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直视我的内心,那儿伤痕累累,荆棘满地,你不会喜欢的。
0、
每个参与的人都记不得日期,但唯独记得那是个阴沉到喘不过气的雨天。雨水让柔软的草地变成得泥泞,每一脚下去都仿佛深陷沼泽。这是个连野兽也不愿出没的日子。
也就只有他们会在这种天气出来,收尸。
“就是这里吗?” 领头的哨兵克里斯安排队员在一处岩石旁停下 ,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两位向导。
“操你妈的克里斯!”金发的医师拉斐看见那目光直接冲上去开骂,“我的病人要是出了事你担得起吗!”
“我得对探索队负责。”高大的哨兵没理会他,径直望向拉斐身后一直垂着头的向导,纵使一路上他们的保护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但在激烈的雨势下那个向导还是湿了半边身子,原本棕红色的蓬松长发被洇成深棕,紧紧贴着苍白的皮肤,过大的防护服紧贴着他的身子,惹得那下面曲线毕露。原本这该是香艳的风光,但是队里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拎着武器等待命令。
他们脚下的地方,两星期前刚刚发生过一起惨案。
“……是。”一直低着头的向导终于抬起头,金绿异色瞳中目光涣散,一直抱在胸前的手臂微微颤抖着。
“所有人散开!两个一组进行搜寻!在确认杰森·米克拉什的死亡前保持三级戒备!”
拉斐夹在中间来回看着这两人,最后气不过一跺脚拉着梅尔钻到刚刚扎好的帐篷里避雨。
“我就不该同意那个傻逼的申请把你带出来。”拉斐一边给梅尔擦干头发一边骂骂咧咧。给梅尔换了湿透的衣服裹上毯子后他转身翻弄备用物资:“备用防护服我放哪了来着……”
在他动作的时候,另一位向导始终只是靠在椅子上,眼神虚无无光,仿佛灵魂早就飞到了某个地方。帐篷的帘子没被拉好,连同些许雨水一同飘进来的,还有哨兵的呼喊声:
“拉比·贝克,发现躯干部分,确定身亡。”
“阿梅利亚·范得勒,发现头部,确认身亡。”
“亚历克斯·冯·普莱明,发现残躯,确认身亡。”
……
棕发的向导呆呆地望着门口,嘴中终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呢喃:
“杰森……”
那几天里他经常梦见他们的约定。
“你才是死神,我最多就是那把镰刀。”两人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里,梅尔的脚担在杰森肚子上,“你看你下的死亡通知书就没错过。”
“我那是职业操守。”梅尔不由自主去碰脑袋上的绷带,被杰森一眼瞪回去,梅尔撇着嘴踢在杰森腿上。在伤口好之前他被杰森完全禁足在家,一天到晚来回游荡骨头都要软了。屋子里暖气烘得他懒洋洋的,脸颊上晕出两抹红色。
杰森巍然不动任由梅尔踢,壮硕的身子陷在沙发里跟座小山似的。
但是梦境总是同样的结尾:他成了一个局外人,看着自己躺在杰森身下,手握蛇骨杖,狠狠从左刺到右。哨兵吃痛挣扎,抓破了了他的左臂,两人的鲜血混在一起,浇了他满身。忽然他又回到了那副身体里,自己握着利刃,杰森扭曲的面庞就在眼前。
1、
所谓向导,意为引导者。我们是锚,是领航员,我们为哨兵们定位,引导他们避开危险和苦难,直至找到正确的方向。
那天之后,梅尔再也没像那个时候一样失控过,在狄纳戈面前他依然和以前一样和病人们微笑、打趣、板着脸教训不听话的病人,让狄纳戈都要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梅尔,温柔、得体、永远波澜不惊,偶尔带一点暴躁。
但是那天的记忆让他意识到梅尔或许不像表面上那样美好,他只是把一些东西隐藏起来而已。梅尔是个很巧妙的表演者,他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表演的天衣无缝,但就是能恰到好处地藏起所有他想藏起的,狄纳戈只能偶尔窥见水面下的一点影子。
直觉告诉他那部分并不是什么美好甚至是平常的存在。
因此他没法确定梅尔是不是和他一样被噩梦侵蚀。
不久之前,从灵视之城传来了大规模献祭的消息,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全面席卷的噩梦。每一次入眠伴随而来的都是夜半惊醒时强烈的恐惧。梦境中的记忆消退得快,唯独那股恐惧幽灵般如影随形。每每狄纳戈从梦中惊醒,总是能看见梅尔那端黯淡的橘色灯光。
灯光下那人蜷腿坐在床上缩成一小团,长发散下来看不清面容。
但是白日里的任务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减少。
这段时间以来推进任务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快。一段时间之后怪物的数量终于开始减少,那种奇怪的抓痕也再也没被看见过,仿佛那个怪物已经离开,或是已经死去 。死伤依然在出现,但是比起前一段时间的兽潮,他们已经很知足了。
狄纳戈所在的小队终于有了任务推进,每一天探索队都在往城市中心接近,忙得他连小崽儿也来不及照顾。只好暂时把小崽儿扔在房间。
某天他回来,看见梅尔抱着小崽儿在揉,一边的手机里还放着某首不知名的曲子。
“这个是?”
