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hika】
*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眼神空洞的和辉,坐落在群山之上的神社,朱红鸟居上漆黑的鸦群,背生双翼的天狗。这一切都毫无实感。而现在我一定是要从这个梦里醒过来了。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的光亮,一定是早晨的阳光洒在我的床前。
睁开眼睛就好了,进入初中以来的第一个暑假,还是会和平常一样地度过。想起来离小学毕业典礼结束那天已经过了很久,已经一个学期没有跟和辉一起上学和回家了。
我睁开眼,木结构的屋顶高得令人吃惊。再次闭上和睁开眼也是一样,而空旷的四周也是木质的墙壁、柜子和门窗,没有挂历,没有时钟,没有窗台上祖父的盆栽。取而代之的是模样古朴的鸟兽铜灯,安置在房间里的案台,悬挂在对面墙壁上的长刀,还有描绘着山岳神怪的屏风。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一时也没法将梦到的事情与眼前看到的东西联系起来。
想要坐起来的时候,后背却传来一阵疼痛。我不得已只能保持着平躺的姿态,努力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梦里的「山神大人」轻易地一挥手就将我抛开,狠狠摔在地上。那个时候的剧痛,比现在的感觉要清晰和痛苦十倍。
也许这不是在做梦,必须得起来看看。我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扶着左手边的墙壁走到木质的拉门边。我发现自己身上缠着闻起来有草药味道的绷带,衣服也不是昨天所穿的那件,而换成了我从没见过的浅色浴衣。小心地推开门,我看到的是门槛外通往走廊的木台阶。台阶两侧有桥柱般的扶手,台阶下面的门口两侧带有镂空的木格装饰。外面能看到有树木和水池的庭院。我勉强地抓着台阶旁的扶手走出去细看,却发现走廊长得几乎没有尽头,而庭院也比我想象的要广阔许多,幽深许多,城市里的公园或者去过的神社根本无法与之相比。而其中还有许多昨天在桥上所见的石灯,那奇异的样式完全毫无差别。
真的并不是做梦。但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听见了有谁往这边走来的声音。我只能往房间的门跑回去。忍耐着后背的剧痛,我屏住气息躲在门后,全神贯注地注意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是木屐和走廊相接触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人。那脚步声急切短促,上了台阶,正是往我这边来的。我还想起身跑向柜子,想办法躲藏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一个大约比我年长五六岁的少年,旁边还有一个与之年龄相仿的少女,身着祭典上才能见到的传统服饰,立在门口看向我这边。
「还请你速速准备。」
「不然重光坊大人要生气了。」
他们如此催促着我,但我却完全不能理解现在的状况。
「准备?」
茶发金瞳,不似常人的少女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灰发碧眼的少年,而对方似乎并无回答之意,她便开口向我发话。
「重光坊大人要前去游览四方,会见友人,想带上你,因此吩咐我们前来催促。」
「重光坊大人?」
我仍然疑惑不解。
「此处镇守群山的天狗,能操纵风云,凌驾众生,就连最为嚣张的恶鬼也对他畏惧不已。」
少年如此说到。
两人见催促已经传达,便合上门转身离去。而我还呆立在原地,努力理解着这突如其来的对话。我非常清醒地站在这里,周围仍是刚才所见的房间,看来我确确实实是被天狗带走了,就和书里说的一样。一旁的案台上放着一个漆器托盘,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叠衣物,看来是为我准备的。
还是一点实感都没有。
我拿起衣物,只觉得触感从未有过的舒适。预想的可怕事情目前为止一件也没有发生,和辉应该已经回到家里了。父母,还有祖父和祖母,恐怕还在为了我没有回家而焦急地找寻。而我那个有些胆小的爱哭鬼弟弟,他应该再也见不到我了,不知道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兴许平日里逞强着,但暗地里会哭得连枕头都湿透。
但是只要你没事就好了,那封信也不知道你看到了没有,只是以后再也不能给你写信了。
手脚上曾经磨破的地方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有被绷带盖住的后背还会传来隐隐的疼痛。我一边换着衣服,一边想着接下来或许能见到那位重光坊大人。
对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问他和辉是不是已经安全了。这样的话,我就能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
