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黑的。
林南忍不住抬手去揉了揉脖子,短暂的半梦半醒后在颠簸里彻底没了睡意。
发着呆就睡着了。硬座车厢的夜晚如同颠簸的饼干罐,大家都是笔直立在罐头里大脑昏沉的手指饼干。更何况这个饼干的生产商有点黑心,饼干装得松松散散,颠簸起来让人心烦。
坐在她后排的人大声咳嗽了几声,再次打起了呼噜,像给黑暗里的什么东西掐了喉咙又捏住了鼻子似的。
林南觉得有点烦躁,座位上像是随着呼噜的念咒声起了一层细密的针,她只想赶紧站起来,去哪里走走都好。她伸手在包里摸索了一阵,金属和塑料磕磕碰碰,手指又把塑料袋搅得窸窸窣窣。这些声响在异乡的黑夜里扎了根,生出枝叶攀附到她的腿上。她觉得腿有点麻。
她终于从包里摸出了钱包烟盒和打火机,接着站起身踢了踢腿,好把那些枝叶都抖落了。她转身朝后面的门走过去,路过后排时侧头看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抱着包倒头睡在整排位置上。她不自觉地捏紧了口袋里的烟盒,然后松开手。
车厢里不太多的人睡过去了好些,还有些荧荧发亮的屏幕照着脸。林南不太敢完全睡过去,也许是骨子里对万事提防的小心谨慎在作祟,也许是因为身处异地的陌生感拼命吊着她的神经,让她不得安稳入眠。
列车行驶在黑暗的荒原上,偶尔略过些房屋的剪影,单调无趣,恍如梦境。林南穿过了几节车厢,极少的情况下会对她投来一瞥,更多的是满不在乎的无视。她真的觉得这挺像是在梦里的,除去一些单调的杂音,安静,孤独。偶尔为了避开地面上的某些障碍物而顺手扶一把椅背,指尖触及的地方也裹隔了一层陌生感。
而她独自一人,从南方到北方,与她熟悉的气候熟悉的地域相隔了大半个中国,却和那个她刻在胸口的地名前所未有地接近。
林南很熟悉这种孤独感,并且在过去的这一年里越来越熟悉。很多时候她都会想起小时候生病时一个人对着窗帘上的花纹无所事事地编故事,在那些她一个人推着自行车从教学楼到图书馆的时候,在一个人吃完饭走回宿舍的时候,在晚上十点半一个人打车的时候。
就像她从阅读到沉迷网络社交软件,直到发现反复刷新的空虚无聊无意义之后又重新开始阅读。从孤独到合群,最终回归孤独。
虽然在一开始要习惯有些困难。焦虑、敏感、冲动,间歇性绝望和持续性厌恶,揉捏、塑造、打垮了她。在这一年的糟糕开头她终于重新思考了生活,思考了过去半年里糟糕透顶的事,那些已经改变、正在改变或即将改变的人、事和环境。
这一年的开头不仅她自己过得很糟糕,全部计划落空,奖学金泡汤,从社交到学业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全国人民都过得很糟糕。有些人住进了医院,有些人被困在家里。更多的人愤怒,呐喊,不知所措。很多人死在了冬天,也没有载入史册,不过是在计数器上往前推进了一格。鲜活的生命,热切的理想,滚烫的眼泪,对于世间一切秩序的幕后操纵者来说都不值一提,轻易就可以倾轧而过。
然后她读到一些东西,想通了人生的短暂和无意义,孤独的常态化。于是她决意放弃无效社交,放弃普世价值。发亮的手机屏幕,久久没有回应的对话框,寥寥数个没什么意义的点赞。厌倦了。不熟悉的不认识的人,尴尬的对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要如何融入的焦虑,厌倦了。浅薄的话题,无趣无营养的内容,实际上根本不关心你的真实想法和趣味的另一端的人,厌倦了。
从不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就不恋爱,到不遇到感兴趣的人就干脆不交友。没什么不好,她想。况且她在十多年前就有一套完整的自处模式,她可能只是需要摸索着找回一点。
就像现在,往前走了几节车厢,远离了呼噜声又活动了发麻的四肢,狭小空间凝滞的黑暗并没有什么可憎的。
林南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拿耳机,但是实在不想再折回去拿。每往回走一步,似乎连压在肩膀上的空气都要重一分。她的手指又无目的地在口袋里翻找了一阵,叹了口气想很快就回去,没有必要。
最后她停在了某两节车厢的交界处。从缝隙窜进来的风在皮肤表面轻轻掠过,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式地假装自己从没来过。林南无意识地哼了两段调子,过了几秒意识到是《夏夜晚风》。她忽然想起一句诗,讲的是“故乡的夜景一粒粒,自我的皮肤上脱落而去”,那是她在读那本没什么意思的诗集的一个半小时里唯一“啊”了一下的地方。事实上她也很久没看到能让她在心里短促地“啊”一声的东西了。林南点上烟靠在窗边的车厢上,天已经有了些要亮的迹象。
低头半闭着眼随着车厢小幅度地晃动,有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要睡过去了,直到一句“打扰了,能不能借个火”。她抬起头,约莫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个男生,寸头,身高大概得有180往上,在透过车窗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面目莫名显得有些柔和,在这层柔和下又很明显地能让人察觉出包藏着一股锋利。
