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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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表,五点二十二。

等人实在太无聊,天气又很热。我慢吞吞走到旁边的店里买了杯冰,又花了三分多钟把团成一团的耳机解开,我坐在店外的凳子上,点开歌单随机播放。

我跟楚凝好久没见了。我跟秋筠,跟顾凌之,跟林鹤,跟高中的同学,都挺久没见了。

这个城市其实变化也不太大,不过是超市改成了手机专卖,文具店变成了杂货铺子,服装店卖起了甜品小吃。熟悉的店都关了七七八八,大排档的招牌早早亮起来,五光十色,建筑物倒还都是原来的。

日日蒙着尘埃。

我想起高中某次期末考前的晚上,我跟秋筠林鹤溜到五楼去复习。高一楼最接近马路,每天晚自习都能听到广场舞的声音飘到教室里来,但是视野也最好,总能看着对面高楼的万家灯火,一点一点亮起来。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我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夜景。

其实从那个窗口只能看到那些高楼和一条马路,也许是因为它们的组合方式,又或许是角度的功劳,下一刻心里浮起奇异的惊奇感。明明是平日惯见的景物,在路灯昏黄的灯光里,仿佛一瞬间怦然心动。

人的一生里,能有多少次这样的怦然心动呢?

五点二十八分。我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楚凝,四下张望。还是很瘦,就像当初我俩走在一起的时候。骨头磕骨头。可疼了。

我站起来招手。旁边那一桌上的女孩们嬉笑着谈论老师今日的着装,几步外路过的散步的人大声打招呼,这期间还飘来下一个路口卖绿豆汤的两声吆喝。

就在这个时候,随机歌单切到下一首歌。听清楚前奏的那一刻我愣住了。鼻子发酸,好像条件反射。

我已经很久不触景伤这个情了。我也不知道都已经过去两年多了,自己能不能有点出息,不要傻乎乎地念念不忘。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楚凝穿过马路。一辆红色的车子在她旁边停下,骑自行车的人漫不经心按了刹车。斜跨包上的小熊猫玩偶一起一落地跳跃。

我跟他,也挺久没见了。

“愿此间山有木兮卿有意——”

楚凝走近来。

她一定看到我哭了。

我是怎么认识徐清的?

说来话短。

收到一条好友申请,备注给了个圈名,头像是以前见过的一张图。我喝了口水,按下同意。

没多久,对面就发来问候的消息。一来二去说过点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是靠着储备一点也不丰富的表情包苦苦支撑,弥补不会聊天的尴尬。

直到这样一句。

“猜猜看是学长还是学姐”。

这么热情可爱,说话带颜表情,从喜好猜测,关键是还来加了我,那么——肯定是可爱的女孩子没错了!

“我猜……是学姐”。附上惯用长颈鹿表情。

“猜错了”。“是学长哦”。

哎?!

就这样算认识了。

后来他主动找我聊过好几次。我的话废属性暴露无遗,有时聊到最后,只有互发表情包。直到我要去干点什么事儿了,话题终结。

一年后我再翻看这些聊天记录,终于深切而悲哀地认识到一点:我实在是一个非常无趣的人。这绝对算是在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超怂”的标签后受到的一次沉重打击。

再后来,换了手机。

这些记录就消失在时间里了。

某次聊到一半,为了化解我仿佛又要接不上话了的尴尬,我说,学长我们来换新年明信片吗。

“好呀”。

“学长你班级姓名发我一下呗”。

“高二(13)”。

“徐清”。

戳进头像,光速改备注。

那年明信片写了厚厚一叠,发传单似的。因为生病,也不去上晚自习,刚好有时间流水批量生产。给他那张也不过就是给一个朋友,顺便。

早上去学校,看到桌子里躺着个小信封,用小樱花的胶带封口,还贴了颜文字。拆开,信封里面是粉色的,两张贴纸,明信片上的图案也是樱花。另一边用粉色印台印了橡皮章,邮编那里顶格写了“To 唐溪远”。

字算不上好看。但是一笔一划,能看得很清楚。

 “昨天晚自习有个男生来找你,你不在就放课桌里了。” 柳思渊一边嚼早饭,一边把英语书一摊,“我们还以为是给你送情书的。”

我把包里的书抽出来丢在桌子上:“什么样的?”

