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过去的梦境
莉莉·索利达斯的指尖滑过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还算年幼的翼族其实没有读书的耐心,她只是单纯喜欢这种声音,通常来说诺言会用责怪而锋利的眼神剜她,但现在对方忙于别的事情。医生和他一起占据了内屋距离最远的两个角落,连线的中间是那个灰发的孩子。从医生半张着灰色羽翼的缝隙中莉莉能看到小个子的半张脸,但她并不好奇——或者说,并没有把好奇表露出来。 内屋的门没有关上,这意味着他们认为没有什么值得保密的、或是真正值得保密的东西不会经人之口吐出。
她能听到医生一如既往不发一言,不过按照经验来说,医生只是以防万一的存在。牛油蜡烛滋滋地燃烧,倾斜着躺倒在桌角,而里面的添加物散发着股微妙的气味,仿若药草燃烧产生的烟雾在此时此刻让人喉咙里有些发堵。
斯林特尔的喉咙也有些发堵。这感觉像是吃了不相宜的毒果子,一口气抽到一半便不上不下地卡住,堵得人心脏猛烈地抽搐。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好低头注视着微微摇晃的汤药表面。诺言看上去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而房间里的另一位女性看上去相当吓人:单从外表看来,她与诺言应该有着无可辩驳的血缘关系,却比她的胞兄五官更加锋利,凛凛的目光像是刀子一样在斯林特尔的心间留下些许寒意。这两个人或许是装错了躯壳。
“喝吧。”
她顺从了。抛下那不知道还能否称为家乡的地方,抛下了熟悉的泥土、小径和矮屋,转而投奔只有数面之缘的人,在现在满身伤病和感染的情况下,她除了顺从之外还能做什么。
汤药并没有想象中的酸苦,而是一种清淡冰凉的气味,与它本身的温度格格不入。斯林特尔转头看向诺言,而对方只是在她的注视下故意慢慢移开了视线,若有所思却其实什么都没在看地望着另一边。她读懂了这种动作,将目光收拢回空空如也的木碗中——然后,碗中所盛的一汪黑暗冲着她眨了眨眼睛。
女孩儿抽了口凉气抬起眼,但这间屋子里没有能够安放她惊惶目光的地方。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离开,门并没有掩上,但从外面透进来的烛光逐渐衰退,她甚至听见了一声轻柔的动静,就像是蜡烛从桌上跌落。不知从何而来的困倦压住了她的双肩,也许是药物发挥了作用,也许是突如其来的安宁遮盖住了她的头颅,斯林特尔来不及思考,就睡着了。
她曾经听说过一个仪式,用于卜问未来。人们在某个天地消隐而精怪丛生的时刻在户外行走,以期获得关于未来的只言片语。
斯林特尔做了很长的梦,然后戛然而止。无边无际的海洋、沙漠、雪原,有什么存在同样无边无际地爬满了整个世界,颤抖着将整个世界串联在一起,就像一柄热刀子滑入黄油。女孩儿觉得又冷又疲倦不堪,不像是在柔软温暖的床铺上休息,而更像是几年前的冬夜,她被追打着钻进了没有收割的芦苇中,衣物短得无论如何都无法遮住脚踝。她想着自己或许今晚就要死在这个地方,或者更糟:因为寒冷失去手指或者半个脚掌。
她并没有回到那片冬日的荒原,而是去了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地方。斯林特尔四下观望,四周像是多琢面的棱镜折射着冰雪和某种黑色的阴影,看不出具体的形态。 从镜面的倒影之中逐渐靠近的时候她才认出来——因为看上去如此不同。另一个她自己在支离破碎的结晶中行走,面上罩着白色的冰雪,黑色的羽毛从她的双袖中满溢而出,在地面上拖曳,扫起细碎的雪粉。
蓝色、紫色和青绿色的光铺天盖地的覆盖过来,就像结晶之中升起的一轮黑日,越过自己凭空年长几分的身躯倾泻过来。那个身影孑然向前,灰黑色毛尖的皮毛斗篷翻滚,在那个瞬间斯林特尔明白了。
