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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怎么可能,这消息是哪儿来的?”
“……你自己看。”
渡部从怀里掏出一份日报,上面大篇幅报道了当地一家大型百货公司的开业典礼。为了庆祝开业,这家百货公司要营业到次日凌晨,上面附着一张大大的霓虹灯招牌特写照片,下面人头涌动——似乎是被挤了一下,回头刚好被镜头拍下脸的,正是入江浅子本人。
“当然也确认过了……问了那边的人,找到了当晚的长途电话接线员……复述的内容,和他们说的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青木思忖着,如果浅子的朋友们没有说谎,她当天确实去排演舞蹈,在八点钟左右离开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波美。就算她吃过晚饭就赶往波美,通过什么方式只花了三小时就到达,并在九点钟打了电话,那么几乎不可能赶上十点半的末班车,再连夜赶回来。即使她真的这么做,之后却不愿回家,一直在外面逗留,又是为了什么呢?
——简直像乌天狗传说一样嘛。
青木在头脑里罗列着理性认可的可能性,心里却升腾起村落里流传了几百年的灵异传说。
母亲和年幼的儿子一起上山,孩子说累了便停下休息,母亲回头招呼的时候,儿子已经不见。遍寻不着几近绝望之后,母亲回到家,孩子却好好地待在家里。据说,是在山上摸进一间破旧的神社,里面有个修验僧模样的人,说着“可不能来这里啊,我送你回去吧。”让他闭上眼睛,一忽儿便回到了家。
每逢“神隐”或疑似“神隐”的事件,村民们总搬出这个传说,当然这是大家所期望的,比较好的结果。不好的,则是这个孩子再也没有回来,或者过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后在什么遥远的地方被人发现。
“请问,是在这里谈话吗?”
从下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青木的思考,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女孩,皮肤雪白,像瓷娃娃一样小巧精致,五官像是细细的墨笔勾出来的。
这就是和浅子年龄相仿、血脉相连,性格却迥然不同的姊妹了,青木向渡部简单提了几点关于调查方向的想法,便带着绫子走向刚刚的座位。
敦子已经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离开,绫子向长姐点头致意,脸上却丝毫没有笑容。
6、
或许是前面的问话太过顺利,青木完全没有预料到绫子对待自己的问题,回答了“不知道”以后,便什么也不说了。她微微低着头,姿态显得恭顺,眼睛却朝上直瞪回来,以一种不知是冷漠、紧张还是蔑视,总之绝非善意的眼神,像打量墙壁或家具一样盯着面前的警察,仿佛是在表达“我们的事你是不会懂的”、“请不要再问了。”
——被当成敌人了。
青木朝座位一侧望去,两个刚才瞧着这边窃窃私语的店员立刻别过眼神走开。也难怪,不管是外形还是表情,这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女孩儿被威胁或是勒索的场景。他一边反省自己是不是又露出了恐吓罪犯的眼神,一边试图挤出一个微笑。
但是,嘴角传来的感觉如此僵硬,对面绫子的眉头都皱起来了,青木只好放松脸上的肌肉,摆回平常的表情。
要想捕捉这个年纪的女孩的心思,想法让她说出真相,如同要在密林深处背着重负猎取警觉的小动物一般,稍有不慎就会被它逃得无影无踪。
——署里要是有女警在就好了。
青木按了按太阳穴,摆脱这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仔细斟酌该怎么开口。
在此期间,绫子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的面孔,而按在裙子上的手却紧紧握拳,关节都泛起白色来。青木只得挥手喊来店员给茶添水,趁着绫子分散注意力的时候,以闲聊的语气一口气说道:
“以下的话和刚才的问题无关,我不会记下来,也不会告诉别人,不用紧张。……你觉得浅子是在做她想做的事,而且自己在帮她,对吗?”