“挺高的,跟他同学一起来。在门口走来走去半天,他同学就说,你又不是来送情书,干嘛那么紧张。”说到一半就笑了。

我也觉得很好笑。再看看明信片和看起来挺努力才写得很工整的字,又觉得有点可爱。

“是你朋友?”秋筠吃完早饭去扔垃圾,走到我桌子前面。

“啊,”我把书包挂到桌子旁边,“是一个学长。”

大概是他吧。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去找他。教室里的人不多,就靠后门边坐了四个男生,教室前面坐了几个女生。我站在后门外朝里面打量,问了一句:“打扰了,请问徐清在吗?”

后面那几个人一齐回过头来。就那几个人里,有一个犹豫了两秒,也许是楞了两秒,举了一下手。

然后站了起来。

接下来的场景就是他靠在门框上,我把明信片递过去,然后说,“学长新年快乐”。

说完这一句,话废的我用尽全力也再说不出一句话,奇怪的是对话框里总能挑开话题的他也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只有冬天的阳光很好,懒懒地打在走廊上,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在这一刻发现他真的很高,或者说,我真的太矮了。看脸要仰视,如果不抬头甚至反而低下一点——就像我此刻那样——别说脸了,脖子也见不着。然而,我,一介死宅,重度社交恐惧,和不太熟的人用键盘交流都磕磕巴巴,实在没胆子和他对视。这个一点也不优良的传统在以后的几次见面里也保留了下来,所以就算见过好几次,我也不太能记得他长什么样。

我们就这样默然无语地站了一会儿。

最后我说,那我走了,学长拜拜。

就这样走了。

后来晚上在宿舍里聊天儿,秋筠问我他长得咋样。脑子里模模糊糊,具体样貌忘得一干二净。我思索了一会儿,说:“算清秀吧。”

于是“清秀脸”这个我想起来都觉得神秘莫测的代号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莫北抬头,说:“好像很多小姑娘都觉得徐清挺好看的。”

“是吗,我觉得还好,”我把秋筠床上的被子往身上裹了裹,“我都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睡觉前把台灯放进柜子里,又看到那个信封。我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那张明信片。明信片中间画了一个滑稽。旁边写的英文,可以用《铃儿响叮当》的调子唱出来。

最后一行是,“single  all  the  day”。

之后想起来,不知道算不算是一语成谶。

我真正好不容勉强记住了徐清的脸,还得感谢高一下学期的艺术节。

他之前给我发了消息,说,要不要来看我跳舞。

我看时间表,刚好卡在日程中间,不重合,不过看过了就得马上走。我说,好呀。

那天下午我就坐在报告厅里,把前面那些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看的节目一个个挨过去。等到他出场的时候我却根本认不出来——我真的脸盲。

到底是哪一个呢。

我忽然想起之前他和我吐槽服装,说衣服和淘宝上的图根本不一样,因为高穿了还短一截,并且亲爱的社长same还要给他配一双墨绿色的绣花鞋。

我当时感叹,真惨。

背景乐唱到“愿此间山有木兮卿有意”的时候我终于认出了他。元旦晚会我没去看。当时他跳舞有一个节目没过,是要跳扇子舞。他跟我说,不能甩扇子了,好难过。

扇子哗啦打开。烟岚逐鹿,白鹤栖松。

最后一节课我去拿了他给我留的簪子,顺便推销了一波班里卖的气球。但是气球已经卖完了。我说,我这个给你吧。是一个兔子气球。本来想着是送给他的,结果晚自习他来找我,白T恤和黑框眼镜,给了我四个硬币。

我想了想,塞给他一袋滞销的饼干。

其实饼干很好吃,但就是滞销了。大概是因为太普通,既不新奇也不有趣,谁都懒得来注意。

我鼓起勇气多看了两眼,终于记住他长什么样了。

之前我说“长得还好”是真的,当时我确实没觉得徐清有多好看。跟大家公认的男神比起来,他其实还算要差一点。当然,偶尔看到了大家公认的男神,比如方寻,我也只会想,确实很好看,然后低下头继续吃我的饭。

总体来说,就是单纯欣赏脸,其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直到五月底的一个中午,我在长长的队伍前面愉快地拿到午饭,走到一边去,左顾右盼地找空位。离队伍最近的那里坐满了一桌男生,我一瞥,觉得一个人有些面熟。

