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1-1】【漪水波纹】
今夜无月,唯有乌啼惨烈哀绝。
风声瑟瑟,有人影无声地越过黑暗,去与阴影相会。草屑试图依附在猎猎而舞的黑袍上,又被极速地抛回空中。
狂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带着些许泥土的腥味涌进肺部。她转过身去,冰蓝的眼睛映着微明的天色,和一个单薄的背影。
那是身着黑袍的人,身上尚且还缠绕着一丝白雾,也许是一个刚从密林深处走出来的人。淅淅沥沥的雨落在他身侧,却依旧带不走那些茫茫的白色,与那些黏稠的阴暗感。
狂停下了脚步,屏息而立,她不想靠近和那片森林相似的人。
何况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简直与那片密林一模一样。但她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就像是幼时的她一步一步向那片森林中的禁忌之地走去。
永夜之下,满月微微收敛了一些弧度,昭告着蘑菇林的居民们新一天的到来。
狂依旧陷在梦里,红色的厚绒将她掩盖住,阴影与光衬得这片红时深时艳,如同漫开的红玫瑰花瓣,又如同在空中飞舞的血花。
她在梦中轻轻抽气,说不清楚自己是在紧张还是兴奋。
viel打开窗户,狂挟着风与孢子一并落进她的家中,漆黑的斗篷裹着她在空中一掠而过,就好像一只真正的大鸟那样。她麻利地在地板上滚了一滚缓和了冲进来的力道,然后无比熟捻地趴到了一座吊起来的软床上,翘起脚悠闲地看着viel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东西。
纵使只是在夜光下,viel的金发也如同金子拉扯出的丝线一般耀眼。
viel是一名工匠,她的手与活络的思维是完美的搭配。如果不是知道对方是一个人类而非她引以为傲的傀儡,狂会怀疑她的金发的的确确就是viel自己拉扯出的黄金丝线。
但如果viel真的想为她的傀儡接上这样的头发,狂也相信她完全能做到这个构想。
她所拥有的手艺本就和她的金发一样夺目。
狂翻了个身,轻车熟路地在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将吊床边那盏小小的灯点上,火光在小小的居室里漫开来,有些暗沉,却足够温暖。
她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开始整理衣着的女伴。昏暗的光下她的皮肤呈着一种诱人的蜜色,黑衣贴合着腰线翻起褶皱,像是海中的波纹一样叫人看得赏心悦目。
“出门?”
“我给赛娅打了一只新的旱烟管。”viel懒懒地说,她金色的头发在黯淡的光下呈现出一种姜黄色,像是温和驱寒的汤药一般能够安抚人心。
狂的手一抖,还没有熄灭的火柴坠在地上,摔出两瓣荧红色的光,像是刚刚从熔炉中取出的烙铁。狂扯着自己的领口,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被灼热的烙铁烫到了。
Viel叹了一声气,脚碾过那根火柴,将余下的烟与热度都一并踩灭了。
她俯下身去,手掌带着温度覆上狂的脸庞。她感到狂在颤抖,好像从未出巢的稚鸟面对不可丈量的深渊,畏惧着不敢展开羽翼。
“不要害怕,”她的话语柔软地像是蜂蜜,“不要害怕,有我陪着你呢。”
纵使有再多凶险,我将护卫在你身侧。为盾牌,为长矛。
踩过千百年的树叶漫漫地堆积在小道上,松软得如同质量上佳的地毯,温柔地掩藏了viel落地的足音。狂跟随在她的身后,整张脸罩在竖起的领口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前面。
“快到了。”viel安慰着狂,她撩开面前的绀赭石一般颜色的树叶,树叶像是帘子一样分开,露出它们藏匿在身后的景色。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木屋,不知道已经在雾气中承接了多少岁月的流转,缠绕着细小的藤蔓,覆着浅浅的青苔,远远看去,像是春天里刚发芽的嫩绿色浮动在空中。
但屋内景象却与外面没有太多的差别,雾气熏然得叫人看不清更多的事物。只是屋子里香气闇然,狂与viel跟着越加馥郁的香气走去,不一会就在白雾中看到了两个窈窕的身影。
“一进来看到那么大的烟就知道你们两个都在。”viel轻轻摆着头,表示着自己的无奈。
对面的女人也微笑着轻摇着头,无声中对viel的无奈带着一种友好的嘲意,两个都摇着头的人的金发都在雾中散开着,像是掩在云雾后的一场日出。
Viel撩了撩刘海,发自内心的觉得有意思。谁会想到这样一间古朴木屋里的女人是那样的美呢?每一寸的衣服都贴合她的线条,起落之间犹如远山,叫人心驰目眩。大胆的开叉毫不遮掩地露出她洁白的大腿,修长而有力。
她只是个医者,但她早就无需其他的力量了,她的美貌本就如同最尖锐的利刺。
“这是你的烟管,赛娅。”viel从身侧的包中掏出与赛娅约定好的商品。成品转着一层华光,又散发着一层冷光,好像已经经过了千年的磨洗。
“被蘑菇林的月光下洗刷了两个月,好像有些出乎意料的效果,”viel解释,“希望你用的时候也能听到那些精灵的欢笑声。”
“可真是一个不错的工艺品,”身侧的另外一个女人说,“我可以也订一个么?”
