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国的王——克尔切利阁下永恒的对手是贰国的王,楚衍阁下;这位大人于其亦敌亦友,除却私人交情与恩怨外,大抵还要与海陆五国之王间微妙的制衡关系有关。
而为路维亚·克尔切利所仇入骨髓的,是一个名为凯娜·克尔切利的深赤发妖艳女人。
那是一个将追溯至旧历元年的故事。
chapter.1 暖阳
“路维亚殿下,”灰白鬈发的老人眯起仿佛蕴藏了世间无尽睿智的碧绿之眼,牵动面上如纸皱褶,挽起一弯和善的微笑,“夫人正在第一书房等候您。”
二十岁的路维亚·克尔切利尚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挺拔英气的外表好似已然成熟,而尽数亲近之人却都仍以之为内心浮动不定的年少者。
他将扣在手中的银白佩剑向腰后别下,赤发在厅室大堂顶端构造繁美的水晶吊灯照耀下更显灼眼,宛若新生的红日;心中方才比剑之时而生的浮躁被染得同样碧绿——是安定的色调。
路维亚略一点头,随之稍许懊悔的神色一闪而过;桀骜不驯的少年眼前之人由能无谓笑骂的同龄好友转为面容温和的老管家,竟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些许时方答,笨拙而别扭地:“……多谢,曼彻尔先生。——请将红茶交给我吧,如果这是母亲所意的话。”
“噢,当然。请吧。”曼彻尔依旧微笑着,仿佛不曾察觉面前这位少爷微妙的不自在。
管家先生的平静让他松了口气,再一颔首,少年接过红木托盘,将茶点稳稳当当地托起,一步一步踏上楼去。
那是旧历元年确立的半月以前,夏光正盛的七月酷暑。那时的路维亚尚未知晓,极寒与极热的交错是怎样一种惨绝人寰的酷刑。
路维亚推开第一书房红棕色的沉重大门时,沙萝德·克尔切利正偏着头望向窗外的景光,双手交握于腹前的端庄坐姿,麦金辫发搭在肩头,迎着阳光熠熠生辉。
“母亲,”少年心头紧绷的弦随着妇人回过头含笑注视而松弛下来,身上竟有了种本不该存在于此的温和气质。将托盘上白瓷金边的茶杯轻置于桌上,他撑了撑窗台,足尖稍稍离地,而后侧身拉开母亲身旁的红丝绒椅。
“我的记性好像越来越差了,临时才想起让曼彻尔管家通知你来,忘了准备你的那份下午茶。”沙萝德缓缓开嗓,温暖柔和的声如拂去冬日的第一缕春风,带来花与香气,“茶点是梅粉布朗尼,我不太饿,请你帮忙吃了它吧。”
路维亚不太自在地撇了撇脑袋,不好意思承认盘中摆放精致、软糕的巧克力碎再撒上薄薄一层酸梅粉的甜点是自己——这样一个英气的剑士——自小的喜好。
“已、已经补充过体能了,”他手背掩饰性地挡在唇边咳了一声,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骑士长规定了每日摄取量。”
路维亚的声音愈发低了,无意识地喃喃道:“也就只有楚衍那个贵族小姐一样的娘炮才喜欢端着四分之一个手掌大的花瓷杯喝茶……”
沙萝德莞尔,并不勉强她眼中这个薄面皮却又硬气的男孩,但笑不语。
纱一样的云层浮过穹空,连排泻下的暖光霎时间尽褪。
路维亚不着痕迹地阖了齿牙,不慎咬了唇瓣,血气似乎散漫开来,满腔腥锈。母亲温和的笑意随天光一并消散,转为熟悉又陌生的沉稳神色,书房里的空气好似被压抑得停滞不通了。
“那么,”她取出陈放在桌旁藏书下压着的白底文件,抚平不存在的褶皱,递给眼前之人,“该谈谈正事了。”
“关于,”沙萝德顿了顿,不见情绪地念完亡夫的名字,“达伦·库里笛斯·克尔切利的逝世,族会公议的初步结果是押在七月二十七日——葬礼三日后——举行继任仪式,继任者为直系血亲路维亚·森特·克尔切利。族会交由我,特殊参议者沙萝德,与继任者传达仪式内容。”
路维亚低了眸,火焰的颜色垂下几丝半遮半掩。
蜷曲的字符如音节般跃然纸上,他好似能听见族会时而安静时而嘈杂的环音,混杂着呼啸而来的裂风之声、啼鸣与钟表走针,参议者们一言一语拍案敲定。
他茫然地盯着手中的文件,双目仿佛无论如何也无法对焦;又茫然地点首离去,在踏出书房前一瞬将目光投向来时的地方。沙萝德仍端坐着,只是目光并不望向窗外,而捎着浅淡笑意系在他身上。
七月十三日,曦光照耀在沙萝德的面颊上,那是路维亚所见最后的暖阳。
chapter.2 黑纤花
“噢——小路维亚,你在这里迎接我吗?”
