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过去的梦境
莉莉·索利达斯的指尖滑过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还算年幼的翼族其实没有读书的耐心,她只是单纯喜欢这种声音,通常来说诺言会用责怪而锋利的眼神剜她,但现在对方忙于别的事情。医生和他一起占据了内屋距离最远的两个角落,连线的中间是那个灰发的孩子。从医生半张着灰色羽翼的缝隙中莉莉能看到小个子的半张脸,但她并不好奇——或者说,并没有把好奇表露出来。 内屋的门没有关上,这意味着他们认为没有什么值得保密的、或是真正值得保密的东西不会经人之口吐出。
她能听到医生一如既往不发一言,不过按照经验来说,医生只是以防万一的存在。牛油蜡烛滋滋地燃烧,倾斜着躺倒在桌角,而里面的添加物散发着股微妙的气味,仿若药草燃烧产生的烟雾在此时此刻让人喉咙里有些发堵。
斯林特尔的喉咙也有些发堵。这感觉像是吃了不相宜的毒果子,一口气抽到一半便不上不下地卡住,堵得人心脏猛烈地抽搐。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好低头注视着微微摇晃的汤药表面。诺言看上去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而房间里的另一位女性看上去相当吓人:单从外表看来,她与诺言应该有着无可辩驳的血缘关系,却比她的胞兄五官更加锋利,凛凛的目光像是刀子一样在斯林特尔的心间留下些许寒意。这两个人或许是装错了躯壳。
“喝吧。”
她顺从了。抛下那不知道还能否称为家乡的地方,抛下了熟悉的泥土、小径和矮屋,转而投奔只有数面之缘的人,在现在满身伤病和感染的情况下,她除了顺从之外还能做什么。
汤药并没有想象中的酸苦,而是一种清淡冰凉的气味,与它本身的温度格格不入。斯林特尔转头看向诺言,而对方只是在她的注视下故意慢慢移开了视线,若有所思却其实什么都没在看地望着另一边。她读懂了这种动作,将目光收拢回空空如也的木碗中——然后,碗中所盛的一汪黑暗冲着她眨了眨眼睛。
女孩儿抽了口凉气抬起眼,但这间屋子里没有能够安放她惊惶目光的地方。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离开,门并没有掩上,但从外面透进来的烛光逐渐衰退,她甚至听见了一声轻柔的动静,就像是蜡烛从桌上跌落。不知从何而来的困倦压住了她的双肩,也许是药物发挥了作用,也许是突如其来的安宁遮盖住了她的头颅,斯林特尔来不及思考,就睡着了。
她曾经听说过一个仪式,用于卜问未来。人们在某个天地消隐而精怪丛生的时刻在户外行走,以期获得关于未来的只言片语。
斯林特尔做了很长的梦,然后戛然而止。无边无际的海洋、沙漠、雪原,有什么存在同样无边无际地爬满了整个世界,颤抖着将整个世界串联在一起,就像一柄热刀子滑入黄油。女孩儿觉得又冷又疲倦不堪,不像是在柔软温暖的床铺上休息,而更像是几年前的冬夜,她被追打着钻进了没有收割的芦苇中,衣物短得无论如何都无法遮住脚踝。她想着自己或许今晚就要死在这个地方,或者更糟:因为寒冷失去手指或者半个脚掌。
她并没有回到那片冬日的荒原,而是去了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地方。斯林特尔四下观望,四周像是多琢面的棱镜折射着冰雪和某种黑色的阴影,看不出具体的形态。 从镜面的倒影之中逐渐靠近的时候她才认出来——因为看上去如此不同。另一个她自己在支离破碎的结晶中行走,面上罩着白色的冰雪,黑色的羽毛从她的双袖中满溢而出,在地面上拖曳,扫起细碎的雪粉。
蓝色、紫色和青绿色的光铺天盖地的覆盖过来,就像结晶之中升起的一轮黑日,越过自己凭空年长几分的身躯倾泻过来。那个身影孑然向前,灰黑色毛尖的皮毛斗篷翻滚,在那个瞬间斯林特尔明白了。
这就是结局,这就是终结。 这就是她的末路。
她的喉咙哽住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里有东西——准确的说,是温暖的人的触感。她不记得左右会是谁,她记忆里从来没有人这样牵过她的手。干燥、稳定,温暖又有力,紧握着不放,即便她没有来得及回握,也未曾松手。他们的身高都略高些,手指骨节分明,大概都是男性,但却能感觉出来不止两人的气息与她并肩而行。
斯林特尔用力回握。她牵着——或许是他们牵着她向前奔跑,追赶着在支离破碎中前行的另一个自己。他们再次穿过梦境,摇晃的甲板,柔软下陷的滚烫砂砾,锋利的冰雪与坚实的道路,他们之间的手紧紧握着,无法被逆行而来的人群冲开。
女孩儿觉得自己就要赶上了。离着结局、离着终结越来越近,德莫拉所没有的寒冷冰雪扑打在她的脸上,但是滚烫的温度从双手传来,沿着骨骼攀附在脊背上,就像是一条温暖的龙。她步履轻快,忽然觉得自己有了方向。他们原本逆着人群或是风沙前进,现在已经完全是暴烈的风雪,刀子似的割着人脸。
或许她这辈子从未如此坚定,温暖,心中饱胀着酸涩和涌动的热流。
近了。
脚步加快。
风雪更甚。
但是撕裂的疼痛从她心口泛起,就如同在奔袭的道路上撞上了一支荆棘。女孩儿停了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前无故蔓延的血色。在这一瞬间她才察觉到双手空空,残留的温度被风雪迅速夺走,前路重新被白色覆盖。所有的东西飞快地模糊、远去,陷入一片漆黑,快得就像是天黑。
她吐出一口滚烫的东西,几秒之后斯林特尔才意识到自己依然坐在床上,手中捧着碗,碗中有一汪浓腥的黑暗,正摇晃着看她。
