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47 【拥抱】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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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我在鹰角举办的第一届写作竞赛里获得了比一等奖更好的零等奖()
实际冷饭,但是本月实在是没有多的时间了,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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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
一
“……这只是一句牢骚,你也可以不听——但我们的确生存在一个道德与美缺失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唯一可以言说的最荒诞的事情,只是在于,一群人的幸福必须要以另一群人的不幸福作为代价……”
二
被“我”吵醒时,我感到自己只是一只巨大的蚊子。
愤世嫉俗的人会说,“睡眠是短暂的死亡”。这句话的精妙之处,总是在半夜三更才让人明白。如果你不太幸运,被蚊子叮咬却未能醒来,同样不太幸运,传播着热病的蚊子,确有可能把这短暂的死亡拉长。当然,你幸运的话,总能够暂时活过来的。你绝不会太轻松,但恼怒也无济于事,心中只剩下死水一样的平静。你拉起了被子,将嗡鸣的一切挡在外面,在半梦半醒之间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已经患上了一些在你经验之外的病症——那个地方怎么在瘙痒之余还发热了——于是在凝结如粥的思绪里,感到连蚊子都嘲笑你:你没法死得这么简单,活得却也不是多好。
“在和谁聊天呢?”
你被强光刺醒。你在猜想,你在抱着一个近乎猎奇的心态,期待着潮湿的空气、杂乱的家具、腐烂的气味,你甚至有点希望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可悲的环境里,这里是多么独特的受苦地啊,只可惜它不是这样。你看见了柠檬黄的墙纸,花纹繁复而规则,自你搬进来前就是如此。空气不是很清新,但你也没能发现什么异味,蓬松而干燥的被子也和这个旅馆的地位格格不入。你发现蚊子若有若无的嗡嗡声这样恼人,是因为其余的一切都已经悄然停息——一整个离经叛道的乐队,在邻间不停地排练一首关于诱惑、堕落和迷醉的歌。正在他们的对门,是鼾声和磨牙的响动。在走廊的尽头,传来带有一丝愠怒的声音。
“你们家的床肯定有问题,我躺上去就冒红点点。”
“我们的床刚刚清理过的哈,亲,您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给您换一床嘛。”
“不用还了,我退房。”
“押金不退哈,亲。”
“啊?不,只是梦话。”
蚊子落在所有人身上。蚊子落在淌着汗水,舞动着的手臂上,落在磨牙和打鼾骤停时的肚皮上,落在每一个将要生起红点的地方,落在刚刚打开了灯的人的手上。他说了什么,类似于“102的人在闹着退房”,你不想听得很清楚。你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发出一声闷哼,向他证明你只是没有立马再次睡着。他在吱呀声中倒在床上,仰面朝天,投降一样向头顶伸出了双手,刺眼的强光仍然悬在你的头顶。你伸出手去,寻找着电灯的开关,却无意间听见一只蚊子路过你的耳边,于是你顺势一掌抽下去,带来一阵伴随着眩晕的耳鸣,这把你拉回了眼前的世界。你撑起身来,看到的一切都还不太清楚,就像你刚刚经历的一切。而这一切你只能老实地告诉他——
“我做了个梦。”
“我知道,你明明刚才就在说你在说梦话——”
“因为我梦见她刚刚和我说话。”
你甚至是急遽地清醒了。因为你的大脑告诉你,你刚才梦到的一切绝非毫无逻辑的场景变换。你多想直接告诉他你梦到的那一切,那不甚清晰的广场,那上面动着或者不动的一切,那阴沉沉的天空,还有——她。但他只是继续睁着眼躺在床上,脸上的表情没有因为你的话产生丝毫变化,也没有出手关灯的动作,只是随着你的话点着头。
“哦,哦……然后呢?”
“我们应该是马上就要分开了,所以我们拥抱着……然后我梦见我给她上坟,手上拿着一捧小小的花。我不知道,大概是叫矢车菊吧。”
“你们搞艺术的总是喜欢不说人话。”
你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这么说,而只是在旁边像嗤笑一样哼哼了一声。你听到这句话太多次了,甚至已经在脑中构思了不下十句漂亮的话拿来反驳,但你这回却没有用上。你想说“我们不一样”,但你终究还是没能猜透他的想法,于是话说到一半,你只能就势一转。
“我们聊聊她吧。”
“你想她了?”
“没那么肉麻,我只是想起她了。”
三
我和她再见的时候,她正在那栋楼底下的廉价汉堡店里吃鸡块。
我对这次再会早有预料,但我一直没有选好合适的姿态。不用说,看到那个包裹上写着她的名字,我就已经知道这是一种注定。但我的心里却并没有重逢的喜悦,我想她在这里一定也很是出名了,这个信封里的东西一定又是告诉她,她的哪幅画又被收录进了哪个画集。而她会在收到信的时候不经意看到我,看到我只是一个给她送东西的邮递员。她当然会惊讶,或许只是惊讶于我居然在短暂的风光后,还能混得这么差。但这并不是我的问题——我想,如果连她也这么想,那我当然可以毫不顾忌地在这里一直当一个邮递员了。我反正和你说过,我并不在乎这个工作。你毕竟经常看见我面红耳赤地回来,那是我刚好和别人吵完架。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邮递员这工作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我吃了个闭门羹。
这并不让人意外,我已经做好了连她也要变成和投诉我的那些人一样的准备。所以我摁了三回铃,别说屋里的人哪怕睡着了都能叫醒,恐怕整整一层楼都不能有人睡得着了。但我没有听见屋里的半点响动。我毫不着急,甚至自鸣得意,想到当初选择邮递员而不是快递员就是为了这个。我不必争分夺秒,总能靠着时间充分和对方一起拖下去。我甚至打算把东西留在这里,先吃个饭再回来看看。这东西对她来说应该也不过是个过场——这年头大家至少都用电子邮件发通知了!
所以我才能看见她。她低着头,几乎可以说是一心一意地将面前的东西吞进肚子里。老板放着粗制滥造的说唱,桌子钉在地上,凳子却摆得乱七八糟。我坐到她的对面,她也不抬头,似乎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陌生人。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偶尔不满地回过头去——坐我后桌的那个小孩,他不停地拿脚后跟磕我的凳脚。她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呢?那难道不是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吗?但她却毫不在乎周围,连带着这周围里的我也一起忽略,只是扫光了面前的一切,却堪称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口食物嚼了又嚼,然后咽了下去,用折叠起来的餐巾纸擦了擦嘴,这时我才确定了,这就是她。她抬起头来,发现对面突然多了个人,像是吓了一跳一样向后一仰。但她的双眼里很快迸射出新的光芒,不由得露出由衷的笑来。
“啊——是你啊!”
我还不太相信是她。如果是她的话,也许这时已经有了一个热烈的拥抱,但她还只是坐在对面。
过了半晌,见我没有回话,她的笑容也尴尬起来,只是轻轻地将眼神别到旁边。
“我们……好久不见了吧。”
她当时怎么没问我为什么变成一个邮递员了呢?
