宅,立马跟汪捕快走,去找你爹。好么?”
赵小满挂着泪点点头。琅君方才十分贴心地把外袍脱下来,给她披在肩上裹好了,又几步跨过灯火踱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对外低声道:“师弟?”
回答他的是一颗石子“嘣”地打在二楼檐下。
再话说师沅那头慢了半拍,待到好容易翻下墙头,从灌木草丛里爬起来,前两个人早已不见踪迹,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却只得小心地沿着墙根匿于影中,一步一停,谨小慎微,潜过几重门,遥遥望见院子最里头一座顶气派的门楼,上下共两层,东西两侧各有厢房,不由咋舌,果真是个金屋藏娇之地。她想起琅君先前交代自己只在楼下把守,便止住脚步,噤声躲在墙头边一颗常青树下静静观望。
半炷香过去,仍不见琅师兄出来,甚至也不见齐仄予,师沅心中困惑,疑窦丛生,只听得自己心跳如鼓,一声比一声更响亮;以他两个的本领,本不该在这节骨眼上多花这些功夫,唯恐是事态有变,节外生枝,困在楼中不得脱身,情急之下,便把心一沉,从那树后霍地跳出去,撞破数盏明灯,单枪匹马冲上石阶。待冲到了门楼下,才心跳稍缓,一撩袍角单膝跪在地下,侧耳贴近伏在门上,凝神细听里头动静。
只听得那门中男子粗笑,另一声谄媚。
“丑时……赵小满……”
“老爷,火……枪……”
什么火什么枪?
师沅听不懂这些个,模模糊糊听了半晌,只听出两个师兄并无音讯,石阶上空旷通明,她的影落在地上曲折狭长,火一摇曳,便缩短拉长地变幻。若有家丁从此院过,必暴露无遗。思及此,悄然直身,本欲借机后撤,忽而听得脚步声朝门边来,忙急退两步,脊背嘭一声贴上了砖石墙壁。
门吱一声从里头被推开,声响在这寂静院落里格外炸耳,直叫她热血沸腾。一个身着藤甲,魁梧粗壮的汉子从里头走出来。师沅心念电转,眼瞅着他脚步停下,将回过身来关门,又暗忖那屋里的“老爷”必定就是黄万贯,是个没武功在身的。当机立断,飞身而出,冷不丁一脚蹬向他膝弯,手已摸到背后,借力将重剑卸下劈砍。那汉子忽见一团身形不高的黑影自门后阴影中窜出,骤然出腿横扫下盘,吃了一惊,猛后撤半步躲过,师沅一脚既出,力气难收,好容易拧腰稳住身形,鞋底与砖石擦得几乎生了火星,却忽感手上一股力道蛮横,扭头见大汉不知何时早已从门边抄起一柄钩镰枪,铁钩如蛇紧锁重剑护手,面庞紧绷,浓黑胡须中乍现一张血口,喝道:“何处来的贼子,胆敢夜闯我黄老爷大宅?”
师沅当即骂回去:“姑奶奶今日是替天行义,剁你这奴才脑袋喂鹰,还要剁你主子那二两孽肉下酒哩!”
说罢,便咣当一声撒手弃了剑,一脚踩上枪杆快步逼近了身,同时左手自腰间一摸,直取对方面门。那汉子恐有暗器偷袭要害,闭目后仰躲避,师沅手一张,却是空空如也,虚晃一招。见其中计,立马改双掌并取,朝其脑袋两侧左右双耳上猛拍一记,用了十成气劲,那大汉顿觉头晕目眩,耳鸣如长钟不止,气血翻腾似活鱼入滚油,四肢麻痹当场,一时动弹不得。师沅借机挺臂上抓树杈,刹那婆娑摇曳声,人腾空跃起,一脚踹向其前胸,大汉重心已失,下盘拔起,仰面摔倒,钩镰亦脱手。师沅落地后骨碌碌滚出一圈,抄枪爬起,上前一步猛踏上先前落地的重剑,倒转枪尖,直刺大汉咽喉。
枪尖只差毫厘入肉,她蓦然想起陬日知对这次案子的叮嘱:救人,善。揍人,可。杀人,不可。
然收枪已迟,正当她失神失色之际,东南角寒星一闪,只见一银线破开夜色,叮声清脆,久久未绝,枪尖已被生生震开半寸,兼着余势直戳碎人耳旁一块地砖。师沅扭头看去,惟见一枚飞镖插在地里,镖尾犹颤。
已近三更半,琅君才带着小满翻墙出去,将受惊的姑娘交予汪今越手中,便忽闻内院金戈声破空,不知怎的打起来了,兵刃相接随风不绝,大吃一惊,猛回头看齐仄予。
“沅师妹跟你不在一块?”