“如果你想打破命运,就开口说出你之前梦见的东西。”诺言说。
斯林特尔手掌中残留的温暖正在飞速流逝。但她仍然清楚地记得,曾经被紧紧握持住的感觉。温暖和坚定渐渐从她的心中退却了,从那个伤口中流泻出去,仅剩下的只有恐惧、黑暗和寒冷。她抬起头,透过泪水注视诺言和他的胞妹。翼族们面色冷淡,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极其不真切。
即便会迎来那样的结局,她也想再一次握住那些手。再一次与他们一起奔行在命运的道路上,然后目送他们离开——
“我知道了。”诺言回答。这种眼神他很熟悉,知道又要在花园的尽头添上一座墓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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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于未来的梦境
光亮感给了莉莉·索利达斯一种恶心的感觉。这很奇怪,通常来说光明不会带来这种感觉,就像是触手沿着血管深入体内,紧紧捏着心脏直至它疲惫不堪地停止跳动。女孩儿现在感觉很疲惫,从她确定了那一点之后就有些心不在焉。
从很久以前,她就一直在训练自己辨别不理性的东西。她的大脑会阻止自己形成不够可靠的补完,无论是声音、图像还是气味。所以她能清晰地甄别梦境,并且借此让自己醒来。很遗憾现在就处于一种尴尬的情况:她开始意识到这是个梦,却无法抽身离开,所以当女孩儿理智回笼的时候,就已经在茶桌边就坐。
翼族惫怠地垂着手。她没有遵从礼节,就差把脚翘在桌上了。 同行者显然无暇注意到她态度的变化,因为坐在长桌对侧的女性其实相当抓人眼球:面具,不消细看就能从嘴唇和下颌看出的端正容颜,胸针、吊坠和手环。莉莉觉得眼球后面一阵灼痛:她已经走得太远了。
茶会间萦绕着一种与梦境并不相符的理智气氛,这种冲突感让她头脑发胀。或许之后再找人打听发生了什么——莉莉的眼神扫过了尼格勒。要寻找一个之前就认识的人,恐怕比现在让女孩儿驱动理智要更简单些。疼痛贯穿了她的大脑,她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问,即便知道自己身边嗡嗡作响的都是重要的情报,她也已经打不起精神去听去想。
莉莉·索利达斯可能是第一次在梦里做梦。梦里都是色彩鲜艳的光斑,互相倾轧着吞噬着,融合成一个光华暗淡的巨大空泡,像是一具不断膨胀的死尸,遍布整个烂漫星空。她踡縮在一个狭小的果壳内,冷冷地注视着外面,然后感觉到冰冷如同刀锋一般的东西压上了她的脊背,剖开 ,把她内里灼热而黑暗的东西展露在外。
女孩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她觉得自己一直在紧紧盯着那个自称夏绿书的精灵,对方也以一种并不应该存在于梦境中的锋利眼神紧盯着自己。耳内都是同伴交谈、询问的模糊声音,莉莉却觉得夏绿书的嘴唇并未开合翕动,只是露着一种几乎可称悲悯的笑意。这让她芒刺在背,就像是遗忘了重要的事情。
梦境向来是潜意识的显现,也是诘问自身需求的重要途径。梦境总是在满足自身欲求和剥夺它们之间摇摆。而此刻莉莉仿佛并未存在于夏绿书的梦境,而是依旧存在于自己的梦境之中,周围显露出一种烟气蒸腾的扭曲幻像,茶会中的人们就像坐在烈火之中,四周并不坚实的现实正在熊熊燃烧,发出某种恶臭。
“孤独。”夏绿书说。
莉莉·索利达斯愕然。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并不相信夏绿书会对她吐出这个词句。
“孤独。”
这个词语发出轰然巨响,就像是很久以前,某个钟楼上巨大的钟被敲响时候所发出的那种,令内脏震颤的声音。这个词语没有离开夏绿书的嘴唇,也没有进入莉莉·索利达斯的耳朵,只是从以太中回荡而来,回荡出令人疯狂的絮语。
周围的一切扭曲成斑斓的色彩,像是蒙版上所洇出的肮脏东西。翼族、巡林客、莉莉·索利达斯咬了咬嘴唇,她想要反驳。
“我并不孤独。”女孩儿很平静。她甚至有闲暇略微眨眼,缓解了些许压力。“况且,我已经——”
只此五个字,就如同数柄锋利烧红的刀刃插入她的内脏,按照不同的方向切割搅动。巨大的痛苦让女孩儿想要呕吐,像是有什么比自己更庞大的东西亟待从口中吐出。她没有拱起脊背弯下腰尽力缓解痛苦,她甚至没有露出其他表情。莉莉·索利萨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即便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人听到这个问题。
说出真相会让她极度痛苦。越是情真意切地相信为真实的东西,就会像炭火般灼烧她的口腔。但有些事情,痛苦的惩罚也不能阻止她说出自己所坚信的东西。唯独这件事她不想撒谎,一次也不行。
“我已经没有任何——在乎的人了。”
她倒抽了口气。
这是惩罚、是诅咒,是必须承担的东西,无法通过谎言逃避。
随后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她依然能感觉到口中弥漫着淡淡的、烧焦了的血味。
“如果你想打破命运,就开口说出你之前梦见的东西。”诺言说。
莉莉·索利达斯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里面空空茫茫,只有一片黑暗,被她丢在了一旁。女孩儿整理好表情,抬头看着年长的翼族。