————————————————————
刚刚穿好外面的羽织,那两人便再次前来,告诉我要领着我前去准备出发。我跟在他们后面也不知在那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里走了多久,又拐过了几个转弯。神社的屋顶和渐渐显现的鸟居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我听到了些许喧闹的声音。最后拐过一个转角之后,我再次被眼前所见的景象惊呆。
从神门通往第二道鸟居的空旷大道上,停着宽敞到如同一间小屋的马车。那马车并没有车轮,而是稳稳当当地漂浮在半空中的。而且拉车的也并不是马匹,而是几只全身由雪白而渐变至半透明的,长相酷似狐狸的异兽,它们只有前足而没有后足,长长的身体如鲤鱼旗一样灵活地摆动,和我在书中的插图上所见到的「管狐」很是相似。侍奉在车身一旁的是几个长着形状各异的角的巫女,她们转过头看向我这边,随后其中一个走到车前,向着里面的某人用我听不清的声音说话。有些又像是鱼,又像是龙的小生物在空气里摆动着鳍尾渐渐向我靠近,似乎是对我产生了好奇心,但当我想要伸手去触碰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又以敏捷无比的速度散开和消失在空气里,只在我耳边留下了稚嫩的鸣叫。
领我过来的两人将我带到车前,管狐们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气息,伸长了脖子向着我探了过来,其中一只用细长的鼻子嗅碰着我的手臂,我伸手摸摸它的脑袋,竟也和家里的小狗一样有着温热的、毛茸茸的触感。它从喉咙里发出尖细的叫声,眯着眼睛,像是非常享受的样子。
「大人还在等着你。」
金瞳的少女对我这么说到,一面示意我继续往前。走近之后我才发现,车蓬中心犹如宝塔尖顶的装饰,竟然由几条黑蛇盘绕,护卫着最高处那颗宝珠。
但还不等我掀开,车上的门帘便自己拉起,后面的少女将我抱起来,放在了车上。
「谢谢。」
我对两人表示感谢,便进到了车里。车里的装饰等等,都布置得与房间无异,还能从窗户看到外面的景色。而对面一身漆黑,随意地坐着的那一位,正是昨天见到的戴着鸟喙面具的「山神大人」,不同的是,他现在并未显现出天狗如隼鹰般生在背后的双翼。一旁还有一个稍显拘谨的青年,穿着浅青色的羽织,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垫子上。看到我进来,就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手帐用毛笔写着些什么。
「名字是?」
「西园寺雅人。」
问过之后他微微点头,继续专注于手帐,下笔如飞。
————————————————————
「重光坊大人。」
我跪坐下来,端正了身子,望着对面头戴面具的天狗。他并不回应我,只是继续那么坐着,片刻之后才将目光放到我身上。
「我有一事想问。昨天的那个孩子,已经确实地回到家中,与父母团聚了吗?」
他端起面前的酒碟,啜饮一口。车身轻微摇晃,想必是已经开始往前移动了。
「那是你弟弟,对吧。」
「正是。」
「已经平安无事,不必再为他担忧。」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再可牵挂的了。已经知道自己并没有回去的希望,也不知命运会将我指向何处,不如就顺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他将手中的酒碟放了下来,站起身走到窗前。
「你倒是个有趣的小孩。怎么样,想学习我天狗一族的法力吗?若是做了我的弟子,即使不须这飞车,也能御风而行。那些区区山谷丘壑,只能困住渺小的人类,而对于我天狗一族,只是一瞬便能轻易飞越百里山林。」
书中确实有着这样的记载,天狗掳走人类的小孩,带着他云游四海,向其传授法术,作为自己的弟子培养。但我不知道这个天狗是否在和那时候一样玩弄人类于掌心之中,或许并不是听上去那样的。我与面具下的目光对视着,观察着对方,不允许自己面对那种威压有半分动摇。
「在犹豫吗?人类实在是太过脆弱,就连一阵风都无法抵挡。可惜,小牧并没有那样的资质,即使用十年的光阴,也才勉强学到一成。」
已经写完了手帐的青年听到这番话,脸色稍稍沉了下来。
「对不起,重光坊大人。弟子才疏学浅,实在无法称得上恩师您的教导。」
「无妨,你的努力,为师都看在眼里了。」
「非常感谢。今后弟子也一定不会辜负恩师的厚望。」
虽然是这样说着,但却根本并没回头向自己的弟子看一眼的天狗继续自顾自地看着窗外。
「本来我并没这么打算。那个人类的小鬼,似乎是想着『这里根本没有神明』而擅自闯入,我想给他一点教训,便吩咐飞罗与银藏稍稍施展法力迷惑了他。」
「因为是哥哥,所以就算是自己留下也要让弟弟走吗。真是不错的小鬼,而且你也有足够的资质。」
自始至终用高傲的语调这样不紧不慢地说着的天狗,静静地等待了良久,见我并未回答,便有些不快,抱着双手看向了我这边。
「还是说,你觉得回去继续作为弱小又目光短浅的人类活下去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