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行伍出身,母亲为普通农妇,家庭生活清贫。崇元初期战乱频出,父亲离家死于征战,只留下妻子及其腹中遗孤。崇元六年七月,母亲在难产下一对龙凤胎后离世。接生婆认为这对兄妹克死了父母,实乃不祥之兆,便将二人拆散,亲自弃双胞胎中的小妹于深山,长兄则不知所踪。一位桂姓猎户于山中夜猎,意外听见婴儿啼哭,便将她从狼牙下救走。幼时性格孤僻,疏远人类却亲近动物,多用肢体动作代替语言达意。对弓术产生浓厚兴趣,有模有样学着猎户拉弓猎野、辨认山间野味。但猎户生活本就刚刚果腹,一介粗人又不懂如何照顾女孩,只收养至六岁就将她送往附近门派——川篁派。本无名,不便称呼,入派之日由偶遇的左使太叔筠授名“兰泽”。修习途中虽天资平平但加倍用功,夙兴夜寐,软磨硬泡最终拜入太叔筠门下。因不擅武艺,多学习轻功身法,练就一身逃跑本领。为体会江湖百味,下山四处游历,在途中与胞兄相认。
“那我们现在怎么安排,我跟小白去若渠庄?”明河瞧着符白若有所思的模样,一边低头咬了一口手上的残缺糖画一边试图提建议。
“不行。”符白不假思索地回绝。他抬手搓捻鬓边长发,眉头微蹙似是颇觉为难:“若渠庄那位线人有些怕你,你去了反倒不好交流。”
荧惑支起手托腮,随手往嘴里塞了块儿桂花糕,旋即将盘子往周一叶的方向推了推:“那让桂姐姐和哥哥一起去?感觉他看到桂姐姐可能更好说话些。”
桂兰泽并不是很熟悉他们所说的“那位线人”,亦不太明白他们的商量,只听他们提到了自己后忙不迭补充一句:“…啊我都可以,看哥哥怎么安排。”
周一叶向荧惑颔首以表谢意,闻言琢磨片刻侧首望向桂兰泽:“桂姑娘,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桂兰泽刚想开口应下,又担心自己擅自决定会扰乱计划,为难地对上周一叶的双眼,手指在小腹前局促地扣紧:“我不知道……应该可以吧?”
符白打量一圈周围的人,最终视线停留在了一旁倚靠石柱昏昏欲睡的人身上。
“相玉?”
宋相玉有些病恹恹的,他懒散地打着哈欠点头,开口时声音还带着些哑:“……嗯,在呢。”
“那……桂姑娘、周公子、相玉和我去若渠庄,云津和荧惑在城里逛逛吧。”
“哥哥,你们说的‘线人’是个什么线人呀?他怎么还怕明河哥?”走在路上,桂兰泽终于忍不住要问起来。
“这位线人名叫叶浔,是帮我们探听情报和消息的人。上回我们来若渠庄时,就是他为我们行了些方便。近日里他来信说有新消息,我们便来见他。”答完她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倒是难住了符白,“至于他为何会怕云津……我也不太清楚。”
“会不会是明河兄弟太有气势,吓着人家了?”周一叶接过话茬。
桂兰泽仔细思索一番,依旧觉得明河虽然体型大了点儿,看上去还是挺和气的。而符白则略显头疼地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少见地没有头绪。
他回头看向明显状态不佳的宋相玉,担忧地用手试了下他的额头温度:“是不是没休息好?”语罢指尖陷入他白色长发揉了揉,情难自禁地轻笑出声来。
宋相玉反应有些迟钝地眨眨眼,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嗯。”
符白稍作思忖,视线投向前方并肩行走的二人:“桂姑娘,周公子,不如我们停下歇息片刻……”
话音刚落还未等到回应,他眼神一瞬间锋利起来,上前一步轻握住桂兰泽手腕将人拉回些,轻唤了声“周公子”。而宋相玉不知从何处摸出折扇,不复先前懒散模样抬臂将符白二人护在身后。
他双眼眯起侧耳捕捉着风中异动,目光在周遭梭寻。桂兰泽猝不及防被止住脚步,纵使不解仍然乖巧地不发一语,周一叶亦是少见地露出些警惕模样。
宋相玉与符白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里读出些困惑来。宋相玉收回四处观察的视线,试探着问:“如何?”
符白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肩:“没事,是他。”
两个不论到何处都十分显眼的人不紧不慢地从林后岔路里走了出来。身形高大的那人着一身白,而他身侧的小姑娘生了一头白发。
男子很快对上了四人投来的目光,笑容更灿烂了几分,抬手向他们问好。白发姑娘也跟着招呼道:“……符公子,能在此处遇见,还真是叫人意外。”
桂兰泽完全不认识这两位,只觉得他们都怪怪的。那女孩儿两只眼睛竟生得不一样,而那位男子……
她说不上来缘由,光是看着他便心里不踏实。她拉住符白的衣袖,向哥哥身后躲了些。
男子的笑容忽然凝固了一秒,表情稍微正经了些,眯着的眼终于睁开条缝,毫不遮掩地盯向已经又往符白身后缩了些的桂兰泽,顿时惊出她一身冷汗。她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口。尽管想不明白这个陌生人为什么要这样盯着自己,她却想着,既然大家都认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才是。
此人本就是出了名的难以捉摸,虽然此前并未在他身上察觉到杀意,现在他却展露出了一丝危险性。思及此,符白眉头微蹙将桂兰泽往身后藏了些。
“……二位楼主。”他稍稍欠身致意,“能同时见到两位的机会本就难得,更何况是在这山野中。”
宋相玉侧首望向他,与他交换眼神后轻轻点头,双手背在身后暗自将折扇中隐藏的利刃显出。
见状,周一叶也跟着撤了几步,离众人近些。他也不认得这两位,但能感觉出来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符公子也去若渠庄?”白衣男子开口。
符白唇角上扬勾起浅笑,略抬颌对上那男子视线从容应答:“楼主实在聪颖,想来两位该是闲暇之余到若渠庄游玩?若是需要,符某或许可以为二位介绍引路人。”
从心而论,符白并不愿与此人结怨。且不说这人的身份使得与之相处于自身有益,此前寥寥几次的交流体验也尚且停留在“愉快”的范畴,况且人在江湖中,多些朋友总归是好事。
若非走入了极端,符白不会主动打破这个平衡。
宋相玉仍站在符白身前,手指不老实地摸索着勾他鬓发,待他说完亦是笑意自若:“曲生,这二位怎么称呼,不介绍一下吗?”
符白拍开他的手,刚想上前一步却被桂兰泽的手轻轻拉住。他回头眨眨眼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不说话,桂兰泽却从这动作中品出些安慰意味来。她抿唇松开手,努力冷静下来后退一步站到了周一叶身边。
符白无奈笑笑颔首以表歉意:“是符某思虑不周了。这两位是北方银砂楼的楼主,柳莫柳公子以及容非容姑娘。至于这边三位……”话音一转,他略带着些俏皮意味地歪着头望向柳莫二人,“我想楼主应是不感兴趣的吧。”
“多谢符公子,引路人许是不必了。此次我与楼主大人以私人身份外出,只当图个清闲,二人同行便足矣。”容非答道。
说罢,她抬头望柳莫,顺其目光所指也看向符白身后的姑娘。她看出来柳莫已经对那和符白长相极为相似的孩子起了兴趣。
柳莫心里清楚这几人提防着自己。他仍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让锏安静地待在腰后,没有一分要去碰的意思。
毕竟说到底,他并不认为自己今天是来找架打的。
“嗯……话不能说死。”柳莫复又开口,“符公子,你身后怎么有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丫头?”
他像是想看清楚,好好确认一番,便再迈步走近了些。
“我竟不知你何时多了个……小妹妹?”
眼前人脸上笑意不减,桂兰泽却觉得背后袭来一阵凉意。所谓的“皮笑肉不笑”,大概说的就是这般了。
她还是想不明白这人到底对自己身上哪点感兴趣了。这简直是事儿从天降啊!连这个所谓的“银砂楼”她都只是有所耳闻,并不了解。
周一叶见形势有变,忙又上前了几步,一齐拦在柳莫身前,不让他再靠近了。
符白蓦地面色一白,双唇紧闭连呼吸声都下意识放轻。他恍然忆起在很久以前某次戴着面具与柳莫会面时,那人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了良久,末了仿佛随口提起一般说了句:“你的眼睛很好看。”
而桂兰泽有着一双与自己别无二致的眼睛。
他与柳莫相处的次数寥寥无几,自认并不太了解那人的行事习惯。但是……他无比笃定柳莫会为了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而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不择手段。
宋相玉察觉到他的变化,回头悄悄压低声音询问:“怎么了?”
符白摇摇头,轻声开口:“如果一会儿柳莫要伤害兰泽,你记得带着她走。”
宋相玉眉头紧蹙地握住他指尖质问:“那你呢?”
“他不会动我。”符白对着他安抚一笑,转而往一旁迈步阻隔开柳莫直白的视线:“她是符某前不久寻回的胞妹,此次特意向师门告假与某一同游玩。”
柳莫若有所思,而这思考中似乎又带着些不解。
“符公子为何倒显得有些紧张了?”这样近的距离他当然察觉得到符白脸上的表情变化,他也当然听得明白人话中意味,竟“贴心”地向后稍退了些,不逼得那样紧了。
“我在谈的是你的胞妹,可不是你。”
他恢复了先前的笑意,继续问起来:“不知姑娘师出何门?姑娘挂着剑又背着弓,不似寻常流派……既是符公子的胞妹,莫非是远在苗疆的梭巡山?”
他不实在觉得这孩子会是梭巡山弟子。若真自梭巡山而来,怎会连把像样的弓都拿不出手?柳莫见过的各式武器太多了,他一看便知这弓不是她亲手做的,就是手头太紧,将将买下的一块大概称得上“有弓的形状”的木头。
桂兰泽尚且未回过神来。说来惭愧,她实在是不太擅长应付气场强大的人,若非符白等人是她的哥哥们,恐怕她甚至不愿过多近身。柳莫显露出的危险性,别说符白宋相玉等人,连她都能清楚地感知到,此时此刻蓦然被提问,纵使她此先提起了些许戒备心,也仍然愣怔片刻方才开口:“啊…啊!我,我是……。”
“梭巡山,师从赤雎。”
符白状似歉疚地无奈笑笑,手指捏了捏耳坠上的流苏穗子,“抱歉,楼主。舍妹有些怕生,恐怕不太方便答话。”
他瞧见了柳莫的目光在桂兰泽身后停留了一瞬,想来许是在打量那其貌不扬的弓箭。语音一顿又回头望向桂兰泽轻叹声气,仿佛很是头疼的模样:“兰泽,赤雎君该是提醒过你带好自己佩弓的吧。”
桂兰泽自然是听过梭巡山的大名,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和他们扯上了关系。她固然诧异,但未出声反驳。她是同符白说过自己师门的,再怎地也不该错得这样离谱。
她知道自己笨,所以哥哥说什么她应着就对了。
“……是我不好,总是粗心,这不就又给忘了。”她不敢直接对上柳莫的眼睛,只是瞥着符白说,“下次……下次我一定好好记着。”
“——欸?真是梭巡山的?”
说到这份上,柳莫是不信也得装着信了。
他眯起眼睛,一手抱胸一手摸了摸下巴,直把“将信将疑”四个字写在脸上。
符白暗自舒了口气,微蜷的指节稍微松开了些,亦是扬起浅浅笑意直视柳莫的双眼。他抬手摸摸鼻尖,从容应对柳莫的质疑:“楼主若有闲情逸致,大可去拜访赤雎君询问一番,也好替舍妹传递一下思念之情。”
柳莫盯着他的眼睛看了须臾,最后叹出口气。
“好吧,小姑娘,你哥和你师父说得对。行走江湖,没个趁手的武器,可是要出大事的。”他笑笑。
柳莫不再逼着一行人,回身去牵了容非,稍稍晃了两下,示意要接着往前走。
容非握住他的手,昂首望向柳莫点了点头,旋即垂眸露出清浅笑容。经过四人身边时,她略侧眸瞥了眼被保护在其中的那位姑娘,再稍加打量站在符白前方的白发公子。
“那么,符公子,我们先行一步,有缘再会。”
她收回目光,轻轻地捏紧了柳莫的手,与众人告别后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符白目送两人渐行渐远,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方才回身告诫:“桂姑娘,以后你独自出门在外,千万小心那个人。”
周一叶反应过来,闻言思索片刻应答道:“……我会尽力保护桂姑娘的。”
宋相玉收回折扇中的短刃,合上扇子在掌心轻击。他略歪着头瞧着桂兰泽,又望回符白,沉吟少许得出推测,考虑到桂兰泽的心情,仍是选择了凑近符白低声耳语:“那位楼主想要你的眼睛?”