我好像走错了梦境。她用手语说道。
梦偶尔揭露启示。
在某几个夜晚,平静的夜晚,月亮挂在林梢,风铃一样,只有入梦者才能听见它被珂宁拨动所发出的声响。一些看似毫无道理的思绪碎片便由这不被察觉的丝线串起,拼凑成可怖问题的解答,或呈现出人在白日时不愿承认的愿望。
的确有一个时刻,沉在梦中的雪精灵看见了自己复仇成功的场景,她似乎漂浮在空中,从人所不能及的地方俯瞰着地面;又好像一个被困在木偶躯壳中的游魂,尖叫着解脱,却不能自已地随着不知名存在的操控做出动作。在不停歇的视角转换中,她体验着长时间的潜伏追踪,又与不同的人打交道,用上所有能奏效的方法打听消息,最后,加莉娜通过乔装打扮和药物,一种非常不光彩的手段,放倒了那群盗伐者,并且在他们的意识尚还清醒的时候用钝刀子缓慢地割下他们的头颅。
在当时,为复仇的冰冷火焰所苦的雪精灵爆发出一阵狂喜,她情绪激烈,又笑又哭,为自己信奉的复仇女神献上祷词与幼鹿的心脏。尚未成年的精灵坚信这梦正是霜冬之女对自己的引导,因此,她按照梦的指示行动,并为着与目标的接近而欣喜。
而现在,清楚知道自己正在梦中的加莉娜忽地想起这个不那么久远的梦,她体会到的不再是复仇成功的甜蜜,而是一个头脑清醒、有着充沛道德的人对谋杀与残暴血腥该有的害怕与厌恶。她不太清楚这样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它降临得突兀,没有任何恶人洗心革面必经的反复挣扎与自省,而是悄悄的、安静地来了,仿佛加莉娜一直拥有理智似的。雪精灵试着回忆,试着记起思想发生改变前她所做的事……
她想起一阵白光。
强烈的光芒洪水一般从被推开的门中涌出,推门的是第一个被裹挟的,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所有人都完全地被光芒包裹。在通常认知中,光是没有质感的,虽然不同的光能给人不同的心理感受,但不会有人将“光很沉重”或“光漫过脚踝”作为一种陈述,除非是那种酷爱滥用修辞的酸诗人。加莉娜感到一阵悬浮感,就像她在信息中心那个铁盒子里感受过的那样,光芒按照某种流向将冒险者们运到某个地方,一切暗流的回归处。
加莉娜睁开眼,刚刚的光芒刺得她眼睛酸胀,差点流下眼泪,于是她放任自己投身光芒的洪流,这会儿她等到四周平静了,脚下也传来土地坚实的触感,雪精灵才开始打量新的环境。他们正身在一片花园中,花园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花,巡林客试着分辨,却发现花朵的影像总是模糊的,没法清楚传达;又好像眼前是许许多多不同种类的花抽取它们身上最具特色的一点再糅合成新的种类,总之,她并不能清楚地“看到”这些花,也不能分辨空气中混杂的花香,只是朦朦胧胧感到这是一种芬芳且柔和的香气。沿着卵石铺就的小路,可以看到花园中央有一张长桌,四张空椅,长桌上摆放着与席位数相符的四套茶具,白色磁碟上是有着美丽花纹的茶杯,其中的红茶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雪精灵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茶杯飘出的蒸汽熨过一遍,她不由自主地往长桌边的某个座位走去。
“请坐。”坐在茶桌另一头的女性说道。
于是她坐下。
等完全坐好,手肘也摆上桌子了,雪精灵才回过神,她转头去看自己的队友,发现他们也是同样,被某种力量操控着走到茶桌边就坐。加莉娜皱着眉头,她试着观察眼前那个似乎是花园主人的女性,从又尖又长的耳朵来看,她应当是一位精灵——但她脸上带着面具,也就看不清她的模样,此外,她还佩戴着书本的胸针、蝉的吊坠,和绿叶的手环,雪精灵眼尖地发现,女性佩戴的金属胸针和卡尔手中的书本胸针似乎是一样的,而她颈子上吊着的那个蝉也和塞西尔身上的那个极为相似。
尼格勒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试探道:“夏绿书?”
“是的,”她应答,“欢迎你们来到我的花园。”
“想要方糖吗?还是牛奶?”夏绿书问。
“牛奶,谢谢。”尼格勒回答,他盯着夏绿书为他的那杯茶加入牛奶,却没有任何伸手取茶杯的意思。
好像完全不在意翼族法师的防备一般,她用一种怀念的语气感叹:“我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茶话会了。”
卡尔坐在安置了小蹬脚的扶手椅上,他有些不安地问:“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我的花园……按你们的说法,应该是梦的一部分吧。”
“按我们的说法?”加莉娜以不符合一向的敏锐发问,“塞西尔不是说这里是梦神的神殿吗?”
夏绿书轻轻笑了一声:“身在梦中的人,又怎么会以为梦是梦呢。”
“那……那你一直都在这里吗?”卡尔问,他想起城市苍穹上播报天气的偶像,和信息中心那个有些阴森恐怖的导航员。
“是啊,从很久以前起……喏,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尼格勒又问:“你为什么想要沉睡……做梦呢?”
“我睡在这里,是因为不想在做梦了。”她喝了口茶,“可是,却被意料之外的人唤醒。”
说到这里,她抬眼看了看坐在茶桌旁的冒险者们,无论他们以怎样的表情提出怎样的问题,夏绿书都一直是那副柔和沉稳的样子(虽然面具遮住她的表情),声音听起来也带着股浸在梦里的迷幻虚无。
“是说我们吗?”加莉娜抬手指指自己,“我可不是自愿来这儿的啊!”
