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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费周章的犯罪,必然是为了什么好处才进行的。”
开学典礼已经过去三周,理事长公布警方介入当晚,仿佛示威一般,御野恭三郎队长遭到了袭击。在那之后,学生的状况似乎没有什么异样。校园中没有发生失踪事件,请假、休学的学生数量也暂时保持为零。
不过,员警们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有人提出,这是否代表调查对象在明确表示,局势是由他们掌控的,他们可以随时在不知不觉中致人死命,需要加强学校的安全和监视措施;而另外一些人担心是否潜入行动已经暴露,建议由警方进行正式的调查搜索;而青木和几位同事则认为,御野队长受袭以及至今为止学校的状态至少可以说明两点:第一,对方和潜入校园的警察一样,正在以某种组织进行活动。虽然还没有明确证据显示‘那个女人’有同谋或协助者,但她代表着某种势力,正在得到支持,他们暂时还不想公开身份,也没有能力排除所有化装成学生的员警,所以选择了对东京警署带头开展任务的队长下手,其威慑作用大过实际抱持的敌意;第二,调查对象要在学校完成的事情目前还没有到最后期限,他们发出‘别碍事’的信号后并没有要进行重大行动的迹象,或许所谓‘学生失踪’是个长期缓慢的过程。
“从前,有位蒙皇上恩典,特准其穿着禁色的女子。她乃是皇后的堂妹,即将成为妃子。不料,这女子竟恋上了清凉殿殿上的朝臣。这个男子由于获准出入女官们的住所,故而常常在女子面前出现,一来二去,两人互生情愫。男子总是避开宫人耳目,悄悄来到女子的住所与她相会。女子对他说道:‘这太不成体统了,如此下去,你我都将身败名裂,今后我们还是不要来往罢。’”
晴朗的日子已经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空气里仍然带着寒意,不过大城市比起海边小镇来还是要温暖不少。青木坐在教室的角落,看着窗子外面投进来的光线把靠窗一排的学生们都笼罩起来,有人托着腮盯着外面发呆,有人唰唰地翻着课本,有人往本子上记着什么。当然也有人在课桌底下翻看小说,有人的脑袋渐渐不受控制地往下低,最后终于趴在了桌子上……教室里倒是十分安静的,只有古文老师小仓的粉笔在黑板上哒哒作响。此人是位头顶微秃,佝偻着背的老先生,平时不善言辞,话说快了总是结结巴巴,只有在读起古文、俳句和和歌的时候口齿流利,中气十足,十分投入。
——真是和平啊。
青木在有些狭窄的课桌和椅子之间稍微伸展了下身体。他记得从国二开始自己的骨骼就开始像树木拔节似地生长,国三一年从教室前面一直挪到了最后一排,不得不忍受了好几年坐不舒服的椅子。这种学生时代小小的烦恼在如今看来就显得温和而让人怀念了,因为当上刑警以后,能长时间坐下来的机会都不太多。
“那男子却毫不理会,他吟诵了这样的和歌:‘强自忍耐抑吾爱,毕竟未克负相思,若得逢会终不悔。’待女方一退下起居室,便照常径自来到房间等候。女子无计可施,只得返回私宅。男子却想‘管不了啦,这样更方便。’接着转而去拜访私宅。人人闻此,以为笑柄。清晨为了不叫宫里的杂役看到,竟急急忙忙地提了鞋子扔进屋里,才上殿去。”
——这不是跟踪狂吗。
青木努力在这种泡在温水里一般的悠闲气氛里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笔记上,他捏着下巴,审视起夹在笔记里的剪报、档案和记录,时不时在空白页上画上几笔,以使自己显得像在做笔记。
2、
早乙女学园本部国中和高中各三个年级,加上分校学生共有两千人以上。虽然教学质量在关东算得上名列前茅,以严格的筛选标准而著名,但学生的流动性却很强。学校预留了一部分名额给中途转学进来的学生,也常有学生以转入别的学校、休学、休假或提前毕业等理由离开,因此警署的员警们才有机会以分校学生的身份直接进入各年级就读。
寒假前闹得满城风雨的学生失踪事件共有十余起,涉及全部六个年级,这些仅是在校期间下落不明,被认定为失踪的学生人数。不包括长期休学、转校或提前离校的,也不包括休假一段时间后返回学校,却出现异样的。他们发生意外的时间间隔长短不一,彼此除了同在一所学校就读,家庭背景、人际关系上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青木认为,这样大规模的事件,需要调查的嫌疑人一定不止一人,他们所要达到的目的,一定有什么类似之处。或许从被害人的共同点着手更容易看清事件的本质,但目前姑且站在嫌疑人的角度,说不定可以想到更好的阻止他们的方法。
对于嫌疑人的身份,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学校内部的学生、教员及职员,二是不属于上述人员的“外人”。下落不明的学生去向,有如下两种可能,一是离开了校园,二是在学校内部以某种形式被隐藏起来,丧失了行动能力。他用钢笔画下两个圆点,以涂黑的表示“袭击学生的嫌疑人”,白的则表示“失踪学生”,接着用虚线画了个圈包围住白点,表示学校的范围,又在圈内加上一个黑点,表示“隐匿身份在校园中袭击学生的嫌疑人”。
——因此接下来有如下的可能性……
甲:学生、教员或职员从校内发起行动,让失踪者离开学校。
乙:学生、教员或职员在校内处理了失踪者,使其无法被发现。
丙:非学生、教员及职员的外人侵入学校,将失踪者带出学校。
丁:非学生、教员及职员的外人侵入学校,在校内处理了失踪者,使其无法被发现,然后离开。
青木回忆着,自从失踪事件变得越来越频繁,学校便减少了校外活动,开始加强保卫措施、清查职员档案,并对出入校园的学生进行登记。唯有转校生的名额并没有减少,在学生中还引起了一定的不安。如果把转校生也当做校内人员,那么恐怕内部作案的难度远远小于进入学校把学生带出去。另外,警员们进入校园前后,已经对整个校区以及学校周围做过一遍侦查,学校本身的硬件,是不具备藏匿多名学生还不让人发现的条件的。
——果然还是甲的可能性较大吗……
“男子这样痴迷地过着日子。自己忖度道:‘如此以往,恐怕真的要身败名裂了。’他向神明菩萨祷告:‘请治愈我这颗心罢。’然而,思慕之情却更加深重。他又召请阴阳师、神官等人,拿了抑制恋情的祓禊道具到河边去。祓禊之时,越发悲伤,遂咏成一首和歌……‘朝祓禊兮赴长河,愿止恋心兮治吾疴,神明不言兮吾奈何!’”
小仓老师已经写满了半块黑板,这篇文章好像格外冗长。青木俯下身,用右手臂遮住正在写的字迹,左手开始翻起膝盖上的讯问记录。那并非东京警署配发的工作笔记,而是由半纸、稿纸、活页卡片装订成的速记本,钉活页的金属部分已经锈迹斑斑。因为在老师抑扬顿挫的朗读声中集中精神实在太难,青木只好反复默读起扉页上的句子——刚成为刑警时,野田警部要求署里所有员警记住的铁律。
“大费周章的犯罪,必然是为了什么好处才进行的。”
所以,在整理事件的同时,就可以开始考虑嫌疑人的动机了。这又可以分成三种情况:他们为同一组织服务;他们彼此互不相识,但因为同样的原因作出类似的举动;所有事件都是不同人出于不同的目的做的,只不过出于巧合采用了相同的形式。
——姑且先不考虑最后一种太过离奇的想法,以团伙作案或发生了什么大范围事件让嫌疑人采取同样的手段为优先……
一般人所谓的好处,不外乎取得金钱、获得权力、满足欲望。不过说到最后一种,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生理上的欲望、延长寿命或恢复健康的渴求、感情纠纷、仇恨与嫉妒、偏执信念或者宗教洗脑之类的精神控制勉强说来,都能划进这一范围。让学生失踪的家伙,到底会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失踪者多半在校内有关系密切的朋友或恋人,因此有人推测是熟人作案,对这些人际关系的调查尚在进行中。”
讯问记录包括数十例,其中有失踪学生的任课教师、亲属、关系一般的同学和警署所认定“关系密切”的人物,而调查列表中尚未进行的更多,要从他们中找出线索,恐怕得花上一段时间。
青木翻着笔记,其中已经为即将进行的讯问留出了空白。看着这些空白,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在讯问过程中,与失踪学生关系密切的“朋友”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动摇,有几位甚至出现了精神恍惚的状况。其中一些人拒绝谈话,另一些的谈话则花了好几天才做完笔录。这也是讯问进度被耽搁下来的原因。员警们认为对于失去了至交好友的青少年来讲,这些表现尚属正常。当然,也有人认为这加重了他们的嫌疑。
——等等,有哪里不对……
3、
“青木同学……”
青木的目光在笔记本上的黑白点与讯问记录两端来回移动。他觉得,这两者之间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感。
——果然还是要亲自去听、去看、去问。现在可不是坐在教室里悠闲听课的时候。
“青木同学!”
不协调感化作轻微的焦躁在全身蔓延开,等意识到的时候,青木发现自己已经收起笔记,合上课本,半个身子探出座位,直盯着教室通往走廊的门,一副已经听不下去的模样。四周的学生都瞧着他,有的正在捂嘴偷笑。
“午饭还早着呢,不要走神。你来说说。”
小仓老师显然是发现了这一点,用粉笔砰砰地敲着黑板。嗤笑声从四面八方泄露出来,青木只好抓抓头发,无可奈何地站起来。
他眯起眼睛辨认黑板上的字,接着突然想到,凭现在的视力,并不需要这么做。
“后来,皇帝听说此事,将男子处以流放之刑,而女子也被从宫中逐出,关入后宫严加看管。女子在禁闭中啼泣不停,咏成和歌‘海人刈藻,因实立名,自取其祸,安能责人’……男子听闻后,竟夜夜来此吹奏笛子,笛声音色凄绝,闻者无不感动落泪。吹罢笛子,又动人肺腑地唱起歌来。女子听到笛声歌声,伤心欲绝,但又不能和对方相见……”
看是看过了,然而要回答什么还是不知道。青木绞尽脑汁地回忆学生时代碰到这种窘态应该说点什么蒙混过去,突然看见前一排的慎一郎瞟了他一眼,往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大大的字。
“看法。”
——只要说看法就可以了么?多谢了慎一郎,真是得救了。
青木无言地比了个感谢的手势,整理了一下语言,接着清楚明朗地答道:
“所谓流放,是指将已定罪量刑的人押解到荒僻或远离乡土之地的一种刑罚。古代交通不便,这名男子既然已遭流放,是不可能每天回到原来的地方给女子吹笛唱歌的。从上述场景可以推断,男子并没有认真服刑,而是执迷不悟,留在首都附近,继续以前的错误行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要吸取教训,在感情发生问题时考虑社会环境与法律规定及时中止,避免感情纠纷升级为民事纠纷,民事纠纷升级为刑事纠纷。”
仿佛气球在教室中间爆开一般,嗤笑声变成了哄堂大笑。
4、
——盗窃团伙的组织形式:有共同的黑话,以便获取认同。通常聚集在适当地点,商议或交换情报。对同伙诚实、有义气,绝不告密。团伙成员都认可共同的犯罪行为是一门职业,以组织为家庭,通常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也很难进行深入的社交……
小仓老师大为不满,开始絮絮地批评现在的年轻人缺乏美学素养。由于他的话太过冗长,青木一边以一副严肃的表情站着,一边在桌子下面写起了手头两个案件的分析报告。
直到下课铃响,小仓才愤愤不平地走出教室,青木终于可以坐下来,古文教师说的话似乎已经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说了“最后一节课结束以后到办公室来”之类的。
“青木同学,没事吗?”
