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h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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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信我那时候远远地看到了弟弟,他一个人坐在离一座小型雕像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可能早就哭得不像样子了。那个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而我根本没料到他会跑到这么远的山里来,如果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告诉附近的大人来找他的。
结果还是觉得自己能找到他带回去,就一个人来了。中途也没考虑到我可能自己都找不到回去的路,就这么往深处走,等到发觉的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了。
我一边想着如何能从自己站着的高坡上下去,到达和辉坐的那块地方,一边大声呼喊着和辉的名字,希望他能听到。但是就算我叫得再大声,他似乎也是毫无反应地坐着,这让我愈发开始担心起来。脚上早就被鞋子磨破了,每走一步脚底都传来钻心的刺痛,手上的表皮也因为攀爬而开始皱起和脱落,体力也处在崩溃的边缘。但是我找到了和辉,我得过去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然后一起等待可能的救援。
我尝试着从不太陡峭的一边抓着树木和藤蔓下去。但是等我走到之前看到和辉的那个地方,除了仍然蹲伏在地上的雕像却什么也没有。一时间我只觉得慌了神,继续大声呼喊着弟弟的名字,极尽视线可及之处来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是没有。我明明是看着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为什么会是这样?就在我的心脏因紧张和惊惧而极力搏动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和辉。他仍然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就在前面的斜坡顶上,不远处的乱石和朽木之间。
我稍稍使自己平静下来,一定是刚刚因为急切而看错了方位。跨过脚下的高草,我再次用尽全力攀爬,快要麻木的手上传来粘滑的触感,那到底是渗出来的血水还是青苔里的湿气,我已经没有半点心思去在意了。
但是仍然没有。等我到达刚刚看到和辉的坡顶,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再一次地。由于极度的体力透支与精神上的紧绷,我几乎要崩溃般地开始感到站立不稳,头重脚轻,一时眩晕便栽倒在了地上。
石头,还有腐朽的树木。我朝着它们倒下的瞬间,看到它们和我刚刚所见的模样完全不同。这景象与身体接触地面传来的疼痛使我一瞬间又悚然地清醒过来。那些乱石并不是石头,而倒下的朽木也并不是死去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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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层叠叠地倒下的雕像,有狮子模样的,有狐狸模样的,也有犬模样的,还有其他鸟兽模样的,好像乱石一样堆在一起,多数都残缺不全。胡乱堆叠着的残破的朽木上还残留有朱红的涂漆,即使已经大部分龟裂和脱落,但那少许的颜色却如血一样格外鲜明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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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根本不是我刚才所见的那堆乱石和腐朽的树木。
我几乎是不由身体控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个地方就好像书中所写,根本不是看上去那样的山间荒野,一旦有人涉足,便会显出其真实的样子。那曾是古时祭拜山神的神社,曾以小孩为活祭祈求山民村落的平安。
和辉还在这附近,我再次地看到了他,在黄昏时还没有,现在却突然出现的一条青石路上,他不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姿态,而是握着一把镰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奇妙的是,山中的天色早已被黑夜笼罩,我的视野中却出现了星点般闪烁的灯火。
一定是有人来找我们了。我的胸中突然间又充满了希望,朝着那条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青石路奔跑过去。只要拉住和辉的手就好了。我无法再想其它的事,只能抱着这么一个目的追逐着前面找不到方向的弟弟。是我已经看到了幻觉也好,是神明在捉弄我们也好,如果现在就放弃的话,我们两个人都无法得救。但是弟弟一直都在往更深处、更高处走去,我几乎无法追上他,想要叫住他却已经嘶哑得难以出声,喉咙里满是浓重的腥味。
曲折回转,仿佛一条穿梭在夜晚的山间的龙一般的石阶终于将要到达尽头。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那最高的十几级台阶,却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击垮了。
原来那灯火并不是前来寻找我们的人。
而是这座山中不为人知的神社。
那是一座大得惊人的神社。