“嗯,我知道,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有些不情愿。”
面对夏绿书的微笑,雪精灵沉着地点点头。在这个花园似的地方,她体会到一股很久没有过的力量——理智,这个在一场事故之后就离她远去的品质。也正因为如此,她得以用更冷静的态度来看待这整件事,这个梦,这个世界,及眼前这个不明身份的精灵女性。依照海勒姆的叙述和在信息中心得来的消息来看,似乎所有事件都由夏绿书而起,雪精灵之前正是这样想的,而现在,她决定以旁观者的视角回溯入梦之后的经历,试图理清思绪。
“你既然一直在这里,那外面那个夏绿书……又是什么?”卡尔继续他的问题。
这一次,夏绿书总算表现出一些惊讶,她问道:“能给我说说你们遇到了什么吗?”
冒险者们互相看看,向夏绿书描述一路上遇到的各种奇怪事情:
“几乎所有人……都在做梦。”尼格勒说起酒馆里沉浸在虚假欢愉中的客人,他们带着满足的笑容允许异物侵入自己的躯体,将自己连接在庞大莫测的异形上;“那些装置,会动的铁盒子,还有好多个你!”卡尔伸出手,比划着自动开启的门、靠声音控制的灯,还有谈起自己的由来及书籍销毁问题时态度突变的幽灵领航员;“这地方的历史与我所知的完全不同,分歧点似乎是失落之战菲薇艾诺一役。”加莉娜则指出她曾十分在意的问题,她复述起信息中心里那个夏绿书曾说过的话,关于这个世界中被抛弃的珂旭和人类带来的新神……
“每个人,一生总是会做几个梦的。”坐在他们面前的夏绿书这样回答尼格勒。
加莉娜冷笑着说:“我可没见过人做梦还得往脖子上插管子的。”
“是吗……”她点了点头,“人类终究还是会听到哀歌啊。”
“哀歌?什么哀歌?”
“总是这样,人们会追求强大之力,也会创造出虚假的寄托,什么都不会改变。”说到这里,夏绿书的语气中带上一些明显的疲惫和厌倦。雪精灵想起从信息中心脱身后,他们与占卜师有过的一段对话,在那段对话中,塞西尔充满怀念地提起夏绿书,说起她沉入长梦的选择,说起她对现实与梦境的失望;还有在雨中公园,露出怨恨与怀念神情的颓唐法师。在漫长的时间中,人类与其他种族经历了诸神之年、第一次大冰期、丰饶之年、哀恸之年等诸多时期,而无论历史呈现出怎样的面貌,人类在面对难题时作出的选择总是不变——追求力量,寄情寄托,也许这是由于邪神科潘的诅咒,也可能这正是“人”的本性……夏绿书正是对这一点失望,于是她逃进梦里,不再面对现实中的一切,甚至梦也让她疲惫,所以她干脆沉睡,什么也不去想,将自己交给恒久的黑暗。
“哦,比如这里的那个,所谓的新神?”尼格勒说。
“她不是来自未来,而是来自过去,知识被你们遗忘了而已。”夏绿书回答,“我曾见过管于她的梦……可惜,我来得太晚了,太多的梦境已经消失于尘埃。”
遗忘,不可知不可辨的神袛……
“从今往后/动荡的时代即将来临/封印行将破损/黑色的花朵凋零破败/深渊之名从忘中浮出……”翼族法师弓术上的老师曾用奇怪的调子将冒险者们带回的预言唱出,他自己也曾参与那场冒险,记得这预言来自被拉玛附身的神选者。神言预言中的某些词与夏绿书的话语重合,这里的遗忘绝不是指暗月城里那群忘神信徒所供奉的神袛,倒更像是那位诗人曾探索过的一个地下迷宫。在那个迷宫里,诗人奇诺娅遭遇了没有实质形体的敌人,也经由同队牧师的转述得知这个地下迷宫曾是某个未知神袛的信殿,祂的名字曾被念起,但一股不可知的力量抹去它,如风拂去沙的痕迹。尼格勒迅速地将老师的遭遇与眼前夏绿书给出的信息结合起来,他试探着问:
“她是……梦神吗?而被忘记也对应着拉玛预言中的从忘渊浮出?”
“她藏在遗忘深处,不得呼唤、不得记忆。”
夏绿书没有正面回答“是”或“否”,但她的话语已足够作为对翼族法师猜测的肯定。
卡尔对预言不太擅长,他有点被夏绿书弯弯绕绕的回答和充满着隐喻的预言绕弯了头,所以他抓住自己疑惑的点,说出口:“那你又是谁呢?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我只是个居住在梦里的人。我窥见了关于她的梦……仅此而已。”
“西罕诺,伶伶,莱伊亚。”
像是被这句突兀的话吸引,夏绿书与其他人一起看向说出这些词的雪精灵,尼格勒仔细地打量着态度冷静的巡林客,在这一路上,他目睹对方的种种行为,未成年精灵喜怒无常,眼里带着某种深刻的情绪,出于本性中好的一部分,翼族法师对她有诸多关照,也正由于这多出的一份注意,他可以肯定他们没有在任何地方听到过方才雪精灵说出口的话语,不知为何,他本能地生出一种厌恶,那也许是理智对他的警告。
“我在花园里听到了奇怪的呼唤,”雪精灵说,“西罕诺,怜怜,莱伊亚……那是什么意思?”
“啊……那可是种古老的预言。”夏绿书像是仔细打量加莉娜一般,将目光长久地停驻在雪精灵的脸孔上,“它说,‘沉睡于记忆中的污秽之印’。”
尼格勒将污秽之印与行将破损的封印对应,问道:“那么,这也对应着忘渊的预言了?”
“它只是一句话而已,”夏绿书避重就轻,“预言啊……你们不觉得预言本身也像是梦一样吗?”
