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卡尔斯巴德近来阴雨不断。干裂许久的土地终于得到润泽,开始散发出带着几分腥味的湿润气息。塞缪尔趴在小阁楼的窗边,试图从满屋子霉臭的尘土气味中分辨出更多属于外界的信息。他深吸一口气,却只能嗅到被遗弃腐烂的木材和巷子里老鼠尸体的臭味。
一只黑猫突然从阴暗处跳出,温顺的坐在河岸边,身后的尾巴还在轻微晃动着。那双金色瞳孔静静望着远方,“喵呜~”它低声叫唤道。塞缪尔忍不住被那只黑猫的美妙姿态所吸引——一双大而圆睁的金色眼睛,柔软灵活的躯体,还有细长卷翘的黑色尾巴。他叹了一口气,悄悄对着黑猫嗫嚅最真实的真心话:“我也想要成为你这样的家伙呢。”
“不要想着偷懒!坏心眼的小东西。”楼下尖锐的叫喊声打断了他的思考。塞缪尔能够想象使唤他的老女人,瞎了一只眼的拉加尔老嬷正抬着头,对他居住的小阁楼投以厌恶的目光。“快点给我滚下来!”那声音再度喊道。
等到塞缪尔把自己收拾赶紧了下楼时,伯爵也到了,正在主厅吃早饭。但是拉加尔老嬷仍然觉得不满意,她希望塞缪尔要比伯爵早起好几个小时,起码作为一个仆人来说。塞缪尔对此感到毫不在意,或是说他已经被骂得麻木了,只想着等伯爵吃完后赶紧吩咐他要做的事,然后远远地逃开老嬷的攻击范围。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稍微变得好一点了。
塞缪尔效忠的家族中的埃斯波西托伯爵夫人沉迷于各式各样的毒物,并暗地里收养各个修道院中被遗弃的婴孩作为实验材料。
伯爵夫人自己无法生育,对抚养的孩子也没有丝毫作为母亲的关怀。他们每个星期都要服毒,第二天还有气的小孩继续活着,心脏停止跳动的小孩会被运到公墓。她对产生了抗毒性而活下来的孩子没有高兴,对死去的孩子也没有愧疚。
她不为几十个小孩一起死亡而感到毛骨悚然,甚至对死本身无动于衷。毕竟有多少小孩死去,就有多少小孩来补充。这个城市每年有近一万新的弃儿和私生子,因此某些损失不必放在心上。
这个已经变得疯狂的女人最看重的是容貌和她相似的塞缪尔。她欣赏塞缪尔的才能,经常对着他呢喃诸如‘后代’、‘完美’、‘武器’等不明就里的奇怪词汇。每到这个时候,塞缪尔总能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感从他的心底里施放。虽然每天都过得很痛苦,但是只要有夫人在的话,就没有什么该惧怕之事了。他原本一直如此坚信着。
最后可怕的死亡流水线因为夫人突然病逝而停止了。塞缪尔作为活得最久的人之一被留了下来,其他小孩则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世界中。他还没有从失去被依附者的感伤中恢复过来,但突然间,他发现自己不用再和其他人挤着睡在冰冷的地板上,而是可以在偏屋的小阁楼上用木板搭个床铺,还有一床自己的被子。在阁楼的窗向下望,能够看到源源不断流淌的河水夹杂着鱼血或是碎肉流走。
伯爵夫人爱丽丝死后,塞缪尔的主人转变为斯波西托伯爵本人,并作为伯爵的暗卫继续活着。他每天的工作是试毒,要根据夫人留下的配方配置毒药,再把它们吃下去,在地狱边缘痛苦的走一遭后改良这个配方;或是把毒涂在新剖开的伤口上,观察它溃烂到愈合的过程。
如果他不试毒,他就去杀人。早上从伯爵手上接过背面写着地址和名字的黑白照片,在太阳落山之前要做好。目标是记者、制革匠、仆从、画家,甚至是修女、神父、警察之类的家伙。有时一连几个月天天如此,他手上的短剑没有一天是干净的。每天晚上他拿剑的左手都会因为过度疲劳而不停地颤抖,在梦中他也会遇到质问他为何对陌生人痛下杀手的亡魂。
塞缪尔也曾怀疑自己所杀的人中有无辜者,但保不准——保不准他们和正在被追杀的残党有什么关系。建立共和国的声音越来越大,担心自己爵位被废除的家主也快要按耐不住了,这个半只脚迈进黄土的老头喃喃着他的口头禅‘以防万一’,想方设法试图讨好新党。塞缪尔从小就一直被这样教导:其他人死了也没有关系,在战争中总有牺牲,因此某些损失不必放在心上。
无论如何塞缪尔始终觉得能够活下来是一件好事,他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轻易的死去,然后被装在手推车上运到公墓的埋尸坑里。没有比这更令他满意的了。他想。
【2】
完成今天的工作后,塞缪尔把自己的匕首擦干净,带着轻松的心情走上圣母教堂前面的广场。中心广场上喷泉的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金光,将路面照耀得金光闪闪。他就这样站在路边听了一阵从教堂里传来的歌咏团的圣母颂,直到他们做完弥撒,人群开始散开时,偷偷逆着人流走进教堂,来到圣母玛利亚塑像所在的圣坛前,抬起头瞻仰她慈悲的面容。
这时负责弥撒的神父们都已经离开了,塞缪尔只看见一个手拿圣经的老修女站在祭坛一侧,对他的突然闯入似乎没有任何异议。于是塞缪尔放松下来,深深吸入饱含焚香烟雾的空气,微微笑着。
最近听街上的人说,那个独裁的暴君迎来了他应有的结局,他的尸体被倒吊在北部都市的广场上示众。等到残党被消灭,战争完全结束了,他就可以轻松一点,不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了吧。“赞美伟大的圣母玛利亚。”塞缪尔的脸上带着恭敬的神色,庄重的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他用生硬的嗓音问:“人生而有罪,那么他该怎样得到救赎呢?”准确来说塞缪尔也不算是真正的信徒,他站在教堂外面听着圣母颂时突然有感而发,幻想着自己也变成了那样品节高尚的被庇佑之人。他这样问仅仅是不愿把他的思绪白白浪费,在特定的场合施放他为数不多的善意,像一个得到珍宝后急于炫耀的小孩。
可惜唯一的听众并没有如他所愿。老修女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塞缪尔,然后毫不留情地用怜悯的语气说:“孩子,像你这样的家伙,就应该下地狱里去。”
他的疑问还没有传达给玛利亚,这个老家伙就擅自的、无情的替神作出判决。一时间塞缪尔心中的安逸和平和如同潮水般退去,并被愤怒所填满。还没等他发作,他又听到老修女说:“你从来都没有感到不安、恐慌和厌恶吗,对已逝之人从来没有悔恨吗?”
