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点半刚过,大楼里还是一片灯火通明,开放式的工作区域仍然不断传来键盘敲击声,紧挨着玻璃窗的独立办公室和会议室偶尔则传来大声陈述的声音。不知设计者的初衷如何,一尘不染的墙壁、天花板和白色灯光以及浅灰色地毯似乎在模仿卫生机构的气氛,假如移除掉走廊上放置的绿植和接待前台占据一整面墙的LOGO,说这里是T市的哪家医院也不为过。
但是,和在医院一样,有意营造的宽松舒适总是掩盖不住从每个房间里、每面屏幕后面涌出的紧张气氛,机械产生的热量混杂着电子臭,仿佛在空气中释放着无形压力。
终于,有人推开扶手椅,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他旁边的职员似乎受到这个动作影响,也长出了一口气,将手臂尽量伸直,身体后仰,用脚关上了台式电脑的开关。坐在对面的两位女性职员站起来,一起朝洗手间和挂外套的杂物间走去。剩下的人则毫不为其所动地紧盯屏幕继续敲打着。
“沃森先生?您还不回去吗?”
“喝完这杯咖啡就走,毕竟今天不用加班。”
金发的年轻人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柴崎主任呢?”
咖啡机发出噗嗤一声,喷出大量蒸汽,珀西抓住马克杯的把手,把它从滴落最后一滴深色液体的金属管下移开。
“下个月的排期还要和运营确认一下,之后回实验室。”
“嗯?不能在这里完成吗?现在的交通……”
良介顺着他的目光从茶水间向外望去,天际还有一丝光线,街道两边的路灯和建筑物外面的霓虹棋盘一般交织着,缓慢移动的车辆投下红色和黄色成对的光流,信号灯闪烁了几下,然后改换了颜色,十字路口两侧的人潮匆匆涌向道路对面。
“总部的气氛总让人不太习惯,我宁愿待在车间或实验室。”
“同感。”珀西摸了摸新换的咖啡机,露出一个笑容,“虽然后勤试图改善气氛,可努力的方向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在努力的是营业部啊。”
良介想起之前那个无论如何也不适合出现在总部公共休息室的咖啡机,不禁也回报苦笑。作为主营业务的医疗版块本年度主打产品投放市场时间比预定的迟了几个月,导致公司上半年业绩平平,以至于营业部需要接下各种稀奇古怪的任务来挽救年中报表。现在,一切看起来勉强算是步入正轨,只要顺利地维持下去……
“柴崎主任?沃森先生?”
总是满脸笑容的君下升从门后探出身体,良介以为他是来喝水,或是从旁边的自动售货机里拿零食的,但等到他进入茶水间,良介才看清他手里并没有拿着通常总是握着的马克杯,而是抱着厚厚的一摞文件。
“幸好你们还没走,社长要现在在总部的研发人员去开个会。”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抓着后脑勺,现出一副苦恼的表情。
“不用加班的日子怕是要结束了。”
2、
良介驱车在高速公路上前进,两边起伏的山峦已经染上了层层叠叠的红色和金色,灰雁拍打着翅膀,排着形状优美的队伍从高天上掠过。黑白相间的长尾鹡鸰在灌木丛上跳跃盘旋,不时落到地上啄食种子。
——如果能休年假,到附近的温泉小住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良介长出一口气,摇摇头甩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
他很惊讶自己还能产生如此轻松的想法,从总裁办公室旁边的大会议室出来以后,不,从一踏进那间会议室开始,让人胃疼的紧张气氛就一直如影随形。
菌群移植技术近年来发展很快,对于XX菌而言,K.M是全球少数几个取得FDA菌群移植突破性药物疗法认证的公司,但是,这一技术的口服和注射药品临床效果在国内一直受到质疑,公司花了整整一年才让称为Meta CLK的系列产品通过PMDA的适合性审查,没想到刚刚在T市附近几个地区的药局出售,就出现了加重感染致死的病例。
良介还记得当时查尔斯从会议室中央的长桌另一头站起来,扔下脸色铁青的医疗研发部部长走出房间,这里的地毯比办公区域还要厚,因此关门声显得没那么响,但所有人都目送着社长出了门,接着把目光投向自己。
——啊啊,又来了。
