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在收拾好洗碗池、铺好床单、确认了冰箱门已经合紧、排气扇已经关闭后,玛利亚才开始她的祈祷。
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十年了,我和玛利亚还有半个世纪的时光,所以我很知趣地离开祈祷时的玛利亚身边,她不希望我在如此神圣的时刻打扰她。按她的话说,我在她人生中一直充当着激情的宣告者,她不希望我的靠近想火炬靠近柴火一般,一下就把她燃烧光了。她需要寂静,这样她才能记清所有那些需要她祈祷的事物。家人的健康平安,孩子们的工作或学习顺利,世间平淡没有极大的灾厄降临,或许还有明日能够起得早一些,抢到市场上最新鲜的菜,再顺道请镇上的修理工解决了那一直漏水的马桶。她从不觉得为小事求神是件肤浅的事,她相信她的神无所不能,他只许在睡前侧耳倾听,明日就能将这一切送至她面前。她亦深知自己微小愿望的满足是要建立在他人的微小牺牲上的,所以若是第二日她所祈愿的事情并为发生她也不会动怒。世间恩都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曾经许下的微小祈愿而不断地忍让,忍让到他们自己都已忘记自己曾经的祈愿,只到愿望实现后还毫无知觉,全身只剩下忍气吞声后的怨天尤人。
可玛利亚从不这样。
在思考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正在屋里缓慢踱着步。这是间旧公寓,如果你认真查看图纸资料,你会知道它有114平米,古典风,如今正值35岁的壮年期。对于一个像我或是玛利亚的人而言,这年岁不过是漫长人生中的一段时光,但对于这间老公寓,35岁似乎早已不是壮年,它的墙壁早已脱漆,若不是玛利亚三年前坚持要重新粉刷,它早就该显得破败,露出黄色的老年斑。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着这间公寓,有的时候,一间公寓给予你的不仅仅是容身之所,更多的是一段回忆。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是抗拒出售老房子,记忆总是虚幻的东西,倒是房子不是。在房子中的每一样东西都能成为一道线索,被当做嫁妆的老式电视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仍在运行着,不过是替换了几个内部零件;新婚第一年时装上的旧空调,在往后的几年里不断为家人送来清凉;见证了大女儿佩里诞生的电暖器,如今还摆在女儿的房中,等待着怕冷的女儿归来时使用;阳台上摆满了由曾是花匠的父亲送来的文竹和牡丹,经过精心调理,即便是离开地面好几十米的土壤也能够肥沃地孕育出新鲜好味的红辣椒。这些都是只有自家人才能懂得的藏宝图,它们的指向永远都只有那个已经逝去的旧日时光。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和玛利亚的大女儿佩里,曾经对我说过,她最喜欢的就是在周末的早上,在床上等待着母亲推开门叫醒她,窗边的阳光正好,她的父亲,也就是我,抱着我和玛利亚盖的大被子,穿着睡衣穿过她的房间,打开相连的阳台门,让阳光完全地点亮整间房间,一边笑着和她问早一边晒起被子。她说那样的场景让她很有家庭的感觉,金色的太阳温暖,父母年青和善,而她亦是孩子,不需要考虑太多的纷争,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享受着理所应当的周末赖床。
从那以后,她对我说,从我成年之后,就不再拥有那样的时光了。社会要我负起责任,离开家庭,一个人生活。每次想家,最让人落泪的就是这个周末的早晨。没有补课、没有工作、没有负担,有的只是阳光和爸妈,多么美好。
我拍拍她的肩,我还能说什么呢?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我们有着相同的痛哭,区别不过是每个人的触发点不一样罢了。大学时我亦远赴他乡,最怀念的就是老家的田埂,手握着自己做成的铝制弹弓,我自己烧成土坯后再融化收集来的废铝片灌注而成的,如果它没有在童年被抢走,那么我或许能将它传给佩里。谈到家我最先想起的就是这打麻雀的铝弹弓,它让我明白了是家乡赋予了我如此的创造力,它的影响深远,即便是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它也牵动着我的思乡之心。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佩里听,她很在意地追问了是谁抢走了弹弓。她一向如此,总是很快抓住对方想表达的真正内容,但总不爱让他人看出来,只是提着无关紧要但搞笑的问题将话题继续。我了解她,因为她是我和玛利亚的第一个孩子,她当了十二年的独生子女,然后在之后的三年中一跃成为拥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大姐姐。对于她,我似乎总爱倾尽自己所有的关爱,当让不是说我不爱其他的孩子,莫里和拉里也很可爱,但他们与我相处的时间总归是比佩里与我相处的时间来得要少。这就是优势,谁也无法改变。