符白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嗯,他就是之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有些…很特别的爱好。”
桂兰泽堪堪回过神,疯狂眨眼试图消化恐惧:“我、我会小心的!”
符白负手于身后,安抚似地笑笑:“别担心,我们在呢。”
“走吧,我们的事还没做完呢。”
刚刚入夜,最后一束阳光才离开人间没多久,月光都还来不及降临于林间。桂兰泽还没走到最近的镇子上去,又得在野外过一宿了。
按常理来说,也许人们都会避开树林露宿,免得碰上些野猪野狼之流的山兽……但桂兰泽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这样的环境反而会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心安。
——但不是今夜。
有一些窸窣声,但不是野兽的。这些声音比动物在林中穿行发出的摩擦声要规律得多,也要细微得多,传递出两个字,“谨慎”。
起码对于一个生长在山里的孩子来说,很明显,那不是山兽,是人。而且人数还不少。
但有时候,有人在并不是一件好事。
怀着七分的好奇和三分的谨慎,桂兰泽决定先跟上这些人,看看他们有何意图。
她对自己的武功非常有自知之明,她谁也惹不起,只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借着晚风时不时吹起的簌簌声缓慢行进。
最终,远远地望见了一个也许不那么熟悉,却拥有极强辨识度的身影。
符白。
与她刚刚相认没多久的哥哥。
这些人是来找他的吗?
桂兰泽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对这位哥哥没什么了解,根本不清楚眼下是个什么状况。可从这想法一股脑钻进意识里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办法继续屏住气,瞬间炸出一身冷汗,焦急起来了。
毕竟很明显来者不善嘛!不然还有什么事要偷偷摸地做!
四下环顾,敌在暗我在明,也没见着之前与符白同行的那两个……撒手掌柜和小兄弟。桂兰泽见符白似乎仍毫无发觉地睡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惜自己不是哪位世外高人,并不能一次性把这些人都悄悄解决掉……
就在此时,那些人更近了。他们已经走出阴影,露出了獠牙,兵器的寒芒在夜里格外地刺人。
她不能就这样继续隔岸观火,她必须做点什么。她缓缓取下了背上的弓,另手握住一支箭。
——咻!
与人的身影一齐飞出去的,是一支箭,已经插进地里。只惊得那人慌忙作出反应,一个趔趄险些没能站稳。
桂兰泽知道,不论是主动暴露自己的位置还是招惹这群人都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选择……
但她还是咬了咬牙,选择坚定地犯傻,并抽出第二支箭,搭在了弦上。
弓箭自弦而出,迅捷之势刺穿了空气,而脆弱叶片被箭矢刺破碎裂的声音是那样刺耳。几乎是瞬息间,符白睁开了眼睛,沿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层林交叠间,月色笼罩下,阴影中小巧的身影格外显眼。
那破空而出的箭矢并未伤到碧虚郎身手矫健的部下,妄图接近自己的那人自觉行迹暴露,干脆直截了当将手中短刃往来处掷去——
桂兰泽只觉手中箭尚未脱手,眼前便寒光一闪,下意识闭目侧身闪躲。短刃自耳侧擦过,不偏不倚削去了寥寥数根发丝。桂兰泽没再花多余时间惊魂未定,而是动作利落地放弃了早已暴露的位置。
符白见桂兰泽从自己视线中消失,方才松了口气。碧虚郎的那人也并未乘胜追击,显然在他眼里,符白此人的性命自是比那不知何处冒出的“正义人”重要许多。
哪怕只远远望见一眼,符白仍是认出了那好心相助的人便是前些日子被明河推来与自己相认的妹妹,虽然不知她身手如何,不过不被牵扯进来自是最好。符白倒是希望她逃得远远的,最好别跟这群人扯上任何关系。但如今,他已无法分心去思考她会如何行动。
“……七个人。”
符白轻笑了声,颇有些忍俊不禁的意味:“嗤,你们还真看得起我。”
自四面八方包围上来的人无一不是手执武器,符白孤身一人立于七人围困之间,任由风吹起长发,身形稍显单薄。
桂兰泽并没有如符白所愿远离,她停留在了不远处的一颗树上,树影斑驳,将她的身影掩盖在其中。她盯着人群中间被包围仍面不改色的符白不免有些急切,手再次握住了身后的弓,可不等她抽出新一支箭矢,她的手便被按住了。
桂兰泽惊诧地回头,只见那撒手掌柜神秘莫测地伸出食指举到嘴唇前作噤声状,安抚似地拍拍她的肩,示意她望向另一侧枝丫上蓄势待发的荧惑。
桂兰泽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符白并非独自一人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追杀者,而明河和荧惑的行动显然彰示着他们早有准备。
最先被桂兰泽以箭矢招待的那人手执长枪,阴狠地抬起枪尖直指符白:“周围已经被我们的人都搜查过了,符小公子,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符白讶异地挑起眉梢,似是对那人话语中部分话语颇有微词,但未出声反驳,语气中笑意不减:“我没什么想说的。”
他负在身后的手手心中闪过一束银光,桂兰泽眯起眼仔细辨认,方才认出那似乎是一柄匕首。
在人踏出步子的一瞬间,碎叶沙沙作响,荧惑自树上跳下,他的下落点恰好是那人背后,不过呼吸的须臾,荧惑已将手中的短刀架上他脖颈,鲜红的血珠沿着刀刃流下。
下一秒,就是滚烫热血喷洒而出。
“——有埋伏!”
还剩六人。
二人摆好架势御敌,迎面袭来的有四人,另有两人立即转向荧惑冲来的方向谨防下一波偷袭。
荧惑大步迈出,反手握刀柄向上挥去,正挡下那人一记正劈。刀刃弹开后立刻转而攻击手腕,接着便回旋踢出要卸他的武器,可惜被人用肘拦下。另一人随之袭来,见其下盘不稳快速出剑试图将他放倒,不料招招都被接下,反让荧惑稳住了步子。
荧惑目光一凛,转过手腕使刃尖正对上出剑人的手心,稳住身形的空隙将之扎入皮肤,握住刀柄旋转,再抬眸对上另一人的猛击。
符白侧身弯腰避开一记横斩,起身抬手化解一剑,趁势稳住下盘。弯下腰,又是横斩。力道总是够的,只是此人过于鲁莽,显得急躁了些,破绽百出。符白左手手指反握刀柄,借动作余力往上将刀刃刺入皮肉,再起身时,来者身上便多了道裂口,横切其腹腔——恰是他最爱的横斩。
“呃啊——”
许是切到了腹腔大动脉,那人发出凄厉惨叫的同时,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符白的白衣,亦沾湿了符白的长发。
符白实在不知碧虚郎究竟作何打算,若多派些精英来想必早已完成任务,却源源不断地送来喽啰们以供练手。他本已做好苦战的准备,不曾想这群人除了做事冲动莽撞便是学艺不精。
再转身,稍侧头避开冲着头颅刺来的另一剑,抬腿狠踹剑客腹部,拉开距离。
桂兰泽被这阵仗吓得不轻。她看到洒出的血液浸染了兄长的衣裳,猛然被上次同他见面时的那句话二次冲击。
“……但你绝对不会想要一个手上沾满鲜血、恶贯满盈的兄长。”
——
即便二人位置尚未彻底暴露,荧惑既已冲出,只消片刻碧虚郎就会发现他们所在之处。明河见桂兰泽看得有些呆了,轻拍她肩膀轻声将其心绪唤回,“桂姑娘,得麻烦你掩护我一下了。”
桂兰泽连忙点头,抽箭上弦,蓄势待发。
碧虚郎冲出层叠枝叶的刹那,箭与人同行。一位的行动轨迹被扰乱,另一位则不那么幸运,直被明河压至地面,反被自己的剑架上了咽喉,渗出血来。
“兄台,自杀得慢慢来。”
明河挑眉语意调笑,动作悠哉地以刀尖拍了拍那人的面颊。他此番倒是悠闲,在一旁掩护的桂兰泽险些没缓过气。她本想再为明河补一箭,不料来人立即调整好气息,再度拔剑袭来。等不及出剑,她只得举臂用臂甲接此一击,又迫于压力被人打下树去,有惊无险地及时翻身稳当落地。
腹部大开之人又将起身,符白只撤步,毫不留情踩住他暴露的脏器,任其哀嚎的同时抽出空隙眨了眨眼,语气诚恳地致歉。
“抱歉,可能要让你多等一会儿了。”
刚挨了一脚的碧虚郎再次调息,重整态势叫喊着冲来。符白收刃,微侧身以臂击其腕,卸了他的剑,反转匕首出刃向上直穿人喉。此时,地上那人也无了动静。
还剩四人。
桂兰泽连忙跳开,再次上树收弓欲出剑防身后穷追不舍之人。二人正上下追逐周旋,明河已趁人不得起身之利一刀穿心,即刻赶向桂兰泽。
符白也回身援助荧惑,替他牵制住第二人,那人在荧惑的攻击下显然有些力不从心,这下只得将手中的长刀往符白的方向挥去。距离过近,符白躲闪不及,右侧束辫的珊瑚珠险些被刺破。长发散开,符白蹙眉,不愿再多拖延时间,直截了当将手中匕首掷出,不偏不倚砸进那人额心。而荧惑将另一人的手彻彻底底地钉入了泥土中,此刻正握着那颗被劈落的珊瑚珠。
最后一人。
碧虚郎与桂兰泽间仅一剑距离。方其出剑之时,明河的刀已然穿透了他的胸膛。只留桂兰泽惊魂未定,颤抖着收好弓剑,双腿一软瘫坐地上,浑身冷汗,大口喘着粗气。
荧惑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拍拍身上的尘土,将手中护着的珊瑚珠递给符白。符白叹了声气,将其妥帖收在了荷包中。
明河收刀回鞘,上前一步,将桂兰泽扶了起来,关切地询问:“没受伤吧?”
桂兰泽茫然地反应了片刻,方才忙不迭摇了摇头示意没事。符白抿唇,抬手搓捻左侧垂下的鬓发:“不好意思,桂姑娘,把你卷了进来。今夜之事,多谢桂姑娘出手相助。”
荧惑认真地歪头思考须臾,眸光一亮。他跑到不远处三人的包袱前,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从客栈带出的豌豆黄,再将之递给桂兰泽:“多谢姐姐,你要吃糕点吗?”
桂兰泽被这般感谢,倒是有些不适应。她挠了挠脸颊,支支吾吾地回应:“我、我也没做什么……别客气。”
言回了谢,接下他的豌豆黄,凑到嘴边又未下口。本不应同小辈抢吃的,只是不远处的血腥气涌入鼻腔,刺得她有些反胃,得要靠手中这甜点的淡香稍加缓和。但她总归是不敢再往别处多瞟哪怕一眼了。
桂兰泽抬眼看看面前三人,马上又收回了目光。习武之人嘛,跌打扭伤都是常有的,也免不了要流点儿血。她怕的并不是这些红色的液体,她不过是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战斗过后留在人身上的、他人的血。
在话本子里,帅气的大侠也会“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可若真的站在这样的人面前……
究竟是被血腥味堵了鼻,还是心情尚未彻底平复。桂兰泽尴尬地愣了半晌,方才结巴着开口。
“那些人是谁……?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符白愣了半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疑问。尚未来得及言语,明河装模作样地一手扶额一手叉腰,一副很是无奈的模样。他接过了话头:“他们嘛,他们是来杀你哥的。”
符白伸手在背后不动声色地掐了一下他的腰,趁他面色一变低声抱怨着“痛痛痛”时将他拽到自己身后,轻咳一声,正色纠正道:“只是些杀手罢了,桂姑娘不必在意。”
荧惑站在桂兰泽身侧,小口小口地咬着豌豆黄糕点,闻言悄悄凑到桂兰泽耳边压低声音:“那些是碧虚郎的杀手,是被人派来追杀哥哥的。”
“荧惑。”
符白本欲开口阻止,奈何场上其他三人已经没有人听他的话了。荧惑无辜地摆了摆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明河佯装不忿,端的是正人君子状:“好你个符小白,你明河哥我不跟你计较。”继而又拍拍符白的肩,苦口婆心地劝说。“你就告诉她嘛,你一直不说她就一直问,你忍得住我们可忍不住。”
桂兰泽脑袋里的想法被这三位一人一句、来来回回地晃动。
还真是杀手啊……等等,碧虚郎?总觉得在哪听说过——
似乎,是个超有名的杀手组织来着……?