女人撩起几丝深红棕色的发挂至耳后,弯起眼眸用故作轻佻的话语引对面的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闭嘴,”路维亚皱了皱眉,嫌恶的话语毫不避讳地说出口,眼里流出的情绪却是忽略掩饰的——欣喜,“四十岁的老女人了还要被召去魔城进修,你真的姓克尔切利吗。”
一口说着,手又探过来,扯走女人手中古旧却又轮纹精致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向室内走去。
“没礼貌的臭小子——没人教过你女人的年龄只能往小了报吗!”凯娜·克尔切利骂了声,抬头。眼前的是自己人生中前二十一年不曾离开一步的古堡,座落于山前,好像一只巨大的镇山之兽,蛰伏时为人所见的只有华美外皮,可一旦睁开沉睡的眼,就如神话中的美杜莎一般展露出能将所见之人全数扼杀的残虐能力。
她抑制不住地唇角上扬,猩红颜色妖冶又绮丽。
“曼彻尔先生——非常久不见了,午安!……啊!还有那边的女仆小姐们,多了许多朝气蓬勃的新面孔呢,很高兴见面。”并不顾忌花纹细密的铜把手上不知何年蜿蜒而上的青绿爬山虎,凯娜双手推开城堡正方最大的门,亮丽的嗓音似乎能传遍整个古堡一层,浅淡的回声沿着半圆弧线的高顶撞回来,像投下石子的水纹。
很快注意到二楼旋梯缓缓踏下的沙萝德夫人,她的眼眸睁得大了些,扬得极高的唇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惊喜:“沙萝德!”
沙萝德微笑着摇了摇头,张开双臂轻轻扣着面前箭步奔来的人。
凯娜·克尔切利就是这样的人,血缘上是达伦最小的妹妹,与沙萝德情同姐妹,又能和沙萝德的儿子当兄弟。
曼彻尔一手置肩,弓背行了个标准的绅士礼;烫得熨贴的黑白管家制服被穿得一丝不苟,优雅与气度丝毫不因地位与年龄而折损:“欢迎回来,凯娜小姐。”女仆小姐们竟也不约而同地,直立,退步,屈膝,扯着裙摆,声音轻盈柔软得像天边的云——
“欢迎回来,凯娜小姐!”
“怎么不见楚家那个小子了?”凯娜跟着路维亚的步伐绕进自己的房间,行李箱被放下。
“回家了。”路维亚从唇缝间推了口气出来,双臂交叠,手掌缩进臂弯之间,蝴蝶骨抵着门框,斜斜地支着身子,“楚家那点破事——用得着多少时间?都走了三年了。”
凯娜故作刻意地弯唇,沿唇角牵起了个大弧度,一手随意地捏了捏门边少年的脸,丝毫不顾对方骤然纠起的眉头和将将欲出的叱骂,另一手提起箱子,径直走向采光极好的玻璃窗前,整出箱中的行务。
“嗯?——看来这几年我的小少爷过得很孤单嘛。”她头也不回,只一如往常地调笑着。
路维亚咂嘴,终是落下硬邦邦地几个字,亦头也不回地走了。
“练剑去了。”
略显急促的脚步踏在棕黑金纹瓷砖上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三层长廊中清脆地甚至有些刺耳,仿佛惊扰了什么的沉眠。路维亚沉默不语,企图以快步逃离出脑中不知为何浮现的违和之感。
凯娜仍旧没有回头。屋子的门吱呀地缓缓合上,她凝神望着从积压的服饰底层翻出的厚重书册,水晶般透亮的封面空无一文,倒映着窗头彩色玻璃的虔诚色泽。
chapter.3 纯白奠礼
凯娜·克尔切利着实是个幽默风趣,讨人欢喜的人。
她有着沐浴暴烈日光而成的健康的麦色肌肤;有着克尔切利家族独有的摄人心魂的血红瞳眸;有着肌肉紧实、爆发力量美感的火辣身材;有着曾与路维亚不相上下的剑技;有着比旭阳更热烈的品性,飒爽的气概与不屈的灵魂。
这样的印象如利刃刻石一般深刻地印在每一个人心里,以至于没有人会猜想这个藏匿在漆黑斗篷阴影下满目阴郁地注视着面前的藏书阁的人是那个日般烈丽的女子。
她抬了一只手,将颤抖的门把轻轻合上,独身囚禁在幽闭的室内。
书列序号旁烫金烙着“FORBIDDEN”。
指尖拂过架台上断排的书脊,寥寥无几,松散破旧得不该藏在书阁里。凯娜的指甲来回地在凹陷的字体上划动,深思熟虑般地轻敲三下,才单手抵着内横页缓缓抽出。
她的口中念着不知名的术法,像教徒吟诵赞美的诗。
却做出惩戒之事。
“晨安,路维亚殿下。”
路维亚接过老管家双手奉着的礼盒,不由自主而产生的肃穆神色间有几分呆楞。
曼彻尔微一俯身,复又直了脊背:“物件是今早刚送到的,来自临国楚氏的亲王之子楚衍阁下。”他的话语停了一瞬,随即散去了公事公办的语气,眉眼也满含笑意,“21岁生日快乐,路维亚小少爷。今日之后您就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成年男性了。”