质检中心的工作向来吃力不讨好,不仅要负责检查购进药品原材料、辅料、包装,和各式各样的供应商周旋,还要负责成品药物的质量控制和出厂前的质量检验,甚至从药品研发过程中就开始提供药品安全性标准。每次新产品投放在即,研发小组松了一口气、运营和销售部门不停催促的时候,质检中心都要去泼上一盆冷水。而一旦投放市场的药品出了问题,首当其冲受到责备的又是这个部门。
不知道年初选了这个岗位的新人们会怎么想,良介叹了口气,把读过几遍、在重点位置折了页的报告放在面前,一边听部长向刚刚赶到、还没有拿到报告的同事介绍情况,一边在脑海中梳理着报告中的内容。
到目前为止,感染病例仅出现了一例,出现问题的药品推测为八月底出厂、批次J20DK030827的胶囊,以及批次J20FE030827的静脉注射液。液体的保存时间是六个月,胶囊的保存时间则只有三个月,但即使如此,也还有近两个月才到保质期。提供死亡病例的医院位于O市,据说主治医师给十五名患者身上应用了静脉注射液,并开了口服胶囊,其中一名老人在服药后产生并发症死亡,另有十名患者病情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恶化现象。
Meta CLK的原材料有两家供应商,辅料有四家,包装一家,该批次的药品主要由南部一家加工厂生产,但O市还有另一家较小的加工厂,今年年初刚刚和K.M签署了框架合作协议,负责几种半成品的加工,以及处理临时订单。由于运输距离较短,医院周围几家药局上架的Meta CLK几乎都是由这家加工厂生产直送的。
印象中,和Meta有关的物料、中间体、包材和成品所有的检验报告都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但上个月良介他们进行现场巡视的时候,负责O市加工厂QA的组长正在休假,只有个新入职的年轻人驻场。几乎整个巡视期间都下着大雨,雨水一度使道路中断,直到他们离开时天才放晴,门前停着好几个班次没有按时到达的送货卡车。
“……柴崎主任,你有什么看法吗?”
部长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会议室里的人又齐刷刷地把目光投过来。为什么直接负责的石井课长、岛田课长、O市区的QA小林他们今天都没有回总部呢?说不定这也是一种运气吧。
良介长出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辩解:
“这批Meta从研发到试生产都是在质检中心工作组直接监控下进行的,没有发现实验室偏差,在南部加工厂的试制结果也完全符合标准。根据报告的内容推测,最大的可能有如下三种,其一,医院对患者免疫系统的情况估计不足,在不适当的时机错误给药,其二,药品在储存和分装过程受到污染……”
他瞥见质检中心刚刚结束实习期的小野寺正握着杯子,一副要哭出来一般的表情。
“其三,是O市加工厂的加工过程出了问题,调查组会核实具体情况,并出具详细报告。”
3、
调查小组不仅包括质检中心的成员,连研发组也派出了人手,分成三路分别走访原材料、辅材的供应厂商、物流公司和加工厂。他们很快得出了结论:问题果然出在O市的加工厂身上,当地的电力设施曾经因为暴雨出现短时故障,影响了工厂的空气过滤设备,造成生产线气锁间和排风装备停止运转了将近三个小时,而连续不断的闷热潮湿天气造成仓库里加工胶囊剩余的原材料加速变质,原本该放弃使用,等待下一批原料到达,但QA的新人面对处在标准边缘的偏差报告产生了犹豫,没有及时启动处理程序,也没有等负责人回来处理,而是更换样本重新进行了检验——当然,这次的结果完全正常。
连续马不停蹄的调查、访问、取样让所有人身心疲惫。到了第八天,公司通知研发组的成员先行返回,继续处理召回的药品,并投身改善同类药物保存期限的研究。终于结束每天两次和女儿视频通话的广濑似乎大大松了口气,村上也提前定好车票并安排了行程,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就连作为现场调查的负责人之一、一丝不苟从来没有怨言的雾岛小姐,某天午餐时也发出了“如果能好好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就好了”的嘀咕。
又过了五天,现场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大家准备返回T市,迎接堆积如山的分析报告和总结会议,临行前,良介提出要再去一下发生医疗事故的那家医院。
“还有这个必要吗?那里还聚集着不少媒体记者吧?”