“欸?!”她不禁惊呼出声,“那、那你们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她于是想起上次符白说过的话。难道他已经被人这样追杀几年了吗?如果是这样……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哥哥是一个“恶贯满盈”的人。
桂兰泽又闻了闻手里荧惑递来的豌豆黄。一股美食该有的自然清香。诚然,饭可以乱吃,人不可以乱杀。但剑已经抵上了脖子,难道不应该果断地还手吗?难道人家给了我一巴掌,我不应该一拳打回去吗?
也许如同她自己曾经历过的、她的师父教她的那样,人要学会还手——好吧,又也许这两件事的严重程度根本不能比。
她仍是怕碧虚郎的,但她心中的另一股阴云已经散去不少。
心意已决,这下她该考虑的可不止是“要不要跟哥哥一起走”的问题了,也许还有“要不要趁青春热血来一场紧张刺激的冒险”或者是“要不要向有难之人伸出援手”。
当然,作为桂女侠,她肯定是该毫不犹豫地点头的。可作为桂兰泽,她才刚刚体验过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感觉,多少有些后怕。
这可不行。她转念一想,若是这样的老鼠胆子,当初又何必下山呢?留在山上呆在师父身边,那更安全。
既然已经决定要游历江湖,何不把手脚放开些呢?
———就算武功不好,帮不了什么应对杀手的忙,向何姐姐学来的医术总能派上些用场吧!或者给几位改善一下伙食?不过他们看起来似乎比自己手头宽裕……
“几位……呃、嗯,兄弟?实在不好意思,虽然已经被拒绝了一次,再提起来有点儿不要脸……不过,我可以与你们……一、一起……”她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这样说话,干脆还是回归自我,“……我想跟你们一起走,我很认真。”
她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激动,怕被人说是脑袋一热的突发奇想。
“我还、还通点医术,嗯。”思来想去,还是这点最有说服力,“我也可以帮各位做些杂活,我擅长那些。我能下厨,也会泡茶,我师父就一直喝的是我亲手泡的茶。我轻功也好,只是武功有点儿……”
她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我已经很努力啦,让我帮帮忙吧。你们要是不带上我,我怕我以后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她说话实在是断断续续,任谁来看都是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符白没忍住,埋头笑出了声:“嗤……哈哈哈哈……”
明河讶异地将眉头挑得恨天高,他几乎要凑到符白面前,鼻尖贴着鼻尖:“这怎么还笑了呢?咱妹妹那句话逗笑你了?”
符白好不容易停下笑,压低声音咳嗽两声,抬手将人脸推开,小小声抱怨了一句:“你好吵……”他目光躲闪,有点为难地思索着拒绝的理由。
他并不希望桂兰泽被卷进他个人对碧虚郎的复仇行动里,这条路必定危机四伏,不知何时便会令人万劫不复。桂兰泽或许并不知晓碧虚郎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但他再清楚不过,这是自地狱而出的恶鬼,是即使身处桃源依旧挥散不去的梦魇,一旦被缠上,便永无安宁之日。
让明河和荧惑为他的复仇奔赴血海,已让他足够愧疚,他又如何心安理得接受一个命运中游离的血亲来为他背负旧日仇恨呢。
符白垂眸不语,左手轻轻抚过右手手腕的绷带——那上面沾了些泥土,和他人斑驳的血迹。他正欲出声拒绝,却不曾想听到桂兰泽的下一句话:
“……我怕我以后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符白实在困惑,他不太理解桂兰泽煞费苦心也要加入的缘由为何,思及此,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明河和荧惑。
荧惑歪头思索片刻,慢条斯理咽下口中的豌豆黄,拍了拍手,侧目询问:“姐姐为什么想和我们一起?”
明河单手抱臂,另一手摩挲着下巴,眼珠在眼眶中转了又转。
“难道是师父交给桂姑娘你的修行任务?通过与他人激烈搏斗来精进武艺什么的?”
“为什么想一起?这……”
桂兰泽脸颊上都染了红。她总不能真的把脑子里那些引人发笑的想法全说出来吧!
“也不是什么修行任务……连下山都是我自己要求的,我早就在山上待不住啦。我看比起要我精进武艺,师父更担心我是不是又伤着自己了。”
她又有点尴尬了,双手环胸作思索状努力想从脑子里挖一个好点子出来,却只有脸越涨越红。
“我、我喜欢路上有人同行……更有意思一点而且还能、能相互照应!”她又捋起了自己的细辫,手上小动作一个接着一个,“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不可以吗?那就当在江湖上多结交两个朋友?”
“嘶……”明河头疼地扶额。他本有意给桂兰泽递话,本想着这种理由想来符白大概也许会愿意与之同行,奈何这小姑娘不知是头脑不灵光还是不愿欺骗他人,愣是不接茬,这下他可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符白松口了。
荧惑没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眼睛。他有点犯困,干脆席地而坐开始打盹。符白略带歉意地对桂兰泽笑了笑,对明河使了个眼色,明河心领神会地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翻出小薄被递给他。符白悄声靠近荧惑身边屈膝蹲下,双手握住被角给人轻轻搭上,这才起身望向桂兰泽那双世间罕有的眸子。
他实在是有些无奈,闭口不语看人半晌,终究是垂眸叹出声气。按照桂兰泽话中的“师父担心她会不会伤着自己”,那么自己一行人恰好是她本该远远避开的,而她却想出万般理由跟上来……
若是自己再回绝,想必她会难过的吧。
他其实很难对桂兰泽抱有对血亲该有的关怀,从小的生长环境注定了他不会成长为一个很在乎血缘的人,但他仍会承担起作为兄长的责任。
“……桂姑娘,你真的想好了吗?正如你所见,与我们同行会有数不尽的危险,也许明天,我们就会葬身于他人刀下……即便如此,你仍然愿意吗?”
“嗯,愿意啊。”桂兰泽点点头,见那孩子已经要睡了,同两人走近些,再把声音压低些,“虽说我师父很担心我,我也觉得他的担心有理……可担心危险的话,我就没必要下山啦。”
“至于哥哥说的那些,不好的事……”
她不想把他的那段话再重复一遍。要是桂叔听到她说类似的话,肯定会让她赶紧“呸呸呸”地把晦气都吐出来的。
“其实……其实我觉得,哥哥和这两位——呃,侠士吧,看上去还挺厉害的!应该不会有那么可怕的事发生吧?而且现在,我也可以来帮忙了呀。”
桂兰泽觉得这次有戏,不自禁地嘴角上扬。这会儿,她见符白有缕不太自然的发束,才发觉应是在刚刚的打斗中弄散了辫子。她已经提前开始在心中欢喜,并盘算起自己的小心思了。
“难道三位对自己的武艺,还没我有自信吗?”
明河没想到符白真的会应下这档子事,他本以为这次商议在桂兰泽开口的一瞬间就注定要落空,但仔细一琢磨又觉符白此举不无道理。他搭上了符白的肩膀,下意识揉了揉他的右手小臂,正要挑眉认下桂兰泽的“豪言壮语”,就听人状似随口说出的那句话。
虽然有些不礼貌,明河努力地压抑着自己嘴角的上扬,最终还是没忍住嗤笑出声。
他自然看得出桂兰泽并非什么武艺精通之人,哪怕并不认为自己的武艺已达多高境界,如今恍然听闻此般言语仍旧忍俊不禁。
并不想打击桂兰泽自信,符白稍颔首肯定了她的话语,还不忘用手肘推搡明河示意他收声。
符白呼出口气,眉眼舒展。他笑意浅浅,诚恳地向桂兰泽的方向略欠身行礼。“既然如此,那在下也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多谢桂姑娘,愿意向在下施以援手,今后亦请多多指教。”
她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觉得被人家笑有什么错,却也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对。桂兰泽抬手揉了揉自己脑后的头发,反倒跟着明河“嘿嘿”笑了两声。
见符白表情也放松下来,她就安心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这一礼,遂学着人家的样子行回去。
“不、不必客气!我也得谢谢几位愿意带上我。”她看了眼地上打盹儿的少年,又说,“不然还是快休息吧,你们肯定也累了。正好我还不怎么困,刚刚那阵仗可把我吓得不轻……不如今晚守夜的事就交给我吧。”
虽说都是实话……可她自己也忍不住怀疑起自己守夜的可靠性呢。
本该愉快决定的事,符白却忽然犯起了难。他为难地皱起眉头垂睫思忖:“夜晚林中会很凉,不太适合姑娘歇息……我们去前面的镇子歇脚如何?”话虽如此,他又三言两语打消了自己的想法,“但是荧惑已经睡下了……”言罢,他以求助的眼神望向明河,等待他的回应。
明河单手叉腰,一手抬起揉乱符白长发,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针对他的问题提出解决办法:“那我带着咱妹妹去镇上找客栈?或者我抱着小狼咱一起去?”
符白不满地拍拍他放在自己头上的手,随口抱怨了一句:“别揉。”旋即正色回头对上桂兰泽的视线,轻声笑笑,将决定的权利交予她:“桂姑娘,你决定吧。”
“啊?”
桂兰泽又懵了,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
“我没关系的。我已经下山四年了,在哪儿没睡过呀!再说了,哪怕是在山上的时候,我也在各种野地里睡过呢。不打紧,我身子好!
“你看,这孩子都已经睡下了,本姑娘当然是决定就在这儿睡啦。”
她这时笑的确是为了打消眼前人的担忧,但她很开心也是不假的。
“话说回来,这位大哥和这个小孩儿到底叫什么呀?上次这位大哥好像跟我说过一次名字,可我没记住……”
只记住是个撒手掌柜了!
符白眨眨眼,调笑似地看了眼明河,瞥见人大惊失色的模样,努力憋笑抖着声音提醒:“……人家问你呢。”
明河着实有点委屈,他本以为自己应该给桂兰泽留下了足够深的印象才对,不曾想对方不消半个年头便忘了个精光。
他面色严肃地环臂,微微俯身正对着桂兰泽的目光:“桂姑娘,让我再次正式地介绍一下,在下名曰,明河。明日的明,河流的河。”继而又侧身,五指并拢朝着熟睡的荧惑的方向,“这位呢,名叫荧惑,你哥取的。”
桂兰泽疑惑地歪头,本想问清楚具体是哪个字,还未来得及言语,便不真切地瞧见符白状似翻了个白眼,出声打着圆场:“荧光的荧,困惑的惑。”
符白抬手掩唇垂眸思忖片刻,安抚似地对桂兰泽点点头:“那今日便在此歇下吧。”
“明河,荧惑……明河,荧惑……”
桂兰泽小声念着,像上次走后念哥哥的名字那样,生怕给忘了。如果说上次是为了找哥哥,那这次可是为了礼貌啊!
既然人家已经睡了,也不便再寻片舒坦地儿。桂兰泽便同两人一块儿席地而坐,围在那睡着的孩子身边。
“明河,荧惑……明河,荧惑……”
桂兰泽小声念着,像上次走后念哥哥的名字那样,生怕给忘了。如果说上次是为了找哥哥,那这次可是为了礼貌啊!
既然人家已经睡了,也不便再寻片舒坦地儿。符白和明河也席地而坐,围在那睡着的孩子身边。
——桂兰泽要做的第一件事可不是睡觉。
她先是想起什么似的,觉得既然几位先前就打算睡了,也该有还留在原地的行囊才对,便迈开步子想提各位带回来。这一脚刚落下,又发觉不远处还躺着几个人,心里打了退堂鼓,只好尴尬地坐了回来。
或许只是为了缓解尴尬,才刚好想起之前的点子。
“啊、哦对了,我看哥哥的辫子好像散了……”她把目光移到符白那缕发上,“我还挺会也挺喜欢扎辫子的,我可以帮哥哥扎吗?原先是条麻花辫吧?”