绫子端着茶杯的手停住了,她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接着马上又恢复了防御状态。
青木回想着刚刚的谈话,脑海中闪现早先在入江家调查时所看到的姐妹们生活起居的场所,以及从浅子、绫子两人就读的学校了解到的小道消息。他确定绫子在隐瞒什么。
“是不是该帮她,你也很犹豫。但你还是下决心这么做,这并不是为了姐姐,而是出于你自己的意愿。现在缄口不言也是你自己决定的。这么拖下去,什么也解决不了,还会引来更大的麻烦。还是别找借口,也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实话实说会比较轻松。”
这句话在绫子身上引起了强烈效果,她的脸一下变得刷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终于别过脸,不再和青木对视。青木觉得,稍稍偏着头的她在回忆之前发生过的某个场景,这姿势和敦子十分相像。
虽然有点咄咄逼人,但此时不更进一步的话,是无法打开局面的。
“她可能回不来了,你是知道的吧。”
“对不起……”
绫子咬着嘴唇站起来,用细弱的声音喃喃道,
“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现在胃疼得厉害,能否先回家休息一下?”
虽说是疑问句,绫子却一边说着一边朝座位外侧的走廊挪动身体,差一点碰掉了茶杯。她慌慌张张地小步朝外走,到了门口还不忘回头施上一礼。
——哪里是什么温柔恭顺,明明都是一样倔嘛。
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这个女孩虽然能顶住压力不开口,却还没到若无其事地编造谎言的地步。现在只能一边继续调查,一边等待她自己把心里的秘密吐露出来。只希望在那之前浅子平安无事。
青木挠挠头,无奈地示意店员过来结账。
7、
然而,后续本以为能够稳步推进的讯问、调查和搜索,却因为当天傍晚的意外消息而无法进行,事情朝着青木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前进了。
返回县警署,刚刚整理完笔记和卷宗,警部野田把一份调任书放在了青木的办公桌上。
“上面指名让你去东京,三天后去总署报到。船票和车票都订好了,真周到啊。”
“您不是拿我开玩笑吧?”
青木瞪圆了眼睛,看着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上司。
“名义上是进修,实际上可能有些不方便透露的事,具体情况到了那里之后会有人向你介绍。”
青木绞尽脑汁,思考自己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以至于对方要把自己从熟悉的辖区一脚踢开。可这任务看起来像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放在谁头上大概都会高高兴兴的接受。野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于是补充说:
“之所以选了你,是因为这地方发生的怪事已经远近闻名了,你算是遇到再怎么奇怪的事,都还能保持冷静,坚持用理性解释的那种人。对方大概十分需要这一点。”
这算什么说明,青木刚想反驳,野田却摸着下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等着上司继续说。
“虽说是理性,可倒不会认死理,是接受了和常识不符的现象,并努力把它拉进可以解释的范围……大多数人遇到类似的情况,要么是拒绝相信,要么就什么都用灵异来解释,放弃了思考和调查。”
“您过奖了,我手头的事件解决概率一样低下。”
“因为并不是什么都能解决的,达到能解释的程度,已经难能可贵了。”
“总之就是我对那边有用对吧,那现在的事件怎么办?”
“赶快交接一下吧。”
青木深深了解,警部做出的决策几乎是不可动摇的,再多说也只是白费口舌。于是,他向渡部等人提出自己的推测,很可能浅子有离家的计划,但并不是在春祭之前,绫子本来是协助者,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造成姐姐无法回家。绫子表现得进退两难,恐怕是知道浅子就在附近,但又不想让人推测出具体的位置,因为如果浅子真的已经离家遥远难以寻找,随便说说就能使调查偏离方向,她便不会显得这么紧张。因此,调查仍然应该集中在村落周围可以藏身的地方。同时,要好好盯住通过港口进出村落的人员,防止上次那种一夜之间走了几百公里的情况出现。
临行前,青木决定利用最后一点时间参加搜索,可是仍然一无所获,从第二天傍晚又开始下雨,还没褪尽的寒气从树林里、石头缝里、房间的角落钻出来侵入骨髓,让人极不舒服。在山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之后,警员们抱怨连连,青木也觉得心情烦躁。
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村民们仍然在若无其事般地准备春祭,山脚下的路上偶尔可以看到有人把抬神舆用的圆木往东搬运,还有人在道路两边收拾稻草绳。只是原本这时该生意兴隆的“流泉”,早早地挂起了歇业的牌子。
即使知道这是村落间的常态,青木在心里还是起了一丝反感,他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其中一个正把彩旗竖起来的同乡。
“新的‘妙音天’是谁家的?”