“当然,如果你想。”viel掩住嘴轻笑,哪个工匠会拒绝一笔订单呢?
得到了应答,女人弯了弯好看的美颜,支起了手继续吞云吐雾。披风随着她的动作被撩起一角,里面的星甸闪亮,即便是再浓的雾气也无法遮挡。
这个以安为名的女巫,以星斗为衬。
Viel眯着眼笑:“如果是安的话,我就会采用不同的材质制作呢。”
“哦?”赛娅把玩着那个黄铜的烟管,看上去极为满意,“安的话是什么?”
“熔五块绀赭石,那么筑成的颜色会像密林里的树叶,”viel想起刚刚如帘幕的那一片树叶,“接着是精灵们祝福过的古树,黄昏小镇东北角的黑檀树在冬天落下的叶子,煮沸光阴恒川的水,加入在山脉中找到的海泡石。”
“最后我会以蘑菇林的孢子点缀其间,以搭配你的帽子与斗篷。”她轻巧地说着,在她的叙述下,那些无法联系的东西像是舞蹈一般飞舞起来,像尘与尘、水与水、光与光一样亲密地融合在了一起。
安一愣,随即击掌:“不愧是viel!真是术业有专攻,那我可就好好期待了。”
Viel笑着点头:“也许会很贵哦。”
“你知道我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安说,她的目光像她的烟一样游走开来,最后定在一直没有参与到她们的谈话的狂身上。黑色斗篷的鸟类望着赛娅家里的布局,似在出神。
“在看什么?”赛娅问,“都已经来过这么多次了。”
“总觉得有些不安。”狂嘟囔着,回过头来。烟味让她双眼都泛着水光,让她的双瞳看上去像是沉在海中的冰山,“但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那为什么不问问女巫呢?”安吐出一口烟,氤氲着的彩色遮住了她的脸,连她的声音也似乎因此而变得幽然起来。
赛娅支起烟管,用烟锅点了点狂的肩膀,烟草在里面燃烧着,送出更多的雾气。狂感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热度隔着斗篷传来,她回过头去,医者却只是叼着烟嘴,在座椅上舒展着身体,每一条曲线都柔软地叫人心中一动。
Viel心中也是一动,她侧目过去,安闭着眼睛,重新深吸了一口烟。她的帽子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容,低垂的星斗盈盈,仿佛就在安眼前,但安的眼睛没在阴影下,闭合着没有睁眼,她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犹如风中的叶。
她终于仰头吐出那一口烟,脖颈的曲线像是缭绕而上的烟一样美。她掌心的烟斗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雾气汹涌地闯出,徘徊在这个屋子里,然而它不再带着多少旖旎的颜色,只是飘着,褪去了一切光鲜的色泽,只单单与密林里的浓雾如出一辙。
四人无声地对视着,浓雾像是一件昂贵的斗篷,将她们的脸庞与身姿都尽数遮掩,唯有流转的眼波在其中亮着,似乎在对各自的秘密欲说还休。
狂与viel匆匆地行走在苍天的古木之间,她们盯着与刚才的雾别无二致的烟气,默契地都没有开口。浓雾与树冠一并阻隔了晴天应有的光,地表阴凉而潮湿着。
狂突然停下了脚步,对面有个瘦弱的影子向她们走来。与其他人不同,他身侧没有任何一丝白雾滞留,好像水分从不敢靠近他。
“我就想着会不会遇到你呢。”狂说。她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他的皮肤白皙,较之常年生活在夜空下的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斗篷斜斜地挂在肩上,有一些树叶和种子挂在上面,不知道他又是从哪里乱窜着经过这里。
火系的魔法师留意到她的视线,伸出手去拍打着自己的斗篷,然而有一块极大的污渍黏附在袍子的一侧,在ruby的拍打下显得越发顽固。ruby看上去好像也不太在意,随手再拍了几下便宣告放弃:“最近好像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啊。”他随意地说着,接下了viel抛给他的一件小玩意,收进了袍子里。
viel与狂交换了一个眼色:“可不是。”
“除了你会到这片林子里来,”ruby观察着狂不算太好看的脸色,“热和雾你选一个?”