“就像是塞西尔的神谕占卜?”
此时,加莉娜又像在公园里故意提起塞西尔与夏绿书以激怒海勒姆一样,轻描淡写地在夏绿书面前提起了塞西尔,只是她的表情太过平静,脸孔上也没有惯常那股恨不得啃食血肉的激烈情绪浮现,也就无法判断雪精灵到底是故意的,或者她本来就不懂得如何让双方都愉快、或者说表面上愉快地进行对话。
终于,夏绿书受到触动,她那以微笑打造的完美面具裂处一道口子,些许情绪流露出来:“塞西尔……她还好吗?”
“你可以自己出去看看。”尼格勒说。
柔软的感情触须很快缩回,夏绿书恢复她那淡然平静的笑容:“可我更愿意继续沉睡。”
一时间,谈话陷入僵局。
在经过长时间的对话后,茶桌上的花茶依有袅袅热气升起,先前雪精灵喝过的那杯茶也在不知不觉间被续满……毫无疑问,眼前的花园中的一切都带上了梦境独有的特征——随心所欲,或者说,夏绿书的意识所规定范围内的随心所欲。因此,加莉娜得以在飘渺的梦中找回久违的理智与冷静,这两种品质小鸟一般短暂又难得地栖息在雪精灵尚且稚嫩的肩头,也注定会在她回到现实世界时抛下她飞向梦境中永恒的落日。
谈话暂时停止,队友们似乎都决定在理清思绪前绝不轻易开口,很自然地,雪精灵的脑子拐了个弯,开始思考近年来占据她全副精力的那项任务。她给自己划定的任务。许多话本小说都爱劝人向善、劝人放下仇恨,尤其是其中的侦探角色,一定会在犯人吐露心声后义正言辞地说:“可即使这样做,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了。”这样的道理谁会不知道呢?过去加莉娜受激情驱使,恨到极致时,她甚至想逼着仇人看着自己割下他的血肉,再将血淋淋的肉块塞进对方嘴里,也由于此种切身体会,她可以肯定地说:我复仇只为了自己。可现在她回溯整个过程,包括已进行的和将犯下的,却感到一股疲惫。即使是理智回笼的现在,加莉娜也不认为将那些渣滓杀掉是多么严重而不得宽恕的罪过,倒不如说,作为巡林客,这不正是保护森林的正确举动吗?不过……杀人,一旦以自己的意志亲手夺取他人生命,自己的心中就一定会产生永久性的改变,倒也说不上是对灵魂的污染,有些像颜色浓烈的水流混进还未着色的清池,她还年幼,不太能确定这变化会将她引向何方,但……
说起来,虽然人们嘴上爱说宽恕,茶余饭后谈得最热烈的却是复仇故事,诗人间传唱最广的也是它。或许这也是夏绿书对“人”感到疲惫的原因之一。
“你之前说,不想做梦,于是沉睡……是对‘人’不曾改变的本质和梦的无力失望了吗?”终于,尼格勒打破沉默,“可你又说,你住在梦里,难道外面那些做梦的人也在梦里?那么,他们……居住在谁的梦里?”
“他们在梦里,就像你们也在梦里一样。”
“也就是那位人类带来的新神……不可被呼唤名讳的、梦神的梦咯?”
“不,是他们自己的梦。”
夏绿书让手指划过茶杯边缘,面具遮挡她的表情,再配合上她的姿态和语气,加莉娜可以肯定这应该就是她碰见过的最难套话的那类人。
难套话的夏绿书回答:“你们只是不小心闯入了另外的人的梦中而已。”
“大概是不小心打开的通道,被什么有心人利用了吧……”
尼格勒低下头,通道……翼族法师的脑子里一下子篡过很多词:“旅法师”肖尔克·安、黑月、通道、悲荒遗孤、月亮升起之年……诗人在闲谈中对他提起过的、收集碎片的冒险,预言之年代498年于星海中出现的连通之神第五季……一道弧光闪现,向来聪颖的翼族少年抓住振翅的灵感。
“通道是指……嗯,我们的现实世界里,第五季打开的那个?黑月的力量?”
“你们觉得是,那应当就是了吧,我只能察觉到残留的迹象而已。”夏绿书不可置否。
“说起来,我们四个是唯一一批进入梦中的人吗?之前可有不少人说自己梦见了奇怪的城市。比如夜晚会发光,到处都是废墟……之类的。”
这消息同样是诗人在闲谈中对他提起的,在第500年的那场四处种“门”的旅程中,奇诺娅抓住冒险的间隙,为着满足自己的兴趣创办了《暗月城邮报》,除去一些较为官方的信息,邮报也会刊登一些闲谈八卦(倒不如说这才是诗人最感兴趣的部分),翼族法师之前说到的信息就来源于邮报的杂谈板块。回去了得对奇诺娅阿姨道谢——尼格勒想着——就是不知道她目前在哪里,也许是北荒?
“不,当然不是。但有人引导你们到了这里。”
“我之所以会醒来……也是如此,”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困扰,“原本不需要唤醒我的。”
“是海勒姆让我们来的。”卡尔回答。
这下,夏绿书的惊讶强烈到能透过面具传递给在座的冒险者们,但很快,她又用那种提不起劲,对周围没有任何希求的声音说:“海勒姆啊……没想到会是他。”
卡尔举起手中的金属配饰示意:“你的胸针就是他给我们的。”
“你和他……?”尼格勒追问。
“我们是朋友,过去我们常在一起喝茶。”
“可海勒姆说他做不了梦,为什么?”
“因为他既是梦本身。或者说……一部分的梦吧?”