宋知衍走到半路其实打算回去了,不过可能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知道这个点也有人跟他一样憋不住到这里抽烟,对方还能愿意让他顺便借个火。
林南慢吞吞地摸出打火机递过去,瞥了一眼对面那人手里顶端露出三个红字的白色盒子。宋知衍靠在车窗另一边的车厢上,递回来的时候附带了一句“你的打火机很好看”。
林南笑了笑说谢谢,没有立刻把打火机塞回去,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圈,又打开盖子咔哒咔哒按了两下。银色的金属壳子,表面有凸起的花纹,带着温热感。是挺好看的,她想。
林南看了眼窗外,那里是还未完全从夜色中醒来的荒原,发白的天幕上坠着几颗星。她突发奇想地抬起手,把打火机对准天幕和荒原相接的地方。窗外的景物飞逝,“咔哒”一声,一束纤细的火焰一跃而出。
她和宋知衍隔着一扇窗的距离,各自靠着车厢,各自抽着烟默然不语,各自注视这一束火焰。它轻轻晃动着,带着不容许靠近的危险气息,脆弱柔软,却又那么美。
林南有一点恍惚,上一次这样注视火焰是什么时候?是那团比房子还要高,吞噬一个鲜活存在过的个体一切遗留痕迹的大雨中的火焰吗?然而就算是像现在这样轻盈飘逸的一小团,也毫无疑问地传递出热度和力量,昭示着它的存在感,让人没有办法轻易移开目光。似乎宇宙万物最初都凝聚在这一点光热里,渺小又柔弱。火焰是外在,是躯壳,是未破壳的种子,是掌间的星辰,是偶然,是奇迹,是希望,也是生命。颠覆世界的力量蕴藏其中,只等一个机会,踏着烈火身披血与沙,带来无边灿烂盛大。
十几秒后,顺着那束火焰,天地交界处漏出一线光芒。这一线光芒越来越耀眼,在荒原上肆意蔓延铺撒碎金,像是延伸出去四起燃烧的火焰。它亲吻草木,亲吻湖泊,亲吻鸟类翅尖的羽毛,最终拖拽出一轮红日。
“看起来就像是你点燃了它。”林南听到旁边的人这么说。
“是啊。”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它在燃烧。”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带着点理想主义的浪漫。你独自一人身处异地的火车上,凌晨忽然想到抽一支烟,接着用打火机点燃地平线,点燃荒原,而一个萍水相逢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却能读懂这种浪漫。
要找到一个彼此能读懂对方的人实在是太难了,就算不是所有的灵光一现都能看懂,仅仅一两次全然理解都是可遇不可求。多少次她兴奋地大声喊叫都换来别人莫名其妙的目光,无数人对那些触动她的细小节点无动于衷。于是她闭嘴,沉默。
挺奇怪的,她很多时候也不能理解别人口中的浪漫,那些庸俗化的理解和毫无想象力的呈现,那些拥挤的心形,随处可见的玫瑰。她喜欢玫瑰,可是她并不能觉得浪漫。又比如某个说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时间节点,可历法、纪年、数字的表示都是人为创造出来的东西,时间的意义是人为赋予的,明明每一秒在宇宙中都独一无二。没有意义的话,每一秒也都根本不重要。
她在铺撒的光线里感受到了平和安宁和归属,这种感觉不同于被迫社交也不同于一个人的孤独时刻,她既不需要刻意编造语言也不是全然无交流的状态。
语言总是是苍白无力的,有时候就算解释了对方也未必能懂,有时候越过语言也能够交流。就像此刻他们两个都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注视着燃烧的荒原。
林南甚至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延续下去,这支细烟永远烧不到尽头,直到铺天盖地的火光奔腾到眼前,蔓延到脚下,把他们全部卷入其中。直到她自己也变成火焰,就像去年夏天的那场仪式,附带一升夏季的雨水和一点淡淡的悲哀。
林南吐出最后一口烟气,然后按灭了烟。她听到宋知衍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口味的烟,她笑着说了一句川贝枇杷。
于是他们交换了彼此的烟,然后各自转身向着相反方向的两节车厢走去,不知道彼此的名字、经历,也没有说再见。
林南回到座位上,火车快要到站了。车厢里已经明亮起来,后排的中年男人也醒了,正在拆一包饼干。对面的小情侣把保温杯放在桌子上,偶尔传来一两句对话。她整理好背包,插上耳机,随机播放到一首上世纪末的老歌。
歌词滚到“纵然带着永远的伤口”,林南看向窗外,在心里默默跟着唱。
“至少我还拥有自由。”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