狂选择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她盯着ruby艳红色的头发,猛然想起那天爆散开来的孢子,和始终不灭的那一抹暖光。
“我有一个有趣的人想要介绍给你。”狂含笑说着,“你一定会对她感兴趣的。”
“太巧了,改天我也想带你认识一个人,”ruby说,他有意无意地又开始拍那片污渍,“可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魔法师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灿烂如他点燃的火,“这世界也许是时候该多一些像她一样好玩的东西了。”
他没有继续逗留的意思,重新抖开自己的斗篷将自己笼罩住,与她们擦肩而过时带起一阵饱含水分的空气。狂抽着鼻子,潮湿的气味让她又想起了那个梦。
她们还得继续加快脚步,也许需要抄个近路穿过这整片夜晚,在昏暗与光明的切口处,某个“有趣的人”可能已经在等着她们了。
Ruby在迷雾中继续前行着,雾气越来越浓,打湿了他的斗篷。他低低地哼着无词的曲子,低沉的音调在迷雾中穿行着,晦涩地如同时光的海岸边最末的一波涟漪。
“这又是什么年代的曲子?”他身后的斜上方突然有人开口了。男声低哑,似乎是很久都没有说话了,可他的声调又像是火焰一样跳动着,仿佛能烧干时间的水,Ruby咏叹诗一样悠远的曲调戛然而止。
时间的水都已经冰消气化了,最末的那一点涟漪又如何继续飘荡呢?
“埃尔纳斯——”ruby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跟着我的?你怎么总是这样悄声无息,知不知道这样非常吓人——”
埃尔纳斯在ruby滔滔不绝前打断了他:“我发现了些好玩的东西。”他从树枝上跃下,风撩起他的刘海,露出他总是被遮挡着的眼睛,金瞳中的光在空中一闪,像是一颗夺目的流星,
“该说人类就是迟钝吗?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
“废话就不要多说了,”Ruby耸了耸肩,看上去早已习惯了埃尔语言的刁钻,“还有你能不能不要整天穿一身白,在这片森林里我都要看不见你了。”他打了一个响指,火光从他的指尖中窜出,几步之外的埃尔纳斯眼角处闪过一道暗光。
这是一条毒蛇,而它的蛇鳞森然。
“废话之王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埃尔摇了摇头,说出的话像是浸泡过蛇毒,“而且我觉得你该关注的是‘好玩的东西’。”
“你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可见得多了,”ruby活动着手指,几缕火焰忽起忽灭,“你觉得好玩的东西也不少,烧孢子的事情你还做得少吗?”
“你的废话真的太多了。”埃尔歪起一边的嘴角,他眯起眼睛打量着ruby。
“也许让我不说废话是不可能的事情。”ruby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摇了摇头。
“日月星昼都停下了步伐,又有什么不可能呢?”埃尔纳斯突然一字一顿地说,他少有地神色认真起来。蓝紫色的火焰在空中猛然蹿起,它们与雾气厮磨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埃尔纳斯转过身子去,他并不解释那句奇怪的话。他渐渐离ruby、离火光远去了,如果不是在幽暗的冷色仍旧跳跃着,那白色的身影好像在下一刻就真的要融入蒙蒙的雾气里。
Ruby晃晃脑袋,飘荡着的红发像是在燃烧。他翻手,那本来在他指尖上微弱的火花突然在他的身侧爆开,猛然蹿高的温度让他衣服上的湿气瞬间消失无踪,那片顽固的污渍却因此更发显眼起来。
“‘这个’和‘这个’,哪个比较有趣呢?”ruby自言自语着,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脸上却没有一丝疑惑或者惊讶。
他的歌声又幽幽地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