“我还以为她在你那。”
两人面面相觑,再一同扭头看汪今越,后者嘴角抽搐,绷直了一张脸,僵持半晌,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快去。我再帮你们拦一下。”
齐仄予自树荫下款款走出来,拢袖收了戒尺,走到师沅跟前去。他垂下头,以脚尖踢了踢地上那汉子的脑袋,又蹲下身探其鼻息脉搏。少顷,才抬头朝远处道:“活着。”
“活着就好。被吓晕了?看着人高马大的,这么不禁吓。”树梢上遥遥传来回音,却不见人影。“外头的人呢?”
“都睡着了。”干脆利落答道。
他那义贼师兄脚程飞快,千里不留行,清障的差事就落到了齐仄予头上。再过不久,也许他就要深谙此道了。
师沅这会已整襟站在一旁,颊上皆是黄土泥印,打架乱了的发丝挣开束带,粘在额上脸上,那块门板铁也背回了背上,人却一声不吭,满脸心虚之色,双手紧紧绞着衣服下摆,眼珠子只乱飘不敢直视。
齐仄予看看地上晕死过去的壮汉,又扭头看看师沅,最终只是沉默地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肩,权当宽慰。
“没事,本来也该废了他的。那黄万贯命虽可留,但须得断其爪牙,杀其威风。”
树上的人又发话了,话尾还掷在空中未得落地,但听一阵风起,人已飘然至二人身后,一手一边,按在两人头顶上揉了揉。
“走,进去会会姓黄的。沅师妹这次切莫出手,你那剑当个敲门砖足使了,剩下交给师兄们来。”
子时三刻,黄万贯尚在房中更衣,对镜修容剃须。春宵良辰,佳人当前,纵是猪八戒也乐意梳洗打扮一番,变做个油头粉面的人样,再去幽会高小姐。以防有人坏了好事,他还特意将宅中护院头子叫来,好生叮嘱了一二,又讲道回头如何与铁匠那边应付。那汉子点头称是,一条条应下来,黄万贯放了心,摆手叫他走。却不想前脚才出门,后脚便有刺客打上来,那刺客身形矮小却狠辣非常,自己养的家丁人高马大,在那小个子面前竟讨不到好,他眼睁睁看着院中二人缠斗,自己面前虚掩一条缝的门,脊梁骨不争气地酥软了,两股战战,魄散九霄,拼着一口气扑去把门板严实闩上,又搬了桌椅花瓶挡在门后,躲在屏风后。
他冷汗涔涔,两眼昏黑。不知过去多久,终是听得院中清净了,隐隐有人说话声,便大气不敢出,缩头乌龟一般蜷在屏风后头装死,豆大的小眼盯住那玻璃屏灯里的火苗,看它忽明忽暗。
砰。
墙上影子摇起来。这是门震。
咔。
这是环响。
“——哗!!”
排山倒海般的,那门后堵着的博古架花盆桌椅板凳被蛮劲一力劈开,碎的碎,倒的倒,铺满半间正厅,连带着屏风也受那劲风所撼,晃悠悠地朝着他面前碎了一地。门板劈作三瓣,向内洞开,露出月下蓝荧荧的石阶上,三个煞神似的人影来。
没等他惨叫出声,齐仄予已欺身上前,封住了他的口。
雪下了。
陬日知伏案忙碌至晌午,揭开炉盖,见那“禄”字篆香已燃尽大半,只余最后一捺还在徐吐青烟,便搁下笔,想着去后厨瞧一眼。刚站起来,听得朔风穿堂,雪片打窗,卷起案上书本乱翻,俄顷又止住。门口已立着一个着竹月蓝箭袖袄,肩披大氅的人,拎着前襟,抖了抖肩上的雪。
“许师弟。”
那人客气地对他点点头。“日知先生。”
他话音未落,身后又挤进来一人。红发褐肤,嘴角带疤,发上落满了新雪,进门不是先打哆嗦,却是先打哈欠。许珩度回头与他对视一眼,后来的人扭过头,对着陬日知点了点头算作问候,就哈欠连天地上楼去了。
“方才那是纪寒师弟?”
“嗯。”
“他头上那是怎么了?”
“撞的。”
“撞的?”
“昨夜汪捕快护送赵家女离开,纪师兄毛遂自荐去接替他,在城西黄宅外放风接应,然后……”
——然后先前被放倒的护院挨个醒来,正撞上三人从内院出来撤离,登时一拥而上,人却已到墙头下,放跑了恐再难拿住。混战中不知哪个欲使活扣铁链锁踝,带着一人绊倒,紧接着是二人,摔作一团栽下了墙头去……琅君常年作“梁上君子”,自然身轻如燕,不受连累,只可惜另外两人和墙外候着的那人就不那么幸运了。
青衫的长者听完怔愣不语,眉间沟壑似都展平些许,许久,只轻叹一声,唇边笑影依稀。
许珩度看不明白那神情的含义。他岔开话题。
“别春州的气候,您可还习惯?”
“还好,老骨头还中用……听说你接到门主调令了?”
“是。下月去东临州办点事。”
“如此,辛苦了。”
他不语,只是微微颔首。陬日知静立半晌,才想起自己本来要做的事。
“伙房那边在做什么?”
“好像是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