“我还以为你有多了解她呢。”
我没那个本事告诉你我有多了解她。她笑着和我说,“送给我东西,那要不稍微坐坐?”却根本没有听我回答,只是拉着我的手就向外走去。她上楼的步态还是如同我们刚刚分离那般,前脚掌踩在那栋楼铺满了白色瓷砖的阶梯上,脚跟却悬空在空中,如同踮着脚向前走去,像一只窜上楼房的猫。我却并不被她拉着,只是保持着和她一样的步调,无端地想起不知从哪听来的说法,说那种走法是某种短命的征兆。她拉开门前的防盗栏杆,几乎是整个身子都要压上去。菱形的铁条咣当咣当地合上了,带出一阵轻微的咳嗽,或许只是她没有打扫的习惯。我带着那个信封走进门里,恍惚间感觉自己好像走进的是病房而不是某人的家。白色的天花板,扣在白色的墙壁上,白色的墙壁围绕着白色的茶几,白色的茶几上摆着白色的眼镜,白色眼镜旁是白色的盒子,白色盒子大开着,里面露出白色的药片——你知道在某些国家,把一个人关进纯白的房间里是一种酷刑吗——她就生活在接近这样的环境里,连地板都是一尘不染的白瓷砖。她端着另一个杯子过来了,空气里氤氲起咖啡的香味。见我还在桌子旁站着,她只是坐在沙发上,用杯子把药片推开,随意地把它放在旁边,然后轻轻拍了拍身旁。
“我也没别的东西招待你,泡了杯速溶咖啡。”
我轻轻一笑,“听起来像什么很烂的笑话。”我坐到她的旁边,“这是你的贺信。”
“什么贺信?”
“就是……贺信啊,我猜你的作品肯定又收录进哪个精品集了吧?”
“这笑话倒还行。”她一把把信封夺了过去,随意抓了一个边角就把包装整个撕开,甚至让我担心起里头纸张的安危。粗略地读过了内容后,她叠了两下,就把那团东西扔进了垃圾桶,扎眼的黑色袋子这时才打破了白色的沉默。
“他们会说,‘朋友,你画得很好,但是缺乏了点独创性,建议多多探索个人风格,希望能够创造出更有活力的作品’,我上哪跟他们找那种活力去呢?”
“啊?”
你也不必拿那种眼神看我,你不了解她——我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就是纯粹地愣住了。
“啊。”
她拿同样短促的一声回答了我。
“不过我猜,我的东西马上就会有价值了。”
“我想也是。”我当时只是附和着她,“那帮人除非是瞎了,否则怎么可能对你的东西视而不见?”
她却只是好像我没有接上话茬一样轻轻摇了摇头。
“你说,一个艺术家,他的东西什么时候最有价值?”
“什么时候?”
“死了之后。”
她一遍耸肩一边撇了撇嘴,但是没有停下手中的画笔。我当时看见阳光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你还要玩几遍这种笑话?”
“那……这种事谁知道,下回我真的快死的时候吧。”
“照这么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抢着把你的画保存起来?”
“这回不假。这个笑话也够烂了——搞不好就咱们这回吧。”
“啊?”
我刚喝进一口咖啡,还没感受到哪怕是廉价咖啡粉的味道,就差点全喷出来。
“就和打游戏一样,刚刚开始煽情的开头就大结局了,对不起哦。”
“不,但是,只是,怎么说呢……”我手忙脚乱,放下杯子的时候还把咖啡洒在了桌上,一片聒噪的黑色。“不会是一个小感冒吧?”
沉默。
我在期待。我们之间开过不止一次玩笑了,我知道在我们之间,一场小感冒甚至会比世界末日还要严重。她一边带着口罩,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装出哭腔和我说“我不活啦”,直到得到了老师同意她回寝室的消息,才露出狡黠的笑容来,把画笔干净利落地收到了一起。我看着她再一次整理起画笔来,我在期待。她把画了一半的画留在画室,背起包就向外走去。我看着她背起画板,我在期待。她拉开门,用她那猫一样的脚步踮着脚出去了。她打开门的时候抬起手来猛地一晃,赶走了一只一直盘旋在她面前的蚊子,那时我突然明白,我是一个客人,而她在这沉默中告诉我她要送客。
“和我去转转吧,我要工作了。”
她又走在我前面,像过去一样。但我只是突然想到,即使是她的家里也起了蚊子了。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哀伤,前所未有。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们这些人不说人话了。但我只是想到,画室里的她从来没有被蚊子这种小事打扰过,但现在我却宁愿不想起那个关于病痛的猜测,只是被她家里起了蚊子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实压着。仿佛一眼看去,在白色的纸上有一个黑点,而我打翻的咖啡还没来得及清理,这白色的世界就一点一点地离我远去。她似乎是看我一直没有跟上,在街道的另一头停了下来,轻快地转了个身。她的身后就是那个广场,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我还以为你跟丢了呢。”
“心情不好吗?”她在树旁找了个位置,支起了画板。
“也不是。”
“那为什么那么沉默?”
她支起了另外一个牌子,我只看见“艺术画像”四个大字,下面的价目我却没能看清。
“这两天没睡好吧?”
“来这里之后我就不睡午觉了。”
“难怪。”
广场上人来人往,但大多只是瞟了眼那个牌子。她的表情波澜不惊,似乎把面前的一切当作一幅将要创作的画像。当画笔放在画纸上时,她久违地叹了口气。
“我们到底是来到这里之后都变了,还是我们都变了才会来到这里?”
“我也不是哪里变了才当邮递员的……”
说白了,你不还是觉得我们俩不在一个世界里吗。我把后半句咽了下去。我来到这里毕竟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吵架的欲望,还好她是她,我在心里想,但凡换另外一个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后半句扔出来,还好她是她。
“我知道。”她偏过头来,好把眼神投向我。“我只是说我变了很多。”
她的手颤抖了一下,白色的颜料里就混进了其他颜色。我看见她又气又笑地又叹了口气。
“我有点怕连你也变了。坦诚点说,我其实很羡慕你。所以如果你没变,那就太好了。”
我的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是“凭什么”。可为什么是凭什么?
她仍然自言自语一样地讲着。
“那不是小感冒。”她重新找了个格子放白颜料,继续画了下去。“登革热。来这个城市之后不久,我就因为这个进了次医院。”
“但你当时为什么突然离开了?那场竞赛刚刚结束,你就不来画室了。老师也不知道你怎么就突然走了……”
“因为我输了,就这么简单。”她的眼睛突然聚焦在眼前的一只珠颈斑鸠上。不过一会,它的剪影就出现在了画面里。“我的家里人一直告诉我,我应该去学习你的方法,去多画一些‘人们看得懂’的东西,别再搞那些旁门左道了——我不是觉得你的道路不好,当初在画室,同学和老师们也确实喜欢你的作品,我也是。没有人不想走一条基本功扎实的路,但那只是不是我的道路。我和他们说,艺术这东西不是定于一尊的,我也不是什么‘旁门左道’。再怎么说,我都和你坐在同一个画室里了,怎么着也没差到哪里去吧?但他们不相信啊!所以我就和他们说,‘要是我赢了那个竞赛,就别再对我指指点点了’。所以你看,我那会好像也挺努力的嘛。”
她顿了一下,却小声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倒也不是完全没预料到我会输。”
“但那也只是一场比赛而已,以后机会还有的是嘛!你家里人怎么能……”
“问题不是这场比赛怎么样,问题是他们的耐心只能延续到这场竞赛,那我能怎么办呢,不成功便成仁吧。当然,最后还是你赢了,恭喜你。”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甚至因为引开了话题而感到一阵羞愧。我还没做好准备接受她的祝贺。
“我和他们吵了一架,然后就离家出走了。我原本还以为带着的钱能支撑一会呢,谁知道这地方的蚊子这么厉害啊?反正我钱花了大半,医生还告诉我,我犯了什么并发症,什么纤维化啥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大概就这的问题。医生告诉我它治不好了,只能一直吃药,但是说实话,我也没那么多钱。你看我都在这里给别人画画了,哪能掏得出钱来。况且,他都告诉我治不好了,那我还有什么好扯的呢——我倒是不怎么怕死,偶尔买点药,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我一直以为你在和我开玩笑,就像我们以前那样。这个事实有点难接受,我有点……”
她哈哈大笑。
“我都没把它当一回事,你怎么就开始忧伤了?”