塞缪尔怔忡了片刻,然后他听到自己回答道:“……不,我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他没有意识到此时自己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他没有因为有人死在他的剑下而高兴,也没有因为有人侥幸不死而焦急,只是把剥夺别人生命的暴行当做一份工作,就像当初的伯爵夫人那样。
老修女长叹一声,在胸前划十字,“背负的罪业只会越来越重,总有一天你会迎来毁灭。”“您在说什么呢?”塞缪尔的内心因为她的随口胡诌再次充满了愤怒,并从心底里认为这个女人站在黑暗中,穿着一身修道服欺骗了神,其实她根本没有接收到慈悲的圣母的启示。
【3】
塞缪尔二十岁时,埃斯波西托伯爵的领地中的一栋房子在一个干燥的秋天的夜里突然发生了爆炸,然后燃起了大火。火从主卧开始烧起,而且那么突然,所以屋里的人谁也没有得救。后来找出来的尸体一共有两具,其他佣人们经过一番辨认,发现是伯爵和那个没了一只眼睛的拉加尔。警察认为犯人就是这个老仆人,并快速了结了这个案件。
也有另一种说法,说伯爵曾经作为地下世界最大的毒药供应商,特别是为那个万恶的独裁者提供了灭绝营的原料,所以被某些党派的激进分子处决了也不是什么奇怪事。所幸佣人们都住在偏屋,安然无恙的避开了这场灾祸。他们有的得到允许,有的没有得到允许,全都离开了伯爵的房子。
但是这一切都与塞缪尔无关。他正在慢慢收拾他的小阁楼,所有能够带他都不愿意不留下。塞缪尔并没有恢复自由身后的激动和喜悦,相反,他的内心第一次被恐慌所占据,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自己今后的生活。他把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身体缩成一团,跪在地上干呕着,忍受从心脏传来的异样悸动。
塞缪尔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的感受到一种情感。不,这不是激动,而是恐惧,现在他终于承认自己的确感到了恐惧。因为他从诞生伊始,只是作为武器被利用着,像动物一样苟活。此时此刻束缚他的牢笼消失了,他存在的意义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塞缪尔在地上喘了半晌才站起身子。他伸手在满是杂物的木桌上一阵摸索,最后找到了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瓶。用手指掰开封口,塞缪尔正想把这些玩意倒到嘴里时,突然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已经不该再服毒来维持体内的毒素含量了。
但是不这样做的话,他不就会像以前的同伴那样、像以前的夫人那样死在自己的毒药下吗?塞缪尔拿着瓶子默默站了良久,随后,他倏然打开窗子,正面迎着西斜的太阳,肆意沐浴在傍晚的余晖中。他看到在他脚下熠熠发出金光的河水在微风的吹拂下缓慢地、不停息地流去。这是曾经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东西,但是现在他却无法遗弃,反而还要靠小瓶子过活。此时塞缪尔意识到自己是作为武器被创造的,终其一生也无法成为常人了。
无论多么锋利的‘剑’,也要有‘使用人’才能发挥作用。没有最重要的使用者,武器也只是个摆设而已。如果非要有这样的一个角色不可的话,那么他去找一个能够被他所依附的人就好了。如今这意志不再是单纯由冲动产生的,而是出自深思熟虑后的决心。
清新的空气流进室内,吹散了房间里木材腐朽的气味。最后一点恐惧心理已经克服,自从伯爵死去后就一直折磨着他的沮丧和忧虑感觉已经消失。现在塞缪尔觉得舒畅了些,他转身倒在木板铺上,像孩子一般露出了微笑——他又找到了目标和方向,感觉现在自己经得起任何挑战。
当夜过半的时候塞缪尔就起来了。他从拉加尔老嬷的遗物里找到一个背包,外加一把不知用什么材料炼成的短剑,还有本破破烂烂的圣经。塞缪尔把衣服和这些年赚的钱装进包里,背上背包后他感觉自己看起来就像个在旅游的年轻人。塞缪尔在自己的小阁楼里望着脚下的河水,又闭上眼听了一阵水流声,最后拿着剑离开了。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