“啊,还好。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放学后也没有要紧的事情。”
“我的意思是,一直这么留校下去,古文成绩怕是要成问题。”
“……”
课间休息的时候,前排的水无月乙女走过来帮小仓老师收前几天布置的作业。她看上去一脸担心,可说出的话只能让青木苦笑着无法接下去。
“不过刚刚开学不久,小仓老师大概是想……早点把他不认可的想法转变过来。这门课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似乎看出青木的尴尬,对方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打起了圆场。
“谢谢。我会去请教的。”
——总之以后再谨慎些吧。
看来,要在扮演好学生的角色同时开展调查,比想象得要困难的多,必须时时刻刻绷紧神经,一分一秒也不能放松。水无月转身走开后,青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时间已经来不及去资料室一趟拿更多的记录来读了,刚刚把下一节课的课本从包里拿出来,青木就发现,班里的同学开始迅速涌进教室。走廊上响起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其中一个应该是作为班主任的年轻女性,另外一个则显得轻巧敏捷,踏在铺了木板的地面上几乎悄无声息,以至于当青木看见随着班主任进来的是一位个头比她高得多的男学生时,感到有点惊讶。
“耽搁大家一点时间,这位是转来我们班的笠井同学。”
那个男学生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接着微微勾起嘴角,冲班里的同学点头致意。青木看到,周围好几个女同学都坐直了身体。
“我叫笠井悠,从田川来,今后请多指教。”
像是不愿和人多搭话似的,他用目光扫视了一遍教室,便不再开口。班主任等了片刻,只好走进来,指点教室倒数第二排的一个空座位。
“那么,笠井同学,你先坐在这里吧。”
——转学生吗。
难得有机会观察这类人进入学园的全过程,青木开始注意起笠井的一举一动。但对方只是挂着一种略带好奇而又满不在乎的神情,一步步朝教室后面走来,完全无视了座位附近的女生带有好感的目光,以及男生们被迫挪动桌子时怀疑的眼神。
直到他坐下的时候,空气中突然传过一阵极微小,让人以为是错觉的窸窣,像是什么厚衣服的摩擦,又像是……
——鸟类鼓翼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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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所谓同一鉴定,就是为了解决被鉴定的客体是否为一个。这类鉴定根据客体的不同可以分为下列几种,其一,通过被鉴定客体外表的物质反映,如手印、指甲、牙齿的痕迹、赤脚的脚印等,鉴定留下痕迹的人的同一;根据使用工具,如枪支弹头、弹壳上的发射痕迹,鉴定发射枪支的同一;其二,是根据被鉴定同一客体的断离处所具有的特征,鉴定被断离的各部分的同一。比如对断裂的刀刃、撕裂的服装、拆卸的机器零件、毁坏或人为锯断的木头,根据其切口的纤维走向、断裂方式、接合方法,鉴定它们原本是否属于一体;其三,是较为复杂和间接的,根据被鉴定同一的客体,也就是‘人’的动作习惯所具有的物质反映形象,来鉴定作出某种行动的人是否同一,科学界认为,由于脑皮层指挥人作出行动,这一过程根据每个人的主观因素而显现出人各不相同的特征,而这一特征一经形成就难以改变,具有相对稳定性,因此可以通过‘进行某种行为的方式’推断做出该行为的人是否为同一人。
“以上所述的‘同一’鉴定,无不是在刑事科学诞生之始,通过无数人的努力与辛劳,建立在无数错误和牺牲上才刚刚有所起步的。虽然其中绝大部分并不能作为推论的直接依据,但至少可以指出下一步思考的方向。”
——然而,有些事物的存在可以一瞬间推翻以上的推断,甚至无法按照理解‘人’那样去理解它们。它们行事诡秘又随心所欲,接触的物品、所处的空间不会留下普通人那样的痕迹,所作所为也很难按常理推测……
青木停下来,一面临海一面背阴的山的形象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山脚下的樱花已经开了,朱红色的鸟居自山脚一直排列到半山腰,他所注意到的却并不是这条由信徒奉献而造就的壮观道路,而是从道路中段的末社开始延伸向山的背阴一面,几乎没什么人走的荒僻小道。
2、
之前,他在盘旋上山的石阶上行走时,光线被树枝树叶及密密排布在头顶上,几乎构成了“天花板”的鸟居顶棚切割得斑驳陆离,让人产生视觉及空间感的错觉。然而稍微放慢脚步,青木却切实地听到,鸟居顶上有什么动静。
那是几种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的奇怪响声。其中一种是低沉的叩击声,仿佛有人穿着木屐,正迈着大步踏着鸟居的顶部前进,另外一种则是鸟类鼓翼和羽翼碰撞到树干和树枝的声音,仿佛有只很大的鸟收起了翅膀,一边保持平衡一边努力在树林里穿行。
他几度试图以不引人注意的姿势向上、向后看,试图辨认头顶上被枝叶遮挡的空间里是不是真有什么庞然大物。然而,一旦他将视线投向鸟居上方,那些声音便戛然而止,而鸟居顶部的横木之间也看不到什么,无非是树叶的影子,以及一小片一小片隐约可见的蓝天。
鸟居和几条向不同方向延伸的小径交汇的地方有一小块开阔地,他打算通过其中的一条前往废弃神社。就在准备拐进没有铺设石阶的小道时,他弯下腰,拾起一颗石子,掷向身后上方刚刚发出声音的地方。
树枝和树叶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起初青木觉得那只是风吹过树梢发出的声响,但随即,他感到一股气流从他头顶上方直接冲进了小径。
——的确有什么在那里。
那似人非人,眼睛捕捉不到形体的东西从鸟居上面跳下来,同他擦肩而过,朝着和他一样的方向跑到他前面去了。
蓦然,青木发觉自己还站在会议室中间,窗子上拉着的薄纱帘对午后的灼热阳光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脖子后面渗出的汗珠却让他感到了一丝寒意。
好在这短暂的停顿并没有引起听众的注意,东京的同僚们似乎以为他是要测试大家有没有集中精神,反而全部抬头盯着他,目光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场面一时有点僵硬。
青木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喉咙,继续往房间一角用于演示的纸板上奋笔疾书。
“即使有些时候事情看起来几乎是人类不可能完成的,我们仍然能够从各种迹象中找寻规律,观察‘一类’事件而不是单独个案,分析造成这些事件的‘人’……”
——或许已经不能称其为人了。
“总结他们的行动方式,形成‘同一’的判断,据此分析其它证据,并进一步推断他们接下来的动作……”
交流会上自己负责的部分刚好在时限前结束,青木松了口气。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才逐渐起了声浪,几个人站起来,一边活动身体,一边用笔敲打着本子上的记录讨论起刚刚的话题。
青木瞥见,有人在纸上写下了“人类不可能完成?”,还在下面划了道横线。
3、
东京生活才刚刚开始就十分忙碌。大城市新鲜事物层出不穷,各类信息纷繁复杂,警署一个月需要处理的事件数量几乎相当于过去一年,需要学习和记忆的东西急剧增加。即使东京警方体贴地为各地同僚安排了交流会这种适应时间,青木还是觉得有些疲惫。不过,比起干什么都慢条斯理的乡下小镇,首都警署的工作效率、充满活力的新同事,以及可以接触到的海量档案资料都让这种疲惫成为了仿佛充分运动了身体之后,令人振奋而充实的疲惫感。
御野恭三郎队长也成为来进修的员警们的共同话题,“青年才俊”,“不近人情”,“少爷”之类的评价不一而足,对他的作风,青木倒并不感觉不适,有时看着他的背影,会产生一种“野田警部要是生长在东京,再年轻个十来岁,说不定也是这副样子”这样忍俊不禁的想法。
就是这样的御野队长只给大家留了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接着安排众人去更衣室试用新的配给品。
——更衣室?
虽然觉得现在就配发夏装尚嫌太早,多一套换洗制服对青木这样的单身汉来说还是一件挺不错的事。他推开会议室的门,却险些被陌生人撞个满怀。
“呀……”
身着白衬衫和黑色制服裙,脸色发红、头发微卷的女性——外表也就十七八岁,可以说是“少女”了,轻轻发出一声惊呼,从青木面前飞奔而过。
“喂,我说……”
“这位小姐,接待室在一楼”这半句话还没说出口,青木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跑步的动作、对周围环境熟悉的程度,再加上发型、相貌、眼睛的颜色……对方简直和某位女性同僚一模一样,不,就像她年轻些的翻版……
“前辈。”
正在青木回忆着警察署是不是搞了什么亲属参观活动时,有人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喊他。
“哦,樱川啊,刚才那位是……?”
樱川东矢也是青木在东京认识的同事,刚刚加入警署不久,仍然保持着新人的好奇心和旺盛精力。据说他是有过留洋经历的青年精英,不过为人谦逊,有时会用非常优雅的辞令讲话。
然而当青木把目光投向前方的时候,却发现,面前站着的樱川——
——太过年轻了?连身高都……
青年原本端正的脸庞变得白皙而线条柔软,和少年人别无二致,头发似乎也变长了些垂到前额上。更让青木感到意外的是,樱川穿着学生制服,而这身制服在他身上没有任何不协调。
这不会是樱川君的双胞胎兄弟吧,青木几乎要开口问了,对方却忍不住笑意似的指指更衣室。
“里面有不得了的东西,前辈自己去看吧。”
3、
青木用手撑着洗手池,把脸贴近镜子。
——到现在还觉得难以置信。
学校里的盥洗室比平时使用的稍微狭窄一点,靠墙最后一间的门不上锁,里面放着抹布、拖把、铁皮水桶等清洁用具,墙壁上的瓷砖被擦得闪闪发亮,通过房间上方的一扇窄窗,可以看到对面教学楼屋顶上的铁丝网。
而这些东西中间,正皱着眉头,仿佛要从镜子里穿过去的,分明是个毛头小伙,就差没把“青春”两个字写在前额上。
青木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虽然有所不同,要剃寸头、穿作务服,除了读书还要时常去地里帮忙干活,不过身高外貌、很有精神的样子倒是和现在一模一样。
被配发了那种像发胶一样的东西之后不久,警署将近一半的警力便投入了“进入早乙女学园调查失踪事件”的任务。起初青木对没有任何准备和说明就要开始扮演学生一角感到困惑,不过,当他把任务当成普通的化装潜入,并意识到这项调查说不定能够导出一系列事件的真相时,也便释然了。
而且,东京警署的“配给品”所起的作用已经远远超越了化妆术,几乎能够让身体状态倒退至十多年前。青木明显感到在学校的时间里,记忆力、反应能力甚至力气都变得更强了。
自己打从二十几岁起就被人不客气地说“长相老成”、“是不是烦恼太多”、“原来你这么年轻”,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弥补了遗憾。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降临在身上,再看到什么也不奇怪了吧。
青木苦笑了一下。
“原来青木同学也会偷懒啊。”
突然传来一个悠哉的声音,同级的远野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了,青木自认为对声音的反应还算敏锐,可刚刚根本没有发觉有人从走廊上过来。
“啊,抱歉。”
青木暗自庆幸没有拿出衣服内侧的喷雾,他抓抓头发,提起水池边打好水的两个铁桶。
“……我是开玩笑的,不用那么认真。”
银发的年轻人微笑起来,空气随之变得和缓,这位图书管理员周围似乎弥漫着一种奇妙的、懒洋洋的气氛,让人忍不住放慢动作,注意起走廊两侧窗口投下的阳光来。
“老实说,迎新会在教室里布置假山瀑布的方案我也投了一票,活却都让你干,很不好意思呢。”
“不用在意,这两天事情很多,能帮上忙就好。”
“哈哈,真是可靠。”
“话说回来,这阵仗真不小啊……迎新仪式。”
青木以眼神示意楼下的活动空地。据说理事长下午要在那里举行诗会,还不到上课时间,沙子已经被梳理成水流和山岳的形状,还有用木板和彩纸搭成的树木和小舟,四周摆放着鲜花,水准专业到让人难以想象出自学生之手。
“啊,听说有校友和家长来参观,要给他们留个好印象。”
“是啊,毕竟……”
青木寻思是否该和这位总是泡在图书馆里的同学谈一下学生大量失踪的事情,说不定他了解校史,也了解这所学校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沉默下来,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也有那方面的原因,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迎接新人,让他们尽快适应环境。”
然而对方像抛接球一样轻松地把话题一带而过,修迎着阳光眯起了眼睛,露出一种期待而又满意的表情。
“要是能喜欢上这儿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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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三章了还在一章徘徊……咸鱼太久,已经翻不过来……
写了一点点做个铺垫……没什么台词还at了大家,真是不好意思……
之后会好好思考怎么推进的。
擅自借用了各位的角色,如果有什么不妥请大力戳我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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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怎么可能,这消息是哪儿来的?”
“……你自己看。”
渡部从怀里掏出一份日报,上面大篇幅报道了当地一家大型百货公司的开业典礼。为了庆祝开业,这家百货公司要营业到次日凌晨,上面附着一张大大的霓虹灯招牌特写照片,下面人头涌动——似乎是被挤了一下,回头刚好被镜头拍下脸的,正是入江浅子本人。
“当然也确认过了……问了那边的人,找到了当晚的长途电话接线员……复述的内容,和他们说的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青木思忖着,如果浅子的朋友们没有说谎,她当天确实去排演舞蹈,在八点钟左右离开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波美。就算她吃过晚饭就赶往波美,通过什么方式只花了三小时就到达,并在九点钟打了电话,那么几乎不可能赶上十点半的末班车,再连夜赶回来。即使她真的这么做,之后却不愿回家,一直在外面逗留,又是为了什么呢?
——简直像乌天狗传说一样嘛。
青木在头脑里罗列着理性认可的可能性,心里却升腾起村落里流传了几百年的灵异传说。
母亲和年幼的儿子一起上山,孩子说累了便停下休息,母亲回头招呼的时候,儿子已经不见。遍寻不着几近绝望之后,母亲回到家,孩子却好好地待在家里。据说,是在山上摸进一间破旧的神社,里面有个修验僧模样的人,说着“可不能来这里啊,我送你回去吧。”让他闭上眼睛,一忽儿便回到了家。
每逢“神隐”或疑似“神隐”的事件,村民们总搬出这个传说,当然这是大家所期望的,比较好的结果。不好的,则是这个孩子再也没有回来,或者过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后在什么遥远的地方被人发现。
“请问,是在这里谈话吗?”
从下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青木的思考,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女孩,皮肤雪白,像瓷娃娃一样小巧精致,五官像是细细的墨笔勾出来的。
这就是和浅子年龄相仿、血脉相连,性格却迥然不同的姊妹了,青木向渡部简单提了几点关于调查方向的想法,便带着绫子走向刚刚的座位。
敦子已经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离开,绫子向长姐点头致意,脸上却丝毫没有笑容。
6、
或许是前面的问话太过顺利,青木完全没有预料到绫子对待自己的问题,回答了“不知道”以后,便什么也不说了。她微微低着头,姿态显得恭顺,眼睛却朝上直瞪回来,以一种不知是冷漠、紧张还是蔑视,总之绝非善意的眼神,像打量墙壁或家具一样盯着面前的警察,仿佛是在表达“我们的事你是不会懂的”、“请不要再问了。”
——被当成敌人了。
青木朝座位一侧望去,两个刚才瞧着这边窃窃私语的店员立刻别过眼神走开。也难怪,不管是外形还是表情,这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女孩儿被威胁或是勒索的场景。他一边反省自己是不是又露出了恐吓罪犯的眼神,一边试图挤出一个微笑。
但是,嘴角传来的感觉如此僵硬,对面绫子的眉头都皱起来了,青木只好放松脸上的肌肉,摆回平常的表情。
要想捕捉这个年纪的女孩的心思,想法让她说出真相,如同要在密林深处背着重负猎取警觉的小动物一般,稍有不慎就会被它逃得无影无踪。
——署里要是有女警在就好了。
青木按了按太阳穴,摆脱这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仔细斟酌该怎么开口。
在此期间,绫子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的面孔,而按在裙子上的手却紧紧握拳,关节都泛起白色来。青木只得挥手喊来店员给茶添水,趁着绫子分散注意力的时候,以闲聊的语气一口气说道:
“以下的话和刚才的问题无关,我不会记下来,也不会告诉别人,不用紧张。……你觉得浅子是在做她想做的事,而且自己在帮她,对吗?”
绫子端着茶杯的手停住了,她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接着马上又恢复了防御状态。
青木回想着刚刚的谈话,脑海中闪现早先在入江家调查时所看到的姐妹们生活起居的场所,以及从浅子、绫子两人就读的学校了解到的小道消息。他确定绫子在隐瞒什么。
“是不是该帮她,你也很犹豫。但你还是下决心这么做,这并不是为了姐姐,而是出于你自己的意愿。现在缄口不言也是你自己决定的。这么拖下去,什么也解决不了,还会引来更大的麻烦。还是别找借口,也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实话实说会比较轻松。”
这句话在绫子身上引起了强烈效果,她的脸一下变得刷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终于别过脸,不再和青木对视。青木觉得,稍稍偏着头的她在回忆之前发生过的某个场景,这姿势和敦子十分相像。
虽然有点咄咄逼人,但此时不更进一步的话,是无法打开局面的。
“她可能回不来了,你是知道的吧。”
“对不起……”
绫子咬着嘴唇站起来,用细弱的声音喃喃道,
“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现在胃疼得厉害,能否先回家休息一下?”
虽说是疑问句,绫子却一边说着一边朝座位外侧的走廊挪动身体,差一点碰掉了茶杯。她慌慌张张地小步朝外走,到了门口还不忘回头施上一礼。
——哪里是什么温柔恭顺,明明都是一样倔嘛。
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这个女孩虽然能顶住压力不开口,却还没到若无其事地编造谎言的地步。现在只能一边继续调查,一边等待她自己把心里的秘密吐露出来。只希望在那之前浅子平安无事。
青木挠挠头,无奈地示意店员过来结账。
7、
然而,后续本以为能够稳步推进的讯问、调查和搜索,却因为当天傍晚的意外消息而无法进行,事情朝着青木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前进了。
返回县警署,刚刚整理完笔记和卷宗,警部野田把一份调任书放在了青木的办公桌上。
“上面指名让你去东京,三天后去总署报到。船票和车票都订好了,真周到啊。”
“您不是拿我开玩笑吧?”