她又指指自己脑袋上的麻花辫,摸摸耳旁坠的铃铛,“喏,哥哥看,这都是我自己扎的,给哥哥扎肯定不丑的。”
符白这会儿少许地反应慢半拍,他愣怔地看着桂兰泽眨了眨眼,半晌才憋出个词来:“……啊。”
明河抬眼对他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手上将滑落到荧惑胸口的小毯拉至肩膀处:“你去吧,小狼这儿我看着。”
符白略颔首放轻动作起身,些许赧然抬手摸摸鼻尖,仍是紧张地捻捻自己松散的长发。他在桂兰泽周围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手指不自然地挠了挠面颊:“麻烦你了,桂姑娘。”
桂兰泽此时心里已经乐开了花,连忙应道:“不麻烦不麻烦!”说着,她就挪了挪身子向符白凑近了些,抬手先给人顺了顺头发。她动作极轻,不紧不慢地,只怕自己磨糙了的手弄疼了他。待他这缕头发差不多恢复原状,便熟练地将其分成三股,又十分麻利地编起来。
其实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替别人扎辫子呢。当时她软磨硬泡,师父也只同意让她给自己梳梳头,说什么“徒弟和家仆还是有区别的”。
虽然已经熟练到闭着眼睛都能编好的地步了,但她还是没有移开视线,专心致志的。
因为这是一条有纪念意义的辫子!
而且抬头看向符白的话,或许会生出些“其实是在给自己扎辫子吧”的奇妙想法。
但符白的视线始终驻留在眼前人身上。他看得出神。
他都要记不清上一次有谁为他扎辫子是多少年以前了。而到这次,这个人是他刚寻回不久的胞妹。
哪怕是双胞胎,眉眼五官几乎完全相同的也极为罕见,究竟是怎样的天意会让自己与胞妹眉眼生得如此相似,又是怎样的天意会使两双同样的特别眼睛如此不同?
符白觉得,她的眼睛似乎比自己的要更明亮些,从她的眼睛里可以见到的东西很多。
她的纯净用不着花心思去读。
大概多年前,自己这双眼睛也和她的一样。他想。
桂兰泽把那颗珊瑚珠重新绑回了他的辫子上。
“好啦。”她两眼冒光,像在等着人“验货”。
这颗珊瑚珠是妈妈留给他的,不慎被碧虚郎打掉后,又由另一位血亲为他系回来。
——这可真是。
“……多谢。”
他露出笑容。
符白独自坐在窗边,任由窗外的微风吹乱衣袂。他左手执一白棋,垂眸凝神思忖,良久方才落子。白棋触及棋盘发出清脆响声,与此同时戏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白,在与自己对弈么?”
竹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符白左手食指举到唇边示意来人小声一些,目光投向一旁榻上安然睡着的人。
明河大咧咧地点头,将门掩得小心翼翼。符白起身接过他手里的食盒,视线从他衣服肩膀处的湿润掠过。
“下雨了?”
“有一点。”
符白放轻动作把食盒放在桌上,对明河跃跃欲试想去叫醒荧惑的举动不甚赞同,抬手拍拍他肩。
“刚睡下不久,别叫他。”
明河不忿地作罢:“你就惯着他吧。坐下,手伸出来。”
符白盯着他,片刻颇为无奈地叹声气遂了他的意。明河仔细着给他拆卸下右手手腕处昨日缠的绷带,又动作轻柔地给他换上一卷崭新的,末了恶趣味地束了个漂亮的吉祥结。
符白一边任由他动作一边随口问着:“今日怎么去这么久?”
明河闻言一顿,仿佛在思索,不过须臾,他语气迟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嗯……在外面碰到一个熟识,聊了几句。”
符白颇有些困惑,欲开口追问又作罢。倒是明河又换了个话题:“咱们下一站去哪儿,临安怎么样?”
桂兰泽向来不挑食,何况出门在外,不多尝试点新鲜事物未免太可惜。路边小摊儿必然是来了兴致便尝上两口,到了饭点就是上街转悠,停在哪家门前就吃哪家菜——前提是盘缠还够。
今日的幸运店家比较朴素,掌柜的做的是小本生意,店内也不拥挤,随意坐下就能随意吃上。桂兰泽毫不犹豫地叫了这家招牌的烧鸡。
边吃着,桂兰泽就估计差不多到时辰了。待饱了肚子,又开始一面转悠一面不慌不忙地向同师兄师姐约定的地点进发。
晌午的太阳总是正烈,今日却阴着,抬头净是云。空气闷着,呼吸都跟着困难起来。桂兰泽已经嗅到了雨水的味道。幸好碰面地点选在这儿最大最显眼的一棵老樟树下,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雨下。
桂兰泽又把师父留给她的一书信拿出来检查了一遍,确实是没有半分差错。可她都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了,还是没能在人来人往中寻出那两个特殊的身影。
桂兰泽耐不住性子,却也不敢四处走动,怕错过了。索性使轻功上树,换个视野寻人,亦能多赏赏远处的景色。
只是……
桂兰泽已经睡过了一场午觉,被冰凉的雨水拍醒。不知是又过去了多久,天彻底暗下了,行人更是稀疏不少。这老樟树下依旧只有她一人。
“不对啊……”桂兰泽由侧躺坐起,自言自语,“师父的徒弟,怎么可能会是不守时的人呢?难道是忘性大?但这听上去也是会被师父嫌弃的那种人……”
她最终决定再等一盏茶。若还是没等到,她就算冒着雨也要去找人了。
“这雨……越下越大了。”
荧惑靠着门扉探头望着庭院中央,雨声渐强。符白将杯中残留的茶饮仰头一饮而尽,旋即认真将茶盏摆放回原来的位置。明河不知从哪儿翻找出来两把油纸伞,放在掌心颠了颠。
符白略带不解地眨眨眼问:“怎么这么急?”明河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单手搭在腰际昂首得意:“因为我已经找好马车了呀~人家还在客栈外等着呢。”
“……去临安?”
“对啊。”
“……”
符白实在不理解既然已经决定了去临安,那么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询问自己的意见。然而木已成舟,只得由着他去。
荧惑“噔噔噔”地跑进屋,抱着两个人的包袱再跑了出来。符白伸手过去想要接过自己的包袱,却被荧惑后撤一步的动作躲开了:“你的手不行,我帮你拿。”
“小狼,我的呢?”
荧惑抬头对上明河的视线,直白地回应:“明河哥的自己拿也可以。”
符白没忍住嗤笑一声,蓄意无视了他投来的幽怨目光,仍是从荧惑手里拿过了自己的包袱:“听话,我没那么娇弱。”
荧惑向来很听他的话,闻言也没多说什么,一把握住一边明河手中的伞,将其展开挡在符白上方——他的身高尚且比符白矮一些,于是符白接过他的伞,将他揽到左侧一并走到庭院中央。
“……行,你俩亲着呢。”明河无语地挑眉,自顾自地回身拿上自己的包袱,再自顾自地举起了只属于他的油纸伞。
一盏茶的时间到了吗?
或许是没到的。这所谓的“一盏茶”只是从桂兰泽发觉情况有变开始算起,到她终于忍不住要采取行动结束。街边茶楼里的水还没热上,一个娇小的身影便从树上一跃而下,猛扎进雨里,无所顾忌地沿路跑去。撑伞的路人见了,定以为她是家中出了急事正往回赶呢。事实上,她连自己究竟向哪走才能找着师兄师姐都毫无头绪。
等发热的头脑被雨水冲凉,桂兰泽才跃上屋顶,冷静下来寻找异样。瓦片湿滑,她都险些出糗摔着。
桂兰泽伸手置于额前挡雨,放眼望去……空荡荡的街上零星点缀着几把颜色不一的伞,和在老樟树上看到的景别无二致。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难道大师兄和大师姐也是从别处赶来临安的,不想被这雨耽搁了行程?桂兰泽的脑袋飞速运转,却怎么都得不出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结论。
于是她的浮想开始了。
也许……说话直来直去的师父无意中结下了仇家,大师兄和大师姐就被人盯上了,正在雨下竹林中和刺客死斗?
也许……大师兄大师姐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位穷追不舍的怪人,一阵骚扰后发现对方竟是武林前辈,正欲传授绝学?
也许……他们是被哪家的烧鸡迷住了?
下一个“也许”还未跳出脑袋,一辆雨中的马车就吸引走了桂兰泽的注意力。现在,对她而言,即使是最常见的事物也不那么常见了。
万一,只是万一!万一那里面就是被绑架的大师兄和大师姐,正等着我拔刀相助呢!
不假思索,桂兰泽规划好了她在屋上的路线,跟上了那辆“神秘兮兮”的马车。
荧惑双指拿起盘中的糕点,小口小口吃着,与世无争地看着掀起窗帘一角往外探的明河。
“明河哥是在看雨多久停吗?”
他慢吞吞地咽下口中软糯糕点,方才挪到明河边上好奇地询问。
符白手执书卷,神色安然仿若已沉浸其中,闻言只浅浅望过去一眼——便看到荧惑被明河抓过去一起往外瞅:“来小狼,给你看个好东西。”
“……”
符白平静地挪回视线,权当无事发生。
“怎么样,发现什么不对了吗?”
明河自得其乐,摆出了一副名师作派拍着荧惑的肩。
荧惑认真地探视着窗外,余光捕捉到了明河口中的“好东西”。
“我们前面,好像还有一辆马车。”
符白终于被吸引了注意力,微微蹙眉疑惑地重复了一次:“还有一辆马车?”
荧惑双眼发亮地挪到他身边发问:“还有一辆马车有什么不对吗?”
符白如他所愿放下书卷,与明河交换了一个眼神,抬手揉了揉荧惑的软发。
“像这种大雨天,是很少会有马车在路上走的——除了你明河哥这种剥削别人的坏家伙。
“在这种天气下仍然执意要行驶马车,那么可能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目的,比如杀人抛尸,或者绑架。”
明河显然对他口中的评价不甚乐意,可惜吃人嘴短,也无可奈何:“我下去看看。”
符白亦站起身来想和他一起去,却被明河转身按回了位置上:“你安分待着,我去就行,这么大的雨不怕染风寒?”
“……那你不也……”
符白话音未落,明河已经抓起一旁的斗笠,身手敏捷地掀开帘子闪身出去。他片刻失语,无奈转头叮嘱荧惑:“以后别跟着他学。”
桂兰泽脑中的话本都要敲定了,不曾想半路杀出了个“拦路虎”。
在这雨天,这一条路上竟一前一后地走着两辆马车?
不打紧,桂兰泽的脑袋里可以瞬间蹦出另一套新剧本!究竟是惊心动魄的正邪追逐,还是令人动容的爱情故事……
啊,当然也有可能里面坐着的是自己的大师兄和大师姐。
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桂兰泽已经不能再继续观望下去了。她总归要一探究竟,免得错过了。
桂兰泽跃下屋顶,这次平稳降落在前一辆车的车夫旁——盯了这么久,肯定得先看这家的。于此同时,她也瞥见了从后一辆车跑出来的人。这无疑是在催促她赶快验证车内人身份。
“得罪了!”趁着车夫还未反应过来,桂兰泽一把掀开帘子钻了进去,对上一张错愕的面孔。正好,便于她仔细地审视一番。不过显然,这不是她要找的人。
这下可理不直也得气壮了。
“……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桂兰泽摆出一副强势的模样。她想着只要装成捕爷,就能自然地离开了。
眼前人似是吓破了胆儿,愣神半天也没蹦出半个字。此时车忽然停了,桂兰泽又打了个趔趄。合着雨声,她只能听到车夫僵硬的附和声,余下的叫停声太模糊了。
干脆就借这个机会打探下后一辆车的人好了。于是桂兰泽又大摇大摆,即使已经淋成落汤鸡也依然神态自若地走下车,对上眼前这个一身侠客行头的人。
“你呢,你又是谁?报上名来!”
明河本想直接从马车的帘子正面闯入,奈何被人捷足先登。他本不愿节外生枝,下意识地眯起双眸上下打量这位风风火火的少侠。
有点眼熟。
明河注视着那人的后脑勺和衣着,勉强辨认出来是位女侠,干脆停下脚步压下斗笠外缘环臂观望。
雨声淅淅沥沥,冲散了马车内人回话的声音,但仍能听到模糊的应答。
明河心觉不对,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马车右侧,抬手欲掀开窗帘往内探视,却被那位女侠忽然叫住。
“你呢,你又是谁?报上名来!”