现在想来,当时我就是惊鸿一瞥,瞥掉了半条命。

我要是不看这一眼多好呢?须知这世间多少事,皆是因为要瞧个究竟瞧出来的。

那边迟疑了两秒,勾了勾嘴角,冲我摆了摆手。

我认出来了,是徐清。

他坐在那一桌上,约莫可以算是鹤立鸡群。在他抬头的那一刻,周围的人一下子全被虚化掉了,成了印象派笔下的色块。只有中间的人用了写实的技法,打了光,轮廓清晰五官立体,看得我整个人瞬间傻掉。

我傻乎乎地抬手晃了晃餐盒,也许也笑了笑,也许当时脑子里还空白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紧张。等到坐下来以后我想,学长真好看呀。他戴眼镜比不戴眼镜要好看。

大概就是在那一刻了,像是对着曾经觉得平平无奇的景物,在某个特殊的节点,忽地怦然心动。

也许也能算作是一见钟情。

不过当时我一点自觉也没有。低下头,继续吧唧吧唧吃我的饭。

秋筠和江无波在高一关系还没有后来那么好,或者说,恢复成后来那么好的样子。但我们还是每天都过得很快乐,越临近期末了越快乐。我们说只有彼此懂的笑话,无所顾忌地吃垃圾食品,早上食堂还没开门就早起到教室,晚自习结束以后去逛操场。不跑步,就舒舒服服地走上一圈,聊天,背上一首词,然后顺路买一桶速食粉丝,泡了带回宿舍吃。

我能没胖多少,真是人间奇迹。

那天逛完操场,我和秋筠准备穿过小卖部回宿舍,拐了个弯到门口,下一秒看到他以后瞬间给吓得半死。仿佛有人在心脏下面垫了张蹦床,落下去、起来——下就一刻蹦到嗓子眼里了,卡在那里出不来下不去,好不容易下去了才发现又栓上了蹦极的弹力绳,扑通扑通。

我跟林鹤形容,就跟见了鬼似的。

林鹤一边拧毛巾一憋笑,我觉得要不是不想被查夜的老师抓住,我就能听见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哈哈哈哈”。她说,别人见了喜欢的人都是高兴啊激动啊,就你是跟见了鬼似的。百年一遇,啧啧称奇。

他跟他同学一起,从小卖部里走出来,看到我以后朝我笑笑打了个招呼。

我表面上云淡风轻地打招呼,端出八风不动的架势,耳边是心跳声。应该没脸红,就是心跳。学校把钱都用来装监控摄像头了,小卖部外凄凄惨惨一盏小灯,门只开了半面,室内的光也挡住了——总之退一万步,脸红也看不出来。

隔了一天,早上和林鹤在食堂,居然又遇到他。有时候真是这么奇怪,能见到一个人的时候,不管你干什么,下一秒就能遇到对方,时间卡得刚刚好。明明两个人都不是故意的,说到底大概还要算作是缘分。

这次他是一个人,穿着白色的校服外套,拎着装早餐的塑料袋。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不像是来买早饭的,倒像刚和哪路神仙分道扬镳,自蓬莱刚飘回来的。

到底是哪里来的错觉——

归根结底大概是因为高吧。

我胡思乱想着,庆幸这回心脏终于不玩蹦极了。

就在他朝我微笑的下一秒,心底自下而上,忽地窜过一股微小的电流。

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原来三流言情小说里的剧情不是骗人的。艺术真的来源于生活,只不过他们把这个艺术写烂了而已。

或者事实上,这种感觉真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不出口,写不下来。

以前特别讨厌渣攻文,因为一般来说,故事要纠缠发展下去,有渣攻就会有贱受,接着狗血一盆一盆地泼,买一送一不要钱。评论里会看到有人说,攻都那么渣了,受怎么还能受得了,还不如早点了断。

当时特别赞同,对那些泼出来的狗血嗤之以鼻。现在想来,也许不是那么回事儿。感情这东西,不是你说你俩赶紧了断吧,我就转头断了个干干净净,也不是我说到此为止吧,就从此真的一点儿念想也没有了。

宴安鸩毒。明知是毒酒,还要一饮而尽,与天地同醉。

就像我明明前一天才被告知,他根本没有那么好。她们对我说,你那么好,你值得更好的人。我说,好吧,我失恋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到此为止吧。

可我的心里还是有一个小人,被压制着却又叫嚣着: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很喜欢他。

就在第二天早上的食堂里,我所有的决心,在那一眼后都溃不成军。

我要是同他上战场,那该是个常败将军。

我想,如果大家不觉得他不够好,不认为他渣,那么说不定就会像我们对林鹤那样,皇帝不急太监急地天天催着去表白,电话号码拨好路也给你铺好,鲜花从你脚下一直撒到他眼前,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这两人赶去一拜天地。