“只是去见个熟人,我会注意的。”
“要做的事还很多,希望您尽快回去。”
“放心,我不会躲在这里偷懒的。”
和雾岛、东海林、佐藤他们打了招呼以后,良介开车朝O市市立医院的方向出发了。
4、
O市市立医院面积不大,但环境优美,显得整洁而有效率。从门诊楼后面的停车场穿过,可以看到环绕着建筑的花坛,里面种着波斯菊和刺蓟。以脏器移植和神经外科闻名的O大医学部和市立医院签署了人才输送协议,附近又有几个大型社区,因此这所医院的接诊人数一直在当地位居前列。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但仍然有几位病人在候诊室里等待,走廊里偶尔传来医生匆匆走过的脚步声,也有护士推着病人的轮椅去乘坐电梯。
“这位先生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不知不觉地,候诊室变得安静起来。一直坐在角落里等待的良介,被问了两三声以后才抬起头来。
“啊……是说我吗……”
一位娃娃脸的护士正稍稍偏着头,紧紧盯着良介的西服外套。
糟了,外套上带有K.M LOGO的金属徽章还没摘下来。对方也许把自己当成了药品推销员。
“您有预约吗?”
“是的,是内科的高坂医生,刚才我们通过电话……”
“现在是下班时间,他最近没接待过任何工作时间以外的预约。”
护士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良介。
场面变得十分尴尬,良介掏出手机打算再拨个电话,就看到了从楼梯上走下来、微微有点发福的中年医生。
5、
“那个患者入院原因是类风湿性关节炎,而且已经用了两个疗程的四环素类药物,这些事情你们一点也没有对外公开吗?”
“当然,我知道你不是会到处胡说八道的人,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才和你透露这些的。”
“可是……”
“诊断的事不用你指手画脚,在此基础上,如果使用那种药物,有可能加重菌落失调,诱发急腹症,但也有可能使症状缓解。然而,谁想得到你们的产品会有问题呢?!其他病人的情况也有加重,在你们发布通知之前我们就停止使用Meta了!”
医院一楼的咖啡厅也准备打烊了,服务生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提醒窗边两位面前只摆了两杯热水的人。
“我是评估了病人的状况才下的结论,而没能挽回病人生命的外科医生也尽职尽责地进行了手术,该承担责任的,明明只有你们才对!你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故吗?不管是道歉还是召回,人死了就是死了,你们这些只管把药卖出去的家伙,是不会理解要左右病人生死的我们吧!”
良介看着对面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口气倾吐着愤懑和不快的前辈,只是偶尔点头作为回应。从咖啡厅的落地窗望出去,夕阳从医院装修成明朗轻松风格的玻璃穹顶照射进来,顺着玻璃旋梯登上二楼,是条悬挂着漂亮灯饰的走廊,记得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在那后面看到过“重症监护室”的标志。讲得这样详细已经超出了高坂医生的职责范围,也许他也一直在等某个机会释放心中的不安,和尚未消失的负疚感。
“我明白了,找您只是为了确认细节,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
“最好以后也别来了!不是我说,柴崎啊,感觉每次见到你都没有好事发生。”
6、
从高速公路进入T市市内时已是半夜,车子融入刚才在山上俯瞰到的灯光里。那些星星点点的光流变成了路灯、24小时便利店的霓虹招牌,或是偶尔经过的汽车、摩托的头灯和尾灯,一个个从身边掠过。
倘若将每个活着的人,用这样的光点表示出来,从宇宙中俯瞰黑暗的大地,一定也像山脚下的城市一样汇成一片光的海洋——大家都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点,连自己面前几步的地方都看不到,然而许多微不足道的举动汇集起来,却能影响甚至根本不认识、根本不知道其存在的另一个人,连让那光点消失在黑暗之中都不无可能。
或许那些光点之间,也有几不可见的线连接着,只要活着,就不得不受它们约束、担负起自己以外的、别人的命运吧。
