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宁声,静谧。
白色城群绵延天际不止。
云上,青空,时息。
虽不见悬阳,光却倾泻云间。
长廊,空桥,旋梯。
我为无名之地赋予“白城”之名。
荒野之路,源于一位旅人,兰帕德·切里托夫。
当人类还将自己围在墙后无为渡日时,少年的他毅然踏入荒野。
他走遍天涯海角。
天地同辉的巨湖,若显云后的空岛,斑斓的晶花之原……黑羽下潺潺谱写出世界的奇迹。
我从小就读着他的故事,憧憬他的旅途。
在兰帕德的故事中,父亲遗留的手杖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这被作为旅人的习俗流传至今。
无数人从父母那继承了手杖,踏上属于自己的旅途。往后,他们的手杖也将传给后代,永远,永远。
我的父母却不是旅人,他们与祖先一样在墙里老实生活了一辈子。
兰帕德游历了世间万物,他的诗篇中唯独没有写“世界尽头”。
安歇的旅人说,荒野无论何处都是相连的。
然而,我相信“尽头”就存在蔚海边际。
“尽头”的另一面会是什么呢?
一定,是新的世界,新的旅途——我啊,如此相信着。
做吧。
正如兰帕德是第一个踏遍荒野的旅人,我,也想追寻未知的存在。
实现。
合上寄存缅想的书本,披起亲手缝制的斗篷,我于春息之晨踏入荒野。
手中,无物。
四季流转,冬去夏来,足迹从未断延。
翻山越岭,纵使再累,也绝不会拄起手杖。
兰帕德,兰帕德,如果你至死都在追寻不可触的“时间”——
那,我就去追寻世界的“境界”。
启程。
坐上通往蔚海尽头的小帆。
扬帆。
向着危险无情的大海。
历经波涛狂澜,那潜于帆下的庞然巨兽。
历经无风镜海,那透彻黑渊的通明之浪。
历经寒冬气息,那吞噬意识的虚幻迷影。
历经崎岖峥岭,那为雾掩去的山道终末……
我来到了此处——
白色,无尽的白色,白城屹立云上,与雪白云雾相照。
长廊错伸,塔楼成林,阶梯栖于墙后。
艰难跨上小腿高度的台阶,呈现在眼前的又是近乎相同的景色。
没有任何房间,只有无意义的道路。
未闻生命的声息,唯有无限扩大的心跳与幻声相唤。
我知道,此地——白城绝非自然奇迹。
白城,究竟是何人,在何时,为了何目的建造的呢?
构建它的仅一种奇特石材,轻敲便发出不同于大理石的脆响。虽然光滑彻亮,却几乎映不出物体。无缝无印,似是整块巨石雕琢而成。
非人类造物。
它的走廊的宽度、天顶的高度,规模的大小都让人联想到神话时代消失的巨人,阶梯却适应着人类的步伐。
非巨人造物。
它的表面没有丝丝花纹,唯有涣散的自身之影在其上作画。
非神明造物。
我思索,沿缭绕塔楼外侧的坡道,直至攀上塔顶。
微风鸣鸣,青空湛蓝,云海延际。
俯瞰,云浪婆娑,白城的底层隐现其中。
这看不透的云层下方就是荒野的灰色天空了吗?
放眼,塔楼与桥廊突破云层互相交织,在光华中闪耀。
白城的终点非最高的塔尖。
在视线无法触及之处,还有更多更多的长廊、阶梯、塔楼。
我,顿觉心潮澎湃。
心中沉眠之物随之苏醒。
那是……旅途中,被对世界尽头的执念所掩盖的感激之情——感谢荒野,让我们看到这样的景色。
我想起那位安歇的旅人,与其他一去不复返的旅人不同,他常常折返家乡。
他说,心中有份念想——比如家,才能更好前进。
我的念想……是未知的尽头?
也许,我应当向前吧。
下至最底层,蜿蜒的蛇道一片惨白,云雾漫漫侵入视野,无光阴影下结起了皑皑白霜。
拂去霜面写下自己的名字,我思索蛇道的用途。
穿过重重斜柱,宽阔的广间映入眼帘,四面皆为无窗白壁,却奇异般地明亮,仿若浮现圣堂之下。
昂首眺望近乎融于黑暗的无色穹顶,我涌现出了敬畏之情。
数次绕行回廊,无意间,我被执念吸引,竟坚信墙壁后有白城唯一的房间。
凝视柱影构成的拱门,我感慨人类的渺小无力。
光点斑斓,薄薄白柱以蛛网之势包围空桥,道路逐渐狭窄,身后的阴影不断逼近,重叠在岌岌足音中。
望着远处的点点光亮,我不断激励内心。
立于云间平台,巨大的轮型建筑在云雾中露出小小一角,犹如星云神落下的车轮,它或近或远,因太过庞大而丧失了距离感。
它是在塔顶时,最先定下的路标。
微风抚平了额前乱发,我不由感到落寞。
下一处,将是云端的螺旋尖塔吧。
然而……
随着深入,变幻的心却逐渐归于平静。
恍惚,我竟忘记自己被白城束缚了多少岁月。
坐于高墙下方,只觉悲伤溢满心头。
白城的时间是静止的。
夜幕永远未临。
不用担心行走两足宽的捷径小道时会被强风吹落,因为风速绝不会改变。
不用担心有无返回的体力,即便是攀爬垂直百米的天井也丝毫不觉疲累。
不用担心粮食耗尽,只需将行囊放在大门前,就能毫无顾忌地探索白城。
我可以尽情地、全心投入进对“尽头”的探索中。
这意味着什么?
