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就先告辞了,谢谢两位这几天的照顾。”
“现在吗!?都大半夜了,明天早上再走也……啊,别客气别客气,今晚上的住宿费我们不收就是了,半夜进山不好的,半夜进山……”
“不,现在启程的话正好可以赶上明早学校开门,我想尽快把这几天的成果整理出来……真的很感谢两位和村里的人告诉我那么多。”
榛名硬把装着钱的袋子塞进旅店主人手中,按住帽子深鞠一躬,然后赶在那对亲切的老夫妇制止他之前快步走出了门。
虽然一开始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住进了爱染山脚下的这个小村子,但四天来得到的成果远超他的想象。这座山周边从古就有许多关于天狗的传说,虽然他一开始也考虑过文学部的自己将天狗传说选为毕业论文标题是否有些不妥,但现在他完全可以确信自己做出的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爱染山中有天狗——
樵夫挑着担子下山的途中,突然听到年轻男子的声音追在自己背后问“嗳呀,嗳呀,是谁允许你对山主的社木动斧头的啊?”樵夫立即明白过来是爱染的山主在问自己话,急忙拆开薪木堆一根根检视才发现里面混进了一根发着微光的枝条。樵夫平伏在地上拼命解释“御津坊大人明察,小的只是一时看走了眼呀!”却换来山主回答“是吗?那我就把你家人的血喝得一滴都不剩作为惩罚吧!”樵夫吓得面无人色,丢下担子狂奔回家,家人却全都平安无事。惊魂未定的樵夫打开酒罐想要喝酒压惊,这才发现家里的酒居然一滴都不剩了。一阵年轻男子的狂笑声突然响彻土屋,然后朝爱染山的方向逐渐远去。
流浪儿在山里寻找食物,突然发现了天狗的神社,村人供奉的馒头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大喜过望的流浪儿急忙跑下山叫上了同伴,几人再回到神社的时候却发现一个穿着修验服的高大男人正盘腿坐在供品台上大吃特吃。恼怒食物被抢走的流浪儿们将山泥抹在脸上装成狗宾小鬼的模样,跑上去质问男人“明明是修验僧为何对大天狗如此不敬”“你可知爱染大人性情暴躁,你已经难逃天雷轰顶之刑?”男人则眨着眼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回答道“什么?那真是多有得罪了,不过我吃掉自己的供物也算得上不敬之罪吗?”流浪儿们呆怔许久,不知是谁突然大叫一声,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在男人的大笑声中四散奔逃。
高名的歌人在友人家中喝得烂醉,深夜回家时竟记错道路误入了山林之中。林中高月照幽谷,歌人见此美景诗兴大发,抓过地上的石头在一块巨石上划下数行短歌之后席地呼呼睡去,朦胧之中似乎听到有人在旁边诵读自己的短歌,反复数次之后那人边用长杖一类的东西划刻巨石边评论道“最后一句怎么会是用上韵结句,不对不对,一字写错毁了传世的佳作啦”,半梦半醒的歌人闻声大怒,骂着“你想必是对自己的文才有十二分的把握吧?但擅改别人的诗作是目不识丁的无礼之徒才会做的事,你这样也算是歌人吗?”就扑上去与那人扭打起来,翌日醒觉却发现自己睡在山脚的大路边。听他说了昨夜经历后半信半疑的友人与家仆跟他上了山,从清晨走到半夜才终于爬上山顶,发现他的短歌清清楚楚划在山主大天狗的御神体封岩表面,歌人这才明白自己昨夜真的写漏了一横,而昨夜那人补上的笔划竟然深深刻入了巨岩之中。
……
他一边靠着山间清冷的月光辨认道路,一边反刍这几天搜集到的种种传说,论文的脉络逐渐在脑内成形。整合这些传说可以洗出几条明显的线索,比如说爱染山中的天狗名叫御津坊,有时也会依照山名被称为爱染殿。御津坊是灵山之主,性情暴戾无常,但村人同时也坚信是他护佑了这一带风调雨顺。——现神。他在论文中定义了这个新词,譬如说推行了融魂法案的天狐仓稻仓魂命,即使是正体明晰的妖异,只要受到一定范围人类的信仰,就可以被称为现神。天狗御津坊的传说很好地满足了现神的几个条件,但是——他想着自己在研究笔记上写下的推论,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第一,传说中的御津坊的行动实在是太过支离破碎。第二,尽管关于爱染天狗最早的传说在七百多年前的时代就已出现,但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拿出御津坊真实存在的证明。近40%的传说中大天狗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另外50%左右的传说里主角看见的是穿着修验服的高大男人,但这本来就是人们对“天狗”这个种族的固定印象,所以似乎也不太可信。剩下一些无法界定的古老传说,比如误砍了山神社木的樵夫,文献中甚至没有出现“天狗”一词。
“基于以上两点考虑……”他在研究笔记中写道:“我认为爱染天狗「御津坊」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现神』,其真身是数百年间在爱染山栖息的不特定多数妖异,由此可见人类古来的信仰有其不合理……”
人类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既然相信爱染山主是主管气候的善神,那么为何传说中会出现如此多的受害案例?答案很简单,因为这些恶行才是真正存在的历史。不同的妖异依照自己的行动原理做出不同的举动,所有这些事实与人类自古有之的对大山的敬畏糅合在一起,就诞生了一个只存在于假想中的“大天狗御津坊”。说到底,山民也并不是很关心事实真相如何,很多时候人类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够依赖的偶像。
论文发表之后,一定会在文学部的老学究们中间掀起轩然大波吧。他这样想着歪了歪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但那又怎么样呢?大正自由主义——他和他的同学更习惯大正Liberalism这个叫法——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新的思想与新的创造层出不穷。而这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新生事物,半妖,他们的实际利用价值已经在前一次战争中得到了再好不过的证明。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西服与和服并肩而行,帝国剧院新近购入了数台活动写真的放映机,西式珈啡屋的留声机里缓缓流出数十年前的演歌。妖异早已不是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生物,那么为什么还要将他们供奉在神坛之上?