青木瞪圆了眼睛,看着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上司。
“名义上是进修,实际上可能有些不方便透露的事,具体情况到了那里之后会有人向你介绍。”
青木绞尽脑汁,思考自己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以至于对方要把自己从熟悉的辖区一脚踢开。可这任务看起来像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放在谁头上大概都会高高兴兴的接受。野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于是补充说:
“之所以选了你,是因为这地方发生的怪事已经远近闻名了,你算是遇到再怎么奇怪的事,都还能保持冷静,坚持用理性解释的那种人。对方大概十分需要这一点。”
这算什么说明,青木刚想反驳,野田却摸着下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等着上司继续说。
“虽说是理性,可倒不会认死理,是接受了和常识不符的现象,并努力把它拉进可以解释的范围……大多数人遇到类似的情况,要么是拒绝相信,要么就什么都用灵异来解释,放弃了思考和调查。”
“您过奖了,我手头的事件解决概率一样低下。”
“因为并不是什么都能解决的,达到能解释的程度,已经难能可贵了。”
“总之就是我对那边有用对吧,那现在的事件怎么办?”
“赶快交接一下吧。”
青木深深了解,警部做出的决策几乎是不可动摇的,再多说也只是白费口舌。于是,他向渡部等人提出自己的推测,很可能浅子有离家的计划,但并不是在春祭之前,绫子本来是协助者,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造成姐姐无法回家。绫子表现得进退两难,恐怕是知道浅子就在附近,但又不想让人推测出具体的位置,因为如果浅子真的已经离家遥远难以寻找,随便说说就能使调查偏离方向,她便不会显得这么紧张。因此,调查仍然应该集中在村落周围可以藏身的地方。同时,要好好盯住通过港口进出村落的人员,防止上次那种一夜之间走了几百公里的情况出现。
临行前,青木决定利用最后一点时间参加搜索,可是仍然一无所获,从第二天傍晚又开始下雨,还没褪尽的寒气从树林里、石头缝里、房间的角落钻出来侵入骨髓,让人极不舒服。在山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之后,警员们抱怨连连,青木也觉得心情烦躁。
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村民们仍然在若无其事般地准备春祭,山脚下的路上偶尔可以看到有人把抬神舆用的圆木往东搬运,还有人在道路两边收拾稻草绳。只是原本这时该生意兴隆的“流泉”,早早地挂起了歇业的牌子。
即使知道这是村落间的常态,青木在心里还是起了一丝反感,他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其中一个正把彩旗竖起来的同乡。
“新的‘妙音天’是谁家的?”
“啊……你说那个啊。”
脖子晒得黝黑的男人放下手里的活儿,很兴奋地给青木讲起听到的消息。
“五村的宫司聚在一起商量了好久,按理说从一同训练神乐舞的女孩子里随便找一个就好了。可很多年没发生过这种事,年纪较长的几位说,这是恢复老传统的机会,应该以血缘和家庭作为筛选的标准,刚巧有合适的人选,就让入江家的三女儿顶上。从现在开始祓禊,还能赶得上祭典。”
8、
青木感到脑门上仿佛挨了一记重拳。所谓祓禊,是要求担任“妙音天”的女孩住进四面不透风、称为“神仓”的仓库,不能和外面的人谈话,生活必需品都从外面送进去,所谓清净身心的一种仪式。时间短则三天,长则七天,要看宫司们的占卜结果。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绫子,在她开始祓禊之前再挖出点什么,即使不能问出浅子的下落,至少要知道浅子接触了什么人,最可能躲在哪里。青木要求部下们和他一同去位于下圭村的神仓,可大家竟表现得干劲全无,就连对这案件态度最积极的渡部,也犹犹豫豫,像是想出言阻止又说不出口。
“对了,您的船票是明天下午的吧。”
“赶不上春祭了呢。”
其中几人竟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这种话来。
说到底,只要是五村土生土长的居民,即使表面上看不出来,内心深处无一不对春祭神仪怀着极大的敬畏。只要仪式能够顺利进行,接下来一年就不会发生灾祸,反之则会发生怪事,而没能认真履行仪式,或是对仪式造成了阻碍的人则首当其冲。历年来发生的“神隐”,据说就发生在那些没有献上好的贡品、敬拜神灵马马虎虎,或者没能认真制作神舆的人家里。
只是,青木没想到,普通人这么相信也就罢了,身为公职人员,还关系到正在调查的事件,竟会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他们恐怕打算至少拖到祭典结束再开始寻人,说不定有人还坚持认为,浅子会自己回来。
青木只好自己前往神仓,一路上当然阻碍重重。负责看守的宫司一口回绝了他和绫子谈话的要求,甚至连神社都不让他进去。最后,青木几乎和守在神仓外庭门口的两个年轻人扭打起来,即使大吼“你们连警察都不放在眼里吗?”也得不到回答,仿佛是默认“是的,警察在这里不过是摆设”一般。
青木找了隐蔽的地方思考迂回战术,蓦地,一个念头浮现在他脑海里,像潮湿的空气黏在身上一样沉重而令人厌恶。
——绫子是不是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才故意隐瞒姐姐的行踪呢?
9、
“阿修!”
正在这时,青木看到有个身影朝这边匆匆奔来,一边跑还一边用力挥手。
原本以为躲在这里没人看见,却被这样大声招呼,青木觉得有点尴尬,只好从树林中走出来,这才看清对方是学生时代的同期古川。这个人在上学时行为举止就十分古怪,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遇到事情却总能逢凶化吉,不光考试升学总能奇迹般地勉强通过,大到交通事故,小到流行性感冒,几乎一次也没找上门过。
青木印象中的古川要么在读些传说怪谈一类的书,要么就神情恍惚地对着空气发呆,仿佛能看见常人所不能看见的东西。毕业之后,古川只身一人在各地游荡,最近才回到家乡,据说是要继承家业。看到那身和他的气质很不相符的服装,青木才想起来,他是在这间水守神社的权祢宜。
“听说你要去东京?明天就出发?似乎没时间给你送行啦。”
“客套话就免了,你有事情找我?”
“你这个人太冷淡了,所以才不受欢迎。看,眼下准是受了排挤。”
“我在工作,现在不是聊家常的时候。”
“唉,唉,我是为了正事来的。那边的小姑娘托我带口信给你……你应该先来找我,我还能帮你想想办法,这么一闹,连我都没法和她见面了。”
古川一边抱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朱漆盘子,底下粘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
“祓禊中是绝对不能和外面的人说话的,一开口就前功尽弃了。我去的时候,听见她在仓里来回踱步,不时传来抽泣声。估计是意识到什么,心里很着急吧。我问她要不要帮忙,门缝里就丢出来这个……好像是年糕小豆汤粘着灰写的,我才知道里面连纸笔都没有。这是‘御神丘’对不对?”
青木确认了盘子上的字迹,朝大路上快步走去。那里有间废弃的屋子,还有被风雨侵蚀的神龛,据老人们说,那里曾经是间神社,不过已经废弃近百年了,关于它的来历、供奉的神祇都说法不一,和兴旺的五村神社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巡警已经搜索过几次,难道是漏掉了什么?
“阿修?!”
古川一边挥动宽大的衣袖,一边啪嗒啪嗒地提着木屐追过来。虽然很感谢他的帮助,但青木现在并不想继续和他谈话。和这家伙说话之后,就像摇动刚刚澄清的水,能把好不容易理顺的事情再次弄得一塌糊涂。
“小姑娘是闯祸了吧……不过……”
后面的人出乎意料地执拗,跑得气喘吁吁也要接着说下去,青木只好回头,却发现古川脸上挂着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
“你不要怪她,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所能解决的。”
10、
事件的结尾来得仓促突然,又混乱不堪,刚到东京又被下达了任务,过了几天,青木才有时间仔细回忆后面发生了什么。当时,他只身一人攀上御神丘,来到那间四面透风,几乎是个瓦砾堆的废屋。风雨过后,太阳从树木之间照射下来,穿过屋顶的破洞,照在房间里的小水洼上,青木就在那儿看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蜷缩在房间一角、满身泥泞的入江浅子。青木做了简单的检查,确认她身上没有外伤,只是带她下山时,女孩显得神情恍惚,说已经不记得几天来发生的事。
把浅子送回家之后,吉三、琴乃、杏子都显得又惊喜又激动,敦子是长长地松了口气,而被从神仓里叫出来的绫子,青木没来得及看到她的表情。
算算时间,如果春祭仍然照常进行,应该刚刚结束。青木很想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于是给县警署去了电话。
长途电话的信号好像不太好,青木从嘈杂的电流声中辨识着渡部的声音。
“是,是,托您的福事情总算解决了……后来春祭也……”
“最后登上神舆的是谁?”
“绫子……从浅子回来就结束了祓禊,仍然由浅子担任……宫司他们……弄不清他们在想什么。总之是……结束了。”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吧,除了准备神乐舞的人都在抱怨……浅子本来就没什么大碍,恢复得很快,绫子也和往常一样……”
这说不定是绫子想要代替姐姐的位置,所以伪造了所谓“离家出走”,让浅子认识的人把她带出岛外,后来因为事情闹得太大,所以很快把浅子送回来,最后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想要事情按原样进行……这样解释行得通吗?青木想,野田警部这时恐怕又该说“总之结果好一切就没问题”了吧。
“什么?”
似乎有人在喊渡部的名字,渡部捂住话筒应了几句,然后压低声音接着说。
“对……对了。……的时候……”
“你大声点,我听不太清。”
“春祭的时候,杏子一直……不说话……不太开心……等大伙儿都过去了……看着神舆,突然捂着嘴哭起来。”
“什么?为什么?”
“‘回来的……不是浅子姐姐’……是这么说的。”
1、
距离入江家的次女浅子最后被人看见一个人走在兜离岬的沙滩上,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
青木继续沿连接中岛村和上田村之间的道路朝山脚走去。
海岛的春天来得早,向阳的石垣间杂草已经冒出了头,紫色叶尖的叶子之间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白色花骨朵。再过几天,春祭游行的队伍就该从这里经过。道路两边已经有住户已经扎好了今年的稻草船,预备跟在神舆后面从最东面的上田村出发,绕过中岛村、白隐村、丰野村和下圭村到达兜离岬的沙滩,然后再返回原处。
那天,家家户户都会提前煮好糯米小豆饭、烧好炖菜和鲭鱼。在祭典当日大家不用劳作,男人们破天荒地得到家人允许,就算从早喝到晚也没问题,只要记得看着宫司、祢宜、神舆、游行队伍和一大群孩子浩浩荡荡地从木柱和稻草绳搭成、装饰得漂漂亮亮的门中间穿过就行了。队伍里有带着高高的黑帽子,腰挎古刀,穿着淡黄色外袍扮成武士的,有穿着五颜六色的彩衫,簪着布花扮作女官的,有穿着带蓝色条纹的短褂,就扮演渔人和海女的祖先的——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装扮华丽、妆容精致,坐在高高的神舆上的“妙音天”。
对当地人来说,春祭上的这个角色相当于葵祭上的“斎王代”,但比起负责在人与神灵之间进行沟通的使者或者照顾、侍奉神灵的侍者,被选出来的少女更像是神灵在人间的代理,要代替神灵接受人们的祝福奉献和顶礼膜拜。按惯例,每年首先是从五村的神职人员家庭,接着是从有着茶道、花道、舞蹈等传统的家庭,再接下来是代代相传的纺织、木工、造船等手艺人家庭的女儿中,选择年龄在十六岁以下、形象气质符合的,经过层层筛选,最后才能登上神舆。
而今年的“妙音天”,就在谁也没有告知的情况下消失了。
2、
入江夫妇在丰野村经营一家料理老店“流泉”,家里共有四个女儿。长女敦子在东京读大学,次女浅子和三女绫子在海峡对面城市里的寄宿制学校就读,分别上高一和国三,小妹妹杏子在当地的小学读二年级。每年选择登神舆的女孩儿时,入赘的爸爸吉三总是开玩笑说“我家最不缺的就是女儿。”
除了还不太懂事的小妹,几个女孩也曾经期待过成为“妙音天”的人选,可是因为入江家的顺位实在太靠后,她们渐渐把这个梦想当成不切实际的愿望抛诸脑后。然而,今年五村神社家要么没有适龄的女孩,要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参加祭典,而其他符合条件的家庭有不少没有参选,综合考虑了各方面情况以后,十五岁的浅子竟然中选了。
从浅子和绫子的学校回家需要乘两个小时的船,还要走挺长一段路,所以两个孩子并不是每个休息日都回家。但随着祭典日期逐渐临近,浅子需要进行仪式的准备和练习,于是每周回家练习一天,已经持续一月有余。
八天前,浅子的班级只上半天课,于是浅子乘船在下午四点到达离丰野村最近的港口,步行一个小时回家,吃过晚饭之后,她说要找同村的朋友一起排演神乐舞就出了门。晚上九点左右,母亲琴乃接到浅子打来的电话,说要在朋友家过夜,明天早晨再回家。背景人声嘈杂,有女孩子在说说笑笑,因为之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琴乃没多问便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绫子也回到家,准备和家人一起看姐姐的练习,然而一直等到中午,浅子也没回来。琴乃给浅子所说的朋友家打电话询问,对方却说昨天练习结束后,浅子就一个人回去了。大家开始有点担心,琴乃和吉三挨个问了附近的亲戚、朋友,也找遍了浅子可能去的地方,仍然一无所获,傍晚时分,他们来到镇公所,请巡警帮忙寻找。
海岛小村生活平静,邻里之间彼此十分熟悉,也少有外人进入。打架斗殴、盗窃、抢劫在村民眼里都是不可想象的行为,在青木的印象中,最近一次刑事案件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因此当值的三位巡警听到报案,并不认为浅子遭遇了危险,而认为她不过是偷偷跑到哪里玩,或是闹脾气离家出走,过一阵就会自己回来。
可是,随着调查的展开,青木逐渐开始感到不安和疑惑:村落虽然平静祥和,然而大多数村民保守缄默,几乎每家每户都隐藏着不为外人道的秘密;村子地处偏僻,虽然远离大城市的诱惑,得以保存淳朴民风,却和外界很少沟通,恪守着古老习俗。假如出现事故或意外,村民们会第一时间归咎于神灵降灾或妖怪作祟,还会歪曲和隐瞒很多线索;在他进入警署以后,虽然没有明确认定为五村村民所为的伤害事件,可被村民称为“神隐”的失踪事件不止发生过一次,当出现这种事情之后,失踪村民的家人几乎全都是以一种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态度接受下来,甚至迟迟不愿报案,即使警方介入调查,也会受到种种阻挠,最终以事故或自杀草草结案。
譬如这一次,入江夫妇在去警署之前,曾向丰野村水岛神社的宫司询问。对方非但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抱怨了一通浅子的自由散漫,说她耽误了春祭的练习,弄得神社只能想法换人。最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对连连道歉的入江夫妇说:“肯定不久就会回来的,不要大惊小怪。”
在听到入江夫妇叙述这段经历的时候,青木觉得,这是在提醒他们不要向警方求援。只是,入江夫妇当时尚未意识到浅子可能卷进“神隐”这类事件,他们本身从事服务行业,性格比其他村民要来得大方健谈,吉三又不是当地出身,对“禁忌”似乎也不太在意,这才使得他们第一时间想到求助警方。
一方面,青木对这种信赖十分感激,另一方面,这也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似于怒气的焦躁感。以前的“神隐”,没有一次是以正常的方式,通过搜集证据、讯问证人、一步步还原事件真相而结案的。当案件进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总有“不可能”的事情发生——证人突然改口、记录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昨天还确认过的证据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事人似乎认定“就算是警察也做不了什么”,而事件的结果又再次证明了他们的观点。失踪者的家属伤心绝望又丧魂落魄地给失踪者设生祭,作出一副“他还活着,只是再也无法见面了”的样子时,总是同时带着悲悯又无可奈何地表情接待来访的巡警,仿佛他们不过是和自己一样无能为力,来吊唁死者的亲戚而已。
山岗上吹来带着寒意的风,树梢上有几滴露水飘落下来,青木仰起头把视线投向遮住整座山、幽深茂密的树林。这山其实不算高,但却完全挡住了站在路边行人的视线。越过这座山,是通向大海的海湾,越过海湾,又是连绵的山峰,而再远的地方,就是人潮涌动、五光十色的大城市了。外面的世界明明正在飞快地向前奔跑,这个地方的人却固步自封,把不可思议的现象当做宝贝一般保护起来。
——小姑娘,可别一去不返啊。
青木长长地叹息一声,沿已经搜索过两次的山间小路快步攀登上去。
3、
第二天、第三天……浅子一直都没有出现。
巡警们向县警署汇报,扩大了搜查范围,到浅子和绫子就读的学校以及邻近城市的港口、车站询问搜索。直到兜离岬渔港有艘出海的船回来,上面的伙计告诉青木这样一条信息:“浅子消失的第二天早晨,大约早上六点左右,曾经看到她一个人在兜离岬沙滩上散步。”
船伙计和入江家很熟,描述的衣着也与浅子离家时穿着的一致,因此大概没有认错,青木问他浅子当时的状态如何。伙计想了想,回答道:
“没看清表情,但那孩子背着手,一边走一边踩自己的脚印,看样子挺开心的。”
这一消息让警员们多少松了口气,因为这说明浅子可能根本没有走远,搜索又集中到五村附近。
但是,青木感到不能掉以轻心,如果真的有意离家出走,平时对两个城市之间的路线十分熟悉,甚至自己一个人乘车去东京看过长姐的浅子,一定会前往更远的地方。假如她对家人说谎,又没有离开村落,究竟是遇上了什么呢?