这就是结局,这就是终结。 这就是她的末路。
她的喉咙哽住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里有东西——准确的说,是温暖的人的触感。她不记得左右会是谁,她记忆里从来没有人这样牵过她的手。干燥、稳定,温暖又有力,紧握着不放,即便她没有来得及回握,也未曾松手。他们的身高都略高些,手指骨节分明,大概都是男性,但却能感觉出来不止两人的气息与她并肩而行。
斯林特尔用力回握。她牵着——或许是他们牵着她向前奔跑,追赶着在支离破碎中前行的另一个自己。他们再次穿过梦境,摇晃的甲板,柔软下陷的滚烫砂砾,锋利的冰雪与坚实的道路,他们之间的手紧紧握着,无法被逆行而来的人群冲开。
女孩儿觉得自己就要赶上了。离着结局、离着终结越来越近,德莫拉所没有的寒冷冰雪扑打在她的脸上,但是滚烫的温度从双手传来,沿着骨骼攀附在脊背上,就像是一条温暖的龙。她步履轻快,忽然觉得自己有了方向。他们原本逆着人群或是风沙前进,现在已经完全是暴烈的风雪,刀子似的割着人脸。
或许她这辈子从未如此坚定,温暖,心中饱胀着酸涩和涌动的热流。
近了。
脚步加快。
风雪更甚。
但是撕裂的疼痛从她心口泛起,就如同在奔袭的道路上撞上了一支荆棘。女孩儿停了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前无故蔓延的血色。在这一瞬间她才察觉到双手空空,残留的温度被风雪迅速夺走,前路重新被白色覆盖。所有的东西飞快地模糊、远去,陷入一片漆黑,快得就像是天黑。
她吐出一口滚烫的东西,几秒之后斯林特尔才意识到自己依然坐在床上,手中捧着碗,碗中有一汪浓腥的黑暗,正摇晃着看她。
“如果你想打破命运,就开口说出你之前梦见的东西。”诺言说。
斯林特尔手掌中残留的温暖正在飞速流逝。但她仍然清楚地记得,曾经被紧紧握持住的感觉。温暖和坚定渐渐从她的心中退却了,从那个伤口中流泻出去,仅剩下的只有恐惧、黑暗和寒冷。她抬起头,透过泪水注视诺言和他的胞妹。翼族们面色冷淡,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极其不真切。
即便会迎来那样的结局,她也想再一次握住那些手。再一次与他们一起奔行在命运的道路上,然后目送他们离开——
“我知道了。”诺言回答。这种眼神他很熟悉,知道又要在花园的尽头添上一座墓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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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于未来的梦境
光亮感给了莉莉·索利达斯一种恶心的感觉。这很奇怪,通常来说光明不会带来这种感觉,就像是触手沿着血管深入体内,紧紧捏着心脏直至它疲惫不堪地停止跳动。女孩儿现在感觉很疲惫,从她确定了那一点之后就有些心不在焉。
从很久以前,她就一直在训练自己辨别不理性的东西。她的大脑会阻止自己形成不够可靠的补完,无论是声音、图像还是气味。所以她能清晰地甄别梦境,并且借此让自己醒来。很遗憾现在就处于一种尴尬的情况:她开始意识到这是个梦,却无法抽身离开,所以当女孩儿理智回笼的时候,就已经在茶桌边就坐。
翼族惫怠地垂着手。她没有遵从礼节,就差把脚翘在桌上了。 同行者显然无暇注意到她态度的变化,因为坐在长桌对侧的女性其实相当抓人眼球:面具,不消细看就能从嘴唇和下颌看出的端正容颜,胸针、吊坠和手环。莉莉觉得眼球后面一阵灼痛:她已经走得太远了。
