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波拨弄着碗里的香菜,忽然间觉得远处那个身影很像秋筠。
那人却好像故意躲着她似的,径直走向那些离她远远的桌椅,觥筹交错热气腾腾,明明灭灭烟雾缭绕,隔了好一个山河春秋。
草木皆兵啊。江无波苦笑着看看碗筷,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直到对面的人一筷子夹走了碗里大半的香菜,才如梦初醒似的。
她想,上一个这样给她夹香菜的人呀,也许就在几步开外,也许远远相隔了大半个中国,若是没有意外发生,那么从今往后再无瓜葛了。
五年前的同学聚会是江无波这些年来唯一一次见到秋筠。那时她们远远地隔着,随着大流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无非是车子房子奶粉股票,连带着些鸡零狗碎和国家大事。觥筹交错,水晶吊灯的光晃得人眼睛疼。
席间江无波去了趟洗手间,快走到水龙头前了,一眼看到镜子里的秋筠。她们在镜子里对视的那一刻,江无波尴尬得简直无地自容。
她故作镇定地走到另一个水龙头前,假装在理头发,几乎没过脑子,脱口而出:“最近过的怎么样。”
秋筠抬眼看了镜子里的她一眼,接着目光一敛,长长的睫羽把一切遮盖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因为离得太近,江无波大概就看不到她眼里布满的血丝。
她忽然想到一个词,一眼万年。
然后她听到秋筠不咸不淡地应了句:“挺好。”
江无波自嘲地想,听说她早忙成个工作狂了,同学聚会都是百忙之中抽空一趟,哪有闲心想那些七七八八的,你自个儿又是在那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所谓“过得怎么样”,实在是非常没话找话,而所谓“挺好”,听起来敷衍,又也许并非不是如此。
说到底,人间聚散沉浮,逢场作戏也好,情真意切也罢,到头来空余一身寥落,除了自己,谁也切不了身。那些电视屏幕里家破人亡遭遇的横祸,到了屏幕外不过当做茶语饭后的闲事。更何况是寻常人身上的鸡毛蒜皮,又何足挂齿。
想来再怎样的撕心裂肺,在旁人远远听来,也不过灌了一耳朵的蚊子嗡嗡。
所以她从来就习惯了不同人说起,也无所谓有没有人听得。如今她们终于到了须得生疏礼貌的地步,乍一开口不知道从何说起。江无波觉得那些泛黄纸页上的墨迹实在算得上是不识愁滋味,又干净单纯得让自己羡慕。
“我想起学校当年的蛋饺挺好吃的。”
江无波说着把头发束起来,也没等回答,落荒而逃。
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不好吃?”
江无波在这一刻才惊觉自己此刻还在这座南方城市里,坐在大排档的塑料椅子上,条件反射地夹起碗里的东西往嘴里塞,一下子被烫麻了舌头,在扑面的热气里几乎要掉出眼泪,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掉的。
“哎,你当心烫。”
江无波之前觉得,翻过那一页,或许就能有新的人生,她也一度觉得自己是做到了的。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这些年她有过那么多次的动摇。
她想起秋筠曾经对她说过,“太阳是我,宇宙是你。如果你死去了,我会不行”。
可我不是太阳呀——太阳明明是你才对。
“……怎么会。”江无波在这一刻失魂落魄地接上不知多久之前的话。
听说吸过毒的人不抽烟,因为滋味不够。
而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连江无波自己都想不到,当年会是她亲口说出的那句“咱俩算了吧”,彻底斩断她手握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是小说影视里男女主角深情对望然后女主角含着眼泪开口,也没有江湖红尘劫数历尽以后咬牙切齿的恩断义绝。她那时说的甚至不是“我们分手吧”,这种官方话。
不是“分手吧”,是“算了吧”。
算了。
到底算什么,一句话说不清。再多,好像也没有了。
千帆过尽,层层上涌的疲惫之下,约莫还是心里的意难平。
秋筠在厨房里洗碗。江无波就这么没有波澜地说完了这句,然后她忽然觉得自己聋了,哗啦哗啦的水声不见了。明明水龙头大开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最后她在这样诡异的静默里听到了一句。
“好。”
江无波想,虽然秋筠把她拉进了那样一圈人中间,但她到底是不属于那里。这些年来所能扒拉出来的交集言语,不过寥寥。也许她们中的念想会像江易寒他们那样淡下来,也许秋筠也终有一天像三毛说的那样,牵着别人的手,遗忘曾经的他。
这个他的偏旁到现在也无所谓了,结局不会有分毫的改变。如此而已。
她觉得没意思极了,十分想撂筷子走人,但撂下后又该何去何从,实在也没什么主意,只好把自己钉在凳子上,维持着礼貌和表面的平和。
她看到对面的人抬头,莫名其妙了一脸后又低下去继续动筷子。江无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动弹不得。
她扭头一看,碗筷都给收拾干净了——果然是再无踪影。
江无波仿佛亲眼看到了日暮西沉的景象。继而极地永夜,只余稀散的星月之光。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那么无论是星光,烛火的光,大排档塑料棚下的电灯泡的光,都会让我满足。哪怕是黑暗,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可我曾见过太阳。
—FIN—
(2018.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