如此一来,问题的重点落在浅子本人身上,她的性格如何,有哪些社会关系,过着怎样的生活——只有了解了这些事情,才能进一步推测她可能的行动。
和不少青年警员不同,青木习惯于这种按部就班的调查方式,即使是不起眼的事件,他也坚持要从多方面获取涉案人本人的信息。虽然大部分调查结果显示,即使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彼此之间也往往并不了解,甚至存在很大的误解,但青木觉得,要拼凑起一个“人”的形象,只能靠这种办法了。
4、
“入江浅子是个怎样的人?”
青木坐在港口附近的一间咖啡馆里,感觉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由于这条街挨着交通枢纽,竟然也像模像样地将废弃多年的藩营工厂和土特产专卖店改造成了商店街,还像城里那样设置了光线阴暗、用留声机放着轻柔音乐的咖啡馆。显然,这不过是对大城市西洋风潮的一种模仿,因为菜单是店老板随便写在纸上的、柜台后面摆着的东西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服务生的穿着打扮远没他们城里的同行那么考究。说到底,这里的顾客只是在港口等下一班船的乘客,以及常常特意从村落里赶来的当地高中生罢了。
即使如此,青木还是觉得让入江家的女孩子们到警署或者村公所接受问话很不妥当,而入江家的住宅和店连在一起,贸然到店里询问似乎又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于是经过署里最年轻的巡警推荐,青木先后安排和浅子一起训练的小川、中岛、北野、因为妹妹的事特意告假从东京赶回来的敦子,以及应该是和浅子最熟悉的绫子到这间叫做“红蜜柑”的咖啡店做笔录,然而,这种体贴并没有拉近年龄已经可以做她们父亲的警察和高中女生的距离,只是让气氛变得更加奇怪而已。
“那家伙嘛……也算是努力了吧。”
最先开始时,扎着马尾辫的小川用茶勺在茶杯里划着圈,如此感叹道。
戴眼镜的中岛解释说,她们三人和入江姐妹已经认识很久,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国中毕业后,她们三位都留在当地的女校上学,浅子和绫子则离家去附近的城市,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以她们的了解,浅子中选着实让人意外。比较符合“妙音天”形象的,绝不是胆子很大、任性妄为、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浅子,而应该是性格柔和的绫子才对。当初离家上学,想必也是浅子的主意。
而留着齐耳短发的北野马上提出反论,声称浅子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做事只凭着一股莽劲儿。她的头脑很好,学东西相当快,只是因为性格不讨老师的喜欢,才总是被拿来和谨小慎微、一丝不苟的绫子比较。虽然到城市里读书之后,浅子变得有点看不起人,可自从接受了宫司的委托,她也觉得这是件十分荣耀的事,有种打败了家里其他姐妹的自豪感,而且一改往日的态度,十分认真地进行练习,所以,她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不可能在此时离家。
小川回嘴说,北野这么称赞浅子,这是因为她和浅子的关系最好。浅子给家里打电话时,所说要留宿的便是北野家。她代表另两人下结论道,总而言之,虽然浅子个性倔强,有突发奇想、凭一时冲动行动的可能,但最近完全没有这种迹象。不过,要是浅子在外面认识了什么奇怪的人,她们就无从得知了。
青木在狭小的座位里挪动了下身体,把她们所说的记录下来。女高中生的世界对他来说如同另一个星球一样遥远,她们的所思所想几乎让人无法理解,不过有时,她们的目光也格外敏锐。以作为警察的判断来讲,他认为三人都没有说谎。
“抱歉,从离开家以后,我对浅子的事就不是很清楚了……我是个不合格的姐姐。”
之后是在东京读书,几乎已听不出乡音的敦子。穿着洋服套装,显得很干练的她把垂到眼角的一缕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开始对以前偶尔见面打招呼的“警察先生”描述她所了解的妹妹。浅子的确如她的朋友所说,是个不走寻常路,有时甚至让人头疼的孩子。和村里的男孩子比赛从桥上往水里跳、剪掉妹妹的辫子害她哭了整整两天、在学校认为老师批错了卷子,当众和老师吵到差点打起来这些事自不必说,有一段时间,家人见她常常摆弄些针线布料,以为她终于开始有个女孩儿样子,感到十分高兴。可不久,琴乃偶然发现,箱子里一直收着的贵重布匹竟然一点点变少了。还是被敦子看见,浅子居然偷偷把那些布料剪碎做成钱包头饰,拿到学校去卖,已经攒了不少钱。虽然吉三作为生意人,对这件事倒不怎么生气,可琴乃觉得浅子没有告知家里,就把代代相传的重要物品任意处理,对此大为光火。浅子也因为敦子的“告密”而好一段时间和长姐关系不睦。
不过,敦子表示,那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这个妹妹对她一直态度微妙,一方面常常顶撞,一方面似乎又有些羡慕。浅子曾经在某些地方模仿长姐的行为举止、偷偷读长姐的书籍资料,敦子初到东京的时候,还自己买了车票跑来看望,或许,这是因为敦子是最早离家独立的,浅子对这种生活方式怀着几分向往吧。
也就是,有出走的可能了?青木如此反问。敦子想了想,回答说,以她对浅子的认识,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但她的行动应该是悄悄进行的,不会在春祭这种关键时刻制造轰动事件。
姊妹几个之间的关系呢?青木接着问道。敦子微微偏着头开始回忆,她表示,父母有时忙于生意,对几个孩子照管不够,自己承担了一部分照顾妹妹们的工作,浅子不但没帮上什么忙,还净是惹麻烦。不管是家人、远方亲戚还是村里的邻居,都觉得性格温柔、举止得体的绫子反而像是姐姐。但绫子有时候显得懦弱没主见,对别人的话言听计从,让人觉得过于压抑自我。她们两个恐怕有不少地方彼此看不惯,然而又不得不求助于对方,如果共同的寄宿生活能让她们的关系变好些,性格中和一下就好了。至于小妹妹杏子,性格十分天真烂漫,对姐姐们都一视同仁地喜欢。这孩子老像长不大似的,举动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幼稚,可有时也会说出一针见血的话。敦子怀疑她什么都明白,那副样子不过是为了调剂气氛,让大家和睦相处而装出来的。
就在此时,有人从后面拍拍青木,示意他出来一下。
青木回头,看到跑得气喘吁吁,鼻子尖上渗出汗珠的同事渡部,他向敦子打了招呼,走出咖啡厅。街上空无一人,渡部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面喘了几口大气,然后才告诉青木,浅子离开当晚打电话的地点确定了。
让青木意外的是,这电话并非离北野家很近的杂货铺或是村公所打来,也不是在港口看船人的小屋那里,而竟然是乘船离开、换乘火车,怎么也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的波美。
1、
加布里埃尔走上四楼,这是一栋老旧的公寓,墙壁已经发黄,木质楼梯粘着一层油泥,攀登起来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
四楼第一个房间敞着门,加布里埃尔朝里瞥了一眼,一个面红耳赤的秃顶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捏扁的啤酒罐满地都是。电视里正在转播职业联盟四分之一决赛,巨人队和三叉戟队的球迷站在看台的椅子上狂吼,喊声穿过老旧的电视机变得沙哑嘈杂。
厨房里正煮着什么,加布里埃尔的眼神和厨师对上,那是个同样面红耳赤而肥胖的女人,和她丈夫有几分相像。她瞪了加布里埃尔一眼,冲过来关上门,门后传来她男人因为被挡住关键一幕而发怒的叱骂声。
四楼第二个房间紧锁着门,把手和钥匙孔锈迹斑斑,门口的踏脚垫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第三个房间里音乐声震耳欲聋,第四个房间传来大麻的气味,第五个房间——走廊尽头的第五个房间隐没在黑暗里,他要造访的对象就躲在那儿,对自己的命运依然一无所知。
显然,这是又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工作,在这样的街区和这样的公寓,没人会关心隔壁的狭小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与其说这是“住宅”或“房间”,不如说这栋建筑是横在森林里的腐烂朽木,它已经死去已久,而依附在上面的昆虫和小生物仍然群聚在各自的巢穴里,孜孜汲取着它的最后一点养分。
开始干这一行之后,加布里埃尔有时会惊异于人类对同类是可以如此漠不关心,也许他们对自己也毫不关心,只是凭着求生本能勉强活着罢了。意识到这一点大大地减轻了加布里埃尔扣动扳机时的恐惧感和负罪感,他逐渐觉得这不过是城市里千万种工作之一,比起那些靠坑蒙拐骗的活计倒是更有尊严。
他贴近门,倾听里面的动静。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铺着毯子的床铺上移动。
加布里埃尔伸手去拧门把手,却发现门没有关。他将身体贴在门上,握紧口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进入这个狭小幽暗的空间。
由于另一栋楼和这栋楼之间距离太近,连一个人都无法通过,原本应该开在对面墙上的窗子已经无法用来采光,大部分住户把它们封死了。两栋楼之间的窄缝沦为额外附赠的垃圾场,一楼居民的夏天想必极其难过。
因此,房间里的人除非夺路而出,是不大可能从什么地方逃走的。
即使这样,加布里埃尔还是做好了对手垂死挣扎的万全准备,这是职业人士必须要做的——他举起手里附带消音器的枪,指向昏暗光线里从床上坐起来的人影。
“等一下。”
加布里埃尔感到惊讶,那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但相当镇静,比起意识到自己深陷危机,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是看到什么事情没有安排妥当——比如骑脚踏车的小孩正准备冲向公园前车水马龙的大街、粗心的保姆忘了关煤气炉就转身去接电话、店员把鞋盒子摞得太高而摇摇欲坠——而发出的提醒。
在他不算长的职业生涯里,这样的表现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不禁怀着某种程度的好奇,停下来看看对方打算做什么。
房间里的人打开床头台灯,把硬邦邦的毯子推到床铺角落,接着弯腰合上地上一只敞开的箱子,把它拖到一边,清理出一小片空间,最后穿上床下的一双鞋——完全不像是在面对拿枪的人。
加布里埃尔开始感到紧张,当对方的手伸向毯子和行李箱时,他的手指几次压住扳机,然而最终,那个瘦削而头发斑白的男人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手中什么也没有。他似乎只是在整理穿戴,并没有显露出反抗的意愿。
“是鲁道夫派你来的?那家伙还在逍遥?”
男人再次开口,声音比一开始紧绷得多,加布里埃尔发现他的额角正在渗出冷汗。这是终于抑制不住恐惧的表现,还是正在被什么事折磨呢?接下来他该控诉富有的雇主,说那个人心狠手辣、丧尽天良,或许还会威胁自己得不到报酬,接下来会有警察找上门,或者下一个被灭口的就是自己吧。
男人见加布里埃尔不做声,却沉默了几秒,接着盯着加布里埃尔的眼睛问:
“他花了多少钱?”
加布里埃尔感到一丝轻松,这仍然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下一句该是“我出双倍的价钱,求你让我活下去……你可以在这儿开几枪,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以后我会像个真正的死人……”,这在被他手中的枪在前额开了个洞的倒霉蛋之中,已经发生过四五次了。
于是,他仿佛在等着这句话似地回答:
“我得做好我的事。”
“这么说我必须死在这儿了吗?”
“我只是在做我的活儿。”
男人叹了口气,汗水从他的前额流到领子里。
“你干这一行多久了?”
“没必要告诉你。”
加布里埃尔举起枪,瞄准万无一失的地方。
“我只是想知道……你觉得自己这活儿干的怎么样?”
加布里埃尔不得不再次中断手头的事开始思考,他开始觉得不耐烦,他决定,回答这最后一个问题之后就结束谈话。
“还算不错,至今为止没失过手。”
男人露出了几乎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瞧着加布里埃尔,扭头示意他朝床铺对面看,那儿有张桌子,中间抽屉的钥匙孔上插着一把钥匙。
“这就好了。”
2、
“他是不是大惊失色?完全没想到你会找到他?”
加布里埃尔站在宽敞的大厅里,打量着四周雪白的墙壁上挂着的油画,他完全不懂那些艳丽杂乱,如同瘾君子和醉汉眼前会出现的线条和色彩挤在一起有何美感,只知道它们都价值连城,或许其中一幅就能租下,不,买下他上个星期去过的那栋公寓。不过,它们在大而沉重的岩石壁炉、皮革沙发、看上去相当高级的绒毛地毯以及包着金边的脚凳和茶几周围,只是像穿着时髦的城市游客待在古堡大厅里一样,显得廉价而格格不入。
鲁道夫站在厚厚的窗帘前面,胳膊肘撑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玻璃花瓶和百合花。他抽了口雪茄,咂了咂嘴,似乎是嫌沙发上的烟灰缸太远,把烟灰弹进了花瓶里。
“不……他好像早有预感。”
加布里埃尔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他在这种环境里总是十分不安,不知该怎么和人对话,尤其是在雇主心情很好,而自己要说的可能让这种好心情烟消云散的时候。
“但是他毫无反抗不是吗?他一定是吓怕了,像青蛙被蛇盯上——他早该想到惹恼的是谁!”