良介觉得,用钥匙拧开公寓的防盗锁,用掉了这天最后一点力气,很快,他便沉入了睡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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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不会写文,赶死线给自己浇点水,常识性错误无数有如国产电视剧,大家看看就好
*本来应该有点前置剧情,但是咸鱼了,如果……有……机会……写写……看吧
1、
大约九点,海面上出现了几只丑鸭。
水上的雾气和薄纱一样盖着大海的云随着朝阳升起而消散,天空湛蓝,海水深暗,风送来一阵又一阵的寒气。
丑鸭随着海水摇摇晃晃,仿佛浴缸里的橡皮鸭子,其中一只抖抖羽毛钻进水里,接着又把脑袋伸出水面,柴崎良介抓住这个机会给它拍了张照。
直到昨夜入住旅馆时,夜空中还纷纷扬扬飘着大雪,让人不禁怀疑起声称第二天会放晴的天气预报。今早出发时虽然不再下了,可周围一片昏晦,防波块之间的缝隙都塞满了雪。而现在,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上,丑鸭羽毛上的水珠也跟着一起闪闪发亮,天气晴朗得让人惊讶。
今天可以一直在室外待到傍晚吧,良介想。
游船在水面上平缓地前进,海水轻轻推着船舷,让人产生轻微的眩晕感。
良介把目光从吃水线上移开,更远处的海岸线清晰可见,光裸的赭色岩石之间,聚集着上千只这样的小巧海鸟。
丑鸭身体上的条纹十分明显,像是有谁毫不在意地用饱蘸了白色颜料的油画笔,在它棕灰相间的羽毛上匆匆挥下几笔,而头颅后方的白色圆点又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它的眼睛就长在那个极不协调的位置上。这样略显滑稽的外表,为它赢得了意大利哑剧中的“丑角”之名。
然而近距离观察,就可以看到它收拢的翅膀、蜷缩的颈、鼓鼓的脸颊和上面意外不起眼、带着某种困惑神情的、圆圆的小眼睛。虽然听不见,良介还是可以想象远处它们拍击翅膀、在水面上直立着身体相互交谈发出的聒噪。三趾鸥和灰尾鸥也在低空盘旋,不时落在积了雪的沙滩上,那里的雪早已混合了沙子、羽毛和鸟的粪便,被弄得乱七八糟。
这些海鸟在更远的北方繁殖和生活,因此还盖着雪的这里被它们用来越冬——成群结队、带着同样滑稽的标记、同样呆然的表情,从一个寒冷的地方,移动到一个不那么冷的地方。群体中的每个个体都一致行动,只有如此才能获得生存下去的条件。
这是自然赋予它们的反应机制,作为鸟,大概无需去想自己的羽毛为什么长成这样,为何要跟着大家一起飞行,以及每年的路线正确与否。虽然迁徙过程中也会遭遇恶劣天气、食物短缺、天敌袭击和伤病掉队,但无论是先天形成还是后天习得,它们不用问也知道如何选择。
——但人不一样。
即使聚在一起可以获得暂时的安全感,终究还是不会带来什么结果,只能离开人群、孤身一人,去面对一片迷雾中的未来。群聚着鸟儿的沙滩让良介产生了古怪的联想,想到N厂车间合上的卷帘门前面,把脸缩在围巾和领子里,彼此对视,低声交谈,把地上的雪踩得乱七八糟的工人们。
2、
T市市郊的景象几年来几乎没有改变。通往市外的路上阒寂无人,皑皑白雪雪被扫到道路两边,两条车辙从路中央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消失在蓝色天空下面的树木中间。线条简洁的建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切空旷、安静、秩序井然。
不久,周围的建筑逐渐稀少,远处金色的枯草中间,无人清扫的积雪冻得结实。几小时前,说不定会有家庭驱车经过,前往有滑雪场和滑冰场的市民户外活动中心,但看起来天黑得很早的周日下午,并没有人想要到这里来。
良介抬头看看缓坡上方方正正的水泥建筑,早先这里工厂林立,它算是相当大的一间厂房,如今和它比邻的建筑全被拆除了,只留下这孤零零的一座。灰色外墙上修了带金属扶手的玻璃走廊,一部分墙壁被打通,以扩大室内空间,原来绘制着商标的地方已经被漆成淡绿色,在天空和草地的映衬下像棵倒下的树。
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抹消过去那个由黄色、橙色、粉紫色构成、鲜明到俗气的标志的存在感,良介几乎能看到点缀着斑点、星星图案的“TUMMY”几个字母,浮现在淡绿色的市民集会所外墙上。
他走近这栋建筑,站在走廊和墙壁形成的角落里。为阴影遮蔽的草坪上还有积雪,潮湿而阴冷的气息从脚下传来。