如果可以,谁愿意爱得那么窝囊那么绝望,谁愿意一直就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我要是不看那一眼多好呢?阳关大道还不是好走得很,我过我的快乐人生,横竖不过是个不熟悉不相干的人。如果什么也不知道,或许还能有一腔孤勇,借来三分胆魄。可如今是没人觉得你们能在一起,也没人希望你们在一起。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前路看不清,跨不过。

甚至最后连你自己也这么觉得。

所以,我喜欢你的每一秒,都是抱着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心情的。

期末考试结束。我要文理分科,徐清要高三了。

我在那个暑假里才知道他跳舞的背景音乐是《山有木兮》,我甚至还在一年以后一边骂自己傻逼一边买了那个文字游戏,在期末考前花了五个小时刷了两遍剧情。看到男二的立绘的时候我莫名奇妙又想到徐清了,于是坚定不移地走男二线。第一遍好感度没刷够,把好感度氪满了再刷,直到跳出黑底白字的【达成HE结局】,心里又觉得空空荡荡,觉得自己一点出息也没有。

游戏里有一段剧情,男二看到了原来喜欢的人残缺的魂魄,抱着她抛下女主走了。看到这里忽然就很难过,剧情都不想推下去了。

我在之前就知道了。就像我知道那天他女朋友坐在第一排一样。

哪有什么山有木兮卿有意,不过是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年秋天的某一晚 ,背书到深夜,又深感“明天不洗头就真的活不下去了”,于是开了一排闹钟打算和赖床斗智斗勇。

结果夜里他就入梦来了。大概是因为前两天看到楚凝在刻的章,内容是“山有木兮卿有意,昨夜星辰恰似你”。其实我早就忘却了他的面貌,那张脸在记忆里模模糊糊,梦里也不是正确的容貌。

比闹钟早醒了两分钟,在平时关了闹钟昏睡的时间里清醒无比睡意全无。

总算是起床洗了头。能活下去了。

大概是缘分尽了,我的整个高二这一年,居然真的再也没有看到过他。自从那次买早饭见了他,我们也再没在线上线下说过一句话。尽管我努力地去找种种理由种种借口,比如发传单,想溜到他们班去再看一眼,却总能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实现。

关于这一切,也只能归结于缘分已尽。

明明都该死心了,为什么还想去看一眼呢?就有点像我小时候去柜台看娃娃,明明知道买不起,还是要去看。看看又不收钱嘛,反正又不买。

或者其实就像吸毒,一旦要戒毒了就浑身难受。知道吸毒不对,偏偏还是要吸。

关于他的事,我只和楚凝从头到尾说过。我没告诉楚凝他是谁,就从那个好友申请开始讲,发现事情也就那么点儿,我一会儿就能讲完。讲完了又想,这棵歪脖子树到底哪里好呢,他到底有什么地方要让我这么喜欢。

大概这就是,你讨厌一个人能说出千千万万的理由,喜欢一个人却一点理由也没有。

我不知道他这一年里又换了多少了女朋友,也没心力去关心。

最后我笑着说,等他高考完,毕业了,那就好了。

到底能不能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段时间我实在过得糟糕极了。

遇见你可真是我的不幸。

我又开始频繁熬夜。大概是因为我在日记里写下“希望你不要再到我的梦里来啦”,我果然再也没有梦到过他。只是梦里充斥起了种种陌生僵冷的气息,唯一的温暖却来自高空下坠。

我把考卷塞进课桌,最后还是在黑暗的楼梯间里大哭了一场。你看,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可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别人不会有这样那样奇怪的病,为什么不用那么努力还有高分,为什么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为什么他们能有好运气。

你呢。

你还没到十七岁,就要常常坐在一堆六七十岁的人中间等候检查。你复习也没用。你就是吊死在树上也活该没人喜欢。你到底有哪里好呢。既没有出众的外表,也没有傲人的成绩,没有百里挑一的才华,也没有足够的好运。

他怎么会多看你一眼呢。

你就不可能有夏花的绚烂秋叶的静美。你不过是没人注意的苔花,最多是大白杨落了一地的叶子,第二天一早就会被环卫用大扫帚扫到一边去,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高考前两天的晚自习,班里的姑娘们都在写明信片,给自己高三的朋友。我闲着无聊,作业又写得差不多,就写字玩儿。代写了几张明信片,在某一刻心里的一根弦忽地一动,于是快放学的时候我转过头去问楚凝:“你说我要不要给他也写一张?”

