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曾经和我说过,每个生命都有被藏掖在表皮之下的真实,而将这名为真实的血肉啄咬出来便是他的使命。
我鄙夷地反驳他说。
【你不过是吃人肉来维持生计而已,何必说得那么高尚?】
他哈哈大笑,什么也没有辩解。
本来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事实就是如此。
秃鹫是个记者,如果要冠上什么前缀的话,那么“无良”是再适合不过的了。丝毫不在意当事人的感情,不在意调查的手段,不在意会引发怎样的舆论,只要能够接近真实,他就会不择手段。
我说他比身为妖怪的我还没有人性。
他回答。
【没办法啊,因为我对人类实在是太感兴趣了,所以不得不先把自己人类的身份剥夺才可以好好观察啊~】
语气和我遇到过的愉悦杀人犯完全一致。
***
白河十岁那年便失去了双亲。
那天晚上,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等了很久,也没有人和他说吃饭了。
他觉得好奇怪,想问点什么,可家里也没有人。
他终于受不了了,打开了冰箱,想找些东西吃。
门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白莲就杵在门外,低着头动也不动。
为什么爸爸妈妈都还没有回来呢?为什么姐姐站在门口不愿意进来呢?为什么会有陌生的叔叔说着“遗产……家属……”呢?“遗产”又是什么呢?
白河小小的脑袋里装不下那么多,他只知道当白莲俯下身来紧紧拥抱自己的时候,感到无比的安心。
***
白莲能记事的时候,就和很多小朋友生活在一起。
那时候除了玩,就是偶尔在教室里上课。一日三餐都会有阿姨照顾,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发点心的时间。有时候会有叔叔阿姨或者大哥哥大姐姐来看望,白莲一开始还很认真地记住他们的脸,但其中大部分都再没有回来过,少部分也就回来过一两次,于是她渐渐地放弃了这样的努力。
白莲多希望有人可以每天都来看她,每天都叫出她的名字。
或许是谁听到了白莲这从未说出口的小小心愿,在她八岁那年,来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
***
有这么一个家庭,夫妻俩一直都没有孩子。
在商量了许久之后,他们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女儿,并给她起名叫白莲。在这之后一年多,幸福再次敲响了这个平凡家庭的大门——夫妻俩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儿,也就是白河。
新生儿的降临让老夫妻二人乐开了花,但同时也意味着更多的开销,这对一个积蓄无多的家庭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幸白莲乖巧懂事,在夫妻忙碌上班时完全承担起了照顾白河的责任。
如果一切都这样发展下去,那便是个无需复述的平淡故事。
是一场车祸,把所有辛苦积攒的快乐全都撞了粉碎。
***
其实对于父母的突然去世,白河并没有太大的感触。
从出生开始,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姐姐在照顾,是姐姐送他去幼儿园,是姐姐带他去放风筝,小刀割破了手是姐姐贴的创可贴,新学期的书是姐姐包的书皮。
只是在那之后,姐姐能和自己相处的时间渐渐变少了。她开始渐渐变得像自己父母曾经那样,只在早餐和晚餐的时候出现,有时候甚至晚饭都先不吃,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睡了。
直到有一天白河趁姐姐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进她的房间。白莲正安静地休息,她的呼吸长而均匀,稍有憔悴的脸庞和略显杂乱的长发诉说了她的辛劳。白河看了一会儿,突然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怕自己哭出来。
第二天,白莲吃着味道并不算好的饭菜,吃了很多。
***
白河出生的时候,白莲害怕过。
她知道自己现在身上穿的新衣服,上学前喝的牛奶,房间里摆放的玩具,都应该是这个孩子本应享受的。她是个替代品,她这么告诉自己。
她在童话里看过,不是亲生的孩子会遭到养父母怎样的对待。
只是出于惶恐,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在这个家中还有着存在的价值,她揽下了几乎一切能够帮助父母所能做的事情。
这就是一个好姐姐的真相。
和童话里不一样的是父母待她依旧视若己出,这让她的内心感到宽慰。
于是她真正的以一个家人的身份,成为了一个好姐姐。
和童话里不一样的是这样幸福快乐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又一次被夺走了几乎一切。
她抱住的不是白河,是仅存的闪耀着的碎片。
***
不知从哪天开始,白河发现姐姐脸上的笑容逐渐多了起来。这和平时展现在白河面前的笑容不一样,平日里姐姐也会笑,但笑得很平淡,不会像现在这样,满面春风阳光灿烂。
父母逝世后,白莲很少这么笑过,而最近却这样笑得过于频繁了,白河心思细腻,不可能没有察觉。
何况白莲已经到了吃着饭也会傻笑出来的地步,再迟钝也能猜出是遇了什么好事。
又这样过了些时间,白河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
白莲先是小小不好意思了一会儿,然后幸福地说道。
【姐姐啊,遇到了一个人,我喜欢他,而他也刚好喜欢我,你说巧不巧?】
白河心里咯噔一下。
巧,实在是太巧了。
自己身边明明只剩下姐姐了,却终究也要被夺走,上天就这么作弄人吗?