“我们也许是都变了才来这里呢?”
很烂的笑话,但她的笑声里混入了我的笑声。
不过我想到,再这么聊下去,恐怕她马上就要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了。我连忙开口。
“早知道我当时就不会那么拼命了……”
但我的话止住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要是敢这么做,你猜猜我会不会放过你?”
“我只是说,如果你没有那些事情拖住你,你也会赢的。我可能只是事情少了点。”
“也许吧。”
“如果你赢了,也就不会来这里。也许会比现在要,怎么说呢,幸福点吧。”
“他们不会让‘缺乏独创力’的作品入他们的法眼的,你在说什么呢?”
我感到那句能够左右一切的话语就在我的喉咙里,但我说不出来,像噎住了一样把它卡在了喉间。
“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我只是有点……”
“可我没有因为这个就感到不幸福啊?幸福是我自己的事情嘛。”
“可能只是我自作多情吧,但是对我来说,幸福不仅仅只是关于我的事情。”
她的表情似乎看起来很惊异。
“怎么了?我还以为能在老师手底下活下来的人不会再对什么东西感到不幸福呢。”
“老实说,赢了竞赛之后,虽然有很多人找我约稿,但我感觉有点灵感缺乏了。毕竟,你知道嘛,我是那种很无聊的人,哪像你灵感那么充沛。我现在感觉就像个文盲,人家偏说他有文化,他又堵得慌,又说不出来,你说还能幸福到哪去?”
直到太阳西沉,广场上的人群将近散去,她也没有回答我,只是带着赌气一样严肃的表情看着广场上的东西。终于,在昏暗的光线下,连画面都变成模糊的一块,她终于将画板用力地收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
她的脸上出了一丝挫败,我突然明白了,这是因为这一天里都没有人让她画像。或许这让她感受到了我说的那种感受吧,她喃喃道。
“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先不谈这个,你的晚饭呢?”
“不吃啊。”她很自然地回答我,“一餐而已,饿不死的。”
“或许我可以给你买药呢?如果你药钱的支出可以少一点,至少生活上还可以支撑……”
“没必要,谢谢。”
“或者我付你的饭钱?只是作为一个朋友的关心,再怎么说,饭总得吃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似乎有点烦躁。
“好吧,至少我偶尔请你吃餐饭怎么样?如果广场上没人,你就干脆给我画两张像。我可是约一个伟大的画师的稿子!你说这个怎么样?”
“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我亲近的人来施舍我,你不知道吗?”
“请你吃鸡块,反正当初你也老请我,算是还你人情嘛。”
“唉……好吧。”
“那我们就走吧?”
“今天没画,那就算了。那么,再见。”
“唔,呃……再见。”
唉,纠结的人。
我看着她穿越街道,走走停停,走走停停,不时怅然地站定了,似乎是要回过头来说什么,但还是继续走了下去,直到成为一个看不见的点,我们就这么分别了。原本她一转身我就可以离开的,但我还是留在那里,不知为何而等待。我的一部分良心就站在我身边,惴惴不安。我听见它对我说:
你很清楚,你的话句句属实。但结合在一起,却是一个虚伪透顶的谎言。
四
她喜欢不能在这南方天里盛开的矢车菊。
这并不是什么多独特的爱好。我们偶尔去写生,在路边,便星星点点地生长起这种小小的蓝花,让人怀疑是不是谁走到一半弄洒了颜料。她甚至曾设法拿到些种子,于是蓝色也悄悄攀进我们的画室里来。这和我刚刚所说的初遇并非毫无关联,我就是在初遇后想起了她的这种爱好。可也正是因为它太常见了,后来去她家之前,我也总想去花店里找到一两束,好给她一个礼物,却总是空手而归。我对周围的事情总缺乏感知,甚至也是才知道矢车菊这种花压根不能在南方生长。我想花店的老板看我一定像个傻子,怎么会有人想在一个压根不适合花卉生长的环境里养出花来,这不是糟践种子吗?
可她仍然种。我想我们不见的时段里,生活的风霜一定磨练出了她一种几近异想天开的执念和与之相配的少有韧劲,直到我们见面,她已经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她房间外原先就不太大的阳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盆,我也不止一次地看见她在这房间里把那种着花的花盆挪来挪去,不时坐下来狠狠呼吸两口空气或是吐出一阵咳嗽。不去广场时,她的画板就搭在这些花盆中间,偶尔我能看见那幅命中注定的画,像是命运。但这花朵不给她情面,总是很快地便枯萎了,那时我总会再次送来拒稿信。于是她就再种,再看着一股新芽从土壤里冒出来,然后我再把新画送出去。人们相信“逆天改命”的传说,但机缘巧合构成的自然不给你这个机会。最好的一次,这矢车菊终于开花了,但也很快地枯萎了。它的花瓣片片垂落了下来,可它站着!生在北方的矢车菊把站着的风骨当作是一种习惯,那不算什么,它们天然地生活在那里,可就是在这样无可盛开的南方天,也总有些北方的花要开——偏是有些花朵是向着死了去开的。这花朵撑了几天,终于还是凋落了,没有留下种子,我那时只是游荡到她的家去,告诉她之前的投稿石沉大海,而对方连拒稿信都懒得寄回来。她一边说“那就算成为了电子垃圾”,一边却转过头去看向了那个花盆,许久没再说一句话。我站在旁边,只感到一阵局促,在进退两难中,看见她竟生出了眼袋。
自此之后,她也就不再种矢车菊了。
我疑心,那所有枯萎的矢车菊,是不是最后都会来到她的画布上。无怪乎我梦到它——她素来擅长在她的画里藏上一抹蓝色。它的生命是这么顽强,如果你当时也在画室,你会看到,她甚至是用力地控住了笔。她不是在试图释放这磅礴的生命力,更像是尽全力地在抑制它。如果连她都不能把握住这满溢的蓝色,它似乎下一秒就会冲破了颜料的边界,占领整个画面。直到现在我都说不准我是不是猜准了她,但她一定也曾梦想过驾驭这种蓝色,让它在画布上激荡,像是大海。而我像是一个晕船的乘客,在画室里,总要和她的画保持一个角度。
而所有现实里枯萎的,都要在那幅命运的画上复生。
最显眼的还是那绽放的矢车菊。在阳光底下,这捧花像是从花盆里炸了出来,舞台谢幕一样将自己的花朵递向了天空。绚烂的光芒透过了花瓣,又同时从表面放射而出,整个花团,就像是一个整体,透亮地穿出光来,蓝色、蓝色、蓝色。我太熟悉那抹蓝色了,以至于如果直接面对,总会感到一阵心颤。但她似乎知道,这种肆意、狂放的颜色,它不仅仅是一阵四处涌流的冲动。于是,她又一次控制住了这种激情,把这花盆放在了窗户之外。我们看见这画里的花朵,就如同坐在客厅里,看见花枝从阳台处伸了进来,窗户的里外,就这么分离开了。我们正像透过这层窗户,看见了不知在何处却确实存在着的美的世界,那是缪斯的世界。我知道那并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甚而想要找出一些不合情理的地方——这里的光照不可能是这样的,那里的透视也不会这么展现……但一切的疑惑在一种摄人心魄的震撼中沉寂了。我并不是一个很“美学”的人,这个评价甚至不需要我自己来做。当初在画室与她分离后,我所有的作品都变成了对摄影艺术亦步亦趋的模仿。
我曾见过这幅画——她从老师那里请好了假,像猫一样偷偷溜了出去之后,老师从门口进来,绕过了我,看向她的画板,我那时瞟到了这幅画的骨架。老师随意地用指节摩挲着她画面的边缘,脸上颇有些玩味的神色。
“想法还是不错的……只是对她来说还是有些难度。”
说着,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眼神,正面迎上了我的视线。
“按照现在的进度,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你要我说实话吗?我会告诉你我看不懂。
但我当时毕竟没有现在的果决,我也没有敢和他叫板的勇气。他当时好像给我讲解了很多,我只是记得,我能做的只有似懂非懂地点头。现在成型的窗户,当时似乎只是一个框架,而透过这框架所见的世界,似乎逐渐地被拆开了。色彩、光影、透视,一切似乎都只是要素。
美竟是如此简单的东西。而——
把这些要素重新拼接起来,这就是美吗?