“写啊,为什么不写?”

“那我再顺便给我朋友写一张得了。”好看起来没有那么刻意。“到时候你陪我去吧。”

“好呀。”

结果一回家就开始玩手机,漫无目的地刷,其实还是在犹豫。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怂,不仅不敢落笔,连把笔拿出来都不敢。去看一眼有什么用呢?人是很贪心的。

看一眼,就会想看第二眼。

看了第二眼就要想,他能不能,也回头来看我一眼。

就这么拖着,一看时间,嗨呀不好,赶紧关灯睡觉。睡前想要不听首歌吧,随机列表,居然正好是那首《山有木兮》。我莫名有点生气,也许是因为自己太没出息。把app退了耳机拔了,被子一裹翻了个身。

第二天早上第一节课,我忽然想到,如果这次不去,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了。因为要放假,上课时间也重新排过,算来算去只有第三节课下课那五分钟是重合的下课时间。我担心来不及,索性在政治课写了两张明信片,手一抖,总觉得写给他的那张没有另一张写得好看。

到了下一节数学课,一点儿也听不进课了,心里无敌紧张,脑子里是循环播放的满屏弹幕:“出息呢?!”“你能有点儿出息吗??” “你也就这么点儿出息了唐溪远同学!!”接着想到这一年里总会有种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让我不能见到他,就想这一次会不会也一样,比如数学老师拖课了,比如他根本不在教室里。

或者,他压根儿不记得我了。

于是就更紧张,更做不进题,五个里错四个,十个里错九个,大概就是这种状态了。

数学老师没有拖课。我一听到铃声,抓起楚凝就往高三跑:“怎么没看到其他人去送明信片啊?”

“她们都之前就给掉了呗。”

我思索了一下,大概都是昨天下了晚自习去的。我果然是压轴的,东西都要拖到最后一刻给。

冲上楼就看到很多女生在楼梯口聊天,穿着红色的T恤,印的大约是“决胜高考”之类的字,我没时间去细看,拐过弯到十三班的后门,说了一句:“打扰了找一下徐清。”

隔了很久——也许其实没有那么久的,只是错觉罢了。我就想,他大概是不在吧。

然后他就走过来了。

我忘记自己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了,反正脑子又停机欠费不运行,让我恨不得立马退货以旧换新。之前一直觉得已经完全忘记他长什么样了,但是在看到的那一刻,还是很清晰地察觉出了变化。变黑了,也许是因为穿着红色的T恤就衬得比较黑;变瘦了,脸上也有了些胡渣。

第一反应是,没有以前好看了。

呸呸呸,万恶的颜狗。

下一秒我又把头低下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并且这时候瞬间丧失正常语言能力。每次都是这样,我开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就站在那里嘴角带着微小的弧度一语不发。明明一个小时以前还想着,以前都是瞟一眼就不看脸了,这次一定要死皮赖脸多看几眼——再不看就没机会了,去都去了,不多看看多亏啊。

结果最后还是我特傻地留下一句“我没话了”,拉着楚凝落荒而逃。跑之前还在想,他之前能认出我肯定是因为一直低头刚好看到。长得高就是好。

我是真的就这点出息。前不久还觉得自己要走出阴影开启新的人生,一旦看到所有的念想立刻死灰复燃,噼里啪啦,烧得人心慌。

他转身走进去。我听到我身后的教室里传来千回百转的一声“哦”。

回去以后楚凝跟我说:“刚刚他从侧面那个角度看过去迷之好看,你们俩一个靠着墙一个靠着门框,他又很高,就那么低着头看着你,你看上去小小的一团。”

“你俩站在那儿看上去特别美好。”

我想大概是因为之前我总和楚凝讲他,她就不自觉带着滤镜看人了。如果她在一开始就同我一起,一定不会这么说。

但我听了还是忽然很想哭。

歪脖子树可真难砍。

我想,放在文字游戏里,这也该是一个很好的开放式结局了。

楚凝曾经问过我,你想过什么样的人生。我当时回答,我希望自己能活得不后悔。

我想,这没什么好后悔的。

我只是觉得遗憾。

我可以活得不后悔,却没法活得不遗憾。

想起之前有一次老师讲古诗,说古人为什么碰上分别就那么愁。“死别死别,死就是别,别就是死。古代交通不便,自然环境又差,一旦分别,就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我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其实到了现在也没好多少,依旧是见一面少一面。缘尽了,该见不到的人,再怎么想见,也会有种种巧合来打岔,看似条条大路,实际铁锁连横。