长年以来,因为父母的过早离开,和与白莲的依存关系,白河对于白莲的爱或许已经越过了亲人之间所应该有的距离。
越是祈求就越得不到,越是渴望就越留不住。
白莲当时为了不让白河在失去父母后过于悲痛,并没有告知白河自己与白河没有血缘关系的秘密。
这个秘密成了规矩白河感情的一条线,让他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可就算早些知道,结局也不会有所改变,因为白河是直到此时才察觉自己内心的感情,那已经迟了。
对自己禁断的感情的责备,对自己没能早些察觉本心的懊悔,自相矛盾的复杂情绪裹挟着他整个人沉了下去。
他还能做什么?
只有逃避罢了。
***
欧歌不知为何似乎很不受自己女朋友弟弟的待见。
尽管表面上白河并没有做什么,可欧歌总是隐约能感受到一丝敌意。
或许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一下子不适应有人突然闯入他的生活吧。他看着白河不动声色地吃饭,心中想到。
不过他不是非常在意,他相信自己阳光温暖的性格会逐渐溶化这尴尬关系的坚冰,毕竟白莲也是因此才会喜欢上他的。
太阳不断地释放光和热,所以这世界才会有花,有草,有云,有树,才会有芸芸众多的生命,才会有万般的美好与快乐。
他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欧歌,讴歌一切光明与美丽,他爱这个世界,于是他也要让这个世界充满爱。
他是如此相信,也是如此行动的。
***
白莲和白河提起三人一起去郊游的时候,白河在内心挣扎了半天。他又不想见到白莲白河两个人情深深雨蒙蒙的样子,又不希望欧歌和姐姐独处——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抱着这种矛盾的心情,白河终究还是跟着一起去了。
当然还有另一件事情想要做,已经在心中酝酿了许久。
趁白河回租到的车里拿东西时,白河终于行动了。
【呐,姐姐为什么会喜欢欧歌呢?】
与其一直在心里纠结不如直接问出来的好。姐姐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心思烦乱的自己根本观察不出来。能从姐姐这里得到答案的话,如果是令人信服的答案的话,自己或许也会释然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白河发问了。
他并没有意识到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已经放弃了。
他已经释然了,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察觉到而已。
白莲并没有察觉到白河的这些心思,自从遇见了欧歌之后,她不知不觉中便疏忽了对白河的关怀,虽有愧疚,但实在不忍割舍现在的幸福。
她也想找一个机会和白河解释,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现在正是机会。
【其实姐姐也一直有些事情没有和你说,正好都告诉你吧。】
【我呢,是被爸爸妈妈收养的孩子……】
她一脸平淡地述说着,说着一个白河完全不曾了解过的姐姐。
白河愣住了,他不知道的竟然有那么多,宛若身处糖果屋中的孩子,不知道屋外大雨倾盆。
【……欧歌是个非常善良阳光的人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所有的悲伤劳累都消失了。我啊,见到幸福就会不小心陷进去,所以这段时间都疏忽了你的感受,作为姐姐真是太失格了,抱歉!】
白河摇摇头,白莲的笑容如此甜美,他怎么舍得打破。
【姐姐……不会不要我吧。】
鬼使神差,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可在知道了一切真相后,他真的好担心,如果并没有血缘关系,那么“姐姐”是否会为了自己的幸福离开自己呢?