明河叹声颇觉无奈,侧身对上女侠的目光——这一瞬间,他顿感天雷轰轰仿佛劈到了他身上。
他下意识想回头看一眼自己家的马车又堪堪止住。他知道符白会配合自己的行动不会在自己明确提出不希望他离开马车的前提下强行离开,更何况,马车里还有一个绝对不会让他身陷险境的荧惑存在。
那这位就是……
明河清了清嗓,抬手并起五指举到自己身前:“这位女侠,你先别急。”
他沉下脸来,信步跃上马车台阶,一把掀开车帘——里面那位客官面色如纸神色惊恐。
明河环顾四周,最终视线定格在那人脚下。明河眨眨眼,蓦然躬身,笑盈盈地看着他询问:“这位客官,劳驾您起个身呗?”
客官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慌乱地坐得更实了:“你……你想干嘛?!”
明河彻底垮下脸来,声音沉沉:“我猜您也不希望耽误太多时间吧,毕竟我们能等,里面那位可等不了。”旋即抓起他的衣襟把他甩开,蹲下从座椅下面扯出一个麻袋子扔出马车,扬声道:“女侠,可别拆那个麻袋,里面有脏东西。”
桂兰泽闻言,乖乖地应声,停下了碰那个麻袋的动作。
“你怎么知道?”那位客官褪下恐慌的伪装,面色阴沉,手背在身后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
“暴雨天却仍然坚持乘马车出行,一定是有急事。在有急事的前提下被拦下却支支吾吾无话可说,是心虚,还是编不出理由呢?”明河平铺直叙地为他解释,末了又补充一句:“更何况,您的车厢可是有一股难闻的尸臭呢,您闻不到吗?”
他动作轻快地抓住客官握着匕首举到他面前的手,迅速扭断,劈掉他手里的匕首:“哟,还用匕首,你配吗?”
客官面容扭曲地想蹬开他,放开嗓子大喊:“车夫!快赶马!”话音落下,却无人应答。
“嗤。你不会觉得靠威胁别人得来的助力会有用吧?车夫早就跑了。”明河禁锢着他的动作,手指点了几处穴位封了他的力又劈晕了他,往车厢外招呼一声:“喂,姑娘,能麻烦你把他押去前面镇子的衙门吗,在下还有急事。”
还未得到回应,他便一副突然想起什么事的样子,朗声道:“对了,在下明河,一介匹夫罢了。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桂兰泽。”斟酌片刻后感觉他不像什么坏人,就直说了,“我也有急事啊。我自己的急事还没处理完呢……你见过我师兄师姐没有?”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有些尴尬了。师父只说他们会来找自己,也没说他们的名字和长相。
……哪有这样找人的?
算了算了,还是赶紧走吧,再多呆更尴尬,不如回老樟树下接着等,桂兰泽想。于是她钻进车内拖着人就溜了。
陶明玉和季安卿正挤在一把临时买来的伞里,急急忙忙向老樟树下快步走去。
“啊……这下该怎么办啊?师父都那样要我们照顾她了,结果我们却把她弄丢了。”季安卿急得直跺脚,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愣是半个人影没有。
“师妹,冷静,冷静……”陶明玉强颜欢笑想安慰她,只可惜他自己也挺心虚的,“说不定小师妹只是找了个更稳妥的地方躲雨,或者买伞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呢?”
师父随口多叮嘱的一句,对他们来说可不那么随意。在他们的理解里,这孩子八成是个不谙世事的冤大头。
“哎呀真是急死我了!都怪那几个贱人,非要拦着路!这下好了,还下起雨来,连车都坐不上了,又耽误好多时间!”
“好好好,师妹你冷静点……我们就先在这等等她吧,怎么说也是我们失约……”
季安卿再着急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得应下来。
明河望着桂兰泽离开的背影,垂眸琢磨片刻,口中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她报的名字:“桂、兰、泽。”
大雨滂沱,尚未有减小的趋势。霎时间,一道雷在明河耳边炸开,明河被吓得弹了一下,骤然发现自己的衣物早已被打湿得彻底。
……方才那桂兰泽,好像也挺狼狈的模样。
明河几乎是下意识将自己的斗笠取下,才恍然间意识到她已经驱车走远了。
明河楞楞地站在原地,良久才愤懑地戴好斗笠,步子踏得震天响。
“看到那张脸就觉得是个病秧子,白白让我淋了这么久的雨……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数落他。”明河压低斗笠边缘,恼怒地自言自语。
恰好,符白仿佛掐准了时间,掀开车帘的一角探出头来:“明河,好了吗?”
“诶,来了。”闻言,他几乎是下意识抬头做出了肯定的回应,反应过来又气得想给自己一巴掌。
明河小心翼翼地避开车夫钻进车厢,便见符白眉头紧蹙地望着自己。
完了,符白好像有洁癖。
符白只盯着他片刻,便收回视线无奈叹声:“这么大的雨,衣服全湿了,你等着闹病吧。”
他敲了敲车厢壁,语气轻缓:“一会儿能在前面的客栈稍微停一下吗?麻烦您了,我会加价的。”
荧惑乖巧地坐在一旁摇晃着双腿,压低声音凑近明河耳侧:“哥哥生气了。”
明河欲言又止。他当然看得出来符白生气了,但事态紧急,他也不可能让符白去淋这场雨——还好没让他去。
他清了清嗓,端正作派故作正经道:“符白公子,请问你知道在下这趟解决了多大的……阿嚏!”
符白理也不理,从包袱中取出手炉,转身扔到明河怀里,满目不耐地回应他这个喷嚏:“明河公子,也请你稍微安静片刻。”
弯弯绕绕把人送至衙门的桂兰泽,终于觉得身上有些凉意在蔓延。她隔着一层厚厚的雨幕,望向那棵自层层白墙后探出些许绿意的老樟树。
再回去看看吧,要是还没等来,就先回客栈。她想。
“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可我们只有一把伞呀,怎么带她一起回去?”
“说不定她带了伞呢?再不济,到时候你俩挤挤,我跑回去就是了。”
“……”
离老樟树几丈地外,桂兰泽就看见两个人正在荫下东张西望地谈论着什么。
“大师兄大师姐——!”
桂兰泽冲他们喊道。
雨下得大,并不是每句话她都听得清,只见两人神色惊喜,举着伞慌慌张张地跑近了。
一把伞下的三个人匆忙相互慰问了几句,马上一个人就冒着雨冲得远远的了。
“大师姐,反正我都已经淋了一路了,为什么大师兄坚持要我跟你一块儿撑伞呢?”
“你都已经淋了一路了,当然再不能淋着你了。”季安卿伸手帮她拉好陶明玉给披上的外衣,“大师兄疼你还不好吗?”
桂兰泽裹好外衣,不作声了。
桂兰泽第一次见这么气派的房子,私人名下的。她见过的更大更气派的房子还在山上,可那是门派公有的。
桂兰泽知道,既然师父那么厉害,大师兄和大师姐一定也很厉害……但她毕竟在山上待了十多年,对山下的世界的认知,依旧停留在孩提时代。
这远超她对“厉害”的理解。
先跑回家的陶明玉不知道躲去了哪,季安卿则催促桂兰泽赶紧去洗个热水澡。
就在马上要被大师姐拖进水里的时候,她突然发问了:“大师姐,这屋子……?”
“嗯?哎呀不用担心,这是我们家的。快洗洗,换身衣服,别凉着了。”
“好吧好吧……”
这是桂兰泽第一次和别人一块儿洗澡。她紧张得都不敢接着闲聊,虽说能和大师姐拉进关系她非常高兴。
季安卿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率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这‘渊薮阁’是你几个师兄师姐一齐凑钱买下的,就是为了日后能让大家有个聚会的好去处。等你游历了一圈回来不知道去哪儿,也可以在这儿住下。”
“我有时候也喜欢四处转转,”她接着说,“可你大师兄不喜欢,这儿都成他家了。若是担心一个人住太空了,他会陪你的。”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师兄师姐都是些,呃,大地主之类的!”
“哈哈,怎么会呢,连你师父口袋都没多鼓。”
“是吗?可我总感觉师父很有钱啊?”
“那是他老人家厉害。有些人怕他,凡事都让着点,他就能吃好喝好了。”
桂兰泽第一次知道,原来是这样。
“哦对了。”季安卿又把话题转了回去,“这‘渊薮馆’几个字,还是你大师兄亲自取的呢。”
等两人暖了身子换了衣服,陶明玉都已经把酒热好了。
“小师妹,能喝吗?”他坐在远处笑吟吟地问。
车夫把马牵到客栈的马厩里擦拭雨水,马车就停靠在屋檐下。临安向来细雨连绵,如此这般瓢泼大雨当真少见。
符白付了四间屋子一夜的费用,估摸着时间上楼,眼见着等在门口的荧惑已不见踪影,象征性地敲了敲屋门:“换好了吗?我进来了。”
屋内人不应声,而是直接把门打开面对他:“好了,但你不用进来了,我们直接走吧。”
符白疑惑地眨眨眼,充耳不闻地将眼前的明河推开,侧身钻进屋门,信步走到桌旁与荧惑一道坐下。
他也不搭理明河直白的眼神,只端起店小二准备好的热茶自斟一杯,送至唇边抿一小口。
“这么急做什么,今夜就在此地落脚吧。”
明河心一横,提着衣摆大步走到符白面前,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圆凳上,大有一副要与符白唇枪舌战三百回合的气势。
“别急,你先说说你解决了什么大事。”符白安然垂眸,抬手执茶碗盖拂过茶水面。
荧惑眼见氛围一触即发,自告奋勇要下楼拿店小二准备的茶点,逃之夭夭。
明河怎么可能不急,好不容易见着人了,万一时间没抓紧让人跑了怎么办。但此时此刻,急切并不能解决问题,至少在符白面前,表现得过度急切只会加重他心中的疑云从而导致事态恶化……
他摸了摸鼻尖,简要地叙述了一下自己经历的事。
不消片刻,符白搁下手中的茶杯,眯眸单手支颐重复道:“所以你让那姑娘自己押着犯人去衙门?万一你力度不够犯人醒了呢,姑娘能一个人解决吗?”
“……”完了,还真没想到这茬。明河抿唇内心暗道不好。
好在符白并没有纠结这件事,他像是看出了明河的窘迫,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那姑娘姓甚名谁?想来你大抵是问了个清楚,方便日后你我二人登门道谢。”
明河扶额失语。他本来还指望符白能放过他,可如今符白将为难之意清晰明了地表现在了脸上,话外是什么意思明河自然不可能不清楚。“……嗯,那姑娘说,做好事不留名才是好人作派……”
“是吗。”符白语气毫无起伏地附和他,两相对视,许久无言。
“算了。今日就不必再赶路了,我让店小二准备了汤,沐浴过后好好休息。”符白打破了沉默,站起身来叮嘱了两句便离开了房间,留明河一个人在屋子里消化好友的好意。
明河如释重负,直接走到榻边躺下抻了个懒腰权作放松。他了解符白停止追问是信任自己不会做出出格的事,也认为自己迟早会告诉他此行的目的,但是……
明河用左手小臂遮住双眼,无奈地念叨出声:“这取决于那位的想法啊……”
符白下楼后正巧看到荧惑搭在掌柜的面前问除了桂花糕和绿豆糕还有什么茶点,而车夫拧着外套上的雨水大喇喇地走进来。
他几步走上前对车夫略颔首:“抱歉,我的同伴给您添麻烦了,今日先在此地休息罢。”
车夫被吓得后退好几步,末了朴实地笑笑:“客官,拿几分钱做几分事,这都是咱该做的。”话落又侧头往门外示意:“喏,您瞧,这雨可不是变小了嘛。”
符白脚步微顿,昂首望向远处的天空——雨仍然在下,但在雨水的作用下,彩色的柔光升起在空中形成一段霓裳绸缎。
心中浮起一层喜悦的情绪,符白笑意盈盈地回头唤:“荧惑,来看长虹。”
“陶明玉!小师妹好不容易平安顺利地来一趟临安,你陪着一块儿出去转转怎么了!”
“师妹你别生气嘛……我这不是怕外面湿着,也不方便游玩。要不过两日?”
“这雨明明昨夜就停了!”季安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被他气晕了,“你别找借口,过两日,你也不会愿意出去的!”