我跟徐清统共也就见过那么几面。很普通的几面,有些情景他可能都已经不记得了。连我想起来也很恍惚,却还是如鲠在喉,压得喘不上气。

说来说去不知道该怪那惊鸿一瞥还是这棵树太歪,林木成海千千万,就吊死在一棵上。

每次跟楚凝讲起,我都是说“他”如何如何。“他”是一个确切的代称,只能是指他。“学长”也是。我从没叫过他的名字,我也从来没有叫过其他人学长。

她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谈论,把自己的名字和喜欢的人的名字写在一起。

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我连把他名字的那两个字连起来写,都不敢。

不是不能,是不敢。

我喜欢他。

可我连喜欢这一点,都不敢。

他就被我压在心里最深的那一处,所有的回忆都被隐匿在万丈深渊,轻易不能说出,也不敢轻易去想。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直到高三,我才能在偶尔和别人聊到上一届的人时,用粉饰得波澜不惊的语气说,我之前喜欢过的那个人啊,他如何如何。

他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手好看,很高,数学很好。除了语文是真的不好,字是真不好看,一点也不如其人。

楚凝说:“你们家小哥哥这个人设不对啊,明明一眼看上去应该是语文很好的那种的类型的。”

我说,其实看到差一分不及格的语文考卷,我也很吃惊。

就像楚凝收藏了一张方寻的语文考卷,其实我也拿了两篇徐清的作文。但是不敢有事没事拿出来看,怕看多了要作文不及格。

不过人设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其实这样也挺好,他在我心里就永远是个温柔腼腆的人设了,其他陌生的,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东西,谁去管他呢?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没有开始就不会有不欢而散。如果我能活到很老,这些回忆起来也该是些快乐的事儿。

不过这样的暗恋实在是太苦了,希望你我这辈子下辈子都永远不要经历。

我和楚凝百无聊赖,坐下来点了两碗绿豆汤。

“哎,看这个。”她把手机递给我。一眼扫到标题:“知乎:相亲时遇到自己高中喜欢的人是什么感受?”

答案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有短小精炼的神回复,也有讲故事煽情的长段。

“你说我俩能不能算是有故事的人呢?”我忽然抬头。

“你说能算吗?”她喝了一口绿豆汤,嚼了两口糯米。我以为她在思考,结果居然不说话了,把问题抛回给我。

“你还挺有故事的,我嘛,顶多算个故事外的人。”我耸了耸肩,也不管低头吃绿豆汤的她能不能看到。

“你不会还没脱离黄金单身汉协会吧同志!”楚凝接过我递过去的手机。

我故意把搅拌绿豆汤的动作顿住,一脸装出来的严肃:“毕竟很黄金。”

“要是我邀你来答这个问题,你会怎么说啊黄金同志。”楚凝一脸嫌弃地把红绿丝拨开,“有故事的人来说个故事么?”

“我没啥故事好讲的,又不是光彩炸碉堡了要翻来覆去讲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不然白英勇就义了。”

“滚蛋吧你,说正经的。”

我噗嗤一下笑了,笑完了我说,如果到那时还是喜欢他的,那她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幸运。如果是我,大概要用上下半辈子的幸运了。

运气这东西,有时候来,有时候走,跟它讲道理也一点说不通。

我把空碗一推,说:“走一步算一步得了,反正以后是不想将就,大不了做个独行侠,不也照样能活得快活潇洒。”

手机的记事本里压了两句话,是在他高考完那一天写下的。

我拿出手机调到那个界面,按下了删除,接着拎起包站起来,说:“接下来去哪儿逛逛啊有故事的不黄金单身汉同志?”

“?有这么报复人的吗你还是不是我亲哥?!”

我赶在被打之前赶紧跑开:“不是!!”

你看,人生是很美好的。和可爱的女孩子打打闹闹,多好。

至于恋爱……那至今还属于世界十大未解之谜,不研究也罢。

徐清,

我祝你万事胜意,鹏程万里。

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The End—

(2018.7.2)

发布时间:2020/02/12 15:38:43

2020/02/12 G Project 唐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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