“旧世界的曲子,据说有助眠的功效。”见有人来,梅尔伸手调小了音量,“但是我听了没什么效果。”
“梅尔医生喜欢旧世界的东西?”
“是啊。”梅尔挠着小崽儿的肚皮,“杰森喜欢,也就顺便把我带坏了。”
“杰森是……”
梅尔突然愣住了,抚着小崽儿的手停在皮毛里,在小崽儿叫了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杰森·米克拉什,他是我以前的哨兵。”
狄纳戈意识到梅尔是在说自己的伴侣,猩红寡妇那时的记忆又窜上来,那股悲伤和绝望显然不是什么适合谈论的话题。
“这几天有看见新的小动物吗?”手机里女声正唱到高潮,歌声犹如飞鸟划过天空。窗外残阳如血,巨大的眼睛凝视着众生。
“没有……”除非殉道者也能算小动物。狄纳戈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伤口。梅尔瞟了一眼过来,没有说话,就像狄纳戈也没指出他眼底下浓重的黑眼圈。
“如果这几天觉得不对,就告诉我。”梅尔按停了音乐,坐到他对面。夕阳血色的光投进来,打在他的身子上,棕红的发梢在阳光变成一种耀眼的透明,异色瞳下狄纳戈被他看的脸一红,不由自主转过头去,只能希望这个时候夕阳的光能够帮他掩饰掉自己的羞怯。
“啊啊会的,一定会说的。”
“我是认真的。”梅尔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留意你自己,也要留意你身边的人。”
2、
方舟的清扫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这段时间危险的野兽都被大致清了个干净,有时他们在外面一整天也见不到一只,于是噩梦带来的压力总算是减小了一些,有些向导也开始被派遣随队任务。
这天狄纳戈的队伍被派往了西南方向进行搜查,随队的是一个年轻的医生,看起来甚至比狄纳戈还要小一点。像只兴奋的幼犬那样跟着他们。
外界的压力小了,谁都没想到灾难会来自内部。
异变就在这时出现。
狄纳戈只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队长撞到一边。
烟尘散去,只见队里的一位哨兵,一横刀劈在他们的随队向导脖子上。那位向导显然是缺乏战斗经验,眼神还愣愣地看向狄纳戈他们的方向,但是这种情况下再多的经验也没有用,哨兵一个用力,就见向导的头颅咕噜一声滚落到地,身子也当即软倒。
“你做什么!”队里另一个队员险些要冲上去,碍于他手里的重剑不敢动作。
哨兵拖着重剑,低着头嘿嘿冷笑:“杀个间谍而已,别那么在意嘛。”
“那是我们的医生!你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你不如问问上面发的什么疯。”哨兵拖着重剑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嘴角扭曲,瞳孔缩到最小,直勾勾地盯着狄纳戈的方向。
狄纳戈被他盯得发毛,情不自禁地转过头,但是下一秒哨兵的话语就像利刃一样劈在他心上。
“你都不知道吗,两年前,你身边的那个向导,杀死了他的伴侣。”
“别想相信向导,他们都是怪物,只要你起了异心,你就完了。”疯癫的哨兵眼睛里流出血来,“我们都逃不掉,他们才是刽子手。”
“都会死,我们都会死,哈,哈。”
狄纳戈和几个年轻哨兵被前辈们拦在身后,但是发疯哨兵的话依然刺进了他的心里。噩梦中熟悉的恐惧感突然又袭上心头,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精神有多脆弱。
他已经想不起来上次喝血是什么时候了。
4、