茶会间萦绕着一种与梦境并不相符的理智气氛,这种冲突感让她头脑发胀。或许之后再找人打听发生了什么——莉莉的眼神扫过了尼格勒。要寻找一个之前就认识的人,恐怕比现在让女孩儿驱动理智要更简单些。疼痛贯穿了她的大脑,她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问,即便知道自己身边嗡嗡作响的都是重要的情报,她也已经打不起精神去听去想。
莉莉·索利达斯可能是第一次在梦里做梦。梦里都是色彩鲜艳的光斑,互相倾轧着吞噬着,融合成一个光华暗淡的巨大空泡,像是一具不断膨胀的死尸,遍布整个烂漫星空。她踡縮在一个狭小的果壳内,冷冷地注视着外面,然后感觉到冰冷如同刀锋一般的东西压上了她的脊背,剖开 ,把她内里灼热而黑暗的东西展露在外。
女孩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她觉得自己一直在紧紧盯着那个自称夏绿书的精灵,对方也以一种并不应该存在于梦境中的锋利眼神紧盯着自己。耳内都是同伴交谈、询问的模糊声音,莉莉却觉得夏绿书的嘴唇并未开合翕动,只是露着一种几乎可称悲悯的笑意。这让她芒刺在背,就像是遗忘了重要的事情。
梦境向来是潜意识的显现,也是诘问自身需求的重要途径。梦境总是在满足自身欲求和剥夺它们之间摇摆。而此刻莉莉仿佛并未存在于夏绿书的梦境,而是依旧存在于自己的梦境之中,周围显露出一种烟气蒸腾的扭曲幻像,茶会中的人们就像坐在烈火之中,四周并不坚实的现实正在熊熊燃烧,发出某种恶臭。
“孤独。”夏绿书说。
莉莉·索利达斯愕然。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并不相信夏绿书会对她吐出这个词句。
“孤独。”
这个词语发出轰然巨响,就像是很久以前,某个钟楼上巨大的钟被敲响时候所发出的那种,令内脏震颤的声音。这个词语没有离开夏绿书的嘴唇,也没有进入莉莉·索利达斯的耳朵,只是从以太中回荡而来,回荡出令人疯狂的絮语。
周围的一切扭曲成斑斓的色彩,像是蒙版上所洇出的肮脏东西。翼族、巡林客、莉莉·索利达斯咬了咬嘴唇,她想要反驳。
“我并不孤独。”女孩儿很平静。她甚至有闲暇略微眨眼,缓解了些许压力。“况且,我已经——”
只此五个字,就如同数柄锋利烧红的刀刃插入她的内脏,按照不同的方向切割搅动。巨大的痛苦让女孩儿想要呕吐,像是有什么比自己更庞大的东西亟待从口中吐出。她没有拱起脊背弯下腰尽力缓解痛苦,她甚至没有露出其他表情。莉莉·索利萨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即便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人听到这个问题。
说出真相会让她极度痛苦。越是情真意切地相信为真实的东西,就会像炭火般灼烧她的口腔。但有些事情,痛苦的惩罚也不能阻止她说出自己所坚信的东西。唯独这件事她不想撒谎,一次也不行。
“我已经没有任何——在乎的人了。”
她倒抽了口气。
这是惩罚、是诅咒,是必须承担的东西,无法通过谎言逃避。
随后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她依然能感觉到口中弥漫着淡淡的、烧焦了的血味。
“如果你想打破命运,就开口说出你之前梦见的东西。”诺言说。
莉莉·索利达斯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里面空空茫茫,只有一片黑暗,被她丢在了一旁。女孩儿整理好表情,抬头看着年长的翼族。
我好像走错了梦境。她用手语说道。
草……我草、草啊……我捂住心口,斯林,斯林啊……呜呜呜呜我甚至想去把她刨出来但我不可以,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哭得好大声,莉莉也,莉莉啊……好疼,太疼了,我只剩下哭了……呜呜呜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