“啊……你说那个啊。”
脖子晒得黝黑的男人放下手里的活儿,很兴奋地给青木讲起听到的消息。
“五村的宫司聚在一起商量了好久,按理说从一同训练神乐舞的女孩子里随便找一个就好了。可很多年没发生过这种事,年纪较长的几位说,这是恢复老传统的机会,应该以血缘和家庭作为筛选的标准,刚巧有合适的人选,就让入江家的三女儿顶上。从现在开始祓禊,还能赶得上祭典。”
8、
青木感到脑门上仿佛挨了一记重拳。所谓祓禊,是要求担任“妙音天”的女孩住进四面不透风、称为“神仓”的仓库,不能和外面的人谈话,生活必需品都从外面送进去,所谓清净身心的一种仪式。时间短则三天,长则七天,要看宫司们的占卜结果。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绫子,在她开始祓禊之前再挖出点什么,即使不能问出浅子的下落,至少要知道浅子接触了什么人,最可能躲在哪里。青木要求部下们和他一同去位于下圭村的神仓,可大家竟表现得干劲全无,就连对这案件态度最积极的渡部,也犹犹豫豫,像是想出言阻止又说不出口。
“对了,您的船票是明天下午的吧。”
“赶不上春祭了呢。”
其中几人竟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这种话来。
说到底,只要是五村土生土长的居民,即使表面上看不出来,内心深处无一不对春祭神仪怀着极大的敬畏。只要仪式能够顺利进行,接下来一年就不会发生灾祸,反之则会发生怪事,而没能认真履行仪式,或是对仪式造成了阻碍的人则首当其冲。历年来发生的“神隐”,据说就发生在那些没有献上好的贡品、敬拜神灵马马虎虎,或者没能认真制作神舆的人家里。
只是,青木没想到,普通人这么相信也就罢了,身为公职人员,还关系到正在调查的事件,竟会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他们恐怕打算至少拖到祭典结束再开始寻人,说不定有人还坚持认为,浅子会自己回来。
青木只好自己前往神仓,一路上当然阻碍重重。负责看守的宫司一口回绝了他和绫子谈话的要求,甚至连神社都不让他进去。最后,青木几乎和守在神仓外庭门口的两个年轻人扭打起来,即使大吼“你们连警察都不放在眼里吗?”也得不到回答,仿佛是默认“是的,警察在这里不过是摆设”一般。
青木找了隐蔽的地方思考迂回战术,蓦地,一个念头浮现在他脑海里,像潮湿的空气黏在身上一样沉重而令人厌恶。
——绫子是不是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才故意隐瞒姐姐的行踪呢?
9、
“阿修!”
正在这时,青木看到有个身影朝这边匆匆奔来,一边跑还一边用力挥手。
原本以为躲在这里没人看见,却被这样大声招呼,青木觉得有点尴尬,只好从树林中走出来,这才看清对方是学生时代的同期古川。这个人在上学时行为举止就十分古怪,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遇到事情却总能逢凶化吉,不光考试升学总能奇迹般地勉强通过,大到交通事故,小到流行性感冒,几乎一次也没找上门过。
青木印象中的古川要么在读些传说怪谈一类的书,要么就神情恍惚地对着空气发呆,仿佛能看见常人所不能看见的东西。毕业之后,古川只身一人在各地游荡,最近才回到家乡,据说是要继承家业。看到那身和他的气质很不相符的服装,青木才想起来,他是在这间水守神社的权祢宜。
“听说你要去东京?明天就出发?似乎没时间给你送行啦。”
“客套话就免了,你有事情找我?”