我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种激动人心的东西,就好像诗人常迷醉的狂喜那样——美的基础和框架,就这样如同积木拼接一样搭建了起来。明明灭灭中,似乎一切的事物在我面前,都融化成了别的东西,像橡皮泥一样扭曲成不同的形状。而她种在窗边的矢车菊,那聚成了一团的矢车菊,仿佛流淌一样滚落下来……
“啪。”
这种狂喜的感受飞走了。老师只是扫了扫手心,一个黑色的东西就这么被扔到一边。
“又快入夏了,又在起蚊子。到时候她回来你再和她说吧,空调你们想开自己就开,记得注意进度。”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她的画面前,而我的眼睛,已经如同磁石一样紧紧粘在了上面。那个下午我什么也没干,只是痴狂地调着一种蓝色,一种现在看来似乎只存在在记忆里的蓝色,那从窗边流淌下来的蓝色。她的一切秘密一定都要藏在这种蓝色里呀!
“虽说败是败了吧……但我对这画还有其他的想法。我没有放弃这幅画,也不知道经历多少麻烦,还是把它带来了。”
她的一切秘密确实都藏在这种蓝色里。现在她仍然站在这白色的房间里调着蓝色,响应着外面的雨声对我说着。旁边站着一个无关的我,直到永远都猜不透这蓝色背后的奥秘。
“我觉得画面不会在这里就结束——这背后还有更大的一个世界。你能想象吗,作为单独作品存在的画面,只是更大的组画的一部分,而当它们接合在一起的时候,会诞生超越任何一个部分的独特感受。如果一个画家,哪怕只是我,一生里面能够有这样一幅作品,那真是幸福得不得了,其他人说我没有独创性也不管啦。”
她拿画笔指向窗户的旁边——她已经在原先的画纸旁接上了一张新的——那里已经搭建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那就是缪斯,我的缪斯,我们的缪斯。这样的世界里,她要怎么看这个花呢?我想,那一定是一种刚健的形象,好像她可以自由地观看这花朵,而不受任何事物的制约。这可不算神神叨叨的,我要是能画出来……”
一阵猛烈的咳嗽,她赶忙收回了手臂,免得颜料打在画纸上。
“抱歉,只是又有点咳嗽——啊,已经这个点了!难怪呢。等我喝个药,我们还是在广场分别吧。”
她像是例行公事一样,把药片和着水匆匆咽下,差点又引发一阵咳嗽。只是在一阵不安的抽气声后,她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模样,于是她拿起门口的雨伞,闪身让我走出房门。
可能是因为下雨吧,街道上并没有那么多人,她仍然走在我前面,这样就显得她更加自由,我恍惚间觉得她好像从未病过。 似乎是憋了老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她在我前面,似乎是游戏一样,将雨伞伸得高高的,好让伴着雨水而来的风吹在这个伞面上。她轻轻地松了松手,好看看这个雨伞会不会在风的作用下漂浮起来。有一点雨滴落在她的身上,但她似乎毫不关心。我只是沉默地在旁边撑着我的伞,心里没有一点像她那样的轻松,却只想到当初和我同台对垒的只是她灵感的几分之一。
那我做了什么呢?
“今天下雨,肯定没法让你撑着伞待在广场上,那就不用请我了,恭喜你哦。”
“早说啊,我就让你在家里画我了。”
“不了,那地方得留给自己的灵感。”
“原来像你这样的大画家也得留点灵感。”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
“说到灵感,你上回和我说你是灵感枯竭了来着?但为什么非得跑到一个新的城市,找一份新的工作?这都哪跟哪啊?”
“呃,这个嘛,倒也没多苦大仇深的背景。所以说……”
“不愿意告诉我?”
“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你不敢告诉她一切,就这么简单。我不合时宜地再次想到。你不敢想象,如果她知道了那个曾经和她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你居然变成了这个样,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当是为了她,你必须做点什么。
“其实我有个小计划。”
“怎么说?”
“其实说实话,我感觉那些人眼睛都瞎了。你看,他们连你的画都会说‘没有独创性’,更何况我的?约稿属于吃饭那个部分,人还得有点追求嘛。我就在想,能不能通过我自己的能力搞点自己的东西出来?这么一来,我就豁然开朗了——如果能在完全无意,没什么参与的情况下穿越整个城市,像旁观一样画出周围的点点滴滴,这该多有意思啊,总比和那些人待一起来得强。于是我就来这里了嘛,和你毕竟也算是纯粹的偶遇,看来伟大的画家审美都是相通的。”
这是一个烂得出奇的借口,你没发现吗?你约稿的钱难道不够你出一个画集吗?你没灵感的现状可以通过这个扭转过来吗?她要是找你要起初稿你该怎么办呢?你要联系哪个出版社呢?她会认识吗?你们分离的时候,她知道你在外面有多成功吗?一切的一切,最后的最后……
你知道她缺乏的那个独创性,是被你夺走了吗?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也可能没有,是我想多了,因为她接下来便对我粲然一笑。我们走到了广场的边缘,马上就要分别。她转过身来,却好像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等了几秒又回头来看看,见我还没走,隔着一点距离对我说到:
“那,祝你顺利!”
然后她撑着伞离开,留我在细雨里。我在劫后余生一般的感受里突然感受到一阵轻松,再一次想起那个神秘的蓝色,然后又想到了过去,想到那个模糊的长谈。我在一种侥幸的快乐中思考着。
老师和我分享了她的灵感,他有没有和她分享我的技法呢?
五
我坦言,我曾幻想过,在这个城市里重建一个一模一样的过去。对于一个怀旧故事来说,这样的安排真是再好不过了。
即使经历过一切之后,一切仍然可以没有任何影响。她仍然可以把这幅画画下去,但我这回可以不再阻拦,我也没有阻拦它的理由。我们仍然偶尔去餐厅,她会坐在我的对面,和我抢着桌上的鸡块,手上的颜料还没有干,她说红色颜料混进甜酸酱也看不出来。她仍然可以在广场上一展才华,只要不是大雨,广场上总会有人的,我们可以抱着同样的期望,同样的快乐,在广场上一直等待下去,直到我们交到好运,有了一点成就,于是还有理由紧紧相拥。我们都才二十多岁小青年,多么年轻,还值得去相信命运,正是命运展示了一切,让我们来到了这里。
但命运,命运它是一个顽固不化的富二代。你知道吗?有些人就是这么乐此不疲地毁掉其他人的人生的。他邀请别人和他共同享受浮华奢靡的生活,厚颜无耻地告诉他们:看啊,这可能是你的人生,你不想要吗?于是那个“别人”,在欲望的面前败下阵来,做下了无数悲剧,他可以自得地站在旁边,如果可以的话,他还会鼓掌嘲讽:看啊,欲望。
我有时宁愿一直当一个精神上的穷鬼。我没有天分,也不是一个灵感充沛的人。我擅长的事情是日复一日做最简单的事,我本不该赢的,我本可以不赢的。但我看见了那个世界,它就站在那个窗前,指着那窗外的花盆对我说:看啊,那里还有一个世界,一个可能你一辈子都不能碰触的世界。
但你难道不想在那待一天吗?