狄纳戈只觉得头疼欲裂,眼睛好不容易睁开了一点还眼前一阵阵发黑。
“醒了?”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眼前,狄纳戈勉强能认出是梅尔,他张张嘴却只带出一阵咳嗽。
“慢点,来。”一根吸管递到他嘴边,闻到水的清香他本能地叼住。甘甜的水流暂时缓解了他嗓子里的不适。狄纳戈低着头喘息了一会,这才抬头看向梅尔,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平日里他见到的梅尔不论是制服还是私服,都一定是穿得整整齐齐,即使是褶皱都带着优雅的走向,而不是现在,他仅仅只是披了一件外袍,里面上半身什么都没穿,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绷带纱布和淤青,层层叠叠裹在里面陈年的伤疤上。
“怎么了?”梅尔顺着狄纳戈的目光看下去,“别在意,习惯就好。”收完了水杯他伸手去试探狄纳戈额头的温度。略显冰凉的手掌伸过来时狄纳戈瑟缩了一下。向导的掌心略显粗糙,还带着常年使用长鞭留下的老茧。
“看来烧是退掉了。”梅尔把外袍前襟扯到一起,准备把东西端走,“别的等你好起来再谈吧,先休息。”
“等一下!”狄纳戈猛然抓住梅尔的衣角,如果他没记错,在他昏过去之前梅尔身上没有这些伤口。
梅尔一下子没站住,外袍滑落下来,连带着背上的伤口也露出来。有些地方伤口浅就只是做了消毒,狄纳戈看清楚了,那的确是某种咬痕。
“这个伤啊。”梅尔歪歪脑袋,没系好的发丝顺势滑下来,泄露出一丝廉价香波的香气:“你咬的。”
狄纳戈这下真的要找个洞钻进去了。
梅尔拽上外袍,替他掖好被角,一脸淡然:“别在意,我见过比你还疯的。”
柔软温暖的织物裹着身体的触觉让他放松下来,这一刻他开始情不自禁回忆昏迷前的事情。但是想到那个哨兵发疯的样子,冷汗又冒了出来。
“梅尔医生……”
“喊我梅尔。”梅尔侧身坐在他的床边,身上沐浴露的香气混合着消毒水和药膏的气息一同飘散开,“怎么了?”
“亨利……我是说那个哨兵,他怎么样了。”
“打了镇静剂,也喂了一点圣餐,但是他的情况有些严重,加急送回去了。”
“呜……”狄纳戈缩在被子里,但是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这一刻他才把献祭和叛变的事情联系起来。向导永远忠诚于亚当,但是出现叛徒时,他们真的会变成刽子手吗。
突然他感觉到耳边一热,温热的呼吸就这么吹在耳朵上。惊得狄纳戈猛一转头,鼻尖几乎要擦上梅尔的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梅尔俯下了身,几乎就是贴在狄纳戈身上。
“你要是还有想问的就直接说。”梅尔一脸平静,但是眼中明显已经泛起得逞后的笑意。
狄纳戈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尤其是这么做的还是你喜欢的人,当场脸就红炸了,脸直接就埋进被子支支吾吾不知道要说什么。
“不说我就走了。”尾音甚至故意拖长上扬,像骄傲的小动物扬起尾巴一样。
“梅尔医生……也会去杀死哨兵吗?”话一出他突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梅尔只是别过头去,狄纳戈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紧抿着的嘴角上能看出他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
“我的错,我没留意到你竟然被噩梦侵蚀到这个地步了。”
“嗯?”