良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犹豫着,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3、
N厂是A社控股,靠专利技术为其生产无菌包装的工厂,A社破产时还积压着大批库存。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能找到新客户慢慢摆脱窘况,但当时各行各业都在裁员、减薪,连附近规模更大、人口更多的港口城市都受到影响,不少工厂相继关停产能。造纸、包装行业发达的T市也倒闭了一大批公司,员工不到二百人的N厂自然未能幸免。
早在K大读书时,良介就常在寒假来T市小住,观察记录过冬的鸟类。他对这座宁静的城市颇为熟悉,也挺有好感。入职之后,公司总部就位于离这里一个半小时车程的S市,随部长考察过几次后,良介结识了经营家族工厂的内藤,逐渐和他们一家人熟悉起来。
结城朱里,也是那时候由内藤夫人真纪子介绍认识的。
电话响了,这个号码仍能接通,让良介稍微吃了一惊。对方没有搬家,仍然住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会接起电话的可能性让无人接听的提示音带上了种不安的感觉。
他还记得内藤在A社刚刚成为媒体焦点的时候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询问消息,听过各种各样的传闻后,焦躁地指责管理层只顾自保,以及在良介劝他想法变卖工厂设备的时候长叹一声时的语气。
“工作丢了,再去找就可以了,这种话有人能轻松说出口,有人不能啊。”
嘟嘟声一声、一声持续响着,在寂静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喂……?”
有人拿起了电话,是个显得有点不耐烦的、刚刚变声的中学男生的声音。
“阿树?是阿树吗?”
良介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内藤一家时,内藤的儿子和树还在上小学四年级。
“你是?”
“……我是柴崎,你可能不记得了,以前常常到你家拜访。”
“……”
“你爸爸在家吗?”
咔哒一声,电话挂断了。像是回应这声音一般,几只灰椋鸟从枯树上腾空而起,枝头的薄雪簌簌地掉落下来。
是忘记了吗?或者内藤夫妇对几年前的事情仍然心存芥蒂?良介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许该感谢来电显示功能,没过一会儿,对方便打了回来。
“良介?”
内藤的大嗓门一如既往,不知是不是错觉,良介觉得那声音里似乎少了些热情,多了些疲惫。
“啊……那孩子,真是没礼貌,最近总有些麻烦的家伙,所以挂了电话……没什么,是推销啦。不说这个……真没想到都这么久了……还在给鸟拍照吗?……在哪里就职?……东京?这么远?……哈哈哈,很好啊……难得的机会,要不要来家里住一晚?”
对方恢复了语速很快、滔滔不绝的健谈风格,良介几乎要打断内藤的话才能一句一句地回应,这让他稍微放下心来。
“只这一天?要赶晚班轮渡?大公司真是忙碌……你住哪里?几点的航班?从哪里出发?”
良介说出港口的名字和航班时间,内藤稍稍停了一瞬,接着,像不经意般脱口而出。
“滨内岬?……朱里现在住在那边。”
4、
远方的云朵逐渐压向海面,湛蓝色的天空变成玫瑰色,深蓝色的海面变成暗紫色,漂浮在港口平静水面上的浮冰和倒映在水面的云影混杂在一起,让天空和海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只有白色的灯塔还努力维持自身存在般地矗立在堆着雪的海岬上。
从码头的休息室向窗外遥望,环绕着旋梯的白塔如同隐隐浮现在天边的月影,显得比实际距离更为遥远。天气晴好的时候,站在灯塔上可以直接观察到远处礁石上停泊的海鸟,就算是暮色低沉的现在,还是可以看到海面上随海水飘荡的小群番鸭和长尾鸭,还有远处的丑鸭群。由于风景优美、视野开阔,T市一度打算把这里开发成观光景点,在周围修建了超市和影院,和休息室相邻的咖啡店,还有相当出名的年轮蛋糕出售,可惜这个计划也因为经济寒潮的到来而中止。
良介记得第一次和朱里一起登上灯塔时,两人都没什么话说。朱里和自己隔了两三步远站着,脸上挂着有点腼腆的微笑,接着把脸转向波光粼粼的大海,微微垂下了眼睛,看起来真心沉浸在海风和温暖的阳光之中,像她所说虽然住在附近的S市,经常路过这里,却不曾登上过这座小小的灯塔。直到蓝天上盘旋而过伸开翅膀、前翼边缘和尾部像盖着雪的虎头海雕,两人间略显僵硬的气氛才缓和了一点。
——从那以后,究竟过去了多少个冬天呢?