它给了我居留的权利,但它没有告诉我进入的道路。
我不想再画八十分的作品了——我不想随便找个村姑,套上花环,就向全世界宣布她是缪斯。击败她后,我对自己曾经的一切作品都生出一种厌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厌恶她,仿佛她一直向我挥舞着前往这世界的车票,却不告诉我如何做。然后呢?她离开了,轻轻松松,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或者不如说再造高峰。但我却永远停留在这个地方,每天画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
我想要崇高,我需要无比深刻的痛苦。作家们喜欢“深刻”这个词汇,看看他们把自己笔下的角色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在献祭了不知多少人后得来了深刻的评价,短暂地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世界上一定有这样的地方,深刻的地方。我可以去到那里的。市井气息!小民尊严!平凡之美!你看啊,这崇高永远隐含在平凡的事物中!
但我的命运喜欢让我事与愿违。当我安于平庸时,它向我展示了这样的一个世界,但我想要攀登、想要远行、想要去往那个崇高世界时,它却只向我展示出一阵图景。这世界上绝不会有一个画家去画大街上两个人举着煤气罐向对方扔过去,也不会有人去记录自己旁边的人晚上是不是打鼾或者磨牙。不是吗?告诉我,你的目之所见,如果只有这些东西,你还有勇气动笔吗?
我实在是累了,平躺在床上,只是望着天花板,连转头看房东的心思都没了。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可以回到过去的。我也可以不顾一切,只关注自己面前的八十分的东西的。我也可以在这里修复那样的一个过去的。我只是没有把握住机会,但未来还有更多的机会。我可以拿起画笔,让那个画集不再只是一种创想。我已经很久没画画了,我所擅长的,我正在做的,我只能做的,只是在这里,望着天花板,像一只蚊子不停地嗡嗡发出噪音,连裸露的皮肤放在我面前,都没有勇气一头扎下去。
你只是无力修复过去,又没那个本事走向未来。
但这种生活也不代表不美,是吗?我可以继续用更多的话语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你确实做着这样崇高的,为了道德和美而牺牲的工作,艺术就是这样的。在一切都还没走到无可挽回的境地前,我也曾努力过了。我只是来得太早,或者太晚,或者……
我有点犯恶心。
你看,你的内心里,就涌流着这么一片污泥组成的大海。难怪你只是她灵感的奴隶,你甚至来不及做自己的奴隶。
六
“终于,是好消息了。”
她这回没有把我送去的信一起撕掉,而是再一次沿着原先的折痕折叠回去,把它重又放在了桌子上,随后向后躺在沙发的靠背上。她看起来并不很激动,声音听起来只是平平的。看我从门边走进客厅,也只是朝着自己的旁边做了个手势。
“画投出去了?”
“嗯。”
我已经忘了送了她几回拒稿信了,可能是因为这个吧,即使是知道了自己已经投了稿,她也只是半躺在沙发上,不说多余的话,身上盖着毯子。紧闭嘴唇的冬天只是刚刚过去,再过不久,四处弥漫着湿气的春天又要到来,难熬的一年。
“怎么看起来这么平静?我还以为你会很激动呢。”
“我只是在想:在这之前,我失败过不少回,只是等得很漫长……”
她拉了拉毯子。
“我在尝试去接受它。”
“但是你看起来好像挺累的。这儿的冬天也不好过。”
她只是沉默地点点头,眼神在这房间里游移着。在无意间,我的视野里已经闯进了一些灰尘。从我们脚边的桌脚,到面前柜子的顶部,再到头上天花板的边角,她似乎只是想要把所有起了灰尘的地方统统用眼神标记下来。她重重地呼吸着,好像想要说什么,但又被重重思绪压抑下去的样子。到了最后,她再次站起来,打开了画板,把那幅画又重放了上去。
“我想放弃掉。”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平平的,“你如果方便,能给我写个邮件回去吗?就说,承蒙厚爱,由于最近事务繁忙,我不得不放弃这次珍贵的机会。如有可能,我将日后再次供稿,大概就这样吧。”
我看着那个信纸,恍惚间又把它看成了退稿信。
“为什么?”
你迟到了许多年,
而我没法等那么久。
我为你所种下问候的花儿,
如今都已经谢了。
我已经快忘记她还有读诗的爱好了。一个放进故事里会被读者嘲笑没有前文的说法。画室里的时候,我喜欢开她“文青病”的玩笑,你说起我们这些人老是不说人话,那也是我从那里学来的习惯。
而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春天到来的时候你在哪里?
春日仍在门畔,
那时白日灿烂,黑夜明晰,
当我了无牵挂之时,
当我风华正茂之时你在哪里?
“而我的心中已然寒风呼啸。”
我这才发现,她也已经为颜料盒找了个架子,绚烂的色彩,此时就放在那个架子上。
“我刚刚在心里算了一下,如果我一天画上十六个小时,或许我还可以一边继续画自己的画,一边把这个任务给完成掉。但是这活我几年前估计能做,现在已经没那个能力了。我思绪万千……我的脑中有无数个想法,它们每日每夜折磨着我,像请求我把它们画出来……但我已经做不到了。我需要休息,集中在一部作品上,否则我就只能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地离开这个世界。但我还不想这么样把一切都放下……”
顺着她的手臂,她笔下的缪斯,似乎已经失去了四散的光芒。和那朵矢车菊相比,已经显得相形见绌。那个缪斯伸出了手,似乎想要去碰到花盆,但终究隔着一段永恒的距离。我希望看见她有向前的趋势,好像向前一步就可以碰到她的花儿,但她似乎连这种向前的动势都已经失去了。在那之间的薄薄的隔膜,让我想到监狱。而缪斯的衣裙,似乎也已经无可挽回地暗淡了下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的缪斯是刚健的。她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
“我如果说这是我的翻版,你会相信吗?”
“不,我绝对不会把现实里的东西搬进作品里去,我没有那样的习惯。”
“我记得你说了不止一回这种事了。”
“那就对了。”她停了一会,“她是什么样的,我都有能力把这幅画完成。不仅是完成,我还能把她画好。好的想法十不存一,搞创作就是这样。”
可那是借口啊。
“虽然整个画面的重点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改变,但我感觉问题不大,等我把其他的部分完善起来了……”
“我有个小问题。”
“怎么了?”她又开始画了起来,我便更好地看到了她的颜料盒。我的眼神在哪里搜了又搜,终于还是确认了那个事实。
“其实当初在画室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用在矢车菊上的那种蓝色。我试了很多回,从来没有成功过。”
“是吗?那我感谢你,我知道它确实很独特。”
“可是你现在却没再用了。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会在缪斯的衣裙那里加上一两笔来着。”
她又笑起来,但这回冷冷的。
“要是你这个态度,你那个画集肯定没我的好看。好的东西就是拿来突出重点的,用多了就俗了!说话还讲究详略得当呢。”
犟。当我说到她的执念,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倒也不用这么抵触吧?你这么想,连我这样的都能问出这个问题,那些观众和编辑肯定也得问你。咱们开开玩笑倒不算啥,去和编辑与观众开玩笑,这过分了吧?”