“我是可以给你构建精神屏障,但是需要你允许。”
狄纳戈不解,这种事情需要说吗。
梅尔看着他那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叹了口气,直接牵起狄纳戈的手,放到脸颊边。
“别激动。”
狄纳戈还没来得及思考梅尔说的别激动是什么意思,就看见眼前风景变换,眼前金光闪烁,无数金色的丝线围绕着他。
“这是你的思维。”梅尔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这声音在那些金色的丝线中激起一阵阵涟漪,那些丝线以一种规律和谐的方式律动着。
“仔细看你右面,外围的地方。”
狄纳戈努力地转动视野,在右方的外围,他看见那一部分丝线正在腐化成垂死的暗红色然后脱落,继而又有新的丝线补上去。
接着他看见外面那些虚空的地方,慢慢伸出许多银色丝线缠绕而成的触手。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触手们绕上那些腐烂的丝线,那些腐烂的部分逐渐转移到了银色的触手上,瞬间他感觉身体一轻。
接触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有更多的东西传递了过来。欣喜、悲伤、愤怒……一股洪流连同一个意识,一同包裹住了他的意识。
突然他看见更多的银色丝线散开,层层叠叠绕着他旋转,逐渐织出一块墙壁。在那些丝线的间隙里,他终于看见了它们的来源。
——一个更小的,银色的光球,被丝线凌乱地缠绕着,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斑点。
在此醒来他眼前是房间的天花板,暖黄色的灯光填满了房间。全身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轻松和慵懒,仿佛噩梦带来的困扰被一扫而空。怀里也是暖洋洋的,还有浅浅的呼吸声。他侧头望过去,就见梅尔睡在他身边,呼吸轻浅,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
“梅尔医生?梅尔医生!”狄纳戈慌忙去摇晃梅尔的肩膀。
在他的动作下梅尔才慢慢转醒,一脸疲惫地揉着眼,仿佛连续三天没合眼:“……狄纳戈?”
“你还好吗?”
“没事,就是好久没这么做过了,很累。”梅尔的声音低得气若游丝,脑袋不住往被褥里缩,“我睡一会。”
狄纳戈僵在那里,怀里还抱着沉沉睡着的梅尔,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原本该一同睡去的脑子现在一片清茫,甚至不断放着烟花。
这种时刻突然想起的震动声简直就像惊雷一般,吓得他一个机灵,慌忙伸手去按,结果慌乱中挂机按成了接通,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对方的声音清脆好听:“你好?”
他尽可能把声音压小:“你好,请问你是?”
“梅尔在你那边吗?”
“啊他刚睡着。”
“好的,那等会你和他说一下,让他和我联系一下给他测评。”
“测评?”狄纳戈小心瞟了一眼怀里的人,发现并没有转醒的迹象。
“心理测评,我是他的心理治疗师,拉斐。”
“狄纳戈,狄纳戈·爱尔铎林。”
对方貌似在笑:“梅尔和我说过你,他挺喜欢你的。”
“拉斐医生,那个,我想知道……当年那场悲剧的导火索到底是什么?”
电话里停顿了一下,明显在回忆某些事:“按照医患协议我只能告诉你公开记录里的部分。报告里是探索队被困荒野时间太长,再加上用血不当导致了队长杰森发疯杀死了全队。”拉斐在另一头拿起了卷宗。
“按照报告所说,袭击他们的生物有人类的智慧。”翻动纸张的声音传来,“但是并没有细说,报告里他只提到了那个怪物很恐怖。”
“就像一个被改造的人。”
6、
“就像一个被改造的人。”
狄纳戈揣摩着这句话,想到自己背包里的那半截脊柱。
那是他们在外搜寻时从废墟里捡到的。方舟的废墟里不乏各类尸骸,如果是完全白骨化的倒是很好办,然而要是烂了一半的那种,还得通知专门的清理队来收拾。狄纳戈的研究方向不在此处,因而他一般遇到了这种都是直接挖出来和其他垃圾送去清理。
从表面上说那具尸骨和普通的人类骸骨一样,至少他挖出那个头骨时看起来是这样。
然而当他继续往下清理时,却发现了不对。骸骨的其他部分都是人类的特征没错,唯独那段脊椎,不光被拉长了不说,甚至上面生满了尖锐的骨刺,显得整个尸骨就像什么四脚着地的野兽那样。狄纳戈再傻也能看出问题,然而背包里空间有限,他只能匆匆取下那半截脊柱带走。
然后他们队里就出事了,这半截脊柱在他包里一直放到现在。
脑子里链接另一端平静而温暖,带着一种饱足的快乐安静蛰伏着。那是梅尔现在的状态,睡梦中不易屏蔽,一丝情感就这么泄露了出来。
也许是他想多了,但是他总觉得他还得再回去一次。
链接的感觉就像是在和另一个人24小时打电话。
狄纳戈终于体会到了梅尔说的“需要你允许”是什么意思了。这是他今天第三次感觉到梅尔那端怒气冲冲地炸裂开来,回过头就看见梅尔在医疗点扛着重剑微笑着威胁不听话的哨兵,往往这个时候他笑得多温柔心里的怒火就有多大。
大部分时间梅尔的那一端都是平和的,偶尔见到狄纳戈和小崽儿的时候会变得活跃起来,泛出温暖的黄色。自从精神屏障建立起来后狄纳戈的噩梦的确是好了一些,有时他按照梅尔教的潜进自己的心灵,看见的是外面铺天盖地的银色丝线,安静地绕着自己旋转,被自己触碰到的部分会泛出明亮的白色。
这天梅尔抽了个空闲回到居所,给拉斐回电话。
“状态比我预料中的好。”拉斐在那边计算完数字后给梅尔回应。
“也许是因为现在我得给一个哨兵当锚。”这是向导们的内部说法,暗示自己目前给某个或是几个哨兵建立了精神屏障。
“因为有了牵挂所以有了动力吗。”
“算是吧。”
“其实有一句话,碍于你以前的状态我一直不敢说。”
“什么?”
