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p><p> 01.女主人</p><p> </p><p> “我要一杯黑咖啡,谢谢。”</p><p> </p><p> 下午四点三十分,一个男人推开了咖啡店的门。</p><p> </p><p> 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更应该称呼他为“老人”——没错我的朋友,他已经很老了,皱纹一路摩挲着他的面颊攀上他的眉梢,他的头发根根花白,在咖啡店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既不漂亮精致也不煜煜生辉。</p><p> </p><p> 我之所以提到这两个词语只是因为它们符合这个城市里的所有老年人的形象。那些老家伙总是用生发水与染发剂把自己打理得神采奕奕,一副随意准备奔赴一段轰轰烈烈的黄昏恋的样子。当然我不能理解他们这样做的意义,更何况我也不需要理解,我还年轻着呢。</p><p> </p><p> “请稍等。”</p><p> </p><p> 我的喉咙有些干涩,但我并不怎么在意。要知道上中学时我就不怎么待见“温带大陆性气候”这玩意儿,北方的冬天都是这样,干燥低温少雨,丝毫不卖你波罗西海岸的面子。</p><p> </p><p> 这个男人坐在吧台前,看上去疲惫得很,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脊梁。他的长筒军靴与驼色风衣上都沾着雪,要知道在我们的城市,这些雪总是没完没了地下着——有时候他们挺叫人厌烦的。比如现在,这些雪花将这位老人整个儿打扮地风尘仆仆的,我想如果没有这些雪,他应该也算是一个神采奕奕的人,并且不比城里那些成天装年轻的老家伙逊色。</p><p> </p><p> “先生,您的咖啡。还有,”我顿了顿,将那杯价格便宜鲜少有人问津的黑咖啡与一只精巧的碟子放到这位旅人面前:“牛角面包,请慢用。”</p><p> </p><p> 站到吧台的内侧,我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啧啧,我出一瑞士法郎打赌他不会狼吞虎咽地把这份面包吃下去的——即便他真的很饿,我的手艺真的不错。</p><p> </p><p> 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他并没有先动那块烤得金黄的牛角面包,而是率先抿了一口咖啡——这时候我暗暗观察他的眉毛在什么时候会皱起来。我磨的咖啡向来苦得很,尤其是这种不加奶不加糖的黑咖啡。常有人只喝上一口就皱着眉头叫我换一杯其他品种的产品,卡布奇诺常常断销;更是有醉鬼在喝了之后就一口吐出来将那只杯子朝墙角摔去——要知道我最讨厌醉醺醺的家伙,他们总是喜欢把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都毁掉。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皱眉,他那双粗糙地像是一匹亚麻布的手颤动了片刻便捧住了那杯咖啡,像是一辈子没有见过光的蛾子,遇到火就会扑上去一般。真是见鬼,我记得我打了暖气——很多时候我觉得这个老人比从前我所见过的人都要古怪。</p><p> </p><p> 眼下正是旅游淡季,这个城市消失了不少肤色各异长相不同,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还炫耀着前些天购入的超广镜头的外国人——通常我会拿他们的消失这件事吓唬隔壁钟表店女主人的孩子,说那些外国人是被怪物给吃了,用这种拙劣又蹩脚的方式催促她上床睡觉免得也被怪物叼走。</p><p> </p><p> 说到睡觉……这座城市的夜晚来得尤其早,才下午五点不到的样子天空就被铁灰色占领了,看起来像是个垂暮的老人。这让睡眠极少的我觉得夜晚分外难熬,不过好在今天我的店里迎来了这样一位客人。</p><p> </p><p> “先生是来这里旅游的?”</p><p> </p><p> 他的眼睛十分好看,在昏黄的灯光下氤氲着让人捉摸不定的光——像是蓝紫色,又像是琥珀色,让人觉得仿佛是装进了整个世界。我敢打赌他一定到过很多地方,比如冰雪女王的宫殿啦,比如浑身裹着金粉的艳后的故乡啦,比如盛开着大片薰衣草的普罗旺斯啦,比如世界的最南端啦……太多了太多了,谁叫他的眼睛是他浑身上下最年轻的地方呢。</p><p> </p><p> “嗯。”</p><p> </p><p> 他的话很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几乎只用“嗯”“啊”来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我并不觉得挫败,我想也许是因为语言问题,他的瑞典语也许说得不怎么好。</p><p> </p><p> “你这杯咖啡也真够苦的。”</p><p> </p><p> 他忽然开口了。他的盘子里的牛角面包没有动过,那杯咖啡却已经被他喝了大半。他说话的声音与我的声音一样干涩,却并不是因为这糟糕的天气——那里头沉淀了回忆特有的苦涩味道。请原谅我并不高明的形容,要知道我可不是小说家或者艺术家。</p><p> </p><p>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再苦的咖啡也比不上他声音的苦涩,但是这样酸溜溜文绉绉的话还是被我给生生咽了下去:</p><p> </p><p> “先生你知道吗?这儿是世界上最冷的城市呢。”我一边整理着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一边和这位客人开着玩笑:“因为太冷了,所以我们这儿是不产糖的。我们也不会在咖啡里放糖,所以我们这边的咖啡是最苦的,苦得像是烧尽了所有的炭、眼泪还有回忆。”</p><p> </p><p> 这当然不是我的原话——要知道这个斯文气十足的比喻还险些让我的胃痛上个好几天。这是一个小女孩告诉我的,当时我好像还回答她说这种故事是古董店老板专门用来搬弄是非的,更何况我这样说自己的咖啡不是变相做广告嘛。后来那小丫头又说了什么呢?</p><p> </p><p> “总有一天会用上的,而且……”那个长相精致漂亮的小丫头微微歪起了脑袋:“我保证唷。”她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融化在那片甜腻的、落日的光芒编织的糖浆中去了。我记得我还就那个“保证”对她的信誉做了吐槽……她是怎么回答我的呢。</p><p> </p><p> “这是一个女孩告诉我的,先生。”</p><p> </p><p> 抱歉我亲爱的朋友,我的思维快跟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同步了,比超负荷的电脑还要卡——真是糟糕的现实。</p><p> </p><p> “不过后来她离开了这个城市,还告诉我要找一个产糖的城市住下来。”</p><p> </p><p> 不过她的确是这样告诉我的,一张小孩子的面庞偏偏要做出那种老成的表情来,比上中学时我遇上的那个说话既像机关枪又像过山车的老太太更让人忍俊不禁。然后我记得我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啦我要打烊了,我们回见。</p><p> </p><p> 再后来,再后来……</p><p> </p><p> “先生你……怎么哭了?”</p><p> </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