她不说话。
“况且,单纯就明暗来说,缪斯的衣裙那里是不是有点太暗了?我只是刚刚想到这个问题,所以想到你那种蓝色,我觉得用那种刚刚好嘛。当然,如果你有其他的办法……”
“现在上基础课就太晚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学。”
她突然把画笔往洗笔的杯子里一投,飞溅的液体把我吓了一跳。我本能性地向后挪了一点。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这两天心情差得很反常。”
一点也不反常。像是被扎破了的气球,她终于像瘫了一样倒在了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老久,才从手的后面传出一阵粘滞的声音来。
“我忘记那种颜色的调法了。”
我们最终都会明白,坚韧会有一个无可否认的底线。超过了那里,沐雨经霜之人,就再也不可能面不改色。而命运甚而击败了强者,打碎了你手中的画笔,就不再可能画出那样的作品。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就是,怎么说呢,我以为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就和肌肉记忆一样简单呢。”
“肌肉记忆也是会忘的啊?人家还经常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呢,这都是好几年前调的东西了,不是想记就能记的。体谅一下我,行不行?”
“但这影响了你,也影响了你的画,不是吗?”
“不是。”
“不是的话,你还会这么大反应吗?”
她坐了起来,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把头别了过去,躲开了她的视线。
“它重不重要,和我的反应大不大,这是两码事。”她的声音慢慢有了点波澜,“能记起来,我肯定还会再用;记不起来,这也是无可挽回的事情。你能不拿这些无聊的小把戏和我争论吗?我没那么多心情和你再争下去了,还有很多地方要画。”
“但是,再怎么说,调不出来,你不也觉得很着急吗?这也不一定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问题……”
“你聪明,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你最近睡多长时间?”
“你想让我多休息,是不是?我直说吧,我睡不着——我的心脏也开始痛了。我每天都要等到自己困得受不了了才能睡着,还没睡够就醒了,你懂不懂那是什么感受?”
“就是这样,你才需要休息啊?我理解你想把这个画画完的心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再说了,还缺点什么,我可以帮你嘛,等你略微恢复一点,咱们再聊这个问题,你觉得……”
“画到一半我就去死,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好一点?”
我试着坐在她旁边,向她伸出手去,试图扶住她的肩。
“咱们不把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面,行不行?没有人愿意你就这么死了,我只是说你稍微停那么一两天,也是为了你好。”
她向后一闪,劲大得有点超乎我的想象,我的手扑了个空。
“对,对,为了我好,多好的借口!我家里人也和我说‘让你学学你同学是为了你好’来着,你这就学会这招啦?”
“你吃枪药啦?我只是提点建议而已。我理解你很着急,但是我们也想想现在的状况,行不行?”
“不行。”
“好吧,好吧,那你画,我不拦着你。你有什么别的想要的,我来帮你解决,成不成?”
“我也不画,我就在这坐着,坐到我死了为止。”
我彻底搞不懂她想干嘛了。不过,一时半会她也没多说什么,我希望她真的能在旁边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就这样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我小心翼翼地再次开了口。
“我有个小建议,你不听也可以。咱们就当一个可能性聊聊,你觉得怎么样?”
她仍然不说话,我就更大胆地说下去。
“你看,你走了这么久了,你的家里人肯定也想通了。你也不用非得想着你家里人就是那样的,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呢?咱们就当周转一下,好好把病养好了,再画也不迟,你甚至可以把整个大画都画完……”
我的话又一次被打断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甚至连背部都颤抖了起来,我知道,那是生气的征兆。
“你觉得我是个病人了,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可怜我,满足你的虚荣心,是不是?”
“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我们可以不用那么坚持——”
“是不是!”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暴怒的?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的双手就已经狠狠地抠进了头皮里。她此时必然经历着我难以想象的痛苦,这让我感到一阵后悔,但我并不觉得我的话有多不合时宜。
“我……唉。”
短促的停顿之后,她突然崩溃一样大叫出声,将自己肺部的所有空气全部挤压而出,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令人不安的喘息声。
“我是一个病人——你能不能搞清楚这么一件事情,我是一个病人,而且病得越来越严重了?一定要我亲口告诉你这件事情吗?我知道我越来越衰弱了,不要你说!我越来越控制不了我自己了。我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思考太复杂的事情,甚至有的时候站都站不住,我要坐在沙发上才能画,画画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除此之外我就和一个废人一样!”
一阵咳嗽。但这并没有阻挡她。
“你现在和我说要我回去找我的家人,好主意啊!我和你说,他们回头和别人聊起我,要么说‘你看,她怎么就选了一条这样的路,把自己搞成了这样’,那个别人还得装模作样感叹一下,说我‘这个状态下她还在画画,让人敬佩’,你犯不犯恶心啊?我犯恶心!”
她顿了一下,下巴弹了两下,终于像是宣告一样说道。
“如果我追求的美,就是这么一种东西,遭受了一点点挫折就扭曲了、放弃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了——我坚持的缪斯就是这么不堪一击的东西吗?”
她突然将颜料盒扔向了客厅那一边,液体飞溅。那一瞬间我心惊胆战地想到了这画粘上颜料上的可能性,那样,一切就全完了。好在,画纸很争气地躲过了这一切,我决定等会走之前帮她把地上收拾好。她像是断了线,蜷缩在沙发上,不敢看那一边的一片狼藉。
“我其实清楚,他们说的也没错。画室里面其他人评分总比我的高,竞赛也是你赢了我,我算什么东西啊,你劝我回去?”
“根本没那码事,老师也很喜欢你的画,你清醒一点……”
我本来还想说“我也很喜欢你的画”,不过恐怕现在她不把我当回事。但我也清楚,我当时也应该把它说出来。
“清不清醒都没用了,我不剩多少时间。我只问你:你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痛痛快快地画,然后画到一半,死了;一种是畏畏缩缩的画,然后画到一半,死了。你选吧!”
“我……我不知道。”
“那就对了。但我知道:必须痛痛快快地画,无论如何都要一往无前。即使我越来越虚弱了,我也坚持的是自己的美学,不是什么其他人的,更不是什么‘大行其道’的,这不是一个选择问题,这是一个观念问题。”
你的东西现在也是大行其道的。我苦涩地在心里说,我配不上它。
“所以,我真的感谢你的好意。但是别的事情,咱们还是免了吧。我真的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让我最后再留下点什么吧。我刚刚还在想,如果我要把下一个画面画完,我还要干不少事情,甚至每天都有单独的任务,但我只是觉得,我最后还是能留下点什么。”
她试图站起来去那边收拾东西,我拦住了她,自己走向那边。
“我有的时候也会幻想:这画要是真的能画出来,该有多好啊——所有不给我发奖的人,他们肯定都有问题!哦,那些颜料可以留在那里,我会收拾的。不过我毕竟还是完成了,大概四分之一吧,也还行,得个三等奖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我没有投出去。我说了,不用搞了,我会收拾的!”