若为见证奇迹,还能有比白城更奇异的存在吗?
若为邂逅伴侣,不,荒野的行者是注定孤独的。
若为探索未知,我啊,至今还未寻得它的尽头……
白城满足了旅人的一切渴望,它就是旅人的尽头。
旅人的尽头……
当眼睛习惯了白城的光亮后,我在墙上看见了自身之影。
这头长红发,我曾因此玩笑般地认为,我就是兰帕德渴望的赤色幻影。
这片驼色斗篷,是我依照古老诗篇中赤发旅人的装扮仿造的。
兰帕德在他最后的故事中写到,他,想要去追求那赤色的幻影——其名“永恒”。
赤色的幻影,曾为神话之物,如今仅存流言,往后,它定会被遗忘吧。
兰帕德,兰帕德,你所追求的永恒是何种?
是时光风雨中不倒的落魄?
是凝固在崩毁刹那的辉煌?
是心深处残留的短暂瞬间?
旅人们走遍天地,留下无数诗篇。
岁月转逝,热情会被内心转动的齿轮消磨殆尽,留在胸膛中的,只有名为不甘与悔恨的灰烬,与摇曳的残烛一同,随风而去。
而当历史车轮滚滚,诗篇也会化作无名之诗悄然散去,就连兰帕德的故事,也终会被埋没而无人问津。
时代永远在更迭,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世人皆知兰帕德的结局……
可我却在刺入心房的孤寂风声中,得出了另一种结局。
我能看见他疯狂地扒落书本——那些记录了他的故事的书。
他察觉了,人类终究会输给时间——亦是日月轮回的时间,亦是心境转变的时间。
旅人,究竟是为谁而存在?
白城是旅人的尽头,这又有何意义?
最后的最后,除了它自身还有谁会记得它?
想要寻求意义,又去寻求意义的意义……
云顶的自问,自然仅有风声作答。
那天,我思索了很久。
被自己困在无出口的思绪迷宫中徘徊打转。
很久,很久。
我忆起那位安歇旅人的话……
旅人是荒野的苍鹰,只要还活着便向天空伸展双翼。
旅人是遥远的留念,只要还活着便向过去挥手告别。
旅人是心愿的幻想,只要还活着便向未来诵唱诗篇。
他的诗篇,依然是那么难懂。
时间停止的白城里,没有“遗忘”,因此,他的话语如今比兰帕德的故事更加深刻。
挥之不去。
云间流影与幻光的共舞中,我望见了初遇的那天……
那天,男人告诉女孩——
一块小石,它从崖边脱落,滚下山崖,经由旅人的脚步落入河中,河水将它打磨光滑,最终又被旅人拾起。
它身上有许多故事,是个了不起的旅人,他说着,展示怀中的圆石项链。
并且,将兰帕德的诗集赠予女孩。
女孩问道,为什么你要走一遍他人走过的路,你的诗篇又与前人流传之诗有何不同?
炉火生辉,他只是微笑。
那幼小的女孩不解地翻开书页,行文跃然,构建幻想的景色,渐渐,为其着迷。
他轻轻触碰女孩的头顶,而后,轻盈地,踏入窗外潇潇呼唤中。
那一不经意的举止,成为了往后每次道别的无声话语。
直至女孩长大,直至伤痕爬上手背。
——待我下次回来,这支手杖将属于你。
回过神时,我终于发现,原来深深影响我的不是兰帕德……
而是他啊。
……
微风,宁声,静谧。
白色城群绵延天际不止。
云上,青空,时息。
虽不见悬阳,光却倾泻云间。
长廊,空桥,旋梯。
我为无名之地赋予“白城”之名。
我在此写下白城之诗。
我,环顾长廊左右。
左侧,为浓稠阴影笼罩,是来时的路,离开白城的路。
右侧,光洒下层层光斓,是前进的路,通向下个道标。
我,背离阴影,转而伸向光芒。
人类是渺小的,无法抵达的永恒与境界终究是触不可及的。
但至少,至少啊……
让我抵达那微小的道标吧,直至真正理清愿望与妄想之分,直至热情退却精力耗尽之时。
白城,我会探寻你的故事。
在我……仍为迷失于时间与地平尽头的旅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