鲁道夫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接着喷着粗重的鼻息,从胸腔里发出大笑声。
“我不知道,他看上去很冷静,不像是在害怕。”
“那么就是绝望了,绝望到放弃……我倒想不到那小子会这样,已经三年啦,他东躲西藏地,像老鼠一样给我找麻烦。”
鲁道夫看着手里的照片,那上面都是些死亡现场。有的在高楼下面四分五裂,内脏摔得到处都是,有的缠着海藻从海面上漂上来,苍白肿胀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更多的只是前额上有个小窟窿,血从那儿流出来,显得挺干净。
他像欣赏猎物一样欣赏它们,脸上显露出狰狞而兴奋的表情,好像真的逮到被鼠夹夹住吱吱乱叫的老鼠,准备用靴子跟压爆它的头。
“他对你说了什么吗?有没有求饶?还是让你给个痛快,别让他死前受太多折磨?”
“求饶倒是没有,和很多人都不大一样。”
加布里埃尔看着变得越来越好奇的鲁道夫,不知为什么心里慢慢地产生了勇气。有些人享受着财富和权力,坐在豪华的大房子里,便认为自己是安全无虞的,开始把别人的命运、别人的痛苦当做乐趣。更多的人活一天算一天,用各种方式在污水沟里捡拾残羹剩饭,顾不上太多。比起他们,那个静静等着自己的死,还能做些别的事儿的家伙,倒是大为不同哩。
“不光没有告饶,也不显得绝望,就是平平常常地……和我们早上起来要洗漱,收拾干净去上班一样。”
鲁道夫皱了皱眉,露出鄙夷的神情。
“还问了我的事。”
“你的事?”
“干这行有多久,经验如何之类的。”
“哈!”
鲁道夫又发出像公牛一样的笑声,他似乎完全无法理解那个一直是他心头大患的人为什么选择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一间脏兮兮的公寓里。
“你怎么说的?……你这家伙也没什么可说的吧!”
“不是吗?您说得一点儿没错。”
“拿上你应得的,走吧。”
“我告诉他我这份工作干得很认真,还没失过手,从来都是准时、安静、不留痕迹地结束一切,也从来没透露过雇主的信息——于是他给我看,那小房间里有张桌子,大概是写字用的吧,我拿不准他是不是在那儿住了很久,以至于需要有张写字的桌子。”
鲁道夫疑惑地看着加布里埃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普普通通,带着脏兮兮的厚眼镜,头顶微秃,像是出租车司机或是水电工而根本不像是职业杀手的人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桌子中间有个抽屉,上了锁,钥匙就插在上面。他说……你干完活儿,就打开看看吧,怎么都不会有损失的。”
“哦?”
“我按他的话做了,之后打开抽屉,抽屉比我想象得深,似乎和墙壁是连着的,我拖出一个又大又重的铁皮柜子,里面有五十万现金,一个信封,信封里装了一颗子弹,还有一张便笺。”
“那上面写了什么?”
鲁道夫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他并不觉得那张便笺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况且,加布里埃尔已经在报告了——这是件虽然愚钝但可靠的工具,或许以后还会用到,他有点后悔,刚才不该对他那么冷淡。
“我说过……我从来没透露过雇主的信息,对快要死掉和已经死掉的人都没有,这次算是个例外……不过,您是了解那个人的,这样也不算我失职。”
细小的黑洞里喷出一枚火星,鲁道夫仰面倒在长毛厚地毯上,脸上还维持着惊讶的表情。
“那是封委托书,雇我做一项活计,因为要用指定的子弹,所以价钱增加了一倍。”
1、
客人,您叫我?
是佣人哪里招待不周?还是三餐不合口味?乡下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您说院落里那棵枯树?是,是,被雷劈过,焦黑焦黑的,样子不好看。家里的小孩怕到夜里都不敢起来,从厢房前面的走廊里过。
我也动过念头把它砍了,又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毕竟,那儿发生过不得了的事情哩。
忘记是哪一年,约莫是停战后不久吧,您下榻的这间旅舍还没有“八轩”这么气派的名字,只是东家几亩薄田里的小屋,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和屋顶上生了茅草的邻舍相比,多少算是铺了屋瓦,远远看去,像是武士的头盔一般。
那时候村里可不像如今,路没修好,民居里都没通上电,去邻镇的车站要走上半天。村子的范围还没这么大,也没有现在这样密密麻麻的巷弄,最远处只到外面小山坡上,那座漆成朱红色的鸟居为止。鸟居孤零零地立在坡顶,年深日久,柱子上的朱漆都变暗了,周围零零星星的房子像快干涸的小溪流似的,从丘顶上流下来,一直流到田地中间。
那棵树也还年轻茁壮,无需修剪,就紧挨着院墙直直地向上生长,铺开的枝叶荫蔽着大半个院落。
短短几年,已经一点儿也看不到昔日的光景了。
就像打仗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多少个家庭、多少人的性命,倏忽一下就被风吹散了。然后仿佛一夜之间,废墟上又起了新建筑,人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
唉,扯远了。我是想说,在“国联”的运动会还没召开,邻镇的地标也没有建起来的年代,我们这儿不过是鲜有人经过的、寒酸的小村罢了。
战后那几年,陆陆续续有人搬进来,我想,除了沿海被轰炸的港口逃难的难民,有不少是“他们”吧。
不瞒您说,“他们”真的存在过——为数众多,在人群里生活,和人吃同样的食物,喝同样的水,说着同样的语言,无非是外表与我们不同。
国家迎进头发、眼珠、皮肤、身材容貌和我们迥然相异的西洋人,却不允许我们的血肉至亲在自己家里生活,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2、
记得那一年秋天,有对外乡来的夫妇找到东家,要租下院子角落的屋子。
男人总是披着深色的,有淡淡细条纹的和服,脸孔白白的,眼睛还很亮,看姿态外表,年纪还轻,可寡默的模样,像是经历了不少事情似的。偶尔开口,语气是稳重和气,然而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夫人么,说是身体抱恙,不怎么出门,也很少和邻里打交道,可印象中却没有衰弱的病容,爽朗大方的仪态倒像武家女儿,不,更像如今穿着露肩洋装在堤坝上散步的,乘船渡海过来的女子——除了右眼周围有片烫伤一样的痕迹,怎么看都是这一带都没见过的,带着异乡姿容的美人。
东家说那当家的原本住在帝都附近,是个生意人,战乱中遭逢事故,铺面毁了大半,太太脸上的伤也是那时受的。之后,他们托人寻了这个住处,只想安静度日。
话是这么说,看他们的衣着和带来的行李,以及屋里的陈设,以前过的生活就算称不上奢侈,也绝不算拮据,之所以会选这么偏僻的地方住下,一定和大部分漂泊至此、竭尽全力在这土地里讨着生活的人们一样,藏着什么隐衷。因着邻里久而久之形成的习惯,大家也自觉地不多过问。
对,这排屋子尽头,原先有道矮墙,后面就是那间小屋。地方虽不大,可有两间卧室、一间客厅、还有间六铺席的小茶室,架上两片竹篱,就能围出个小院子来。
那儿原有一片青砖围成的花坛,可是无人打理,早被杂草淹没了,只有板窗下面的菊花和胡枝子还胡乱长着。自从住了人,没过几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板窗和栅栏修理过,重新上了漆,杂草都没了,花坛里培了土,土里钻出来的,半死不活的灌木枝桠,没想到是牡丹的根,给嫁上了不知从哪里带来的枝,用稻草细细包上。
不等开春,那儿俨然已是个像模像样的住居,一天之中的不同时辰,阳光从树枝上洒下来,院落里的风景都有所不同。
从那棵大树倒塌,砸坏了墙壁和屋顶之后,东家就叫人把那间屋拆了。
可惜?是啊,可惜……
唉,怎么说呢……
东家有时差我送些东西,每月也要拜托那先生写一两封信,虽然我和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也就是路上碰面能打个招呼,偶尔能够聊聊附近市镇的见闻,和自家儿女的事情,可比起其他人,我该算是和这两位相熟了。
就算那间小屋还在,我也想不出别人住在那儿会是什么样子,这么说可能不像话,可我觉得有些时候,风景是因为人而成为风景,若是人不在了,这处风景还不如以前村里那些物事一样,干脆一同消失掉算了。
3、
啊,是,是,说到写信,是因为那位先生,干的是代书这一行。
旧院墙还在的时候,从这里只能窥见矮墙后面那间房的屋顶,院中也只有极窄的一条小路,通到门外的巷子里。朝巷子开的门宽不过五、六尺,玻璃上贴着张纸,写着“代书”二字,一侧挂着块旧木牌,写着主人的姓名。居停围墙上伸过去的藤蔓上垂下厚厚的藤花,把玻璃门和木牌都遮住,可露出来的部分,就算是我这只认得东家账簿上数字的人,都知道那是气派大方,十分体面的笔迹。
名字吗,请恕我在此略过不提,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而且,看那二人饱经世情风雨的样子,用的多半是假名哩。
那时乡里有事找他的人,也只用“代书先生”这个称呼就足够了。
我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大半辈子都没出过远门,像一开始说的,左邻右舍中也有不少人不能像常人一样,到大城市或是什么别的地方谋生。他们大多是上一辈为了延长寿命生下来,之后又唯恐避之不及地,被丢弃掉的孤儿。
不知是传出去什么样的消息,之后陆陆续续来的,也多半是生了病,出现了“那种”迹象,家境不怎么好,也没地方可去的年轻人。
不怕您见笑,那时候,我们这里,识文断字的人都没几个哩。
刚刚停战那几年,人人都提心吊胆,和外面的交流一度中断。村公所唯一的一部电话被切断,连去邮局捎封信都不敢,村人甚至把道路堵上,对外面说是山路塌方。后来慢慢地,大家才敢和以前的亲人朋友联系。
就这样,托代书先生写封家信,汇笔款子,或是揣着零钱,买了从来没用过的,印着西洋画的明信片,来敲那扇小门的访客,也逐渐增加了。
起初,大家还半信半疑,毕竟是家里的私事,要亲口讲出来,让别人写成文字读给自己,不合意的地方还要修修改改,若不是信得过的人,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要是这里聚集着“那样的人”的消息传到首都,那就不得了了。
可后来我听说,不管来访的客人说了什么样的事,那先生总是不动声色,用墨水在纸上细细写下清楚工整,像画儿似的小字。就算比比划划、连话都说不清的顾客,他也只是沉吟一会儿,马上就接着写,然后很耐心地一字一句复述给对方听。
有时一封信没写完,客人要休息一会儿,试着和先生谈谈天,他就静静垂着目光听着,偶尔点头笑笑。看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会把别人的事到处乱说的人。
倒是端上茶点的夫人,有时会搭上一两句话,可也就像一字一句都没听到客人口述的内容一样,从来不过问信里的事,爽快坦诚又有分寸的样子,活像男子似的。
当初村里的老人总在议论,这对夫妇想必是大城市里来的,定然受不了村里的清贫闭塞,只是临时落脚,过不了几天就该搬走。没想到后来那间小屋成了代书铺子,更没想到他们就此定居下来,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乡一样。
就算只有邻里的情分,我还是能看出来,夫妇二人感情很好,对这地方的生活,也是很满足的。
现在想来,那许是快要燃尽反而大盛的生之灯火,掩盖了弥漫在周围的死气吧!
4、
后来……您要接着听吗?
我虚长了这些岁数,到如今也不怎么会说话,要说清这件事情,不得不说说我自己的家事,要平白耽误您的时间。
……就当做是一个老人的胡言乱语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像是物语里进山避祸的村人,面对惊心动魄、天地变色的大灾,只能躲起来瑟瑟发抖,等到周围平静下来,慢慢得知了外面的境况,却发现斗转星移,连时代都改变了。
那时我最担心的,要数离家在外的儿子。因为他也并非常人,母亲生下他不久就消失了。
为什么现在才说?
……哦,我想,您是已经有所察觉了。
那是因为,和“他们”来往,对年轻时的我来说,恍若一场梦,高洁美丽、色彩斑斓,怎么也没法想象。那是愚钝又平平无奇的我,所能经历、所能描述的。
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可是梦境结束,留下的都是又辛苦、又琐碎、不是我们这样寻常的人,就忍受不了的事。
……那就能够说,从一开始我们的所作所为就是错的吗?
明明自己播了种,却不愿承担耕种的辛苦,只一味把造成不安的幼苗一并铲除,这才不合道理啊。
我也没什么资格说就是了,儿子不到成年就离家出走,想必也是打心眼儿里无法接受我,憎恨着生下他的父母吧。一想到他在外面可能会经历的种种辛苦,也不是不能明白。
突然有一天,从远方有信寄来了。
一开始是简单的问候,慢慢地信件越来越厚,讲他离家后是如何辗转了几个城市,怎样寻了各种各样的活计挣扎过活,如何差点被征兵站记上名字送上战场,又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逃出来,在北方人迹罕至的地方生活了好几年,恰好逃过了“清理”,侥幸安顿下来。
每次先生给我读信的时候,我都觉得喉咙里塞着什么东西,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让先生给儿子写下道歉的言辞,每次附上一点微薄的生活费寄出去。
就这么又过了两年,外面的风声不那么紧了,我很想和他见上一面,但他总是拒绝,住在什么地方,也从来不告诉我。
我想着,还是怕走漏消息被人知道吧!那么能不能来看看呢?就算不念我这血亲的情,这里也有不少和他一样的人哪。
可儿子还是不愿意,也不正面回答,后来信也来得少了,最后只是缺钱花的时候,会在信里知会一声。
那一定是过上了好日子,所以虽然遭了天灾,山洪冲毁田地、村里的路不通了、天气寒冷春天迟迟不来,我都还拼了命地给儿子写信、寄钱,也许这样,才能让他记着我。
先生给我读信写信的时候,偶尔会看看我,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5、
直到第三年准备夏祭的时候。
夏天已近,夜风越来越暖,潮水的香味也越来越浓了,风把海岸边的咚咚鼓声吹送过来,烟火在夜空里四散着火花。这对我们来说比新年还重要的日子,也该开始着手准备了。
早年间,那些不属于人的东西还没离开的时候,夏祭就是不能怠慢的祭典。入了夜,我们就要站在街道两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假如天气晴朗,月光照得见山顶的神社鸟居,那儿会有东西下来。
他们骑着马,拿着火把,不发一言地从街道中间穿过,这队伍经过的地方绝无半点声息,虫不会叫,蛙不会鸣,头顶上没有风,远处也没有海潮声,就算是飞散着火星的火把,也听不见平时烧起来那哔哔剥剥的声音。
就在这样的寂静里,我们谁也不敢打个哈欠或者合会儿眼睛。
因为那长长的队伍里,有时会有位置空着。
村里的居民不在这世界上的亲人会站在那周围,招着手,邀人进去补上那空缺。也就有谁丢了魂似的,朝那队伍走去,明晃晃的月光洒在地上,照着他们身后拖着的影子。
浓黑的影子越来越短,越来越淡薄,等完全消失了,人也就进了队伍里,和前前后后像人的、不像人的东西,一起慢慢地走。
他们就这样绕村子一圈,最后爬上陡坡,从鸟居穿过去。那时柱子上的朱漆还艳着,月光一照,像染了血一般。
……要是说我本人亲眼见过,您,会相信吗?