“是时候找个人重新开始了。”
窗外的云彩堆积起来,遮住了阳光。狄纳戈只看见梅尔的手攥着衣服下摆,收紧又松开,来来回回好几次,就在狄纳戈就要忍不住想过去时,梅尔终于说话了。
“我会考虑的。”
撤退的消息就像兽潮一样来的突然。狄纳戈听着长官公布消息,一队里只有他笑不出来。
看来只能他自己去了啊……狄纳戈叹气,看着包里的半截脊柱。
那边梅尔刚刚从外面回来准备收拾行李,瞅见狄纳戈这个样子:“要回去了,不开心吗?”
“梅尔医生,我……想留下来一段时间。”
梅尔收拾中的手一顿,突然就摸上了自己腰间的蛇头骨。狄纳戈看见了他这个动作,但也无力阻止。
“你要是死了我可没力气给你收尸。”梅尔倚在门框上冷笑,一只手摸在腰间的蛇头骨上,金绿色的眼中闪出猎人盯着猎物的眼神。狄纳戈知道只要一秒那条长鞭就会全部展开,加上梅尔的身手在这种小空间内他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
“我知道……”狄纳戈握紧了手里的包裹,变异骨架隔着布料刺着他的手心,“只是我想去确认一件事。”
梅尔的手已经按在蛇牙上了:“比你命还重要的事?”
只要他一用力,血液注入蛇头骨,届时狄纳戈的天琴座也拦不住那根鞭子了。
“给我一个你不要命的理由。”梅尔倚在沙发里,眼神是狄纳戈从没见过的阴沉。那感觉大概就是平常一直在你身边转悠的乖猫咪,突然有一天当着你的面咬死了一只鸟。
狄纳戈突然觉得嗓子被卡住了,他要怎么回答。
“我,我喜欢,喜欢你……”
“大声点。”
“我喜欢你,梅尔医生!”
突然爆发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连同狄纳戈的心情也一起回荡。三秒过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羞得根本不敢直视梅尔的眼睛,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我知道。”
狄纳戈抬头,撞进那双金绿异色瞳中。温顺的猫儿又回来了,眼睛璀璨如同宝石。
“回去之后我就答应你。”
7、
“这几天我们就要撤出这里,半个月后上面会亲自把这里肃清。”梅尔和一群医生收拾着医疗点的物资,把它们全部送上车,等着第二天全部运回去。
“嗯,是啊……”狄纳戈倚着一块石头,望着梅尔的身影出神。
梅尔留意到了他的情绪低落,放完手上的药品箱就转身过来,蹲下来和狄纳戈平视。
“过几天就回去了,开心点。”
“嗯。”狄纳戈想着那个约定,愣愣地冲他一笑。
“好了,我先回去……”梅尔正准备起身,忽然看见狄纳戈身后的瓦砾中有个巨大的黑影,猛地扑过来……
后面的事情他记不得了,只记得回过神来自己正坐在房间里,手臂上绕着绷带,狄纳戈就坐在他身边,和小崽儿一起担忧地望着他。
在那段时间里,他的意识似乎脱离了身体,飞到了某个遥远的时空中,飞到了那些他很熟悉又不敢面对的地方。
“杰森……”他喃喃出声,突然又意识到了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梅尔看向手臂上的绷带,突然觉得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收尸的日子。那是个令人绝望的雨季,雨水泥土和血液混合在一起。
“队长说已经在派人手搜寻那个……人了。”狄纳戈顿了一下,看着梅尔的神色小心揣摩着措辞。
梅尔只觉得头疼,胸口的地方堵得慌。
“梅尔医生?”
“明天,你先和探索队回去吧。”
“等一下!梅尔医生你呢!”