这是一个不再需要神明的时代。
“这句话可以用来做论文的结句。”他自言自语地这样说道。特地发出声音大概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毕竟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走进这座山的时候见过眼前这种交错复杂的枝桠小道。也许是自己想事情想得太入神走错了,尽管他一路走来似乎并没见过什么岔路。他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镇静下来,从斗篷上撕下一条布绑在路旁小树的树枝上,然后挑一条看起来比较像是正确方向的小路走了下去。说是小路,其实用兽道来形容可能更为贴切,细细的小径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淹没在草丛之中,但他却怎么走也走不到头。经过了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他的额头上快要冒出冷汗的时候两条分歧的小道终于浮现在前方的月明之中。他加快脚步奔上去,却突然感觉一阵目眩。
路旁的小树。在树枝上牢牢绑了一个死结的黑色布条,帝国大学的红色绶印在黯淡的月光之中仍然清晰可见。
“刚……刚才它不是长在这里的……!?”
连他自己都没怎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刚才还像渔网一样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的小路现在只剩两条,他站在三岔路的分歧点睁大了眼睛,手中装满纸束的袋子不知为何变得沉重异常。
“……是,是妖异……大人吗?”
勉强让几乎沸腾的大脑冷静下来。人知无法解释的现象——自己不过是成了山中妖异的恶作剧对象,而妖异不过是一些早已褪去了神秘面纱的异种族生物。没什么可害怕的。他一边这样斥责自己,一边提高音量朝四周喊道:
“虽然不知是怎样的妖异大人,但深夜借道您的领地真的十分抱歉!在下是帝国大学的学生,因为正在赶路所以……呜、呜哇啊啊啊!?”
会发出这种狼狈的声音绝对不是因为自己害怕,只是因为袋中的纸束被突如其来的山风吹散了而已。他急忙伸手去抓,但纸束一枚不落地划出诡异的弧线迅速消失在树林的暗处之中,被风吹过的枝叶簌簌作响,听起来像极了老人的笑声。
冷静下来。自己可是帝国大学的优等生。这种时候才正要冷静下来。这种状况他并不是没有在书上看过的,山中突然出现的小道是天狗砾,而山风吹过树木的声音叫做天狗笑,所以……所以……
“天……御津坊大人!请原谅我的无礼!!!”
帝国大学文学部四年级榛名雷藏,在30秒的思考之后干净利索地放弃了自己的毕业论文选题。
他笔直地站在原地看着纸束在空中一张张摊开,大脑已经不知多少次朝双脚发送了逃跑的指令,但却完全收不到响应。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只剩眼球,他的视线全部集中在空中静止不动的纸束上,眼角疼痛得像是要裂开,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想将视线转到别的地方,因为比起眼前的恐怖——
“嗳呀,让你害怕了啊?”
男人的声音从耳后响起,他却分不清声音主人的年龄。眼前的小路像是影绘一般从两条变成三条又从三条扭作一股,清冷的月光越过头顶将他的影子投在眼前的地面上——只有他的影子。附在耳后的某种东西发出一个轻微的气声。
“有趣。——再多害怕一点。”
纸片突然失去了支撑,遵循着重力啪啦啪啦地散落下来。
人类畏惧妖异,从来都不是因为它们的强大。
“啊啊——啊啊啊啊!!!!!”
野兽一般的狂叫声从自己的喉咙里奔涌而出,他连滚带爬地朝前狂奔起来。干涩的眼球已经收集不到有意义的信息,耳旁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啊,喂喂,那边……”
毫无紧张感的声音从身后追来,他却已经无法思考话里的意思。
——摘自志怪期刊《大正巷說百鬼抄》
狩津道反
伍月貳拾日 題
好棒啊,禦津坊大人今天也是如此英俊(贊
太帅了天狗爷爷,这篇好棒2333
喔天到最後才發現自己在小說裡看了小說^P^
好棒啊ww!!!!!
“一看就是在骗稿费。”
居然敢說出真相你完了,店裡蛋糕別想要了
自己写自己的故事w哎呀。那会写很长很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