我却只是背着她继续收拾着,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此刻的表情。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我只是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的。我甚至想说,我比你更难接受这个事实。”
“那没什么的。我也知道,我最近的心情确实很反常。”
我把所有固体的东西放在一边,顺手去拿拖把。
“我说了,让我来干。”
她的声音里明显有一点不悦。我只能停下来,但是手足无措。
求你了,求你了,我背对着她,但我一直等着她再对我说什么。我不想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像一个摆件。我们的见面难道不是越来越少了吗?即使是骂我也好,骂我在刚刚说出了那么不切实际的话,再对我说些什么吧。
但我的身后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我是这房间里唯一的活物。
她不再需要我了,她不再需要这世上的一切了。
“那么,再见吧。”
我越过了那扇门,穿过走廊,冲下台阶,扯开大门,沿着街道只是向前,大步向前,甚至像是在逃跑。周围的楼栋疯狂地变化着,仿佛她仍然在广场那里等待着,而我们将要在那里分别。于是我继续向前跑着,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停下脚步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广场。
而她这回没有送客。
七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往那栋楼走。时间长得像是我遗忘了她,我只是算着日子,猜到她的药片可能已经吃完了,才找了个日子再去见见她。
那天刚下过了雨,虽然雨势最大的时候已经过去,但仍然没有完全停下。凹凸不平的路面,似乎已经积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潭。我在人行道上走着,不时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被底下潜伏的雨水弄得狼狈不堪。希望她能挺过这种日子。我心里想着,这种低气压的日子,就算是一个正常人,恐怕也受够啦。但空气潮湿清新,对她恐怕也有点好处。她如果需要去买药,怎么能越过这样的地方呢?
在无限的苦涩中,我甚至想到,如果我们不够凑巧,等待我们的,或许是永久的分离,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如同撕裂一般痛苦。我宁愿这不是一个赎罪的故事,如果真的有老天的话。我是一个罪人,走上楼梯的时候,我仍然想着,我的愚昧,甚至不足以让我理解这种罪恶的惩罚。我已经走到了她所在的那一楼千万不要让我面对这一切。我已经走过了走廊的一半,千万不要让我面对这一切。我已经来到了她的门口,我们已经熟悉到可以拥有对方家门的钥匙,但我在门口,却只感到拧不动锁钥,天啊,我希望她的门锁还没完全锈掉,这么拧下去简直让我害怕钥匙断在里面,千万不要让我面对这一切——
她还活着,她就在那里,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速溶咖啡,香气飘来我这里。
但她的生命力已经无可避免地遗失了。她的背深深陷进靠背里,我知道半躺的姿势会让她舒服一点。她的身体裹着毯子,让人想起已经冻僵了的人,他们已经失去了生死的感知,只是瞪着无神的眼睛看向前方。而她怔怔地看着的那幅画,仍然是我们命运里的那一幅,矢车菊在画面上开出了永恒。
就连我坐到她的旁边,她都已经没有丝毫反应了,只是张着嘴,嘴唇翕动着,拼凑着一点话来。
“我辜负了它。”
我不知道该用哪个它来指代。那是她的画吗?还是那个缪斯?是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我想要找出一个答案,但我甚至不能告诉你我在找一个答案去面对,那是一种冷酷的不负责任。我深深地和她一起陷在一种静滞的破碎里,看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远。
“啊,你来啦……”她转向我,“咱们那一架,就先算了吧。谢谢你来看我。”
“没什么的。”
我鼻子一酸。
“我们转转吧,去广场。”
她撑了撑沙发,想要扶正自己的身体,但她没能成功。我想要伸出手去帮她,但她没什么反应,我只能把手臂收回来。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也正因如此,我们反而有了太多,太多的时间,我们可以不用太急。她终于站起来了,我只是沉默着,打起了伞来,仍然走在她的身后。
这个城市下雨的时候总是有点刮风,她的雨伞摇摇晃晃的,不时和她的眼镜框轻敲一下,发出一点只能让她听见的响声。我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场灵异事件、一个故事,无论是什么都好,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让这个过程永久地存在下去,我就一定会这么做的。略显棕黄的水潭占领了道路,她不得不在这些水潭间绕来绕去,若是动作太大了,还要停下来休息一下,那时我就只能待在她的身后,希望着她能因为我还在而感到一点点安宁。
但终于我们还是到了广场。我们总是在这里分别,这回恐怕也一样吧。她站在街道的尽头,转了个身,等待着我的那句话。我们欠一次正式的分离。
“这么一来,就要结束了呢。”
“再说点什么吧。”
“什么?”
“再说点什么吧。”我几乎是哀求地说道,“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这一切……”
“那,我走后,还有最后几件事情,你帮我办了吧。”雨已经停了,她将伞丢在了地上。“楼下那家店,我还赊了点账。老板毕竟是个好人,你还是还了吧。房东这几年一直没要我的房租,我所有剩下的东西,请都给他。那些纸笔,还有颜料,总能卖点钱出去,如果他的小孩想要个玩具啥的,总还能买一点。不要为我担心,你就和他说,我不会让他的房子变成凶宅的。实在不行,我还能成为一个温柔一点的鬼……
“但是……”我嗫嚅着。
“在最后,感谢你一直听我倾诉。我原本以为我只能就这么走了,但是我心里积着的话,最后还是说了。”
“总还有一点吧……”
“我没有忘记你,我也给你留下了一点小礼物,希望你还会记得我。”
“不……我不是要这些。”我感到我的声音无可抑制地变得越来越大,“讲讲你的心里话吧,算我求你了啊,我还想多记住你一点,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
她在笑吗?她在最后想要为我留下一点笑容吗?我看着她的笑容逐渐凝固了,眼泪渐渐从她的眼角滑落,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流泪。
“我——我不想死啊……”她像是哭喊一样大吼出声,“我也才二十多岁小年轻,我也没想到会死,我不想像一团垃圾一样被从家里抬出来,扔到炉子里烧掉,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是什么,我害怕……”
我也是这几年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流泪。
“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记住我呀……否则我做鬼了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多希望她以后变成鬼来找我啊。如果可以的话,告诉我我们终将殊途同归吧,告诉我我们最后可以在什么地方重聚。
而当时,广场上只有我们的哭声。
许久,她重新抬起头来了。她没精力再整理自己的脸,头发也哭乱了,她喘着气,已经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声音也只是断断续续的。我想要张开双臂,但她只是看向一旁。
“我们……我们再见吧。不要记住我的这个样子呀,它太丑了,我不喜欢……”
她跌跌撞撞地从我的身边穿过去,我甚至没能留下一句再见,也无力再转身目送她回家了。我一定在那里站了很久,回过神来,连脸上的眼泪都已经干了。广场上的人们离我们都太远,没有人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当回事。一阵风吹了过来,将她的伞扬向了空中,我顺着它,向前看去——
一只麻雀,自如地控制着周围的空气,所以收起了翅膀滑行在空气里,洒下一阵面粉的香气,那是从对面的店铺里传来的;从水潭里倒映出来信号灯的光芒;有点刮风,远处的树细细看来,其实不是静止的,树叶也如同麦浪一样翻涌着;栏杆上趴着爬山虎,长势正旺;有风从那一边吹过来,灌进耳朵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有点人在咳嗽,但是更多的人笑着。而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只珠颈斑鸠惬意地飞到了地上,在地上漫步着,歪了歪头,用疑惑的眼神朝我这里看来。
世界居然是这样的。
而,如果我可以对着缪斯说,这就是美。