并不是阔别已久的家乡,也不是曾经长时间工作过的场所,然而周围影影幢幢,充斥在暮色里的全是回忆。
本以为隔了几年,再次来到这座小城的时候,能恢复到过去那样,只是追随着过冬候鸟短暂停留,像天空和雪一般明朗澄澈的心情。但果然随着时间流逝,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恢复,而另一些东西逐渐堆积起来,让人觉得步履沉重。
良介不后悔打了那通电话,却因为曾经和自己关系密切、造成如今这种境况自己多少也有责任的长辈近在咫尺,却只是礼节性、敷衍了事地登门拜访,连鞋子都没脱就在门口把伴手礼交给了对方,还怀着想要知道哪怕一点故人的消息,这样不干脆的心情而感到焦躁。
灯塔亮了,橙色的光稳定而温暖,穿透黑暗、穿透天空中零星飘起的雪花,映在因为室内的温度而起雾的玻璃上。
良介看着手里的速写本,上面用彩色铅笔上了色的白鹡鸰和暗绿绣眼鸟旁边,是刚刚潦草勾下的,灯塔的轮廓。
他从窗前退回休息室的椅子上,看着玻璃中央刚刚擦干净的一小片逐渐被模糊不清的雾气吞没,吁了口气,继续凭记忆涂起灯塔下面的岩石来。
5、
“叔叔,是画家吗。”
不知什么时候,有个穿着棕色格子条纹大衣和红色靴子、手提便利店购物袋的小女孩站在良介面前,以含含糊糊的声音说着。良介把目光投向她,她便害羞地扭过脸,假装刚才是在自言自语。
“不是,只是觉得鸟儿很有趣。”
“但是这个,不是鸟,是灯塔。”
听到对方向自己搭话,女孩鼓起勇气,用带着毛线手套的手指着良介刚刚在描摹的那一页。
“也有可以看鸟的地方、鸟儿住的地方之类的。”
良介笑了,他把速写本转了个方向,一页页翻着,女孩兴味盎然地张大了眼睛。
“苍鹭、红嘴鸥、银喉长尾山雀……”
孩子意外流利地说着鸟儿的名字,恋恋不舍地来回翻看着喜欢的图像,直到大厅里回荡起登船的通知,周围寥寥无几的旅客起身走向码头前面的栈桥,只剩下良介不知是该站起来,还是让正按着他膝盖上速写本的女孩再翻最后几页。
“舞子……”
这时,休息厅对面马路上的信号灯改换了,有个年轻女性牵着一个男孩的手,一边朝四周打量着,一边喊着谁的名字,急匆匆地朝休息厅外面的小型广场走来。
速写本滑落下来,差点掉在地上,女孩困惑地盯着良介的脸。
6、
雪越下越大,灯塔规律地旋转着的灯光映出急急下落的雪片。在逐渐变暗的道路上,几辆私家车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行。
“真的是送给你的吗?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就算是别人忘在那里的也不行哟?”
驾驶座上的男人把雨刷调快了一档,稍微偏过头冲着后座说。
“才没有开玩笑,那个叔叔说,要我回去把没有画完的部分填上颜色呢。”
舞子用手指摩挲着绿啄木鸟的头顶。
“你这家伙,呆头呆脑的,运气倒是不坏。”
坐在副驾驶座,年纪稍长一点的哥哥,艳羡地看了看妹妹手中的画册,又央求般地对后座另一侧,正望着车窗外暗沉海面的女性说,
“妈,也画给我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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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不會寫文...隨便寫寫先復健一下,順便上個線,不是故意搞成這種都市小言般的風格的,大家不要在意XDDD
*歡迎互動,各種談工作談感情談人生談理想都歡迎
*明明換了人設,卻總感覺還在重蹈什麼神秘的覆轍23333....