路维亚再次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时,撞上了母亲沙萝德;素白的头纱浅浅地掩了层金发的绚丽,不施粉黛,像是虔心向主的修女。
“时间有些紧了。”她低声轻语,牵出一抹公式的笑,是最令对方厌烦的那种微笑,“殿下,请到外殿去罢。”
路维亚的眼追着她的试图对话,却遭到了完完全全的摒避。他不动声色地磨了一下后齿,维持着自己比任何人都要高傲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显矜贵的身姿,一步一步向外踏去;右腰上穿进鞘中的银剑在阳光下反射得璀璨夺目,而沙萝德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孩子的左侧——
同样银白的素纹匕首挂在皮带上,在与光反侧的阴影中几乎与熨贴华服的净白融为一体。
“——路维亚·森特·克尔切利,生父达伦·库里笛斯·克尔切利,血统纯正……”
圣洁衣袍的灰发教父嗓音沉闷如远方暗雷,染上肃穆的电光,敲在人心上。
“……为人勤勉,骁勇善斗……”
仪式的主人垂眸站在发声之人身侧,望着对方的伛偻出神,想象着宽大纺布长袍下的身躯如何嶙峋。
“……尊有骑士精神,王座不二之选……”
天边浮动着一层沉云,为特地选定的光明之日笼上一抹阴霾。
“以上,族会二十三名常任议员与一名特殊参议者共同决定,授予路维亚·森特·克尔切利阁下克尔切利家族第三百八十一任族长的称号。”
闷雷倏地消失,噼里啪啦的雨点倾倒而下。
有意的,无意的,赞美的,讥讽的,无数掌声轰地涌来,几乎要让路维亚在荣光与权利中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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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腐朽的老家伙好像都是吃人的怪物,在父亲葬礼后的第三天,我的成年礼上,迫不及待地蚕食着克尔切利最后的天光。”
笔尖停顿,在洇出墨滴前抬起,丢进墨罐中;洁白的羽还在微微颤动。
路维亚挑了最不起眼的红色火漆,按下,印上是交错的细长双剑。他将这封烙有壹国最尊贵之人私章的信件投进掉漆生锈的铜信箱里,哂笑一声,极亮的金色瞳眸又好似深如漩涡。
chapter.4 覆灭与新生
天边的惊雷一声响过一声,是巨兽苏醒的前奏。
黑雾弥漫了整个禁书室,汇集成飘渺的形状,好似紧掐喉口的手,让所有姓氏克尔切利的人喘不上气。
当路维亚恍惚地觉得世上所有的黑暗都汇集在面前之时,世上所有的光明也同时降临了。
凯娜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恣意,纯黑的眼球包裹着以往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的正红瞳孔,那里倒映着两个人;一个浴火而生,一个跪倒在阴影之中。
她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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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来的声音在缭绕。
路维亚瞳孔骤缩,与沙萝德交握的手一动不动,像冷室中的冰雕,丝毫不见融化的迹象。
教父嘶哑的嗓音只传到了这个年轻的族长一人耳中,随后一同停滞了;所有的人、所有的藤蔓、所有的花儿,从根底漫上石色,凝固了动作与神态,随着冷风骤然崩落。灰黑的细沙将凯娜几近疯狂的笑面遮掩得隐隐约约。
沙萝德维持着愣怔的声色,唇微张,还未来得及对面前状态显然极其异常的好友说些什么就永恒地静止了。化为风沙,无处可寻。
“……禁术…代价……”
他试图听清对方的喑哑话语,它却先一步破碎在空气中的尘埃里。
“我不能死……沙萝德…我不能死。”斗篷里传出的嗓音干净不再。恐慌、极乐、悔恨、祈望交织,像是两个人同时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