桂兰泽站在一旁,插不上话,也不敢插话。
陶明玉妥协了,连忙搁下酒起身去哄人,“好好好,先消消气,别激动、别激动……”
“小师妹,”季安卿转头换上一副温柔和善的笑脸望向桂兰泽,牵起她的手,“你想去哪儿玩?想乘舟游湖,还是想逛逛集市?告诉大师姐,大师姐带你去。今儿天气好。”
桂兰泽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但她又禁不住诱惑,“那个……大师兄大师姐,我想去吃点好吃的……”
“好啊!大师兄我请你吃这儿最好的酒家!”
此时陶明玉瞥见了季安卿的眼色,又连忙补充道:“呃,不喝酒,不喝了……”
“集市我也想去逛,等吃完了可以陪我去吗?”
“当然可以!让大师姐给你挑两个簪子?”这次是季安卿接上话。
最后陶明玉请了一顿差点掏空他腰包的饭,季安卿满意地给小师妹插上了她亲自挑选的花簪——兰花的,正应她的名字。
陶明玉和季安卿二人听着她头上铃铛响了一路,望她在前面兴奋地小跑,左看右看,什么都想往头上戴,什么都想往腰上别。
明河蹑手蹑脚地给符白披上了一件外衣,顺手为他推开了桌案前的窗。
这是符家在临安的私宅,名为听雨阁,是符白偶然间突发奇想,稍加清点符泽留给他的一整盒地契时发现的。
那场瓢泼大雨连着下了三日,而他们的马车前日才到临安,稍作休息之后符白便开始整理先前打探到的消息。昨夜这雨堪堪停下,清晨符白的屋门却仍然禁闭,明河实在难耐擅自闯入,便得见昔日探花郎衣装单薄地俯在桌案上,呼吸平缓而绵长,而一旁的煤油灯早已燃尽。
明河将清理院子后翻找到的小小野花平整地夹在符白手边的书卷中,又放轻动作离开屋子带上屋门。
真是个……好机会。
明河暗自窃喜,奈何刚走出院落一步便冷不丁被一声叫住:“明河哥,你要出门吗?”
荧惑方才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上仰头数着树叶的数量,却碰巧看见了明河鬼鬼祟祟的全过程。
明河思索片刻,突然发觉自己找到了拉拢荧惑的好方法。
他蹲下身,神神秘秘地对荧惑招招手,故作玄虚地压低声音:“小狼,想不想要一个姐姐?”
出乎意料又似乎合情合理的是,荧惑直白地摇了摇头:“我有哥哥和明河哥就够了。”
明河一时语塞。他又绞尽脑汁换了个措辞:“那你想给你哥一个惊喜吗?”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明河故意吞下了这句话,放任故事逻辑自由生长。
荧惑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认同:“想,怎么做?”
明河挑挑眉凑上前俯在他耳边,小小声且一字一顿地强调:“帮、我、瞒、着、你、哥。”
对上荧惑狐疑的目光,他自信地竖起了大拇指:“相信我,我不会害小白。”
好不容易把荧惑忽悠过去,明河可算是溜出了听雨阁。他顺着先前联系的人提供的路线找到了一处小巷。巷子里仍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睡觉,还有一个孩子盘坐在角落,挨个数着地上的铜板。
明河眯着眼确认对方身份,刚抬步走近,那人抢先不咸不淡地宣告“原则”:“目的,酬金。不做杀人放火的事,付钱细聊。”
“……”明河忽然觉得自己的小心翼翼完全没有必要。他从怀中掏出钱袋抛起又接住,趁那人要上前来抢时故意抬高手臂握紧了钱袋。
“帮我找个人,就在临安,名字叫桂兰泽,是个姑娘,年龄二十左右。”
季安卿刚刚帮桂兰泽编好发,陶明玉趁机饮下了最后一滴偷买的酒,随手放在身侧桌上,假装无事发生。
桂兰泽正欲起身,忽然冒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孩子,牵起她的手,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姐姐……”
陶明玉和桂兰泽向来都对孩子没什么戒心,季安卿则用目光询问自己的小师妹。
桂兰泽抬眼望向季安卿,微微摇了摇头,又转头同那孩子说:“怎么了?”
“姐姐不记得我了吗?”他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啊不是不是!”桂兰泽连忙起身轻拍他后脑勺,“是有事找我吗?”
小孩儿点了点头,“但是……姐姐你也知道我家里……可以不要让别人一起跟来吗?”
桂兰泽走到他身后,扶住他瘦小的肩膀,叫两位不必担心,她去去就回。
季安卿见陶明玉心安理得地招手说着“去吧去吧”就气不打一出来,却也不知该如何委婉地挽留小师妹,只得应下来,目送她牵着那孩子离开。
桂兰泽也搞不清状况,她只觉得不能放任这孩子不管。无论怎样,他应是在求助。她想。
这孩子牵着她大街小巷地绕,左拐右拐的愣是把这临安变成座迷宫。她终于发觉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但事已至此,她自己想再回去也不容易了,不如一探究竟。
抱着这样的心态,她耐心地跟着这孩子穿过市井,又路过了几个大户人家的宅邸,终于才来到了目的地。
——很明显,这不是他的家。
抬眼,对上的是一张颇有些眼熟的面孔。
“你是……”桂兰泽思索片刻,“哦!前几日丢了个人让我送去衙门却不告诉我他罪名的那个撒手掌柜?”
明河端坐在与少年约定好的茶楼二楼窗边的位置上,款款端起茶碗,效仿符白往日的样子品茗。方从茶碗中抬眸,便瞥见寻找的人被自己委托的少年从小路带着绕出来。
他事先打好了腹稿,也设想了很多会出现的情况以及对方可能会问的问题,一一准备好了几乎完美的答案,事到如今却忽然紧张起来。
他不知道桂兰泽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只能庆幸哪怕自己漏出了诸多马脚,符白也依旧放任自己行动。
如此这般,哪怕桂兰泽给出的是与期望中不同的答案,他也可以随意编个理由搪塞过去,权当无事发生过。他实在是不想看到符白愿望落空之时失落的模样。
……可明河实在没想到桂兰泽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他反应极快地清了清嗓,从善如流地撇清自己身上的责任:“咳嗯。姑娘请坐。不过在下可能需要澄清一下您对我的印象——我以为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暗处对少年摆摆手示意他离开,那小小少年小心翼翼摸出一枚铜板反复强调。明河心领神会地点头,食指指着楼下,再指了指自己。
而这些交流全被桂兰泽收入眼底。
桂兰泽顺着他的话直接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瞅着两人互动着实感到困惑,有意张口为自己辩解——那日的雨声震耳欲聋,隔着车厢壁实在听不清,却又被明河刻意的咳嗽止住了动作。
明河抬手为桂兰泽斟了一杯热茶,一边开口说出自己预想的开场白:“姑娘那日回去,可有感到身体不适?”
桂兰泽诚恳地摇了摇头。
意料之外。明河讶异地抬了抬眉头,心道多余的寒暄已是无谓,不若开门见山直接进入正题。
明河收起脸上玩味的表情,正声问道:“那,姑娘,你知道你有一个哥哥吗?”
“不知道。”
桂兰泽瞬间做出了回应,语气中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悲伤。她似乎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态度。
话音刚落,那种被封存多年的情绪突然又涌了上来。她想起空荡荡的山上,只有桂叔的一间简陋的小木屋,而那木屋里,只有自己和桂叔两个人。她想起当自己被桂叔领到山下去赶场,看到人家都是围在一桌吃饭,孩子都是三个五个地打闹着前进。即使镇上的人都很好,见着他们都会热情地上前招待,但从来没有哪个孩子来邀请她游戏的,也从来没有谁还会像桂叔那样牵着自己到处走的。等桂叔把自己送入师门,她仿佛与山下断绝了所有联系。而山上,也必然没有谁能成为她永远的依靠。
“……自然是不知道的。”
桂兰泽垂下了眼。
家人。
这是她一直都可望而不可及的部分。
而现在,听这人话里意思,自己是必然还有一位兄长在的……且不论是生是死,为人如何,身在何处,眼前这位“撒手掌柜”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假呢?
桂兰泽拿起茶杯,缓缓抿下一口。
“那你的意思是我有一个喽?”她又亮起眼睛,好像那片刻的悲伤不曾存在过,“所以,你想怎样?总不可能特意来知会我一声就没下文了吧。”
明河自然是注意到了那片刻的情绪转换,但他并不愿意用桂兰泽的“一时兴起”去赌。他斟酌了片刻用词,将肚里的话语稍加修饰委婉表达出:“那如果,你有一个哥哥,你会怎么做呢?”
明河并没有刻意隐瞒桂兰泽的意思,无论她如何选择,她总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况且以往的经历告诉他,桂兰泽未必没有被仇家围追堵截误伤过。
总而言之,如果桂兰泽没有选择符白,他也会尽可能地补偿她。
明河招手唤来了店小二,要了几碟糕点。转而抿了一口茶水,直截了当地询问:“我相信桂姑娘曾经有被人误会过吧,被认成另外一个人?”
他目光凌厉,颇有些咄咄逼人,全然不复先前吊儿郎当的模样:“你没有好奇过吗?明明是你从未见过的人,面容却和你如此相似——你没有好奇过这个人是谁吗?”
“如果我真的有一个哥哥……还是想先见见吧。”桂兰泽低头把自己的一双手揉来揉去,声音越说越小,几乎到了自言自语的地步,“要是他还活着,人也不坏……我希望以后能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
也不管明河究竟听清了多少,她就顺着他的话茬重新起头,没有丝毫被其气势压倒的样子,“当然好奇!但我跑太急了,根本没空回头问清楚。我又不想找个人绑起来,感觉那样太粗鲁了。”
明河似是想起了自己把人套进麻袋里的桥段,有一瞬间的眼神飘忽,抬手抹了抹鼻子。
桂兰泽喝不进茶了。她放下茶杯也准备跟人好好对峙一番。
“请问这位仁兄……还是兄台?大侠?我书读得少,拜托大哥你说话能别绕弯子了吗?我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个哥哥,我又是不是真的能见到他?如果能,什么时候才能?”
明河实在是觉得冤枉。他自觉已把话说得足够清楚明白,竟还能被扣个“绕弯子”的帽子。
他本欲为自己据理力争,方才开口便听那人问什么时候能见到符白,霎时间喜出望外险些忘了维持自己高深莫测的人设。
他清了清嗓,当机立断做出肯定回应:“能,现在就能。”
店小二掐准时间送上三盘糕点,见这人站起身来灵机一动,搓着手试探着问:“哟客官,要走了?您看这糕点,咱是给您包好带走吗?”
明河正欲拂袖而去,突然被叫住有片刻愣怔,适才反应过来:“你拿一盘下去,给跟我一起来的小鬼头,白色衣裳那个,其他的给我用油纸包起来。”
这一折让他略显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些,仔细一琢磨才又捕捉到桂兰泽言语中的词眼,不假思索地正声:“你哥人特好,顶顶好。”
明河实在是心情好,领着桂兰泽下楼的时候正巧看到小鬼头往嘴里塞着桂花糕,那少年见他下来动作迅速地咽下凑到他跟前儿,摊开了沾着些脏污的手心。
明河福至心灵地往他手中塞了片金叶子,手一挥大言不惭:“下次有事儿还找你。”
对上桂兰泽好奇的目光,他小声解释道:“这小孩儿是临安这片儿的孩子王,有事儿找他,只要有钱,准给你办成。”
桂兰泽眨眨眼,回忆起他方才挥金如土的模样,下意识问道:“你很有钱吗?”
“……”明河心虚地清了清嗓装作没听见般转移话题。“啊,糕点打包好了,走吧。”
季安卿两手环胸坐在这长凳上盯着陶明玉半晌了,就见着他的表情从悠闲自得逐渐变成紧张心虚。再对上季安卿的眼神,陶明玉立刻别过头,故作轻松地吹两声口哨。
“陶明玉,”季安卿先开口了,“我们等多久了?”
陶明玉只是没再出声,并未做出回应。
“你觉不觉得你应该去找一下在你面前光明正大被人牵走的小师妹?”
陶明玉点点头,立刻就没了影儿,只留下叹气的季安卿。
跟着这个拎着糕点的“匹夫”去见自己传说中的哥哥,让桂兰泽不由地又有些紧张。在亲眼见到“哥哥”之前,一切她都不敢肯定。
“你和我哥哥……很熟吗?”