“我得去把这事解决。”狄纳戈只觉得精神深处的链接突突地疼,他条件反射想去揉,被梅尔抢先一步,伸出手去揉着。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我护不了你。”梅尔少有地斩钉截铁,兽瞳里瞳孔收缩成一条线,“乖,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回去之后……”狄纳戈嗫嚅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不下去了。
梅尔摩挲着身边人的脑袋,手指一点一点滑下,发梢,耳垂,脸颊,他伸手捧着狄纳戈的脸颊,好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听话,我会回去的。”
“回去就在一起,好吗?”
8、
虽然梅尔嘴上说了让狄纳戈别担心,但是狄纳戈始终放心不下。链接的另一头被梅尔完全屏蔽了,他感受不到任何的动静。思及梅尔的浅眠和少眠,狄纳戈总是害怕梅尔会在他醒来之前消失。结果就是他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到了半夜,而梅尔背对着他睡在自己的床上,呼吸早就平缓了下去。
狄纳戈再有意识时天色都已经泛白了,他正有点庆幸醒来的还算早,回过头就发现梅尔床上已经空掉了。唯一还能庆幸的是,链接的另一端终于有了动静,心口隐隐作痛的感觉让他不由得开始庆幸至少不是无迹可寻。
至少距离完全撤出还有几天,狄纳戈背着武器,跟着链接的指引独自出了门。
这方向和他们之前想的完全相反,一路冲着方舟的边界走,一直把他引导到了郊外的一片田野上。旧世界时这里是一片工厂,眼下人走楼空,巨大的金属建筑在风雨侵蚀下锈迹斑斑,满是裂痕。
这一路上都很安静,没有怪物,没有野兽,按理说近郊的地方野兽从来都不会少。但是一联想到那个疯癫的哨兵就在这里杀死了那么多野兽,狄纳戈还是觉得背后一片凉。
链接最后在一处废弃厂房外找到了目标,狄纳戈只觉得胸口突突地疼,但是还能忍受。为了防止和那个哨兵打照面,他小心翼翼往里面看去。
厂房早就空掉了,取代了旧时代的流水机器的,是一座巨大的尸山,有人类也有野兽,血腥味冲天而起,狄纳戈才发现自己的靴子已经被血水浸透了。然而在尸山顶上,他看见了他要找的人。
梅尔独自坐在怪物尸山上,防护服的领子被解开,露出纤长的脖颈。他盘起了头发,棕红色的蓬松长发被盘成了优雅的发髻,倒是给他平添了几分女性的脆弱和优雅。
在狄纳戈一踏足这个房间时他就被梅尔发现了,确切说是在他靠近厂房时,梅尔的感应距离在三十米,察觉到狄纳戈的时候他就匆忙屏蔽了链接,然而就是这一下让狄纳戈确定了梅尔的位置。梅尔冲他投来慌张的目光,匆匆过来把他关进角落的柜子里,还不忘用怪物血抹了他一身。
“别出来,会没事的。”
“交给我就好。”
梅尔把他揽进怀里,浑身都在抖。
确定了狄纳戈安然无恙后,他独自回到尸山顶端。狄纳戈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梅尔握紧了手中的枪。
就在这个档口,厂房的门口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壮硕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拉下一条巨大的影子了。狄纳戈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袭击伦纳德医生的发疯哨兵。
他远比想象中要高大,两米高,一身壮硕的肌肉,躬着身,两年未打理的头发变得长又蓬乱,纠结在一起。进来时他浑身都散发着隐隐的白气,连衣服都是透湿的。血顺着他的手臂滴下,但是从他的姿势看起来那应该不是他的血。狄纳戈敏锐的嗅觉闻到了他身上冲天的血腥味。
尸山上,梅尔抬起枪。
“我就知道是你。”
“外面那些怪物也是你干的对吧?”