说完这话,夏绿书姿态优雅地托起茶碟,好像她刚刚说出的不过是今天天气如何之类的无聊闲事。
可他看起来那么像人,没个正形地歪在椅子上,向冒险者讨酒喝,因为朋友的放弃而怨怼,坐在雨中独自静默……以加莉娜的视角看来,他所拥有的情感,他的行为所表现出的那种活力甚至超过许多浑浑噩噩只是“活着”的“人”,海勒姆实在没有那种非人生物所特有的剥离感,那种异形隔着文明与沟通的可能性朝你投来冷冷一瞥的寒冷刺骨。
“塞西尔倒说过她和你是朋友,可海勒姆……”雪精灵谨慎地开口,“他疯疯癫癫的,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啊……”夏绿书轻轻叹口气,“可怜的海勒姆,他窥探过太多的噩梦,最终……变成了那样。”
那应该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加莉娜自己有体会,一场噩梦需要她用大半个夜晚的哭泣和日出前的苦熬平息,想要忘记的画面不断被提起,每看见一次,她胸中翻涌的激烈情感就会像煮沸的水一样发出刺耳的尖啸。这仅是属于加莉娜的噩梦,而海勒姆,他窥见过数不清的梦境,在他摘取梦的花朵时,沁着毒的荆棘总会刺进他的手心,日子久了,他便也沾染上相同的香味。或者还得算上夏绿书的离开,也许在海勒姆和塞西尔心里,他们都认为自己是被抛下的。
翼族法师询问道:“你们……都可以看到梦境?”
“这个嘛,”夏绿书未被面具遮住的嘴拉起一个弧度,看起来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微笑,“海勒姆不是人类,塞西尔也不是精灵。”
加莉娜放弃了思考,她突然觉得轻晃茶杯引起的波纹十分美妙,她开始玩茶杯。
“欸,可是,啊,那个……那你呢?”卡尔结结巴巴地问,他还没从夏绿书的“恶作剧”中回过神来。
“哎呀,我只是个普通的茶会爱好者而已。”
听到夏绿书的回答,卡尔鼓起脸颊。
“不是人类,不是精灵……只怕也不是其他已知种族吧。或者说……‘梦中之物凝固而成’,与梦神有关?”
面对尼格勒的猜想,她只是笑了笑,又喝了口茶。
翼族法师进一步质问道:“如果我们不是唯一来的人,其他人所在的世界会与这里不同吗?或者说……有好几个世界同时存在,同时也有好几个你、海勒姆与塞西尔?”
“或许是这样,或许不是;梦外的人看到的梦终究是虚物,无论如何,人们都会以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它。
“不过,正因为如此,才要极力避免你们这样能从梦境中看见梦的人出现呢……
“你看,要是每个人都发现自己入睡后是这样的,会让大家困扰的,不是吗?”
尼格勒一阵头痛。他并不是没有见识过这样的谈话方式,仍旧是那位半精灵诗人,奇诺娅说话就爱拿腔拿调,奇怪的比喻、成堆的骈句、似乎随时都能来上一段的夸张语气……弓术训练时诗人讲话倒还算正常,一旦谈起故事、谈起什么她不愿意深入的事,或者说,只要她有这个意愿,诗人说话的方式足以让大多数人感到晕眩。夏绿书倒是另一种意味上的让人头痛,她并不会将对话的真意藏在诗歌或夸张的措辞之下,她只是坐在那里微笑,既不点头、也不否定,接着不停喝茶。翼族少年伸手揉了揉额角,他习惯性地转头征求队友的意见,却看见吹水玩的雪精灵。他又伸手抹把脸。
思考,他对自己说,冷静,从已知的线索出发,剥去对方话语的掩盖,找寻其下隐含的信息。从梦境中看见梦,的确,结合邮报登载过的消息,那些看见异界景象的人们都是在入睡后才得以窥见飞鸟的一羽。可他们并没有如自己一般踏入“梦境”的土地,触摸与行为语言的交互也许说明自己是行在梦的更深处,可什么叫在梦中“看见”梦?尼格勒会想起行来的这一路:睁着眼睛的楼房,雾气掩盖下结着油垢的深巷管道,奇怪材质的服装,还有那幢由幽灵掌控的信息中心——不,这些都不似乎能够“梦”到的东西。最光怪离奇的梦也架构在现实之上,对于这个世界的居民来说,那些自己认为是梦的反而是现实……世界……对了,世界!刚才他的确听到,海勒姆是“梦本身”,是“一部分的梦”,就像侏儒的高和精灵的高标准不同一样,海勒姆与塞西尔看待事物的标准也一定与自己不同。尽管夏绿书声称自己只是个普通的茶会爱好者,在他而言,夏绿书的自我介绍就像只是个“柔弱的诗人”(这话从萨米尔那里听来)一样不可信,也许,在她的眼里,所有的世界都不过是梦境!
“哦,也就是说,梦中自称一个完整的体系世界,就像醒着时的,不,我们的温丝蒂、扎兰亚、坎维等一样,是吗?而正像当初无名之城升起,通道开启,世界之间的联系被找回,于是梦里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也发生了……关联。”
“哈哈,真是有趣的结论。”夏绿书再次笑了笑。
又是一阵沉默。
“那,海勒姆为什么要我们来找你呢?”卡尔问,他也不停摆弄手中的胸针,金属书页一开一关一开一关。
“他让你们带来了错误的信物,或者说,在我的信物上动了手脚,以此来……叫醒我。”
“动手脚?”卡尔不解。
“你们是不是被他牵着鼻子去了完全不同的地方呢?”
“你是说那个信息中心?”