“熟啊,我是你哥的哥哥呢。”
“我哥哥喜欢吃糕点?”看着他手里拎着的,桂兰泽自然而然地好奇起来。
“哦,这主要是给一个……给一个小孩儿准备的。一会儿估计他就站你哥旁边。”
桂兰泽越发好奇这到底是怎样一群人了。
听雨阁。
桂兰泽抬头望向这门上的牌匾。还好自己薄薄的字典里恰好涵盖了这几个字。她想。
跨过了门槛,桂兰泽呼吸都要停了。此刻占据她内心的比起紧张,似乎更多的是激动。
明河跨进宅,尚未看见垂花门的影子便隔着屏门扯着嗓子大喊一声,似是想在桂兰泽面前装装样子:“小白——”
两人进门的时候,符白刚捧着本书从正房走出——他正准备将书房中一些久未翻看、被临安湿润的气候浸软的书本挪到内院以晾晒,闻言只浅浅应了一声,亦不作答。而荧惑噔噔噔地跑进东耳房搬了一摞书晃晃悠悠地走在符白身后,在将书整整齐齐放在符白身侧后,又慌慌张张跑去外院找明河,实在好奇那“惊喜”是什么。
于是他便在看到从垂花门踏入的身影的一瞬间愣住了。
桂兰泽在明河身后,余光看到一个人的影子靠近,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哥哥”,探出头瞅了一眼——啊,不是他。
她略有些尴尬,伸出手挥了挥权当做招呼。
荧惑回头看了眼正单膝蹲下翻阅书籍内容的符白,又看了一眼明河身后眨巴着双眼的人,犹豫片刻斟酌道:“……哥哥?”
明河挑了挑眉,回身示意桂兰泽稍安勿躁,放轻脚步走到符白身后。
符白等了半天没听到荧惑的动静,却听见他在稍远处唤了自己一声,略带疑惑地撑着膝盖起身:“怎么……?”
话语残缺,但他已无暇顾及。
大雨刚歇,微风拂过,吹过枝丫,树叶紧凑在一起的簌簌声与树下人身上的铃音相契合,颇为悦耳。
符白楞楞地注视着不远处面貌与自己无比相似的人,片刻间反应过来竟是下意识背身想离开,却被早已停留在身后的明河拉住左手手腕。
“小白。”不似往常一般插科打诨的语气,而是严肃、庄重……甚至带着一丝期盼和祈求。
符白被明河握住肩膀强制转过身来,依旧垂着眼睫往后稍退了一步意欲挣开。
桂兰泽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为何这个与自己相貌别无二致的、自己的“哥哥”,见了她会像是见了鬼一般闪躲。而她总是忍不住去设想一切的可能性,甚至最过激的那种想法亦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成型——他是不是不想看到我?
思及此,桂兰泽也萌生了少许退缩之意。可尚未实施行动,便被一旁高自己半个头却仍显得懵懂的男孩儿轻轻拉住了衣角。
荧惑直白地望着桂兰泽,亦不拐弯抹角:“你能留下来吗?哥哥需要你。”
荧惑并不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对符白来说或许很重要,明河口中所说的“惊喜”,大概就是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明河顺手捏了捏符白的辫子,诚恳地对上他的目光,由衷地回答他未提出的疑问:“小白,她需要你。”
“他需要我。”
“她……需要我?”
桂兰泽抱着这种想法,在心中努力地为自己加油鼓劲,一步一步地往那边挪过去。而符白似乎很难理解明河话语中的意思——我不是只能为她带来灾祸吗,她为什么会需要我?不知道我的存在对她来说才是最安全的选择吧……
符白有些局促地抬手挠了挠脸颊,在桂兰泽坚定的步伐走过来时先行微微鞠了一躬。
“……对不起。”
“你是,我的哥哥吗?”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仿佛往平静无痕的水面扔下了一颗、两颗、三颗……数不清的石子。
桂兰泽愣住了,她不明白眼前人的歉意从何而来,连忙上前伸手扶他正身。“呃……虽然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你,但哥哥,别见外。”
抬头望着他这张脸,桂兰泽实在是觉得奇妙。这人同自己长得十分有九分像,剩下那一分似乎匀了些英气给他。桂兰泽向来不认为自己会是那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美人,不知是不是他的气质更特别,才让她上下打量一番后觉得眼前人算得上“赏心悦目”。
不过桂兰泽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的出身应是天壤之别,至于生平经历……
之前总担心是被人忽悠了,不曾先行打腹稿,等被眼前人惊住,再欲开口也哑声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愣是憋红了脸。
桂兰泽见对方好像也对此次相见没什么准备,方才鼓起勇气率先作出自我介绍。
“那个……哥哥好,我叫桂兰泽,是被一个猎户收养的孩子。”她说着,又想起看他的打扮住处似乎是个有钱人家,怕被嫌弃,忽然没了底气,声音也渐小了,“……我是川篁门左使太叔筠的徒弟,应师父的话,正在四处游历。”
桂兰泽冲他眨眨要冒出星星来的双眼,期待着他的回应的同时紧张得偷偷揉捏背在身后的手。
明河夸张地抬手抹了抹眼角拭泪,蹭到荧惑身边推着人的双肩就往门外走:“走荧惑,明河哥给你买小零嘴儿。”留下院落内的两人面面相觑。
符白尚且有些没缓过神来,左手捏紧身侧衣角又松开,反反复复将她报出的名字在口中咀嚼,待她说完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既没有提前准备介绍,也没有在她话语间隙中稍作思考。
符白手臂垂在身侧虚握,又轻欠身行礼:“桂姑娘好,在下符白,来自姑苏曲觞庭。”他没有错过桂兰泽话语中的畏缩,只垂眸抿唇,目光游移暴露内心不安。“当年是姑苏的符家收养了我,近年来……我与友人相约一道出行散心,已许久未归。”
他勉力咽下紧张,声音轻轻的、轻轻的,就那样询问着。
“那你……这些年来,过得好吗?”
明河当然没有走远,他可担心自己走了后没人看着符白给他溜了,悄悄带着荧惑从门后探出头。
符白?桂兰泽从没见过姓符的,只觉得哥哥的名字稀奇。姑苏?听说也是个好去处,但她不记得师父说的各师兄师姐里到底有没有在姑苏落脚的了。至于这个……什么什么庭,桂兰泽毫无头绪,可能是住处吧。她一辈子没摸过多少书,识得最多字的也就是门派里的秘籍了。
桂兰泽越想心里越不好受,先前的紧张似乎都要转变为害怕。眼前人句句都能挑起自己的好奇或疑惑,她却一句也不敢问出口。
“呃,嗯……近两年挺、挺好的。”桂兰泽挤出一个假笑,想强行掩饰住,无奈已经打了结巴。
万一他也会像山上那些不怎么好心的师兄师姐一样,嫌弃自己怎么办?万一那个男孩儿口中的“哥哥需要你”只是因为他期待自己也过得很好呢?
桂兰泽是个爱打扮自己的孩子,悄悄地留着点不影响练功的指甲,还拿指甲花染了点淡淡的颜色上去。现在因攥紧拳头,她最爱拿出来欣赏的指甲正深深扎紧掌心里,疼得她揪心。
桂兰泽从小到大野惯了,常常见着师父读书便要犯头疼。她从未如此希望能有个先生为自己教书让自己习字。
“哈哈,哥哥你过得应该也还不错吧?”
这样下去不行。
“哥哥是姑苏人,那这是哥哥在临安的家吗?”
得赶紧把话题转回他身上。
桂兰泽觉得自己像一直可笑的老鼠。闻着香气就要钻进人屋里偷米吃,被发现了又要仓皇地躲藏。
符白本意只是想粗略了解下桂兰泽过去的生活,至少如果桂兰泽过去幸福美满,那或许……她的人生里不需要有自己的存在。
他实在是矛盾,又难以取舍。从心而论,他在此之前从未和桂兰泽有过片刻的相处,也很难生出除了出于血缘之间的关心之外的感情。但他并不愿意知道桂兰泽的过去也许是不幸的……就像自己一样。
思及此,他不禁有点埋怨起明河的自作主张——他固然理解明河的出发点是希望自己能够与家人重聚,但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己私欲。贸然把一个无辜之人拉入他们水深火热的生活,只会让这个人宛如平静湖面的一生被浇上滚烫岩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即便桂兰泽真的愿意,那她想象中的兄长,和自己又能有几分相似呢。
符白自是看出了桂兰泽笑意中的勉强和虚假,更是加深了心中的猜想。
符白早有所料地沉默片刻,旋即抬眸望向桂兰泽眼眸深处,笑意清浅地往身后退了两步,回应诚恳且坦然。
“嗯,我过得还算不错。”
“不过,我已经没有家了。”
明河从桂兰泽出于礼貌问出那句生活境况后便暗自直呼不妙。他从门后直起身,连衣服上沾到了泥污都顾不上,信步走向符白想把他拉走。
他本以为只要把桂兰泽带到符白面前,便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不仅忽略了桂兰泽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这个事实,也忘记了符白骨子里的阴郁和自厌。
果不其然,符白完全不顾及自身感受,堪称自虐般地指出了他所面临的现实。
是的,我无家可归。
明河三步并做一步冲上前握住符白的手腕,本想唤侍女过来给桂兰泽整理房间先让她暂且住下,不成想却被符白打断了。
符白的额前发遮住了双眼,他压低嗓子咳嗽了两声,无奈地放轻声音,控制音量在桂兰泽听不到的程度。“……她好像并不愿意。”
“……我可能,和她预想中的哥哥不太一样。”
“呃……什么?”
桂兰泽得到的答案和她预料中的截然相反。
她瞬间冷静下来,发觉了方才的冒犯,连忙道歉,“不、不是……那个,对不起!”
桂兰泽见他撤步便欲上前拉住他,却在犹豫能否突兀地牵自己素未谋面的兄长之时被明河的手截下。她不敢再抬头,只看着自己的手顿在半空,最后一咬牙还是轻轻捏住他的衣袂。
她似乎理解了自己为何被需要。
或许,某种意义上,他们需要的都是一个“家”。
她不知道这二人方才悄悄谈了些什么,她不过是遇见了亲人就不愿轻易松手。
“哥哥,是我不好,虽然有点不要脸……但我能得到你的原谅吗?哥哥的旅行,我想加入,可以吗?”
桂兰泽知道,桂叔的家是她的家,川篁门是她的家,现在,渊薮阁也可以是她的家。
唯独这一个“家”,于她而言是万万少不得的。
“反、反正我也是下山历练,跟哥哥一块儿走,我师父定不会多说的!”
