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吃什么?”唐临看着绿灯踩下一脚油门。
秋筠顿了两秒 ,随口说:“随便。”
唐临是秋筠的大学学姐。不是一个专业的,当年是因为在咖啡馆的固定座位靠的近,又是高中校友,扯扯淡就混熟了。毕业以后跟着男朋友跑到更南面的这儿定居,最近秋筠出差到这儿,她说要尽地主之谊,于是就——每天晚上拉着秋筠去吃宵夜。
秋筠很怀疑,拉她出来纯属是因为唐临自己嘴馋。
唐临平时挺会聊天的,跟她呆一块儿就不会冷场。忙完这一阵,秋筠觉着自己确实很需要一个人来聊聊天,起码好过和个闷油瓶或者一群陌生人坐一块儿大眼瞪小眼。
“谁不知道你们这群天天随便的人其实挑剔的要命,不合口味筷子都不拿。”唐临打了个转向灯,“那今天就我愉快地决定了哈。你自己说的随便,跪着也要把筷子拿起来。”
“成,我跪在凳子上吃。有人问起就说按唐临女士吩咐,顺便帮您上个报纸。”
三言两语里唐临女士停完了车,蹬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带秋筠去吃大排档。
唐临嫌店里热,要坐在外面的桌子上吃。这一块地儿上摆了好几家的桌子,人又多,倒是好一派热闹。
秋筠就是在这一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于是愣在那儿,瞳孔不自觉地微缩。
她十分确定那是江无波,不用绕到前面去确认。
秋筠想,这么多年,她总该有孩子了吧,怎么依旧是两个人坐着呢?也许小孩交给外婆带啦,也许再过几年,就有不知道哪里的同学约着出去玩啦,就像她们当年那样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
上次去江易寒那儿,他们家小孩儿小学一年级,装的一副老成的样子,好玩儿极了。
那段时间秋筠有点专业知识弄不明白,索性跑去拜访了老同学。谈完正事儿以后扯了点家常,话题不由得到家庭生活上。
江易寒半开着玩笑:“这么多年,还是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秋筠就叹口气:“运气不好,是棵榕树,独木成林,跑哪儿都是吊着。更何况这榕树建国前就成精了。”
“她听到你说她是榕树精得打你。”江易寒语重心长。
秋筠意外地卡了两秒,翻着白眼回了一句:“你可以去试试看。”
江易寒忽然想起听林鹤说的两人现在的关系,总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选错了话题,一边在心里琢磨,一边还是开口:“天涯何处无芳草——”
“何必只在六班找。”
高中时的老师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这句,两人对视一眼就笑了起来。笑过以后秋筠淡声说了一句:“你现在这样,不也挺好。”
她说的很模糊,乍一看像是在说江易寒现在的家庭美满,实际其实又隐隐指向些什么。
江易寒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想起肖兮。
如今他们早已各自娶妻生子,少年时的那些念想都淡的看不出原样了,仅仅只是记得还有这么回事儿罢了。从那次同学聚会再遇到肖兮,得知他毕业以后也回故乡去了,如今也常常一道出来喝酒。两家人的关系日渐亲密,少年时期的感情,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老来再忆,大约也不过作笑谈。
可如今这样,不也挺好。
秋筠说这句给他听,是想说,她自己现在这样,也不算太差。
江易寒是听林鹤说的,秋筠后来一个人跑到北面去了,没几年就忙成了个工作狂。社交软件上的消息要十一点以后统一回,回完就弧,要么加班要么睡觉。
他张了张口:“都过去了,还是要向前看。”
秋筠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江易寒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于是悄无声息地换了话题的方向,就随手揭过了这页。
秋筠其实不太介意他谈这个,毕竟就像江易寒说的,早都过去了。从过去到如今,她不要轰轰烈烈的爱情,只盼着细水长流。至于对象是男是女,是贫是富,是老是少,她都不太介意。可她呆的那个世界介意,就好像他们在她小的时候强塞给她书本,教她不要嫌贫爱富,钱权办不到一切。等她还没完全长大,几乎要相信这些时,却又转身狠狠扇了她一耳光,告诉她别傻啦,那都是狗屁,有钱有权就是能欺人。打得她把满嘴血腥咽到肚子里,闷声不吭转身把那些书撕了个稀巴烂。
他们介意极了她轰轰烈烈或者细水长流的对象是贫是富是老是少,更不要说是男是女。
都过去了,要向前看呀,道理多简单,谁不知道。
可她的爱情观就是不让她解脱。在她眼里爱情就应该像太阳和哈雷彗星。我不会把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你身上,一天到晚黏着你转来转去。我有我的理想追求,一定要去做的事,和并不太耀眼的光芒。可我总会回来,不论要行过多少路途,掠过多少陨石尘埃。
于是就这么着吧,不也挺好。把自己埋在工作里,不过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再想想,罢了。
唐临拉着秋筠去点菜,点完坐下随口问了句:“刚才咋愣着了?”