那年村里起了疫病,我不小心染上了,打开春就一病不起,每天除了勉强爬起来吃点东西,就是昏昏沉沉地睡,全靠着东家救济、一同帮佣的邻居照顾,才勉强支撑下来。
我这一生发生过的各种事情,在梦里混在一起。
一会儿成了孩童,和父母在海边走,沙子湿乎乎的,泛着白沫的海水流进脚印留下的凹坑里。
一会儿是在树林里,像第一次看到那一位时一样,被舞动的萤火包围着。
一会儿又仿佛牵着儿子的手往神社鸟居那道陡坡上爬,他甩开我,自顾自往上跑了,我却怎么也追不上。
我觉得在这世上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夏祭的队伍里,一定有我的位置,她会向我招手,我就和她一起去。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那天,我感觉身上轻松些,便爬起来走到门外去。天上笼着一层薄云,天色阴沉沉的,倒是十分凉爽,气力消耗得不那么快,我便挨着墙壁,几步一停地走进那道小巷子。
可是那道窄门,却紧紧关着。
人要是老被什么念头缠着,眼睛就看不清楚。后来我是过了多久,才明白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呢?
……其实,或许直到如今,我也没弄清那些情景到底是缘何而起,后来又变得怎样,只是就这么懵懵懂懂地,顺势活下来了而已。
6、
代书先生平日总是早早起来,扫扫门前的尘土,洒上水,再挂了那片牌匾的。虽然天色暗得让人辨不清时间,我还依稀留下些印象,起身的时候恐怕已是晌午了。
远处的天空微微地扫了一抹白,该是剩下的雨云吧。其他便是昏黄的颜色,暗淡得像是放久了的旧照片。附近花街的两个女子,还有豆腐店的女佣,在那道门前静静地等。
我朝那儿走了几步。平日里,她们准会像啄食草籽的鸟儿似地一哄而散了,可那天她们都表情凝重,见我来了,也不避讳,而是寻什么依靠般地,朝我投来了不安的目光。
“代书先生,家里出了事情了。”
“应该是夫人吧!我半个月前来的时候,她就……”
“唉,可这也过了十多天啦……”
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我依稀描摹出了这样的境况:夫人也生了病,也许很重,这样风雨无阻、每天都开张的代书铺子才突然把客人拒之门外。
可是,去那儿的人,谁不是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事情呢?
我劝她们,若是寄送书信,也不差这几天,几年来这铺子总是准时开张,从来没有长时间停业歇息,不如改日再来。
就这样,那些鸟儿一样的女子们,或失望或无奈地, 从那小巷子散去了。
等到巷子里再无声息,我敲敲门,又自报姓名,接着仔细听着庭院里的动静。
起初院落里静悄悄地,我便继续敲着,从门缝朝里喊,问能不能寄封信件。
原本就没抱着希望,所以也不怕无人答应。我就那么隔一会儿喊一声,就像庭院里的添水,百无聊赖般地,停一会儿叩声响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倦意逐渐袭来,我觉得浑身的力气渐渐消去,脚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想着该回去了的时候,门缓缓地开了道缝。
我转身从门缝往里看,后面没人,像是被风吹的。可这天气,哪儿来的风呢?
我把那扇厚重的木板门稍稍推开些,朝里迈了一步。
7、
小院子照例是干净的,但灰黄色的天像给周围的景物蒙了纱,窗子下面大从大从的紫阳花变得黯淡无光,屋檐、廊柱投下沉沉的阴影,像是要把这院落里的东西吞没。
庭院里那棵大树已经生了郁郁葱葱的叶子,可那天,我觉得它比平日里还要高,还要大,压迫人般地垂下枝条,把头顶的天空都遮住了。
那树上生着花。
过去我从没见那树开过花,那是形似山茶、比山茶还大,艳红色的花朵,颜色晦暗,已经有些颓败了。
突然啪地一声,有朵花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朵。
树枝微微摇晃,花一朵朵往下落,不像别的花木那样,是花瓣散开四处飞舞,而是整个落在地上,缓慢、沉重、阻止不了,泛着潮气的土,像多了一团一团血污。
这小院子的主人就站在树下,抬头直直地盯着它们。我进来了,他也像没注意似的。
那眼神……该怎么说呢。
夜晚飞蛾绕着油灯转圈,一下子给火苗燎了翅膀,掉在榻榻米上不断痉挛,过了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
这情形您见过吗?
代书先生当时的模样,就像盯着那番光景。
他的眼里完全没了初见时的亮光,像是对什么死了心,极伤心,极失望,又极轻松,像对什么松了口气般,像是只在那儿留了具躯壳,任凭它留到天荒地老,魂魄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似的。
空气中有股腐败果实的甜香味,黏在身上挥之不去。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是要退回去,还是开口打招呼?若是开口,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候,他转身和我搭话了,问我是不是要写信,还说早知道我要来。
我就跟着他进了屋,室内比外面还要昏暗,窗子里只进来昏黄的光,有尘土在那微光里漂着,房间里静悄悄的,仿佛说句话就要让那些飞尘四散飞舞。客厅和卧室之间的走廊关着门,我的目光几度移到那门上,然而什么话也问不出口。
代书先生依然如故,不紧不慢地问几句,写几句,声音却如从水面下传来一般,和我隔着一层障壁。我眼见那泛黄纸笺上的墨迹一层层积累起来,朝最后一行爬行过去,可还空着半页纸的时候,他却忘了什么似的搁下笔,良久,才深深地吐了口气。
这怕是最后一次代人写信了。
要搬走吗?我试探着问。
他点点头,说感谢我一直以来的看顾,给东家添了麻烦,又让我放心,会把这封信按时寄出。
然后,他语气笃定地,说了些我当时弄不懂的话。
请多保重身体,您的病一定会痊愈。
这地方将来也会慢慢繁荣起来。
我问他何以知道,他却自顾自地接下去——像是在和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凡是活着的,不管再怎么痛苦,没人愿意不挣扎一番就这么放弃,可该来的总会来,不埋掉旧的,新的就没办法生长。
假如夏祭上发生怪事,也请您忘掉,好好地活下去。
我再问,他便只是摇头了。
门外起了风,黑沉沉的树影摇动起来,又几朵花被吹得掉下来,映在窗子上,一时分不清是花,还是熟过了的果。
要下雨了。
我站起身点头道别,退到屋外去。代书先生送我进了院子。我离开的时候,他又在树下站着了。
风雨过后,那满树的花该落光了吧。
8、
直到夏祭当天,那间小铺子都一直关着门,我从外面远远看那棵树,深红色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
奇怪的是,我身上的病,倒是渐渐好转,就像是那不吉祥的花,把它带到地里去了。
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海上一丝云也没有,虽然阳光炙烤得海滩上的沙子都白热白热的、小巷里的路面腾起一层水雾,村人却都说这是好兆头,倘若夜里也这样晴朗,便能看见圆月,今年也便会平安无事地过去。
然而天色渐暗、夕阳沉入海面,今年提灯笼引路的两人已经准备就绪、村民也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在街道上占好了位置的时候,云却从海边层层堆叠上来,之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我记忆中有那么四五年,夏祭是下过雨,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非同一般的事情。所以村民们也就把不安吞进沉默里,带着斗笠、打着伞,站在屋檐下面。
到了半夜,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像蜷缩在野兽的腹中一样蜷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伞下的油纸灯笼射出昏黄的晕光,所到之处雨丝像奔着灯火的飞虫一般蜂拥而来,挤进这狭窄的光圈中。
我们朝最黑最深,没有一点动静,什么也分辨不出的鸟居那里望着。
是,是。
我们知道那里总会有东西现身的。
先是火柴“啪”地一下燃着了似的,出现了橘黄色的灯火。
接着,有马蹄叩着石阶的声音响起来。
然后,一盏一盏的灯,从鸟居的那一端亮起来了。
“他们”,头上生着犄角,背上生着翅膀,脚上生着爪子,披着和我们的祖先,和故事里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一样的穿着打扮,自高高的山顶缓缓拾级而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停止了,周围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们就踩着心脏跳动的节拍,将灯火一点一点的自山上送下来。
我在那队伍里,看见了早年间的“她”。
乌鸦羽毛一样的深暗与静谧里,“她”的周围环绕着点点萤火,“她”光洁的额头,白皙的脸,不经粉饰的颧骨、泛着浸了酒液一般显现着健康而快乐颜色的嘴唇边两个笑涡,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而她流水一样的黑发披散着,高洁凛然的面庞上全无笑容,旖旎繁复、华贵异常的衣服,像沉重的负担一样盖在她身上。
她朝众人的方向投来了目光。
在这样脱离现实的气氛里,大家的意识渐渐模糊,几乎分不清自我与外界的界限,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仿佛被蛇盯住的青蛙,只是僵在那里。
只有我,被背后的一股力量推着挤着,不由得向前迈了一步。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朱红色的双唇挤出一个笑容,掌心向上,指了指身边刚好能容下一个人的空位置。
9、
原本以为这就是我的归宿,我会进入队伍慢慢地走,一步一步爬上泥泞的石阶,从鸟居穿过去,离开这个世界。
就在那个时候,身后有人越过我,朝那儿过去了。
我惊讶极了,难道除了我,“她”在这群普普通通的人中间,还有什么别的亲人?
但是马上,天际垂下一道闪电,借着那青白色的光,我看清了那人的侧脸,他身上有海潮的气味,耳朵后面还有一小片深红色的胎记。
我瞬间明白了,那是我日思夜想盼望见到的亲人。
接着又是雷声、闪电、越吹越急的风和劈头盖脸而来的暴雨,刚刚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已经走进了队伍,他们像丝毫没有受到风雨侵袭,连衣袂都不摆动地向前走了。
为什么他会在这儿?是来代替我吗?当我看不到他们的时候,我和另一个世界的联系就要永远中断,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高声大喊,可声音在风雨中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击中了远处院落中那棵大树,我看见树干中间隐隐有火光闪动,雨中升腾起浓黑的烟雾,等我将目光移回街道中央的时候,队伍已经离开,向着坡顶的鸟居前进了。
在队伍末尾,我瞥见了两个身影,一个骑在高高的棕色马上,另外一个披着带有淡淡细条纹的和服,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候的模样。
我突然想到,在这条街上,比我们彼此之间都更了解大家另一幅面孔的,是代书先生。
凭自己的文笔做媒介,从人们要他写给亲人的言词里,他明白他们与外界的联系,也知道他们如何过活、挂念谁,是家里的谁让他们过着现在这样的生活。
是不是他歪曲了我想写的意思,用笔墨将我的家人招引到这个市镇上呢?
这是不是同我一样,为了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而采取的举动呢?
10、
过了这么多年,当时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甚至时不时会在梦里出现。
我想找机会和人说说,可该和谁说?该怎么说?该怎么把这听来像糊涂话,和外来住宿的客人毫无关系,甚至都不是我自己的事,灌进别人的耳朵里?
所以您今天来,我像是把堵在胸口的石头吐出来了。
谢谢……谢谢您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听我把话说完。把我所说的事情当做编排拙劣的故事也好,当做臆想也好,在心里嗤之以鼻也没关系,我只是想找个听我说话的人而已。
为什么是您?
不知这么说会不会冒犯,您的面孔、打扮,和当年那位先生,是有几分相像……
啊……就连住宿登记表上的那个签名,也……
您是特意挑中这家旅馆来住宿的?
“八轩”那两个字?是,是,那的确是他们寄宿的第二年,老板准备把隔间的一栋房子改成旅馆,请那位先生……不如说是他主动写下的吧。
您是看到这两个字,才住进来的吗?
您和他们……恕我冒昧,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呢?
您只是来听,而不是来说的?这也和那个人很像哪。
也好,我知道,不管再过多久,弄不清的事情还会接连不断地出现,可能够把过去的回忆传下去的人,也还会默默地在哪里生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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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个番外,本来打算草草收个尾发一下,结果一拖就是一年多()
虽然关联了角色,可和角色有还是没有关系呢?
总之大家随便看看,不要推敲里面的BUG好了XDDD
1、
赤霞关是个小镇,说是叫做“镇”,数来数去也就百十户人家,算不上大。
可它背后的大山却高耸入云、连绵不绝。高高的山岭遍布奇松怪石,山林之间总是笼着层层雾气。每天清晨,厚厚的浓雾从山间一层层升腾起来,被朝阳染成绯红色、金黄色,如同都城金碧辉煌的宫殿,非得是晴朗天空中正午的阳光,才能驱赶着它们逐渐消失,让山岭恢复深浅不一的绿色。
偶然误入此处的外乡人见了这般景象,总要惊叹不停,有几位甚至当下吟诗作赋,要将这人间奇景记录下来,向世人大大宣扬一番。
小镇居民对此并不在意,毕竟这儿太偏僻、山路太险、水路太窄,游人一年也来不了一两个,甚至好几年也不会出现。
这里与外界交流的唯一渠道是山峦之间的那条深谷,一条小溪从深谷流出,从镇子中间蜿蜒而过,居民们有时撑着竹筏顺流而下,上山谷那一头的市集去,拿小溪里的鱼、山上的野味、岩石间生长的药草和菌子,换农具、渔网、磨刀石,还有穿的衣服、吃的稻米。除此之外,镇上的人和外界就没什么来往了。山谷外不远处那个熙熙攘攘的城市,何时上任了新的官员,何时盖了新的房子,何时遭了瘟疫或是逢了兵匪,变得十室九空,何时又有人陆续迁进来,沿着缓坡挖出一片片梯田,他们耳闻目睹,也不觉得和自己有任何关系。
只有偶然到来的外乡人问起,大家才想起什么似地露出朴实的自豪,说这个地方摄人心魄的美景古已有之,正如“赤霞关”这三个字已经流传了几百年,说不定有上千年,那就是他们同样朴实的祖先,当年看到高高山岭上的云蒸霞蔚时,给小镇留下的名字。
2、
平平常常的一个傍晚,阿凤撑着筏子回山里来,竹筏上除了换得的货物,还多了一老一少两位乘客。由于多了两个人和他们携带的行李,小小的竹筏给压得浸在水里,凉凉的溪水没过阿凤的脚,把客人的鞋子都打湿了。
两人看来像一对祖孙,老人皮肤黧黑,脸上的皱纹似刀砍斧凿,嘴唇和下巴上蓄着短须,外表虽然上了年纪,可眼神透着澄明锐利,一举一动也显得硬朗精干。起初阿凤不敢和他对视,可他瞧着阿凤,眼角的皱纹便堆积起来,变成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笑意,和阿凤几年前不再上山采药草、到树上摘野蜂巢,也不再爬梯子修葺屋顶的爷爷也没什么不同。
而少年人跟阿凤最小的哥哥差不多年纪,脸孔白白的,眼睛细细长长,两道眉毛若不是老有什么不满似地挑着,倒是文雅秀气的。
两人穿着相同样式的褐布短衫,都有几处缀着补丁,衣襟缝线处也起了毛边,可洗得干干净净,和以前进山来那些风尘仆仆的行人不大相同。
阿凤是在渡头上解开筏子要回家的时候,给那个少年拦住的。
“能不能捎两个人?”