出乎意料的,这话是由雪精灵回答,她似乎终于对茶杯中的水感到厌倦,回到他们的对话之中。
“看起来你已经有了答案。”
尼格勒“唔”一声:“可我不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故意把我们这些冒险者带来梦中的世界,又大费周章地让我们去了解这里的历史,最后还要叫醒你……我想与他十分熟悉的你,已经清楚他的目的了吧。作为被卷入的人,我希望能得到答案。”
“他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我在这里。”夏绿书有些感伤地说,“我……当我说要沉睡时,塞西尔想阻止我,可海勒姆没有,我还以为……他不在意。”
“…………你们是朋友啊。”尼格勒低声说。
“我不让塞西尔接近信物,也不让海勒姆进入花园,可我没想到……他会利用误闯梦境的你们。”
虽然说有些偏离主题,但加莉娜的确在某一个瞬间想到了流传很广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与一个愚蠢的男人有关,他生得不错,恰巧是族长家中最小的儿子,按照传统,地位由他继承。可不知怎么,他发疯般地迷恋上一个美丽的人,不顾对方的意愿将那人强留在自己身边,那位美丽的人终日郁郁寡欢,为了逗那人一笑,男人燃起烽火,叫来部族下其他分支的首领,等那些人到后,只看见男人得意的表情与美人嘲讽的笑……这个“烽火戏诸部”的故事从苏利文北边传来,雪精灵也是偶然得知。
“除了我们,再加上其他被引导进梦中世界的人……这么多人,只为了叫醒你,再看看自己的朋友?”加莉娜用一种看见难以言喻东西的表情提问,她还沉浸在那个烽火的故事里。
尼格勒接上她的话:“还是说,在你醒来后‘梦’会发生什么改变?”
“他在我身上寄托着什么样的希望……我也不知道,像这样的问题,你们或许只能去问他自己。
“我并非全知全能……哪怕是未写之神,也未必能知晓这世上的一切
“如果……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说到这里,夏绿书露出一个哀切的笑,继续:
“……我宁愿相信他只是想让我醒来。”
加莉娜皱起眉头:“然后你又要沉睡,海勒姆又继续把我们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人弄过来叫醒你?”
“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将这里恢复成原样,让做梦者不再进入这样的梦中。而我……也会稍微改变一些法则,不再继续做梦。”
“如果做完这些我们就能回去的话,没问题。”雪精灵应答。
“谢谢你。”夏绿书点点头,朝巡林客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我希望你们能拿到他身上的一件饰物——绿叶手环,像这个一样。”
说着,她抬手,让手腕上的饰品露出,以便冒险者们看清它的样子。
“拿到之后再交给你?”
“不用,你们拿到它,就可以从梦中醒来。”
雪精灵“嗯”一声,她放下手中的茶碟茶杯,握住武器站起身,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冲出花园找海勒姆拿信物一般。
尼格勒踌躇片刻,还是问道:“你真的不想和他再谈谈吗?毕竟你们……是朋友。”
“也许等时机成熟……我们之间会有一段对话,但在目前的状况下,我们间能引发的可能也只有争吵而已。”
听到这话,手已经搭在椅背上的雪精灵回过头看着夏绿书,由于梦境的力量,她得以摆脱纠缠着自己的难熬火焰,暂时以清醒又理智的状态在梦境的最后回味看见的一切新奇事,参与一场本来永远也不会发生的冒险。在这个地方,这个特别的茶会,她第一次能微笑着想起已经去世的双亲,尽管他们的面容已经模糊……很快,她就要和短暂共处过的旅人同伴去面对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法师,然后回到先前未竟的事情,回到痛苦中去。
“那也比没法再交流了的好。”加莉娜说。
“你们是善良的人。希望你们……以后能有好梦。”
随着她的话语,冒险者们被一阵白光包裹,熟悉的浮游感托住他们。当他们从白光中离开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古怪的地方:这里看起来像是之前的菲薇艾诺,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用巨大色块绘制的古怪画像般,显得格外不真实。在这些有着粗粝怪异的质感的色块中,他们看到穿着长袍的海勒姆。
“你们?”海勒姆露出惊讶的表情,“怎么会在这里?!”
加莉娜没有多话,她是第一个亮出武器的。雪精灵以极快的速度跃向人类外貌的法师,在这个诡异的空间中,人似乎能较长时间地滞留在半空,并且就感觉而言,身体也会更为轻便。面对刺向自己的尖锐铁器,海勒姆将法杖用力下压直到法杖下端的一部分沉入他脚下的巨大色块,接着像用画刀挖颜料一般用杖尖挑起几块甩向迎面而来的加莉娜。色块在移动中脱离原本的状态,融化成闪着金属光泽的液体,雪精灵躲闪不及,浑浊的紫黑色溅上她的左手手腕,还有一些落进她剩下的那只右眼。
“没事吧?!”