“你从来就不会让别人接近我。”
“过来,杰森。”梅尔莞尔一笑,狄纳戈却觉得胸口的疼痛快要撕裂他。
怪物发出兴奋的呼呼声,狄纳戈看见他脖子上的刺穿伤。想来应该是梅尔当时刺穿了他的声带,才让他发不出声音。在他眼前,怪物就像走失多年又找到了主人的大狗一样,作势就要扑向梅尔。
梅尔却在此时突然开枪,怪物的右肩应声爆出一股血花。怪物吃痛蜷起身子,目光依然没有离开梅尔,喉咙间发出类似犬类悲鸣的呜呜声。他在疑惑,狄纳戈猛然发觉,他在疑惑为什么自己的爱人会伤害自己。
“过来,杰森。”梅尔的嘴角连角度都没有变化,“你认不出我了?我是梅尔啊。”
怪物,确切说是杰森,顾不得肩膀上的剧痛,听到这个声音又是兴奋地要冲上尸山,却在快要碰到梅尔的时候再一次跌落,狄纳戈没错过他左肩上爆开的血花。
枪响,左肩,右腿,左腿……四肢扭曲的怪物倒在地上,鲜血在他身下滴落,他却依然挣扎着爬向尸山顶端,试图去拥抱他的伴侣。而狄纳戈只能蜷缩在小柜子里,因为心口剧烈的疼痛不断挣扎。
“我是造了什么孽,
天天加班急救,
安抚暴走哨兵,
不能睡觉就算了,
现在前男友的烂摊子也要我来收拾,
早知道两年前我就该一鞭子抽死你再走。”
不……狄纳戈挣扎着爬起来,却正好听到梅尔最后一句话。
“再见,杰森。”随着枪声袭来的是最剧烈的一波疼痛,狄纳戈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9、
等他醒来时,只觉得身体上下颠簸着,似乎是被什么人背在背上。鼻尖的血腥气依然挥之不去,他下意识摇摇头,惊到了身下的人。
“醒了?”他被梅尔背在背上,身子底下的人走的有些吃力,连带着他也是摇摇晃晃的。
后面的路上梅尔一路无话。回到了居所清洗完之后也只是一眼不发地擦着头发。精神紧绷之后带来的是极度的疲倦,然而真正躺下去的时候头脑却是乱糟糟地清醒。睡到床上时狄纳戈厚着脸皮和梅尔挤在一起,也被梅尔默许了。
梅尔蜷缩在他身边,深棕色的头发以一种悲凉凄惨的弧度贴着他的脸颊。链接的另一端是令狄纳戈心悸的一片死寂,比起撕心裂肺的痛,反倒是这种感觉更让他绝望。
“梅尔医生。”
“梅尔医生……”
他身边的小崽子强打着精神,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知道我可能不如前辈那样成熟,也不如他那样强壮……”
“哪怕看过我那副样子?”黑暗中梅尔背对着他,声音似乎从远处传来。
狄纳戈激动地直点头,脸颊蹭在布料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被子里悄悄伸出手,试图去拥抱梅尔。
黑暗中似乎有人幽幽地叹了口气,随机他察觉到有什么悄悄绕上了自己的手指,手指纤细掌心粗糙,然后收拢,弯成十指相扣的样子。
“叫我梅尔。”视线看不见的地方有个身子贴上来,“睡觉,剩下的明天再说。”
10、
射杀杰森后他从尸山上走下,低头静静打量他曾经深爱过的伴侣。他跪下去,把杰森的脑袋放在大腿上。过去杰森喜欢这样,闲暇时他会枕在梅尔的腿上休息。现在他闭着眼,仿佛两人还和当年在宿舍里一样。
梅尔俯下身去,拨开那些虬结成块的头发,凝视杰森这幅样子,疯狂和污垢也掩盖不了他原先英俊的样子。就和当年他们相遇时一样,年轻的未分化的学员和正值盛年的教官,还是梅尔追的杰森。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连爱情都带着血气。
荒原上,哭泣的向导握住手里的蛇骨杖,悲伤干扰了他的思维,他刺偏了要害。
方舟里,他握住枪,终于没再打偏。
最后一次再见这个人,梅尔深深俯下身去,在那双已经冰冷的唇上悄然一吻,片刻前这双唇还在喊他的名字,一张一合,那形状梅尔再熟悉不过。哪怕已经没了记忆,却依然记得心上人。
旋即他起身,找出自己事先藏好的汽油和火柴。
厂房在烈火中塌陷下去时,他已经背着狄纳戈走出很远。
“你也许该找一个人重新开始,沉湎于过去总不是办法。”
“我考虑一下。”
他看着狄纳戈,总像在看很久以前的自己。
他和杰森不是一类人,杰森是意气风发的狼王,而狄纳戈还是头幼狼,连掩饰都不会,心里的喜欢喊的都要破天,生怕他听不见,又生怕他听见。不会控制力道,还想要傻乎乎地去安慰别人。
但是狼崽终归会长大,他有的是时间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