然后我想到,一个人死了,不是什么其他的,死掉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死掉的人是她。而我,我做了什么啊——我用最艺术的方式杀死了艺术。
再然后,悲伤汹涌而来。
这是一个太过普通,太过平常的下午啊,这个下午和我们度过的千百天来说都没有任何的不同。很久之后我们回忆起来,只是觉得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独特的,很久以前我们预料未来,也不会单独地想到这一天。我分不太清楚我现在所说的那个广场,是不是我当时真正看到的样子了。在很久以后,我会把它和一些修饰无可避免地混淆起来。在很久以后,我想到,我甚至也会忘记这一天究竟是几月几号,只记得这一天里承载了很多很多人的快乐,也承载了很多很多人的悲伤。
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想起来,就已经永远地忘记了,不要让我就这么忘记呀,只是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哪怕只是让我去想象……
八
我再一次醒来了。
我被一阵疼痛唤醒,惊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一定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一掌拍死了一只蚊子。而它的尸体现在停在我的手上,血囊也被打破了。我的鲜血从那里喷涌而出,伴随着余留的悲伤,在我的手上滚动。
我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
我时常想:一个故事,应该停留在什么时候呢?如果我们只是相聚,萍水相逢,她的离去,也只是我生命里疼痛却可以忍受的一次破裂;如果我们只是相知,不再深入,我们也大可偏离遗憾的结局,只把它当作一次美好的回忆;如果我们只是相争,在那一次吵架后就再无瓜葛,只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我们已经阴阳两隔,我也可以只把它当作一个单纯的悲剧,一次简单的怀念。
而现在,对我来说,这个故事只是还没有结束。
在那之后的几天确实只是像一个单纯的悲剧,我能做的也确实只是像一次简单的怀念。在那之后,偶尔还是寄来一些迟到的信,而我总是尽职尽责地把它送到了她的门口,在门前久久徘徊,不知道该把它放到哪里去。偶尔我会看到房东,在一起清理她的遗物时,我们还会稍微聊上两句,互相交换对她并不完整的记忆。她的后事,房东告诉我,已经由他包办了。
“不为什么。”他和我一起在原先堆起了花盆的阳台上抽烟的时候,只是略微眯着眼睛,看着白烟被呼啸的风卷走,“我们一定要‘为了什么’的岁月有点太长了。”
好吧,我在旁边抽着烟想着,相似的心彼此之间不会相距太远。
渐渐地,房间逐渐空了,我对她的记忆也逐渐空了。离开那个空房间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想到什么“我的记忆已经空虚了”之类的漂亮话了。只是希望下一个房客节制一点,最好把所有寄送的活都交给快递,还我一个安宁。而我——如果也算悔悟了的话,也可以抽出点时间来,做点通常被叫做“改过自新”的改变。如有可能,一段时间以后,我还是会重新开始尝试画点画的。我并不奢求能够超越她,只是觉得,如果我们终将在人世之外的什么地方见面,她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那个画集太难看”,恐怕我还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我素来算不上会开玩笑。
而在一些深夜里,就像现在的深夜里,我希望后面仍然跟着一个忏悔的故事。
也许是因为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吧。这就是为什么我再次看到一个送到那个地址的包裹时,只是感到一阵疲惫。我没有管它,只是任它在那里放了两天。也许是梅雨季快来了,最近的某次下雨,把它的信封打得七零八落,里面的东西就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保单,而无论是受益人,还是保险人和被保险人,名字都没有超出我的预料。
我记得,我在讲述的过程里,一定在故事的什么地方提到了这个保单。在我再次睡着前的某个时间点里,我一定提到过它。它这么重要,我怎么可能忘了它?
我把它放在了邮报最贴近身体的那一侧,让它和我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我如此精心地保护着它,走进旅馆的时候一定像是刚偷了东西的小偷。我把它放在了我的床边,一如往常,免得其他人感受到我心里的波澜。在这个故事的其中某个地方,我一定把它给房东看过。
而房东,当时只是接过了它,来回看了看。把它递回给我时,他笑了。
“真是个傻姑娘。”他把他的手机屏幕转向我,上面只是分布着真真假假的广告。
“你看看她,连保险都选不上赔得最高的。”
不,不,不,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准确来说,你怎么可能那么说?难道这么多的事情,这么长的时间,对你来说,都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我也许只是分不清梦和现实的边境了。毕竟在梦中,有些不合常理的事情,实在是太正常的事情了。
然后我看到,那份保单,此时并不在我的包里,它只是在我睡着时擅自行动,从我的邮包里爬了出来,谨慎地四处看了看,确保我和房东都已经睡着了,这才安然地绕过了整个房间,爬上房东的桌子了。
然后,我恨起这个很扯的解释,恨起周围的一切,也恨起我自己。
我拿起了那个破碎的包裹,它的外皮终于支撑不住,在我拿起的时候脱落了,她的一生就这么坠落在地上。这时我才发现,这保单并非包裹里唯一的寄送物,而也像是一层信封,套娃一样包裹着另一层信封。而在那信封里,只有一张简简单单的纸条,我马上将要看到她熟悉的字迹。
“作为对你陪伴的真挚感谢,我希望你的画集一切都好。希望这包裹里的东西,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再见。”
对牛弹琴。
你当然可以继续坐在这里,长吁短叹,抱怨命运。感叹自己的无能,但你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
当然,当然。
我将整个包裹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破碎的外包装、保单、信封、纸条、她的笔记、保险人、被保险人、受益人、条款、明细、赔额、“最终解释权归本公司所有”、“XX人寿”——人已经没寿了,你还待在这干什么呢——然后把它们叠到了一起,规规整整,沿着原先的所有折痕,把它们全还原了。我的口袋里还留着半盒烟,和她的房东的友谊,还没能延续到这盒烟被彻底抽完。
你知道吗?我只是烟瘾犯了。
然后,我不紧不慢,掏出火机,点燃了它,这个旅馆真应该装一个烟雾报警器的。它的燃烧很安静,没有常见的噼啪声,火焰也很微弱,只有从尖端放出的一点黑烟,沉默地提示着燃烧的进行。快烫到手的时候,我将这包裹凑近了嘴边。
当火焰燃烧到保险公司的标志时,香烟点燃了。
窗外传来久违的鸟叫,我知道黎明就在外头。我不着急拉开窗帘,只是靠着它,静静地抽着烟,看着我面前的这个小太阳在昏暗的房间里规律地闪动,烟雾自得地四散开来。房东只是不满地嘟囔着,从床上翻过身来,手便自然地探向桌面,却只是捉了个空。他不甚相信地又轻拍了两下,终于发现自己的掌心只是触摸到一阵虚空。你知道,接下来的一切都将自然而然地发生,他当然会愤怒,而我会推波助澜一样点燃他的怒火。在争吵中,我当然可以“脑袋一热”地摔门而出,带着我最后的一点钱,甚至连那套制服都无暇带走。这个故事可以仍不结束:我会像玩味一般最后在这城市里漫步,不紧不慢,带着掌控一切的自尊,将我脑中这城市大街小巷的地图变成我脚下确实的路线。我会登上一趟火车,没有人在意它的目标,只是笼统地将它称作“远方”。我会在座位上久违地感受到明晰的梦境,那里没有蚊子的嗡嗡声打搅你安详的沉睡——我早说睡眠是短暂的死亡。梦境里面我会听到她站在窗边,眼神穿过我看到我的身后。她吟诵着一首诗,但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她眼中站在我身后的缪斯。每一个字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而它们就要在这里重现,你看她已经开嗓了——
远行
我回望所有的夜晚
再也不见的人们
已经是永恒地离去
我缅怀整个世界
或者自己
今晚
我成为温柔的刽子手
一切的未来都已经了然于心,所以我只是带着怜悯看见房东惊讶地睁开眼睛,甚至感到了一丝嘲讽。如同看着烟花的导线已经点燃,我只是等待着他先开口。
“那保单呢?”
“我烧掉了。”
“你烧了它干嘛?”
“点了根烟。”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转过身去,将头探出窗帘,等待着他的第一声怒吼。
然后,在一阵震颤之中,我看到一朵开在了南方的,我叫不上名,但仍在我眼前傲然挺立的,小小的蓝花。
天已经蒙蒙亮了,四处有些起雾。我第一次发现,从这窗户望去,正是院子的花坛。冷峻的太阳下,热烈的夏天就要来到——整个世界戴上了面纱,拿着捧花,向我款款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