她心中的紧张和担忧瞬间消散了。比起这些,她更害怕这一次错过便是永别。
她必须得抓住这次机会。
桂兰泽抬起头,直直望进符白那双和自己别无二致的独特眼眸。她并不肯定坚持就能打动眼前人,但她希望自己起码能做到诚恳。
荧惑跟着明河的脚步跑上前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缓和局势。他只看见符白糟糕的状态,仿佛又陷入了情绪怪圈。
但是他由衷地希望、也坚定地相信桂兰泽的出现会给符白带来转机。
不待符白回应,明河先行转身,略微躬身与桂兰泽视线平齐,放轻语调试图作那个和事佬:“那个,桂姑娘,要不你先在这儿住下来吧,我让人给你收拾屋子,他可能需要整理一下情绪。”
符白安静了片刻,没有打断他的劝说,只待他话音落下,手搭上他的肩拍了拍。他从明河身侧绕过,对上那双独特瞳孔,欲抬手整理她耳侧碎发,又无言地放下。
他望着她明媚且诚恳的神色,内心忽然浮上一层厚重的阴翳。这阴翳压得他喘不过气、只得勉力调动起支离破碎的情绪回应。
“不用道歉,是我的问题。”
他倏地停顿,似乎在认真思考桂兰泽话中的真实性和可能性。他并非不信任桂兰泽,但他实在摸不清桂兰泽是否是一个愿意为了帮助一个将死之人而甘愿付出一切的热心肠。
明河有些担忧地捏了捏他的细辫,而符白回以一个浅淡的笑容。
他仔仔细细地斟酌着自己的遣词用句,良久才启唇言语:“你很好,你也……不需要为了我牺牲什么。”
符白想起她方才说过的,她是门派子弟,有一个疼爱她的师父,或许还有关爱她的师兄师姐和尊敬她的师弟师妹。
我能带给她什么呢。
无穷无尽的仇恨……和凶神恶煞的追杀。
符白蓦地一笑,他此刻才恍然忆起,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也许这个与他留着同样的血的姑娘,便早已因他过于嚣张的行事而遭遇了围追堵截。
树影斑驳,光晕温柔地投映在桂兰泽的面颊上。
实在是很美好的一幕,所以,已经不容许其他人去破坏这个场景了。
尤其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自己。
她需要的是诚挚的、光明的爱,而不是像他这样九死一生、身浴鲜血的怪物。
符白把缠满纱布的右手往身后藏了藏,弯起双眸笑意温柔:“桂姑娘,你拥有很明媚的未来,而我……无法带给你任何帮助。
“我不知道我的友人是如何欺骗你的,但你绝对不会想要一个手上沾满鲜血、恶贯满盈的兄长。
“你有属于你自己的、更美好的家了。”
符白拦住了急切想要说些什么的明河,又昂首示意桂兰泽身后的荧惑不用担心,旋即垂下眼睫,张口像是给自己下了最后一则罪恶状。
“你不需要我。所以,回家吧。”
桂兰泽点点头应了明河的邀请。即使诚心诚意想让哥哥知晓自己心中想法,对眼前人几乎一无所知的她也担心会又多了话。
见他抬手的动作,桂兰泽愣神了,不待她反应那人又将手收回。
桂兰泽不明白这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恨不得要抓过他的手捧来抚自己的颊。桂兰泽看出他眼底的情绪时时变化、难以捉摸。她根本想象不了一句“我已经没有家了”背后躺着怎样的故事。
桂兰泽站在那听他揽责比自己犯了错还难受。她看着符白考虑,想弄懂他的心思,但很明显,她的脑袋不太够用。
桂兰泽越发听不懂符白的话,甚至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最终决定不去想了。反正自己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儿,想了也不会明白的。
“我只要能见到哥哥就行了,这样也不可以吗?只要能和哥哥待在一起,我就高兴。你的朋友哪里骗……”
她这才反应过来符白刚刚说了些什么。
“手上沾满鲜血、恶贯满盈”?
桂兰泽很难把这句话同眼前温润如玉的公子哥结合在一起。
如果是假的,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如果是真的,那自己究竟还要不要认他?
桂兰泽感觉这一会儿的功夫发生了太多,脑袋都晕乎了。
“……不,我还是不要,我不回家。”
仿佛脑子一热,共同的血脉诱使她背离从小被灌输的理论。
真的吗,桂兰泽?你真的要因为这尚未得到证实的话语而放下苦苦求索的亲人吗?真的吗?而你真的要为了眼前的亲人重新塑造自己对善恶的认知吗?
桂兰泽自幼与生灵亲近,即便山上的老头子们不告诉她夺人性命有多罪大恶极,她也深知生命的宝贵。
她过去的世界太简单了。这个问题,她答不了。
但或许,或许,眼前人的出现就提示了她该怎么答。
“我想……我希望的家里不能没有你。
“我需要你,哥哥。让我留下吧。”
桂兰泽的停顿像一把锋利的利刃。明河深知她究竟是为何犹疑,他也确信符白知晓。
明河由衷地想要符白安静片刻,由他来向桂兰泽解释这一切的一切。是他的疏忽让他认为,只要桂兰泽对符白有个好印象,只要桂兰泽愿意留下,那么最后的最后总归会是个好结局。
奈何纸包不住火,欺骗换取的服从永远不堪一击。
“那个……桂姑娘,其实……”明河纠结片刻,最终仍是抬步从符白身后走出,却不成想被符白略微颤抖的声音打断了。
“……云津。”
明河惊骇地侧目望向他,只得见符白面色惨白地扯起嘴角,眼神中晕着化不开的悲哀。
“让我告诉她。”
荧惑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转机,只一个箭步冲上前担忧地牵着符白的衣角,而符白将手搭在他手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最终他深呼吸平缓情绪,余下的是透着些疲惫的笑容。
他抬起左手,垂眸作思考状,嘴上念叨着数字。
“我第一次杀人是十五岁,那些人想要杀我,沿着江边追我,最后我把他们杀了。
“我的匕首从他们的太阳穴插进去,捅了十几刀,他们的脑浆和血液混在一起,顺着河水流了下去。
“第二次、第三次……我杀了多少人,已经数不清了。
“无数条人命在我手中丧生。他们有些人是深爱妻子的丈夫,有些人是疼爱孩子的父亲……而这样的一个个家庭,都是被我毁掉的。”
末了,他终于抬眸,微微垂头对上桂兰泽的视线,唇角上扬笑意加深。
“你怕我吗?”
桂兰泽呆愣在原地,许久没出声。半晌没等到桂兰泽的回应,符白自嘲地抿唇笑笑,调整呼吸后再开口,声音竟出奇地滞涩。
“你说你需要我,但是你并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
“哥哥。”出乎意料的,此先始终保持沉默的荧惑冷不丁地叫了符白一声。他并没有拐弯抹角,而是望向符白的双眼,认真地握住他垂在身侧的右手。
“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吧。”
怕吗?
怕,当然怕。
桂兰泽不能违心地否认自己害怕的事实。光是听他描述,她就已经忍不住要倒吸一口凉气、冒起一身鸡皮疙瘩了。
但如果换作自己……如果换作自己被人追杀,除了杀出一条血路,桂兰泽也想不到别的出路。难道天下有人会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即便如此,仇敌当前,必是只能落得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桂兰泽想起她在路上听来的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在符白的故事里,无论谁生谁死,似乎在前方等待着的都是不穷尽的复仇。
她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桂兰泽没想过有天自己会为一个杀人无数的罪犯悲伤。
她也开始怀疑,自己又能给他带来些什么。如此沉重的故事,她有那个能力去改写,让结局哪怕稍微变得不太一样吗?
“……我真的非得先了解你吗,哥哥?”
桂兰泽听着听着,逐渐有些委屈起来。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情绪又重新泛起波澜,搅得她话语中有些哽咽。
“我的确不了解你,你的这些过去我都是刚刚才知道。我听到你们说的什么‘机会’,其实我也只是来讨个‘机会’。
“从小我就没人陪,我最爱做的事就是幻想我的家人。
“我听过别人炫耀自己的兄弟姐妹,那我也幻想我有会带着我上山抓兔子的兄弟,有会陪我一起研究编发的姐妹。
“这日我想上山玩耍,我就想要爱闹腾的兄弟姐妹陪我;那日我想写写画画,我就想要精通书画的兄弟姐妹陪我……我幻想出来的家人模样可多了去。
“了解你、清楚你是其中哪一种真的对现在的我来说那么必要吗?难道我连家人都数不出来几个,就有心思去挑剔了?就不能……就不能先让我先和你待一阵子,再考虑别的?”
她愈发觉得喉中酸涩,眼里闪出泪光。
“无论哪种人你都是我的家人不假啊。我只是来讨个机会,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机会,这个许多人都用不着‘讨’的生来就有的机会。我要羡慕死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于我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既然你是我的哥哥,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和你生活在一起。为什么我和亲人之间似乎只能停留在见见面?”
桂兰泽忽又想起桂叔认为猎户的身份不适合养小丫头,便送自己上了山。
“我心目中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该由我自己来决定吗?”
她想起自己想下山找桂叔,却被各种阻挠、被指着鼻子骂“没有规矩”。
“想和爱着的人一起生活的想法,难道很可笑吗?还是说,你觉得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家人很可笑?”
给自己一个机会。
一个能放下心中重重枷锁、自此投身于万家灯火的机会……吗。
符白茫然地眨眨眼,试图理解荧惑话中的意思,却始终不得解。荧惑摇摇头,小声地回答他未言出的疑问:“哥哥想和家人一起生活不是吗?”
明河蹙眉琢磨着桂兰泽和荧惑的话语,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此次举动的不妥之处——他是在要求两个从没有相处过、没有培养过感情的人相互理解、相互去爱,这无异于天方夜谭。而先前脱口而出的话显然没有经过大脑思考,此刻后悔已然来不及。
他终于明白为何此先符白明明从杀手那里知晓了桂兰泽的存在,却始终不愿意自行寻找。
桂兰泽需要的是家人,而不是符白,正如符白需要的也不是桂兰泽。
或许假以时日,时间会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至少此时此刻,符白恰恰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身后的风暴和深渊时时刻刻追赶着他,他没有那么充沛的精力去与家人好好相处培养感情。
符白听着桂兰泽的哽咽和哭腔,少见地有些慌乱无措。而明河在身侧适时地递上了一张手帕。
符白有些困惑为何这手帕要递到自己手里而不是直接给桂兰泽,但多说无益,他走上前微微欠身,手执手帕递到她身前,歉疚地回答:“桂姑娘,实在抱歉。”
他像是已经从情绪漩涡里爬了出来,此时笑意平静温和。
“你需要的是家人。这个家人,不一定非得是与你有血缘关系的我。”
待桂兰泽接过手帕望向自己时,他抬头示意阿妹看向身后,声音轻柔地说:“能够承载你感情并给予回应、成为你的家人的人,已经来接你了。”
桂兰泽有些讶异地回头,便看见一个撑着门累得喘不过气的人正努力调整呼吸歇息着。那人撑着膝盖奄奄一息像是快要一命呜呼,却仍哑着嗓子喘着粗气喊了一声:“小……小师妹……”
“……大师兄?”
符白望着桂兰泽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扶着门边上半死不活的人,不由得轻笑一声,回身面向明河和荧惑,佯装不满地锤了一下明河的肩膀,明河只得连连忏悔喊着错了错了。荧惑尚且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好奇地提问:“我们不和桂姐姐一起吗?”
符白也学着他先前的样子摇了摇头,抬起右手揉了揉他的软发:“我有你们就够啦。”
桂兰泽和她的大师兄还在一旁吵吵嚷嚷。
“好你个小师妹,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
“对不起嘛大师兄……我又不知道……”
那位大师兄好像终于注意到了院子里的三人,狐疑地挨个打量了一番,嘴上却在询问桂兰泽:“这三位是?”
符白轻轻踢了一下明河的脚,不耐地使唤着:“自己解释。”
明河“嘶”了一声,偷偷地瞪了符白一眼,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还未开口便被桂兰泽打断了:“啊!这个,那个……哎呀,这是我朋友啦,大师兄快走快走。”一边说着就推着那大师兄的双肩往门外撵。
过于激动的桂兰泽未能控制好情绪,见到符白递来的手帕时才想起自己早早决定不再落泪。她猛地吸了两下鼻子,趁陶明玉还没注意赶紧仰头望天,想把泪水逼回去。
“小师妹?”
陶明玉的突然扭头吓得她一哆嗦,“诶、诶!怎么了?”
陶明玉不可能发觉不了这孩子发红的眼眶,只是见她有意隐瞒便不再多问,跟着也抬起头。
“嗯……今日这天,确实怡人。”
“对对,正适合出来找朋友一起玩呢!”桂兰泽赶紧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方才那片刻的打量,陶明玉已经被院中一人的身影吸引去了。那孩子竟同自己的小师妹宛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连那非同寻常的双眼也是完美“复制”。
陶明玉回山里回得少,也不常与师父书信往来。只是听季安卿说,这小师妹似乎是个无亲无故的可怜人。
他忽然庆幸起自己来得晚,没有彻底搅黄一场来之不易的重逢。
“来,牵着我,我可不能再让你跑了。”说着,他便抬起右手示意桂兰泽去牵他的袖子,“再不回去,你大师姐也要坐不住来找我了。”
“——先、先等等!”
桂兰泽回身又看向院内。树下人正带着琢磨不透的浅浅笑意,也投来目光。日光从层叠的叶片间洒下,落在他脸上映得那眸中流光溢彩。
她又吸了吸鼻子。
“……符公子,你之后要去哪儿?”
“有缘自会相见。”
桂兰泽读过的许多话本中,都有这样一句话。可在她的印象中,似乎没有多少缘分能让人再见。
陶明玉抬手轻拍她后背两下,“好啦。”
桂兰泽依依不舍地转身,又瞥了符白一眼,才终于跟着陶明玉离开。
陶明玉不紧不慢地领着桂兰泽往回走,那姑娘头上系的铃铛便晃晃悠悠抛了一路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