我踱至书柜前。为了节省空间,我和玛利亚商量着将书柜嵌入墙壁,事实上我们的确成功了,大大的书柜占据了整面墙的位置,仅被一扇大门分隔开来。左右两片区域分别属于我们夫妻和三个孩子。我在书柜中占据的位置特别少,几本《电子报》就是全部的家当。玛利亚则不同,年轻时她就酷爱阅读,尤其是历史类的书籍,我们都相信,如果她当初考上了大学,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历史教师。而另一边,佩里再次以年龄优势占据了大半的书柜。受玛利亚的影响,佩里和拉里都热爱着阅读,虽然佩里最终只在车库为自己谋到了一个修理工的职位,到她的确是全家之中最接近于“文学”的人。 她常常跟玛利亚讨论经典名著中的段落,阐述自己的观点,偶尔自己写点东西自娱自乐,但她坚持不以此为生。绝不让喜欢的东西成为谋生的手段,这是她的人生准则。 她的生活让我想到了一本书,那还是她在高中时候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玛利亚打扰时颇有兴趣的拿来给我看过。那硬皮的封面上,写着这样几个大字——《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我觉得这几个字算得上是对佩里至今人生的最佳描述了。
另一边,佩里的妹妹拉里则接过了接力棒。与隐世的姐姐不同,在文学方面她是个十足的出世者,作为家庭中最小、也是最聪明的孩子,她还在大学攻读着哲学专业。她始终坚信着将自己的哲学思辨与文学造诣结合,能够融合出好的作品。作为父亲我只得给予鼓励,但我打心底认为,在文学这方面,佩里远远在拉里的前头。或许几年之后拉里能够超越佩里,但那也是几年之后的事了,运气不好的话,那一年将永远无法到来。
令人吃惊的是,莫里在书柜中占据的空间竟然超过了拉里。只有两排大部头学术书的拉里显然比不过占据了四行书架的莫里。虽然他拥有的大多只是高尔夫年刊,期中夹杂着几本封面硬着比基尼美女的青春杂志,就这样随意地丢在书架上。它们的左边,佩里爱惜的文学书对于它们嗤之以鼻;它们的下方,拉里的专业书静默不语;只有远在另一边,玛利亚的历史书籍和我的《电子报》,眼神慈祥地看着它们。
莫里是我的第二个孩子,也是我唯一一个儿子。他如今在高尔夫俱乐部就职,教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熟悉这项运动。
书柜的旁边,倚着墙站着高尔夫球箱。那里收藏着莫里最早用过的几支球杆,现在它们已经退休了,莫里被它们留给我。
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莫里一直行事得很“儿子”。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像儿子那样成长,像儿子那样叛逆,最终,像儿子那样走向社会,去完成他的梦想。球箱的拉链打开着,球杆从那之中刺了出来,像极了莫里的龅牙。他可没少因为那口牙而被人欺负,我也没少教他如何像个男人一样回击。去年,在大奖赛上失利之后,莫里放弃了做一名职业高尔夫球手的梦想。隔天,他去了社区医院,处理了他的那口龅牙。三个月后,在他戴着矫治牙套在高尔夫培训班上打工时,他认识了露西,他的女友。
一切都过得很快,我走过门廊,全家只有我面前的这扇门被漆上了蓝色的油漆,其他的都似一张白纸,在穿堂风之中瑟瑟发抖。所有的门把手都已经被磨得光滑,佩里曾经感慨她自己未察觉的时光都被记忆在那把手上了。光面黯淡,并没有小说中写的那种发亮感。就像生活永远不可能像小说那样光彩夺目、情节曲折,对于我和这个屋内的所有人而言,它永远都是平平淡淡,只在不经意间溜走,所有的大起大落被时间拉长之后只剩下依稀的回忆,其中浸满爱意,是世上最美的滤镜。
我走过门廊,玛利亚坐在梳妆椅上,她已经做完了她应做的祈祷。我们的眼神相交,一同钻入被窝,我碰到了她的脚丫。
我瞥向床头的时钟。
现在是夜晚九点半。
晚安,玛利亚在我身边说道。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