翼族少年振动双翅,他抓住因暂时失去视力而不能活动的雪精灵,带着她脱离海勒姆的法杖能触及的范围,卡尔很快赶上,春之女神的信奉者首先用清泉冲洗加莉娜的眼睛,接着再查看她的手腕。莉莉在前方与海勒姆缠斗,拿着匕首的巡林客借助自己洁白的羽翼发起角度刁钻的攻击,海勒姆则挥舞法杖迎敌,有好几次,长杖都差点击中翼族少女,她都惊险地躲开了。
“谢谢,我……”
挪开捂着眼睛的右手,加莉娜睁开眼,试图确认自己的视野,接着,她看向自己的左手。经过牧师紧急处理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异常,就在她移开视线,准备再次奔向海勒姆时,异变发生。曾沾染颜料的皮肤如被搁置在烙铁上的肉片一般迅速起皱收缩,变成一小片漆黑的碳块,在因收缩而产生的裂缝处,无数细小的虫豸扭动着自己油亮的躯壳从血肉中钻出,又钻进手臂四周的血管,皮肤因此如海浪般起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尔无措地看着加莉娜甩动完好的手臂,就像上面缠着色彩鲜亮的毒蛇,她一面尖叫一面举起右手,她手里还握着武器,竟是想就这样切下自己的左手。尼格勒去帮莉莉对付海勒姆了,卡尔又实在够不着雪精灵举起的手臂,情急之下,侏儒一个头槌撞在加莉娜腰间,又趁着她倒地用自己的体重压住她的双手。
“别被那些东西溅到!”卡尔朝前方大喊。
出于性格,尼格勒是绝不会把那句“说晚了”讲出口的,他右侧的小腿在掩护同族少女进攻时被泼上一些深红“颜料”,传来一阵被灼烧的疼痛,他低头去看伤势,那地方却什么事也没有。也许这就是法师对那些色块的运用,不同的色块会带来不同的效果,甚至,它们会根据个人的认知对他或她的所见所感产生独特的影响,雪精灵和自己就是例子。
“莉莉!”
冰层延伸在海勒姆脚下,他不能再利用那些色块对冒险者们造成伤害,在他念动另一段咒语时,翼族巡林客配合着尼格勒的法术再一次对海勒姆发动攻击。
“哈!”
两位翼族的攻击没能打断法师的施法吟唱,整个菲薇艾诺开始变化:路面变得柔软如揉好的面团,随着海勒姆的长杖一横,街道下陷、两旁的色块隆起升起形成山谷。接着,落拓法师重复最开始的动作,将法杖用力顿在地上,他所站的山崖旁裂处一道口子,磅礴的浑浊颜料从沉郁的蓝色色块中倾泻,伴随着刺耳的哭声抽泣声,那些东西很快铺满刚围拢的色块盆地。卡尔和加莉娜待在不断下陷的平面,看着四周高山升起、洪水围困,莉莉和尼格勒反应很快,他们用力挥动双翼,想赶在水流完全淹没前将他们捞出来。出于不可抗的因素,卡尔在水中挣扎,此时水流已到加莉娜膝盖,覆盖卡尔小半个身体,浑浊粘稠的液体沼泽一样,他使不上劲。一双手将他从淤泥一样的地方拔了出来,是加莉娜。雪精灵咬着牙将卡尔掷向队友,接着她跋涉到墙边,以双刃为工具,将刀刃插进色块中往上攀爬。
“我明白了,梦也是有极限的,越是追寻不可得之物,梦便越发空虚……你也是因此选择沉睡吧?等待和沉溺是无用的,什么也做不到,除非主动去追寻!这正是我现在所做的,夏绿书!”
“你到底想说什么?!”卡尔不解地喊。
海勒姆宣泄一般的话语仿佛某种命令。攀爬至崖壁顶端、正在用双臂撑起自己身体的加莉娜感到有什么抓住了自己的脚踝,她回头看,发现那些她用刀刃造成的破损间涌出尖叫着的粘液,它们汇聚扭曲成异形的手将她往谷底扯,同时另一些手臂延伸着试图抓取空中的翼族。就在雪精灵以为自己要跌往谷底的时候,来自翼族法师的火球击中那些黑色的触手,又是一阵尖叫,这些让人恶心的东西淅淅沥沥地落回去,加莉娜抓住这个机会,彻底爬到高处的平面上。
梦外的人看到的梦终究是虚物,人们总会以自己的想法理解梦。
夏绿书的话突然出现在卡尔的脑海里,他直觉般地抓住它们,拼命思考其背后的含义。
“这是梦……我们也可以利用梦,想象!”
法则,或者说规则是不会更改的,海勒姆身为梦境的一部分擅长利用它们,那么冒险者也同样可以抓住法则对法师发起反击。雪精灵是最快反应过来的,这也许和她通过被污染的右眼看到的景象有关,她再次听到海潮声,这也使得她的攻击变得疯狂且无章法。
最终,冒险者们在长时间的缠斗后终于将海勒姆摁在地上,加莉娜眦着牙揪住人类法师的衣领,他的右腿和一部分身体在战斗中被削去,断口笼在一层黑色的雾里。尼格勒取下海勒姆带着的绿叶手环,问:
“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执着于夏绿书的醒来……让菲薇艾诺变成这样有什么目的?”
“哈……你们只是陷入了一场糟糕的梦境……只是在梦和梦之间的桥梁上穿梭了一回而已……你们抵达不了哪个彼岸,现在也无法进入这个彼岸了……我也……”
也许是耗光了力气,也可能是不愿意透露更多,海勒姆身体断口处的黑色雾气逐渐覆盖他全身,一团黑色的光芒笼罩他,法师就这样散去。同时,加莉娜突然感到一阵无法遏制的困意,她眯着眼睛看向自己的队友,发现他们也是同样的状况。在不可抵抗的力量下,冒险者们沉沉睡去。
加莉娜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
雪精灵猛地坐起来,她仍呆在先前落脚的小旅馆里,为了追踪盗伐者,巡林客隐匿行踪,尾随他们进入这个悬浮在星海中的城市。从床头柜的落灰情况来看,她可能只在梦境世界中渡过了现实时间的一晚。
那一切都是虚假吗?加莉娜清楚地记得梦中发生的事,她伸出手,翼族少年送给她的红宝石胸针已经不见,大概也找不回来了。梦,奇怪的菲薇艾诺,人类的新神,潮声……雪精灵懒得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她再次倒在枕头上,期待着拥有一个无梦的休憩。加莉娜翻个身子,准备闭上眼,枕边的什么东西引起她的注意:
那是个精致的贝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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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后来一片混沌,最终战有点潦草_(:з)∠)_
后日谈有缘再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