秋筠斟酌了一秒,放弃了去编别的理由:“我好像看到江无波了。”
“我怎么好像没看到——真是她?”唐临挑了挑眉,开始给秋筠拆餐具的塑料外包装。
秋筠盯着桌子上的红白格子发呆,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也许看错了,说不准。”
“都不去确认一下打个招呼就说自己看错了?不像你啊。”唐临回忆了一下:“你俩大学的时候不是好得跟什么似的。”
“掰了。”
“嗯?”
秋筠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红汤中的米线:“以前好过,现在掰了。”
她不知道唐临会把这个“好过”和“掰了”理解成什么,不过现在她也并不太在意。
曾经她在林鹤家喝酒,跟林鹤讲她和江无波的结局就像是完美BE,其实她隐隐觉得江无波有很多事情都没有跟她说。她习惯性地不会逼着别人讲他们不想讲的事儿,一个不问,另一个不说,拖到现在终于再也用不着说了。
秋筠看着面前那碗米线。她点了米线吗,怎么都没有印象。偏偏这个碗就执拗地呆在那儿,要去勾她的回忆。
她们那次在最南面的一座城市旅行,从山上坐车下来,一路上颠簸得不行。秋筠一直胃不太好,半路给颠地晕车,也不吐,就是干呕得厉害。江无波手忙脚乱,药也都在行李箱里,最后只好半路下去,陪秋筠盯着下面的水流发呆。
前面是陡峭的高山,水里有沙洲和白色的鸟。
江无波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然而很不幸,她其实不太会逗人笑。比如那次她就说:“说个笑话,政府花2.5个亿建了座楼,结果没钱把这儿上山的路修好。”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尴尬,没话找话说了个冷笑话,结果发现根本没人笑的那种尴尬。
秋筠也不知道为啥,其实这一点也不好笑,可她就是忽然觉得很好笑。
笑完她就靠着江无波睡着了。睡醒以后进了市区,吃了碗米线。就是胃不太好,不敢再吃红汤的了。
她低头慢慢吃了两根,一边和唐临说些话。猛地一抬头,看到隔了很多个桌子很多个人的另一边,江无波旁边的那个人正把她碗里的香菜挑出来——这在很多年前是秋筠的工作。这回看到个半侧脸,没跑了。
秋筠感觉自己整个人分成了两半,一半吃着米线和唐临聊天,另一半早出了神。
他们可以像这样一起出来吃宵夜,就算在所有人面前光明正大地接吻,顶多也只算是秀得猖狂些的情侣。她在心里问自己,那么你呢?你是谁?你的爱算是什么?她又瞥了那背影一眼,苦笑着摇摇头,自说自话地在心里回答——
你的爱就像白露苍苔,被现实的阳光一照就蒸发枯死,偷偷摸摸见不得光。
秋筠想起了那块掉到地上的鸡肉。
那时秋筠年纪还很小,和他爹一起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吃晚饭。秋筠她爹见她一直转头看地板,就问她是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她却忽然间生气起来。她就不说话了。
秋筠低头去看掉到地上的鸡肉。它落到水泥地面上,在交界线附近明的那一边,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看了好一会儿,这时候明暗的交界线已经离它又近了很多。
然后忽然就很难过。
现在的感觉,和那时候十分相像。她看着太阳光照射到的另一侧,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儿。
秋筠其实没什么胃口,结果最后还是都吃完了。事实上,两人都觉得这一次吃得出奇的快,好像明明还没聊什么,盘子和碗就见了底。唐临在对面满足地打了饱嗝,说了句“我去结账”就站起了身。秋筠拎起包也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去等她。
秋筠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恍恍惚惚梦游般地从江无波身后走过,朝她对面的人笑了笑。那人的表情一脸莫名其妙,最后还是低下头继续动筷子。
唐临踩着高跟鞋嗒嗒地走过来。她们很快远离了灯光下的桌椅和碗筷,走到一片黑暗里去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