我跪倒在地上看向四周,看见身旁两座巨大的天狗石像,鼻子尖长如鸟喙,面相狰狞如狮子,背生双翼如隼鹰。我向后转身,看见身后高耸的朱红鸟居,上面有成群的乌鸦歇落,发出嘈杂的啼鸣。不再是星点般,而是如夏祭街市上通明的灯火,分列在通往神社的石桥的两旁。那些都是由青石雕琢的石灯,矗立在如镜面般的水上,已然让我分不清哪些灯火是实际的存在,哪些灯火是水下的虚影。再望向更远的山林,却发现我已经能够鸟瞰群山,就连没有月亮的星空也几乎近在咫尺。刚刚还挡住了天空的树林,现在已经消失在了茫茫群山上的那层朦胧雾气之下。
不,这些都是虚幻的影子。我极力否定自己所见的,如此荒谬的景象。和辉就站在石桥的另一头,不再奔逃,而是握着镰刀,茫然地看向某些不存在的东西。
「和辉!」
我的声音已经完全地,变得不像是我,而像是坏掉了的某种弦乐器,或者说,像是鸟居上喧闹着嘲笑着我的乌鸦。
有某个声音在四周响起,像是要威吓我一般用低沉的语调如此说到。
「想回去吗?」
「可惜,汝等已再无返还之日。只因区区凡人不自量力,竟以尘芥之身擅入我栖身之所。」
鸟居上喧闹着的乌鸦一时间纷纷向着这边俯冲下来,我拼命地抑制住全身的颤抖,控制着自己向着和辉的方向跑去。乌鸦们吵闹着从我的耳边飞过,翼尖从我的脸上、手臂旁、耳朵边划过,嘲笑着,欢呼着,我甚至能感到它们羽毛上夜雾的气息,几乎要将我整个人吞噬在漆黑的恐惧中。
我颤抖着好不容易站起身,冲破了乌鸦们的包围,向着和辉那边伸出了手。冰凉得令人害怕的手,但触感的的确确,是我熟悉的弟弟的手。总算是抓到了。我没命地向着回来的路奔逃,想要摆脱那群乌鸦和那某个声音的捉弄和嘲笑。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乌鸦们吵吵嚷嚷地用刺耳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叫嚣。马上,马上就可以了。已经接近了那座鸟居,如果能跨过去的话,我们一定会得救的。
两尊狰狞的天狗石像突然活了过来,展开鹰一样巨大的双翼落在我和弟弟的面前。
「跑不掉」
「跑不掉的」
我几乎绝望地寻找能够逃脱的方向,但是没有,黑色的翅膀密不透风地挡住了来时的路,巨大的威压让我几乎不敢动弹。
「原来有两个吗……」
刚刚的那个声音,在前方响了起来。
「想要回去,就把另一个留下。若是为了寻找他才来到此处,你还罪不至此。回去吧,从今往后,不要再来了。」
「……不要」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绝不会为了自己得以逃脱而放弃弟弟,即使对方是神明也一样,如果他只要放走我,还不如一个都不要放走。
「有趣……那么,我想想,你留下如何?」
乌鸦们似乎是被那阵无形的威压所驱散,四散着回到了鸟居之上,再也不敢有半分喧闹。挡在面前的天狗们也不知何时变回了石像,就好像它们未曾活过来一般纹丝不动。而此时它们身后立着的一个人便显现在了我的眼前。
一身漆黑,身着传统服装的高大男性,背生双翼,头戴鸟喙般的面具,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他像是思考着一样抱着手,从那面具下能感受到,在等待着我的回答的目光。
是天狗。
作为『山神大人』而掌管着这附近的群山的天狗。与刚刚的石像天狗完全不同,他的姿态,又有几分像是人类,但从内在散发的威严,却远超那两个面目狰狞不似人类的家伙。
「天狗……」
「没错,就算是汝等人类的小孩也知道天狗吗?但是,这也真是有趣啊。」
「……」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如果我留在这里会发生什么。完全未知的恐怖可能在等着我。会被吃掉,会被杀掉,或是有什么我根本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
「快回答我,人类的小孩。不要等到我改变主意,说不定……」
「我会留下的,『山神大人』。请你放和辉走。」
我的声音已经哑了,而且由于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很难控制住该用什么样的发音,究竟能否将我的意思传达到,我自己都感到怀疑。但是我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因为换做和辉也是一样的。被杀掉,被吃掉,或是有什么我根本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和辉现在的眼神呆滞得好像看不到任何东西,表情也是阴暗得可怕。
能回去就好了,和辉,就算是一个人,也不能再露出这样的表情。
「竟然有胆量打断我的话。不错,那么你就留下吧。」
他走了过来,露出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笑意,向着和辉伸出了手。
「……!」
我几乎是本能地把和辉挡在了身后。虽然已经害怕得说不出话,但我还是尽力不去逃避面前的『山神大人』面具下面的眼睛。
「你,给我让开。」
他伸手一挥,一阵强烈的气流便硬是将我从和辉身前掀起和抛开。换做人类的一挥手,大概连一张纸都吹不起来。但直到背部与地面狠狠相撞,我这才发觉那力道的恐怖。背后撕裂肉体般的疼痛使我根本连挣扎都做不到。
我尝到了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的自己的血的味道,咸而温热的血腥味。将眼睛转向那边努力去看,那个男性拨开了和辉的头发,将手指抵在和辉的额头上,只是一瞬间,轻轻地,又放了下来。
和辉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回了应有的样子,好像我从前给他讲怪谈故事后露出的那样怯弱的神情浮现在了脸上。但是他并没看着这里,他向着黑暗里奔逃而去,好像他还是在树林里想要找到回去的路那样。
「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他也看不到这里,包括你。当然,他马上就会看到你们其他人的灯火了。」
好像是在对我这么说着。但是一身漆黑的『山神大人』并没有回头,而是俯视着通往下面的路,言语间里不掺杂任何感情。
能回去就好了。
和辉,就算是一个人。
你也不会再露出那样可怕的表情了。
已经忍耐了很久的最后一根维持意识的丝线,最终绷断开来。疼痛、担忧、恐惧。这些东西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侵袭而来的疲倦。此时的我仿佛变成一块毫无知觉的石头,沉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