路维亚试图如以往一般斥骂这个不着调却总是很靠得住的小姑,却惊异地发现石色将蔓延至瞳眸。
“凯…娜……”他咬牙切齿,火光一瞬间点燃全身,迸发出的焰星噼里啪啦地响,却不曾点燃任何事物;是毁灭,是新生。重塑的身体仍然包裹在火焰与肃穆的纯白礼服中,灰黑的岩皮脱落得一干二净,他的肤色甚至比以往更白——一如新生的婴儿,贯彻了克尔切利的纯种血统。
四周沉寂下来,隐约能听见远方的歌声。
“哈…你不杀我吗。”
黑雾迷蒙中的女人干脆盘腿随意地坐下,抬首望向对方一如死海的眼。依旧璀璨的银白剑刃抵着她的喉,凯娜也依旧笑点得张扬,外放的桀骜阻拦不住火焰色的青年窥探她眼底的黑气与惊惧。
他长大了。
凯娜有些怀念地想,在不该放松的地方走神。
“滚吧。”
路维亚的手垂下来,将剑甩在一旁,耳中仿佛能听见它痛苦的哀嚎。
“趁我还动不了手。”
他低望着地面杂乱无章的旧物,余光里的身影踉跄着离开,窗外传来破空之声;阴暗的环境色也遮掩不住眼眸中的金色。
只有克尔切利家族唯二的幸存者知道,世界的齿轮开始转动。
要变天了。
chapter.5 祝福
新历93年秋。
壹王手中的羽毛笔落下最后一个字,点上结号,也不署名。
静候羊皮纸上的黑墨干透,他将信纸对折,塞进信封里。黑色的信封边缘绘了暗纹,繁复又庄严,封前页左上角印着金色的壹国国徽,在灯光下摆动忽明忽暗。
印上正红火漆,低声交代几句,壹国的使臣吸了口气,又压抑着硬生生止住,行礼辞行。
他随意地摆摆手,桌前的油灯光线变得微弱了,却不曾熄灭;坐在床沿边,腿伸直,踝节相叠,双臂松垮地抱着,闭目。约莫一刻钟过去也毫无动静,壹王不耐地睁开眼,空静的环境中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本大爷没功夫和你耗……自己出来还是我揪你上刑台?”
“越来越暴躁了呢…我的小侄子。”黑影从房梁上跳下来,高跟鞋着地却不曾断裂;女人抬起头,扯出一弧与壹王七分相似的放肆的笑来。周身黑气扩散得异常的远,隐约还渗进了女人身里,或许内脏早已被腐蚀了干净。
壹王安静下来,只有发丝在夜风下几不可见地颤动;金色的眼瞳死死地盯着对方黑色的、蜿蜒着血丝的眼球,魔化得比任何生物都要彻底。
“不是让你永远不要出现在克尔切利族人的面前了吗…”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个一千四百零二岁的老怪物。”
“姑姑好伤心啊…小路维亚这么说。”凯娜仍然眯着眼笑,咬字却一字比一字重,“都是长生不死的家伙,不过是一个在王座上,一个在阴沟里苟且活着,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嘶!”
最后一字被猝不及防捎着烛光刺来的匕首割成两半,刀锋划过她倏地侧开露出的脸颊,黑色的血沿着皮肤流下,如浓硫酸般腐蚀着肌肤,淡淡的白雾弥漫在伤口附近。
“就凭你自愿用所有族人的生命来成就那样肮脏的血液。——很痛吧,自己的血侵蚀着自己的肉体。”他嗤笑一声,张指握住受吸引又飞回的匕首,将对方的手骨穿透钉在墙上;不顾压抑的痛呼,左手拔下挂在腰带上千载的素白细纹匕首,沿着指节轻轻划破皮肤,而后猛地发力剔下手骨——
凄厉的尖叫被阻挡在王殿之内,门外依旧沉静。
黑色的血液描绘出刀柄上的花,断骨落了一地,凯娜眼底升起的仇恨更深一分。她的声音还在颤抖:“…路维亚……总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
“下地狱吧。”壹王替她补完话语,右手抽出细长佩剑,抵在对方脖颈旁,“刚刚是用楚衍的刀砍的,算是替他认清你究竟有多糟糕吧;现在,该用自己的剑杀你了。”
凯娜沉默几秒,却突兀地笑了。
她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抹干了额上的汗珠,随后从腿上的匣袋中取出了什么。变了形的纸盒子色彩斑斓,红线围成的空心字体绘着“Happy Birthday”。
壹王变了脸色,喃喃:“事到如今你还……”
“路维亚,”她侧了侧头,微笑着将大动脉更贴进银剑尖端一些,“姑姑来迟了,生日快乐。”
血花迸溅。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