【噗,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白莲忍不住笑出来。
这怎么可能呢?
【你们在聊什么啊这么开心。】
欧歌拿着相机来了。
【来来来,正好给你们姐弟拍张合照!】
照片里,年少的白河并没有笑容,而是有些拘谨,他站在白莲的右手边,左手紧紧拽着白莲的衣襟,那是他唯一的依靠。白莲则没有他弟弟的那种怯懦的表情,她笑得从容而幸福,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
没有多久,就到了那一天。
夜晚。
突然的爆炸,尖叫,狂奔的人群的脚步声。
白河也在这些人之中。
祭月日,白河,白莲和讴歌三人正在公园河边赏月,天空突然出现了长着翅膀的人型生物。
彼时的白河刚刚上完厕所出来,只看到狂奔的人群。他虽然第一时间想着的是姐姐,但在人流的裹挟下也只能不断远离河边。
等到人群散开逃跑,他好不容易赶回到河边时,所见到的能动的生物尽是可怖的怪物。
他们似乎还在咀嚼什么——
白河大脑被恐惧占据,不由自主地发出大喊。
这叫声吸引了怪物们的注意力,他们将目光聚集而来。
【白河!白河!】
熟悉的声音叫醒了他,是欧歌。
【你在干什么,快走啊!】
白河开始跟着欧歌逃跑。
【姐姐呢?】
【白莲现在在人民广场,那里有警察保护着,很安全的,我们也去那里。】
白河心里松了口气,没注意到身旁的墙壁开始倒塌。
【小心!】
他感到自己被人推开,在地上翻滚了几圈,集中回注意力发现欧歌的半个身子已被压在墙下。
【快走!别管我!】
他想开口却被欧歌抢了先。
【白莲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你要照顾好她!】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欧歌。
白河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快走啊!怪物要来了!】
欧歌大喊着,白河却一动不动。
【啪嗒。】
一块碎石击中了自己胸口,那是欧歌扔过来的。
【走啊!白莲交给你了!】
白河触了电一样,突然拔腿飞奔起来。
他一路跑到白莲面前,气都不喘。
白莲的目光能让他窒息。
他突然好恨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爸爸妈妈不用那么努力挣钱,或许就不会死于车祸;如果不是自己,姐姐也不用每天辛劳,日渐憔悴;如果不是自己,白河也不会……姐姐也不会伤心到绝望。
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死了。
只是自己手中好像还握着什么东西。
那是欧歌扔过来的碎石,他无意识中把它捡起来了。
那不是碎石,那是欧歌的怀表。
已经被他得手捂热了。
虽然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他还是打开了它。
照片里,年少的白河并没有笑容,而是有些拘谨,他站在白莲的右手边,左手紧紧拽着白莲的衣襟,那是他唯一的依靠。白莲则没有他弟弟的那种怯懦的表情,她笑得从容而幸福,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那一刻,他复活了。
于是眼泪流了下来。
只是眼泪里看不见白莲。
白莲已经离开了。
***
我坐在花坛上,抬头望天,心中有事。
如果是秃鹫的话,是不是能弄清楚白河他们之间来来去去的纠葛呢?
只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最后一次是告诉我说要调查一个什么神秘的事情——虽然他每次都会这么说。
结果这次说完就没下文了。
我猜他大概是再也不会给我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了。
秃鹫自己又有什么故事呢?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