少年拿出个小布袋子,里面有物事哗哗作响。
是铜钱,阿凤想。而老人就在少年身后静静地瞧着,也不接话。
做生意?读书赶考?游山玩水?阿凤心里给他们拟了种种理由,可都不敢问出口。毕竟接替爷爷跑市集以来,她还不大会和人打交道。可是,和镇上的居民一样,她对外来客还是存着一份戒心,要是把歹人带进镇子就糟了。
少年看阿凤不搭腔,便解开扎布袋的细绳子,拈了几枚铜钱朝阿凤递过来,还说:
“剩下的,过去再给你。”
“……不行。”
阿凤有点生气,脸憋得通红,终于挤出这么一句。
“怎么不行?”
少年诧异。
“你们是干什么的?到这儿来做什么?不说清楚不能载你。”
阿凤抓起手里的竹篙,赶鸡似地朝少年比划。
“姑娘,我们来祭拜先人,到镇上露宿一夜,明天就走。”
老人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给少年解围。阿凤眨眨眼,愣住了:镇上居民世世代代住在山里,倒也有人出去讨生活,可听长辈们说,从没出过什么大人物,想要回到这儿来寻根问祖。两人究竟是道听途说,还是真和赤霞关有什么渊源呢?
老人并没有回答阿凤的头一个问题,他言语温和,可有种不容分说的意味。
“……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又补充了这么一句,他开始把随身带的小包裹放到竹筏上,少年也解下背上背的竹匣,作势要朝岸边走。
“等等!”
阿凤急得跳脚,拿竹篙往两人面前一拦,鼓着嘴巴夺过少年手里那个小钱袋。
“我家的船,小心弄翻!”
3、
阿凤年纪虽小,可挺有劲,就算逆着水流,筏子也稳稳当当地朝前走着。夕阳正朝两边的高山之间下坠,仿佛要落到他们面前的溪水里去。水流变成了金子的溶液,在他们脚下闪闪烁烁。
少年自上船就不说话,宝贝似地把竹匣抱在胸前,拿了里面什么东西就着光读,此时也转移视线,瞪大了眼睛看得入迷。阿凤得意地想,这才是傍晚,到了明天早上,两人不知要怎么惊讶哩。
“姑娘,你可知道,镇子里如今住着多少人?”
身后的老人突然出声问她,声音不大,可在静静的山谷中仿佛晚钟沉吟。
冷不丁有人搭话,阿凤有点迷糊,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捏着手指算了又算,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弄不清……和那边比,少多了。”
阿凤指指山谷外面。
“是吗……那姑娘家里有多少人口?”
这老先生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呢?阿凤盯着他眼角的笑纹,还是继续数了下去。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阿爹、阿娘……大哥、二姐、三哥……舅舅、阿姨、叔叔、伯伯……叔公、叔婆、伯公……”
阿凤突然意识到,祖父母、外祖父母和双亲各自都有兄弟姐妹,他们各自又有子女,这么数下去可没个头了。可老人很耐心地瞧着阿凤,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等她停下来,才接上一句:
“那你在家里是幺儿了?”
“嗯。”
“你们的房子是不是在北面山坡底下,一片平地边上?”
“嗯。”
“门前是不是有棵顶大顶大的榕树?”
“嗯。”
“顺着榕树边的小道往北山上去,是不是有座石头雕出来的祠堂?”
“祠堂?”
“一半是沿着石壁挖出来的,一半该是盖了屋顶,有块石碑立在那儿,对吗?”
阿凤想着,老先生准是来过镇里,可那是多么久以前的事了?连爷爷讲起他们小时候上山玩耍的事,也没提到过这种东西。
“那儿是有一片断崖,还有很多大石头,可没听过有什么祠堂,阿爹阿娘不让我们上那儿玩,说大雨天石头容易滑下来。”
“是吗……”
不知怎的,阿凤觉得有点对不起客人。
“不过……石碑是有的!还有好几块,都在那附近,上面还有很多字,爷爷说,那是以前来这里的外乡人立下的。”
“什么字?”
一旁的少年突然问,阿凤这才发现,光线已经暗淡到无法读书了,他刚才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
“不认识。”
阿凤没好气地答。那些七扭八拐的字迹不光自己,村里最老的婆婆和爷爷怕是都不识得,于是她又补上一句。
“……等你去看呢!”
老人摸着短须大笑出声,少年倒是没羞没恼,反而代替老人,接着和阿凤搭起话来。
“你家是不是一直在这儿住?”
“是咯。”
“你……知道这镇子起初是怎么来的吗?”
“那么早的事,我怎么知道。”
“爷爷奶奶他们,有没有给你讲关于这镇子过去的事?”
“没讲过。”
少年和老人对视了一眼。老人沉默半晌,悠悠开口。
“镇上有没有殷姓人家?”
“多着,我阿娘就是。”
两人便不再问了。老人眺望着远处升起的袅袅炊烟,而少年就呆坐在筏子后面的行李箱上,盯着已经变得幽深的溪水。
一对怪人。
从生下来,阿凤便觉得住在镇上的寻常日子像溪水一样,每日每夜朝前流着,不起波澜,天经地义。可今天来了两个外乡人,仿佛把这片土地的事当做自己的,又仿佛知道些当地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眼里的怕是有着另外一个模样的赤霞关,而阿凤的回答,不知是不是让他们失望了。
这让阿凤心里怪不是滋味,她故意把竹篙扬得高些,几滴水珠飞起来,映出落日最后一点点光线,又落在老人和少年的衣袖上,两人还是不说话,只是把身子往竹筏中间缩了缩。
4、
阿凤带了两人靠岸,老人对她连连道谢,还说就到北山附近露宿一晚,不会叨扰镇上的人。
少年背上那个带雨棚的小竹匣子,刚刚收拾好行李,老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山里走了。到少年喊了声师父,阿凤才知道他们两个不是一家人。
少年冲阿凤摆摆手权当告别,接着两人便一起踩着河沿上灰色的碎石头,沿横着枯木,时不时隐没在灌木和杂草里的小路走开了。
阿凤回家比平时晚了些,但爹娘没问,她也没提遇到两个人的事。她把袋里的铜钱混在换山货得到的报酬里,又数出两枚,和那小口袋一起埋在院子角落,和柄上刻着花纹的小刀、夜里微微发光的鹅卵石、阿姐不要了的裂了口的手镯等什物一起,压上一块石头。
因着这个秘密,阿凤一晚都没睡着,半梦半醒中屋外似乎起了风雨,远雷像马群在山间奔腾,碗口大的蹄子震得大地簌簌发抖。
那两个人怎么样了呢?
天色微明,阿凤便爬起来,偷偷溜出去,朝山崖边去了。她不知道两人什么时候开始祭拜,什么时候准备离开,不过朝阳穿透雾气的时刻,他们一定会站在那道断崖旁边,因为那是欣赏风景的好地方。
露水和雾气比平日更重,青草和树丛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湿淋淋的颜色,脚下都是小水洼,看来昨夜的确是下了雨,可是不长久,因为阿凤上山时,远远地看见岩壁上有个光点,近了,才看清是那一老一少两位客人未熄的篝火。
果然,一块大石碑前面原先遮挡着碑文的杂草已经被清理干净。碑前铺了油毡,上面陈着酒食,一束线香还冒着余烟。
难道这就已经结束,他们两个走了?阿凤慌忙向四周张望,看到老人花白的头发,这才松了一口气,忙躲到一棵大树下面,偷瞧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少年人从背上的竹匣里拿出一卷白纸,又抽出一个小匣子。老人解开水壶,往匣子上倒了一点水,又掏出什么在匣子上研磨着。
阿凤知道,市集有那么一个角落,高耸挺拔的杨树下面,总聚着一群人,他们对阿凤带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也不换柴米油盐,而是交易笔墨纸砚和一卷卷书简。有时还有人背着很大的琴匣,或是珍惜地抱着绫罗裹着、叫不出名字的乐器到那儿去。他们一点儿都不急着换东西,谈着谈着老是不知为什么高声争论起来,不久又相对大笑,那模样,倒有点像那少年。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那少年也会成为那群人里的一员吧。
匣子里一定是一方砚台。
老人磨得十分仔细,少年把白纸铺在碑上,转身回来,在他身旁站了好一会儿,才从他手里接过磨好的墨。接着少年拨开草丛,走到石碑旁跪下来,掏出一个白布包,沾上墨汁,在那白纸上仔细拓印起来。
墨迹像黑云一样在白纸上弥漫,碑刻的地方留下了白色,剩下的部分则被黑暗吞没,一刀刀刻下的,古朴有力的字逐渐显露出来,一行行从碑顶垂落到碑底,好像从天空一直贯通到大地的雨。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轻轻地惊叫,然后马上捂住自己的嘴。
石碑上白色的字迹扭动着、挣扎着,像是要从桎梏中挣脱出来,有光线放射出来,像烟雾一般飘散到山间的浓雾中,变成了宫室、茅舍,变成了宽衣广袖或是短衣竖褐的人影,变成了昂首嘶鸣的骏马、奔驰的战车,变成了披坚执锐的甲士。
烟雾在草丛、树林、岩石之间一圈一圈地打着转,活动的人形清晰可见:
端坐在华丽的大屋顶下、一级一级的台阶上面,众人都向他弯腰的那个人,猛地挥了挥手,冠冕上的珠子都摇晃起来。
聚在大堂里、穿着层层叠叠长袖衣服的一群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最后他们都停下来,听一个穿白衣的人说话,接着一个个跟着他走了出去。
穿着短衣、牵着牛马、拉着车子的老老少少,肩并肩地朝前走着,那个穿白衣的人走在最前面。他们涉过大河、登上高山,到了峭壁下面,就手脚并用地攀登上去。有人倒在路上,有人摔下山崖,有人沉入水中,就再也没浮上来。
他们抵达了山谷间的平地,建起了房屋,和阿凤她们如今住的很像:都是一圈圈连在一起,围着中间一座塔楼。
最后出现了很多很多的马匹、很多很多的甲士,他们盔上的缨在风中飘动,手中的旌旗猎猎招展。那人的白衣换成了白甲,骑着马冲向敌阵,像暴雨中山上滚落的巨石,冲向拍击着悬崖的海浪。
朝阳缓缓升起,浓雾渐渐散去,白皑皑的雾气被染成绯红色,幻影也快要消失了,残留在山谷间的是累累尸体,流出的血把溪水也染得一片鲜红。
5、
很多很多年过去,镇上的日子依然安安静静的,只有溪水流过的汩汩声音。而这里的孩子渐渐知道一个传说,说早在他们的爷爷奶奶,以致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还没有生下来的时候,有位先祖殚精竭虑、耗尽家财,将族人引导至这一方天地,接着又带着兵士投向战场,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阻止战火烧进山谷。
由于从故国逃奔出来,先祖的姓名被禁止提起,而代之以低贱的蔑称,直到外面改朝换代,君王的宫殿也倾颓倒塌,化成一片荒芜。平平安安活下来人们渐渐忘了镇名的来历,忘了那其实是先祖的姓氏,也是当年两军相接顺着溪流流到山脚的血的颜色,只把它全当做了超然世外的美丽风景。
只有隐没在野草中、无人识得上面文字的石碑,似乎还在默默记录着久远的岁月。周围阴天或是落雨的时候,会腾起一阵一阵的水气,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啸声。
终于有一天,村里一个小姑娘偶然间目睹了奇异的景象:一老一少两位外乡人,在拓印一座石碑上的文字时,从那座碑中引出了活动的幻象。那些幻影循环流转,述说着这位先祖的经历,而那位先祖的面容,竟和外乡人中年长的那位有几分相像。
起初,小姑娘并不能完全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可当那些幻影消失的时候,老人和少年以洪亮的声音唱和起来,而山谷深处也传来了回音。
歌的调子深沉悠远,词句朗朗上口,她当下便记在心里,直到垂垂暮年,她不知教会了多少人唱这首歌。
“君未生兮,山已在兮。君既往兮,山犹存兮。谁终谁始,君兮山兮?”
“吾得山兮,欣有托兮。山得吾兮,以成名兮。谁显谁晦,山兮吾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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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参考袁枚《游黄山记》,与原文内容无关
1、
我是上个星期六与菲利普见面的。
在此之前,林谷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我穿过低地的那些沼泽时颇费了一番功夫,弄得浑身湿透,高筒靴、裤子和风衣下摆全是泥泞。尽管如此我却没得到丝毫同情,林谷的村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仿佛他们一生中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情,让他们在这种天气冒傻气走出温暖舒适的家门,长途跋涉、穿越沼泽,或是他们走在表面生着青苔和浮萍,丝毫看不出下面是牲畜粪便一般的污泥的地表时,能够像鬼魂一样从上面飘过去。
我注意到这是个返璞归真、充满自然风趣的小村庄,但里面颇有几户富裕的人家。他们的住宅保持着赤褐色的砖墙和黑色的尖顶这种上个世纪的样式,不过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些住宅多有门廊,门廊前面挂着煤油灯,门廊和院子之间有精心打理的花园,建筑后面有佣人房和马厩,它们之间用灰色的石头错开铺成道路,显得整齐有序——这正是艾格斯顿或者布雷斯那样的大城市中的私人住宅所常做的。也许住宅的主人们厌倦了繁华都市中的忙碌,而选择到乡间买下这些老旧的房子,彻底融入这儿虽嫌不便但质朴宁静的生活,只在这些细节上留下一点儿时尚的痕迹。
告诉我走哪条路才能到达菲利普•梅尔维尔的作坊的,正是这样一栋房子的主人。
雨后天气仍然没有放晴,远处的山丘和洞穴显得幽深神秘,灰绿色的沼泽地上点缀着白色石楠,让村子显得死气沉沉。而自从我看到那栋房子的时候,门廊上的灯就亮着,我以为主人忘了关,直到走到跟前,原先一动不动的摇椅才突然吱吱嘎嘎地响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一个白发苍苍,脸皱得像风干橘子一样的老太太朝我走来,站在雕花铁门后面端详着我。我想她大概是个富有的遗孀,因为百无聊赖才整天坐在门前看人来人往,于是便向她搭话,问这里是不是有个姓梅尔维尔的木匠。我想如果菲利普在这儿的话,她一定知道,毕竟这个姓氏在低地小村里并不常见。
出乎我的意料,老人扬起眉毛,浑浊的眼珠往外突出,作出显然是不安的表情,她摇着头,不大像是表达否定,而像想甩掉什么不愉快地记忆一般,接着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指村子东方,又在空中划了个十字,点了点十字的一角,然后转身走开,即使听到我以最大的声音表示谢意,也再没有应答一句。
2、
菲利普的作坊比想象得要远,但很容易找到,如那位老太太所指,它在延伸向村外的道路旁,十字路口的西北方向,另外一条路通向村外的一口井。和村里大部分普通人家的住宅一样,这房子只是木梁和木板搭建的,唯一的不同是房子后面连着一个小小的仓库,我看见木料堆积在那里,旁边还散落着刨花和木屑。
我敲敲门,大声喊他的名字,不久我听见房间里有了脚步声,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出来给我开门。他很警惕,和我说话的时候只把门留了一条细细的缝,我简直怀疑他右手握着一把斧子。
菲利普长着一张长脸,剃得很短的头发根根直竖,和大部分木匠一样给人固执的感觉,也许是年龄和经验的缘故,他说话的口吻显得简短而深思熟虑,仿佛很清楚对方会接受什么,不接受什么,在某些话题上总是点到即止,似乎在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争论。
我走进他的屋子,环顾四周。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我看见摆在外面的杯盘碗碟等器具只够一个人用,但碗橱里有吃剩的面包,角落里还放着一把椅子,或许他有个不常回家的儿子。
我告诉他我在拍卖行花高价搞到了一件栩栩如生的作品,又费尽心思才打听到作者是谁。我拿出了那个木偶给他看,请他确认这是何时所做,并请求他允许我为他的工作室拍几张照片,当然,如果我付得起那价格的话,我会再带几件他的新作回去。
让我意外的是,菲利普以漠然的眼神看着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我不再做这种东西了。”
我眨眨眼睛,目光从房间角落的木工工具扫视到菲利普手上的老茧和肿胀的关节,又落到躺在皮包里、露出半截身体的“斯特林”——那是大腹便便,面孔红润,有着酒糟鼻和泡沫般的胡子和鬓发、前额已经秃了,像是肉铺老板一样的木偶。它穿着精心制作的绸子衬衫、斜纹布外套和灯芯绒裤子,绸子衬衫还特意做得小了一点,让扣子紧绷在它放到最后一个孔的皮带上。这个木偶经历了不少岁月,活动关节处露出的木纹都变得模糊不清,不过表情仍然生动精巧,他的下巴可以活动,眼睛会眨,脸上带着的戏谑神情让人相信如果把它丢在地上不管,它会因为无聊而踱来踱去,然后说起笑话来。
“那么您现在做什么呢?”