前面的小故事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4603/
1、
经过了要把人冻僵的严寒,经过了喷涌着岩浆的炽热火焰,经过了寸草不生的干涸土地,发出悲鸣的黑鸟一直在头顶上盘旋。
在头顶没有天空,脚下也没有路的树海里,他早就已经辨不出方向,累得连意识都模糊不清,只靠唯一的念头支撑着。
——拉着那只手离开这里。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空气变得凝滞,簌簌作响的巨大物体从树木之间穿过,银白色的微光分开了杂草,树干喀喀作响着向两边倾倒。
危险啊,他挡在她面前,正面迎上垂落下来的红色眼睛。
“想起来了吗?”
那声音像岩石缝隙里潺潺的流水,柔和之中带着冰冷的气息。
他呆然站在原地,一步也无法移动,
——是山啊。
和人短短的一生无关,也无关人的悲喜,只是周而复始地孕育再埋葬,毫不动摇,既危险又温柔,既冷酷又宽容的山。
人总是需要的时候才祈求帮助,愿望一旦满足便忘记了恩惠,误以为一切都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达成。大山并不需要什么人祭,只要定期得到供奉和纪念,而村外唯一一座被枯草掩埋,供奉着山神的小小神社,也在暴雨雷鸣中倾塌之后,人们又以不知从何而来的自负认为,只要献上活着的鲜血,就可以免除天灾。
长久以来山的灵魂日渐衰弱,就连新诞生的山神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只凭着衰弱消失之前留下的印象变成了人的模样,就此在村庄中生活下来。
银色的光在树海中奔驰流淌,像从盒子里倾斜而出的宝石一样。他感到视野渐渐升高,攀上树木,升上蓝天,冲破遮天蔽日的树荫,直到四周都是笼罩在阳光下绵延不绝的青绿树叶,随风掀起细碎的、闪闪烁烁的波浪。
女孩似乎意识到身边发生的变化,但仍然紧紧抓着已经碎成布片的,蛇蜕下的皮一般的破旧衣物。
——原来“山神大人”并不是那么遥远的存在,如果她也能看到就好了。
连日来的寒风终于停息,阳光拨开阴云射向大地。
像洗去了身上的尘埃一样,地面上的树枝和枯叶逐渐裸露,枝头的残雪融化后形成冰柱,再化成一滴一滴的水珠,落进下面黝黑的泥土。
几天后,有人在树枝上发现了新芽。
村庄继续沉默着,清除枯草,开辟土地,撒下种子,将深埋在地下的旺盛生命力,引导到一天比一天变得温暖的空气中来。
为了孕育这样的春天必须埋下的祭品,山神大人已经切实收到。风一吹过就会飒飒作响的山坡上,多了座小小的衣冠冢。
2、
傍晚时分起了风,天空中的云消散了,星辰闪闪烁烁,在带着海潮气味的冷风中发着抖。深暗的海水在码头的船只和锚索之间摇荡,灯塔和桅杆上的灯光与遥远天际的星星相接,成了夜空的一部分。收起桅杆时,灯光也划着弧线向下坠落,仿佛坠入海中的流星一样。
一小时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小时,直到所有的流星全部坠入了深海,码头变得寂静无声,客船和货船静静停在港口里,远处只能看到它们交错的、随着海水微微晃动的巨大黑影。
这时,有几艘船从船舷上放下铁梯。
码头附近的广场出现了不少人,他们穿着厚重的衣服急急向前走,脚下却几乎没有声音,薄雪融化和着泥土粘在他们的鞋底,栈桥的木板上留下了散乱的脚印。
脚印有大有小,中间还夹杂着拖拽重物的痕迹。
最长和最难度过的冬天来了。
海外战场战局胶着已有一年有余,首相病逝为其划上了句号,随后继任的首相不日便签署了停战协议,原本反对人造半妖应用于军队的一派借此将矛头转向零式、以及有半妖血统的平民,一时间人造半妖和半妖都是“怪物”、“杀人鬼”、“即使伪装得和人一样,总有一天要与人为敌”之类的传闻甚嚣尘上。军方开始对在籍的人造半妖军人进行处理,普通民众也多受牵连。这座城市作为繁荣和先进、引以为傲的夜景也黯淡了,空气中充满了惶恐不安。