“你这个人太冷淡了,所以才不受欢迎。看,眼下准是受了排挤。”
“我在工作,现在不是聊家常的时候。”
“唉,唉,我是为了正事来的。那边的小姑娘托我带口信给你……你应该先来找我,我还能帮你想想办法,这么一闹,连我都没法和她见面了。”
古川一边抱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朱漆盘子,底下粘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
“祓禊中是绝对不能和外面的人说话的,一开口就前功尽弃了。我去的时候,听见她在仓里来回踱步,不时传来抽泣声。估计是意识到什么,心里很着急吧。我问她要不要帮忙,门缝里就丢出来这个……好像是年糕小豆汤粘着灰写的,我才知道里面连纸笔都没有。这是‘御神丘’对不对?”
青木确认了盘子上的字迹,朝大路上快步走去。那里有间废弃的屋子,还有被风雨侵蚀的神龛,据老人们说,那里曾经是间神社,不过已经废弃近百年了,关于它的来历、供奉的神祇都说法不一,和兴旺的五村神社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巡警已经搜索过几次,难道是漏掉了什么?
“阿修?!”
古川一边挥动宽大的衣袖,一边啪嗒啪嗒地提着木屐追过来。虽然很感谢他的帮助,但青木现在并不想继续和他谈话。和这家伙说话之后,就像摇动刚刚澄清的水,能把好不容易理顺的事情再次弄得一塌糊涂。
“小姑娘是闯祸了吧……不过……”
后面的人出乎意料地执拗,跑得气喘吁吁也要接着说下去,青木只好回头,却发现古川脸上挂着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
“你不要怪她,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所能解决的。”
10、
事件的结尾来得仓促突然,又混乱不堪,刚到东京又被下达了任务,过了几天,青木才有时间仔细回忆后面发生了什么。当时,他只身一人攀上御神丘,来到那间四面透风,几乎是个瓦砾堆的废屋。风雨过后,太阳从树木之间照射下来,穿过屋顶的破洞,照在房间里的小水洼上,青木就在那儿看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蜷缩在房间一角、满身泥泞的入江浅子。青木做了简单的检查,确认她身上没有外伤,只是带她下山时,女孩显得神情恍惚,说已经不记得几天来发生的事。
把浅子送回家之后,吉三、琴乃、杏子都显得又惊喜又激动,敦子是长长地松了口气,而被从神仓里叫出来的绫子,青木没来得及看到她的表情。
算算时间,如果春祭仍然照常进行,应该刚刚结束。青木很想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于是给县警署去了电话。
长途电话的信号好像不太好,青木从嘈杂的电流声中辨识着渡部的声音。
“是,是,托您的福事情总算解决了……后来春祭也……”
“最后登上神舆的是谁?”
“绫子……从浅子回来就结束了祓禊,仍然由浅子担任……宫司他们……弄不清他们在想什么。总之是……结束了。”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吧,除了准备神乐舞的人都在抱怨……浅子本来就没什么大碍,恢复得很快,绫子也和往常一样……”
这说不定是绫子想要代替姐姐的位置,所以伪造了所谓“离家出走”,让浅子认识的人把她带出岛外,后来因为事情闹得太大,所以很快把浅子送回来,最后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想要事情按原样进行……这样解释行得通吗?青木想,野田警部这时恐怕又该说“总之结果好一切就没问题”了吧。
“什么?”
似乎有人在喊渡部的名字,渡部捂住话筒应了几句,然后压低声音接着说。
“对……对了。……的时候……”
“你大声点,我听不太清。”
“春祭的时候,杏子一直……不说话……不太开心……等大伙儿都过去了……看着神舆,突然捂着嘴哭起来。”
“什么?为什么?”
“‘回来的……不是浅子姐姐’……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