“和从前一样。”
“从前?”
菲利普叹了一口气,似乎因为我知道他的木偶却不知道他更得意的作品而不满。他示意我跟着他到后面的仓库里。
雨后的阴湿气息混杂着油漆、清漆,以及各类木料的气味,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吸引人的味道。我看到冷杉、红松、柏木、杨木、桦木被切割、被打磨、被精妙地组装在一起,组成了形形色色的、雕刻着各种花纹的、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完成的以及未完成的——棺材。
3、
“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做这门生意已经快四十年了,这里有价格昂贵的,它们不会受潮,不会腐坏,用上一百年也没问题,也有价格低廉的,它们也相当结实,比人们记着埋在土里的人的时间要长久得多。男人、女人、老人、婴儿——我能够做出他们最后的归宿。”
菲利普对我说,我想他是真心为这份工作骄傲,或许给我指路的老太太就是讨厌这一点。但我没打断他,因为他难得显露出一丝兴奋,我打算在他高兴的时候问别的事。
“我的妻子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起初我打算让独子继承这门手艺,但他实在没有天赋,也不肯付出相应的努力。所以我想,再过不久,我将把这手艺带到坟墓里去。到那时如果我的眼睛花得不那么厉害,胳臂还举得动斧子和锯子,在木板上刨花纹的时候手不会抖,这辈子最好的一件作品,将是为我自己准备的。”
我用手摸摸一具只有手肘那么长的棺材,那大概是给婴儿用的,白色的盖子上雕着玫瑰和百合。抛开用途不谈,它和我带来的木偶一样精妙,而与仿佛要动起来的木偶不同,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弥漫着一种宁静、沉默,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氛。
我发了一会儿呆,以表示对菲利普的作品的尊重,然后朝窗外看了看,作出欲言又止的姿态,然后问道: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不再做木偶了呢?”
菲利普示意我坐下来,从桌上的铁皮壶里给我倒了一杯带着木屑味的茶。我知道他要开始讲话了。
“我的师傅经营着一间有年头的棺材铺,但我还在当学徒的时候,并没有被限制做什么。那时我还年轻,手很灵巧,学东西也很快。最重要的是对什么都抱着热情,我不满足于只做死人用的东西——木箱、家具、木制挂钟——只要能想象出来、能画在纸上的,我都可以把它变成现实。但我的兴趣总是不长久,学会了一种便马上抛开,去尝试下一种,即使遭到师傅训斥也不以为意,因为我知道他对我十分倚重,需要我去尝试能卖给城里人的时新样式。”
“直到我开始学做木偶,我逐渐入了迷。一开始,我痴迷于用雕工表现出骨骼、肌肉的走向,用漆工表现出皮肤的纹理,用木头的结疤和天然长成的疏松部位模仿人类关节的巧妙设计,兴致勃勃地选择各种材料来重现头发的质感。再后来,我逐渐不满足于此,而试图把它们想像成真正的人,想象他或她从哪里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平时在想什么,以至于做出这样的动作或神情。”
我点点头,表示能理解这种心情。
“低地有往夭折的孩子棺材里放个木偶,陪同他或她一起下葬的习俗,因此我做的木偶销路并不好,人们也许觉得它带着什么……‘不祥’……是这个词吧,诸如此类的说法。但我依然不在意,日复一日地沉迷在选择木料、设计样式、制作那些小人偶的每一部分躯体之中。我相信这并不会影响到我的生计,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师傅自立门户,成为专门做木偶的工匠。”
“不久,有人从城市里搬进这个村子——就是有三个尖顶的红棕色房子,门前有灰色石砖铺的路,花园看上去很久没人打理了,我想您来的时候一定注意到了。”
他说的听起来像是我向她问路的那个老太太住的地方。
“真巧,那是米尔斯夫人,我要说的事和她有关……大概是三十年前吧,她和她的丈夫,还有他们八岁的女儿搬到这里来。”
我对那老人的年龄提出质疑,然后得知她现在也许刚过六十,这让我觉得很惊讶。我不知道看上去衣食无忧的生活是否能把人摧残至此,但在我眼里她至少要比那老上二十多岁。
“米尔斯先生做烟草生意,看上去很忙碌,也有着与那种忙碌相符的财富和气质——他认为时间就是金钱,也常常想用金钱来购买时间——比如买下乡间别墅让妻子和女儿别去打扰他。”
我想这大概仅仅是理由之一。
“米尔斯夫人和现在不同,当时她在附近的几个村子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她很严肃,为人处世有点神经质,对孩子过度保护——但长相很美,金红色的长发让她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熠熠生辉。因此大多数人还是对她抱有好感。”
“然后……她的女儿海瑟,那孩子是真正的天使。”
“当时我的妻子过世不久,这给我的打击很大。她是个富有活力又坚决的人,我们常常争吵,她离开之后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了,我有时会对着空气大声问话,因为得不到回答而生气,然后才想起她已经不在了。我不得不投入到工作中以逃避无处发泄的伤感和失落。讽刺的是,这种专注造成的作品却广受欢迎——你手里的木偶就是那时做的。”
“就在这时我认识了海瑟,她在院子后面的树篱下面挖了个洞跑出来玩,我看到她的时候她的红色丝绒连衣裙上挂着苍耳,手脚都被树枝和荆棘划伤,皮鞋上沾满泥土。她的模样是母亲的翻版,只是很瘦,苍白得像个灵魂,阳光几乎能从她的手掌和脚腕穿过去。她脸上带着不健康的红晕,可总是在笑着,湿漉漉的眼睛里的神情像小狗一样,对什么都充满兴趣。”
我不知道三十年前的记忆何以能够如此清晰,菲利普热切地向我描述这个女孩,讲她是如何走到房子外面,好奇地从窗子里打量满屋子的木偶,如何在发现了有人在看她时突然一下开始用严肃而有礼貌的、真正的贵族的语言讲话,如何迟疑着给予了木匠一个女孩最大限度对陌生人的信任,又如何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问木偶的事,小屋里其它东西的事,以及他失去的家人的事。
“我和妻子对即将到来的孩子做过很多想象,我们希望那是个女孩,海瑟也许在某些部分与我的想象重合了。据说她患有严重的气喘病,来这里是为了休养,平时被禁止出门。但她总能想出办法来到我这里,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去。”
4、
“这个孩子给了我很大的慰藉,我决定做个木偶送给她。”
菲利普说话的语速变慢了,他斜眼瞧着我头顶上方的虚空,那是开始回忆的人常有的表情。
“我让她慢慢地想,要什么样的木偶,她则认真地在脑海里描绘起这个礼物的形象……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中间还反复过好几次,她差不多尽了最大努力,让我知道这个小人的体型、肤色、头发、眼睛、嘴唇的颜色,同时我从她孩子气的描述中,隐约意识到这是她‘想要成为’的形象……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像她这么大的孩子都会想要这样一个玩具,或许这是哪本图画书上的公主吧。”
“我从师傅的仓库里弄到一块上好的木料,花了很久终于完成了——‘她’有点像东方人,看上去有十岁或十二岁,皮肤白皙,眉毛弯成优雅的弧度,睫毛很长,橄榄形的大眼睛是深紫色的……她的长发十分光滑,只在末端有一点弯曲,从额头两侧垂到腰际,黑得像乌鸦的羽毛。她的嘴唇是樱桃红,脸颊微微鼓起,仿佛孩童脸颊上桃子表面一般的汗毛还未褪去,但已经显示出少女富有魅力的姿态。她也同样瘦削,但肢体柔软,该带上弧线的地方已经开始发育……这是大概是小海瑟想象‘美’或者‘未来’诸如此类概念所能到达的极致。她会眨眼,可以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垂下双腿,我发誓她不止一次在木工桌上或是橱柜里盯着我看……那是我最优秀的一件作品,海瑟把她叫做‘茱莉亚’。”
菲利普的描述让我对那件作品产生了很大兴趣,但言语中表现出的迹象又让我对再次看到它不抱希望。他开始用梦呓般的腔调讲下去。
“海瑟对这个木偶爱不释手,无论走到哪儿都要带着,我曾几次看到她在花园里或是阁楼上和‘茱莉亚’一起玩耍,但是慢慢地,她来我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不再偷偷跑出门,甚至不怎么在室外出现。”
“我很担心她,除了她母亲以外,我也许是这儿最担心她的人。不久,听说别墅的女佣去请村里的医生,大夫托米连续去了那间大屋两三次,接着有马车从城镇的方向匆匆赶来,据说那是海瑟的家庭医生,又过了不久,米尔斯先生的马车来了。”
“他们说海瑟高烧不退,症状很像天花,连续一个星期,大屋变得繁忙起来,有人进进出出,大家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郁。多嘴多舌的女佣甚至已经在问我的木匠师傅,打一口桃花心木的小棺材要多少钱。”
“那时候我心里有一丝悔意,也许我的作品真的会带来厄运。我每天为我的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孩子的灵魂祈祷时,都请求他们看顾这个还有机会活下去的女孩——或许这起了作用,海瑟最终活下来了。”
5、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菲利普点起一盏油灯,他的面孔在摇曳的灯火中变得惶惑不安,然而他的目光却从空无一物的屋顶移到我的脸上,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
“大屋的人们松了口气,米尔斯先生破天荒地在这里住了两个星期,那里便渐渐恢复了原状。我期待着海瑟再次到访,但是,她再也没来过。”
“出来采购的女佣告诉我们,海瑟自从痊愈后就越来越奇怪,她变得寡言少语,经常坐在某个角落望着门、走廊和走动的佣人们发呆,当人们注意到她的视线,问她在看什么的时候,她便缓慢地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讳莫如深的微笑。”
“更为诡异的是海瑟外表的变化,她带着小卷的金发从发梢开始变深,也变得更加柔顺,细长的眼睛眼角吊起来,变成像杏核一般,淡淡的眉毛变得像炭笔勾过……她依然苍白瘦削,但开始喜欢穿浅色衣服,尤其是陈旧厚重的白色长裙,它们往往已经发黄,层层叠叠的蕾丝沾满灰尘,佣人和女佣们说,小姑娘穿着这样的东西,像是包着裹尸布。”
“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米尔斯夫人终于放弃她的坚持,想要海瑟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接触阳光和风,但是她再也没踏出过那屋子一步。她整天呆坐在窗前,不说话,像蜘蛛匍匐在网中间观察世界,没人知道原来的‘海瑟’内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有我……”
我张着嘴,意识到自己额角渗出了冷汗。菲利普继续用那种骇人的声调说下去。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拐弯抹角地和佣人打听‘茱莉亚’是不是还在,得到的回答,是米尔斯夫人觉得它不好看,在海瑟生病那几天把它扔掉了……我想可能更彻底些,把它烧了或毁了,只是佣人不好意思告诉我。”
“后来,连米尔斯夫人也几乎不出门了,佣人们一个个被辞退,最后只剩下一名管家和一名保姆,那位保姆告诉我,‘海瑟’夜里也常常从房间里出来,站在走廊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一天晚上米尔斯夫人在房间里大声尖叫,保姆赶到房门前的时候,刚好看见海瑟从她母亲的房间里出来,从保姆面前飘然而过,我们都想不通,是什么让一位母亲如此害怕自己的女儿……除非……”
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海瑟在房间里做什么了?”我问道。
“她……保姆后来问了米尔斯夫人,她说她在睡梦中惊醒,当时正是夏天,门窗都开着,‘海瑟’……或是那正在变成别的什么的东西,穿着缝线都被扯破,繁复累赘的白裙站在月光中,对她露出微笑,然后俯下身在她耳边数了一个数字:‘三’。”
“这是什么意思?”
“那栋房子里剩下的人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都被这个字折磨得几乎发疯,但‘海瑟’没有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直到他们决定放弃,听天由命的时候,她说了‘二’——距离上一次刚好一年。”
我吞了口口水,故事快要结束了,我预感到结局恐怕不那么讨人喜欢。
“那么……‘一’之前,他们没采取点措施吗?”
“是的,最先意识到的是管家,他建议米尔斯夫人带着海瑟搬出去,到别的地方……到他们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他被仓库里的箱子砸断了腿。”
“接着是马儿,两匹都生病了,在马厩里奄奄一息。米尔斯先生回来了,他几乎认不出海瑟……他时而暴跳如雷,时而唉声叹气,然而海瑟还是一副诡秘而沉默的模样。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保姆也受不了要求辞职离开,于是一片慌乱中,‘一’的那天还是来了……”
“海瑟已经完全成了‘茱莉亚’的模样,不知道米尔斯夫人对她丢掉的木偶是否还留有印象——她皮肤白皙、嘴唇鲜红、眼珠像紫水晶,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茱莉亚’对米尔斯夫人数了‘一’以后,又加上了一句‘再见’。”
菲利普陷入沉默,油灯的火焰在他的瞳孔里跳动。也许几十秒,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总之漫长难捱的一段时间之后,他复又开口,他说:
“‘海瑟’……‘茱莉亚’?……不管那是什么,跑回房间锁上了门,第二天早晨,米尔斯夫妇发现她在吊灯上用绸带绾了个结,吊在那里……他们终于用上了桃花心木棺材,不过比三年前大了一号,我没有胆量参加葬礼,但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下葬的‘海瑟’或是‘茱莉亚’……她的手或脚是不是已经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硬?即使是死人,也不至于变成那样子吧?”
天边隐约响起了雷声。我讨厌这种潮湿的天气,因为关节会疼,还会咳嗽。我也已经到了不得不开始考虑这些问题的年纪,如果有什么能取代我多活几年,再回归它原本的模样,我想那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把木偶塞回提包,扣上扣子,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他: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