然而,尽管如此,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还是继续发生着。
绑缚双手,用短枪顶着头颅,从监狱押送到刑场准备进行公开处刑的犯人,在被蒙上眼睛之前朝身后的警护笑了笑。枪声响了,犯人却没有倒地,上前查看的时候,行刑的士兵大惊失色,发现那里只有披着囚服的稻草束。
率领敢死队的将领归国后,其位于帝都的宅邸每天都为战死士兵的家属围绕,人们朝院子里扔砖瓦石块,打破玻璃,在墙上涂抹、唾骂不止,终于有一天,宅邸燃起了熊熊大火,主人把自己锁在顶楼的房间,和建筑物一起化成了灰烬。
户籍登记处发生电力故障,照明恢复的时候,几千份档案不翼而飞,而第二天忐忑不安的工作人员用钥匙打开档案室的门时,赫然发现原本丢失的档案还在原地,仔细翻阅之后,却看到上面的记录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有着半妖亲人又无法让其恢复普通外貌的家庭,不得不承受损失出售土地和住宅以筹集路费,搬到远离帝都的地方,而铁路和航路上似乎都有极为熟知他们情况的人,离开的过程意外顺利,简直让人怀疑是同一群人为他们安排好了一切。
不久前和朋友一起在穿过街道的河上划船时,毫不在意地摘了制帽扇风,露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的山犬少年,突然称病休了长假。这样的学生为数不少,老师和同学们都缄默不言,只有担心他的少女几次登门拜访,终于再次见到友人。少年的模样已与普通人无异,被问到身体情况的时候,只是有点遗憾地笑着说:
“已经恢复了。”
国家为战争付出代价,这代价又转嫁到只希望战争早点结束的人身上,冲突、动荡和不可避免的流血还在不断上演。
但是,就像不断高歌猛进的时代所孕育出的,鼓吹扩张和力量的声音一样,传说留在了人的心里,渴望理解、彼此接受、想要努力活下去的声音,也传达到了不为人所知的角落,从很久以前就为了战争终结的一刻而做的准备,渐渐生根发芽,生长出微茫的希望来。
3、
“……只有害怕生者的人才会害怕死者,忘了自身所限,疯狂前进而践踏他人生命的事情永远都不会消失,能够坦然接受不同,不会有人怨恨自己出生在这世界上的时代也许永远不会到来。但是,必须有人留下来记住,受伤害的弱者流淌的鲜血、踏过的尸体所流出的鲜血、为了哺育无需经历这些,就可以在阳光下自由生活的下一代所流出的鲜血,因为‘传说’和‘异常’也不会消失,为了不知什么时候的再度重逢,未来应该有人了解这几年发生的一切。”
“这里还不安全,要做的事情依然堆积如山,每每想到失去与无法挽救的事物,便难以成眠,所幸这些想法能对人倾诉,这大概是我支撑下去的,最大的动力吧。”
——以后,我会和你一起,不再只是相隔遥远的通信,而是并肩而行,一起经历危险,一起从噩梦中醒来,然后一起,迎来可以平静生活的一天。
排着长队的人群安静而快速地向前移动,用了没多久就登上了停靠的航船,队伍最末有位老人蹲下来,给孩子系紧围巾,再把小箱子塞进他手里,以至于和前面踏上舷梯的乘客拉开了距离。
从船舱里出来的事务长短促地招呼了一声,老人直起腰,拉着孩子空着的手向前赶去,而孩子的目光一直盯着一个地方。
老人朝舷梯的最后一级台阶望去,那里站着穿长大衣的女性,她低头看着什么东西,接着把它折了几折,塞进手提包里的信封,手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像呀。”
孩子瞪大眼睛,像发现了什么新奇而美丽的东西。
喂,喂,不可以盯着人家那样看啊,老人用身体挡住孩子的视线,朝那位女性连连欠身,接着和孩子一起登上舷梯。
踏上甲板的时候,孩子仍然扭头望着那个长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的高挑身影。
像什么?老人摸着孩子的头,忍不住问。
“那个。”
孩子扬起小脸,伸手指着北方天空中,寒夜里最亮的一颗,闪着蔚蓝光辉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