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植物人 –
1968年 4月3日
N趴在白色窗台上,俯身往下看,午后阳光透过劣质的棉布熨烫着他背后的皮肤,令人打瞌睡的温暖。
第七次差点从窗台上栽倒下去以后,N双手撑着白色的木制长条,从银杏树遮盖住地面的茂密叶片缝隙中窥到一片柔软的白色。
他用手指环成一个圆圈,视线透过圆圈,随着白色缓缓移动,仿佛在看万花筒,凌乱破碎的颜色在眼底流转,淡淡光晕笼罩着这圈莹润的绿。
N笑了起来,身子向前探,努力地追随着那片白色,如浪花卷到岸边,簌簌轻响。
而白浪的尽头,是一个男人安然沉睡的脸。
大半身子探出窗台,N勾着脖颈,直到那张宁静的睡颜消失在白色墙壁的边缘,伸出手,以一个挽留的动作狠狠摔了下去。
树枝划过脸颊、手脚表面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后脑与背脊撞在树枝上,剧痛中折断、坠落,跌入一个梦境,光与影掠过绿色碎片,在风声中疾行——
最终,全部被绞碎,卷入蓦然吞噬世界的黑暗里。
1968年4月5日
N蜷缩在椅子上,咬着铅笔末端,软木在他略长的门牙下凹折出细小的裂痕,铅与木的味道混杂在唾液里扩散了整个口腔。
对这样难言的味道,N并没有多大感觉,他轻轻将笔尖点在放置于桌面的白纸上,蠕动着舌头,发出细小的呜咽,试图画出一个圆润的形状,笔尖却在光滑的纸面无法控制地向左滑行,留下一道浅灰色的痕迹。
懊恼地含着铅笔往纸上重重一戳,多边形的尾端差点插进喉咙里,N干呕一声将铅笔吐到地上,房间左边那扇纯白的门便被轻巧地打开了。
“该吃饭了,N。”
护士玛丽安娜端着托盘走过来。
“……什、么?”
N张张嘴,他的喉咙依然在隐隐作痛,每吐出一个音节就像被撕开一样难过。
“燕麦片,你最喜欢的。”
其实谈不上喜欢,因为这里只有燕麦片可以吃,不过N不在乎这个——就算是给他一大堆铅笔,他也能够一根根全部吃完。
玛丽安娜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皱着眉给N擦了擦嘴角残留的口涎。
“你又在咬铅笔了吗?告诉过你别再咬了。”
N仰着脸,任由玛丽安娜粗暴地擦着自己的嘴角,他的双手被白色石膏厚实地裹着,上面缠满了绷带,有些滑稽地环在胸前。
事实上,这怪不得N,他有写日记的习惯,自从双手摔断以后,便开始尝试用嘴巴写日记。
“日记等手好以后再写也可以呀。”
玛丽安娜将餐巾叠在N棉质病服的领口,N歪着脑袋看她,弯起唇角咯咯笑了几声,兔子一样的小门牙抵在柔软的下唇上。
“天鹅……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答非所问。
“什么?”
“我……看到了,天鹅。”
N止住笑声,垂下眼婕,轻声嘟囔。
“在树底下。”
“我跳下去,他就不见了。”
1968年4月9日
……是什么样的人呢?
没人说得明白。
玛丽安娜说不明白,N的主治医生格伦特也说不明白。
“他啊……”格伦特医生用钢笔挠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含糊着,“他啊……”
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天鹅先生从不谈论自己——N这样称呼那个苍白的男人。
有着淡金色卷发与湖蓝双眸的英俊男人,皮肤苍白到几乎能与这白色建筑融为一体,忧郁的气质总能吸引很多眼球,却从来不谈论自己,甚至不谈论别人——不谈论任何人,任何事。
像只被剪了舌的蓝眼凤头鹦鹉,哑在剪刀合上的那个瞬间。
不,不是蓝眼凤头鹦鹉,是天鹅。
N站在门廊边,注视着天鹅先生挺直的背脊。
午饭过后,他用嘴叼着笔记本跑过去,穿过被阳光晒得耀眼的院子,踏着零碎的树影,跑到那个男人身边,仰头看着他。
天鹅先生站在银杏树旁,面对着大片人工湖,默不作声,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N。
N想说话,但发现嘴里咬着笔记本,于是改用裹着石膏的手肘撞了撞天鹅先生的腰,并因此差点滑倒,天鹅先生却动也不动,甚至不看他一眼。
你在看什么呢?
想要这么问,N跟随着天鹅先生的视线看过去——是一片人工湖,甚至连天鹅也没有。
松开发酸的嘴,浅蓝色表面沾满污渍的日记本落在地上,N用脚踢了踢,将它踢到天鹅先生脚边,然后坐了下来,柔软的棕发贴着天鹅先生站得笔直的脚。
“你在看什么呢?”
他问。
直到睡着,也没有得到答案。
1968年5月5日
“你会枯萎吗?”
N坐在天鹅先生脚边,仰头看着他目无表情的侧脸。
“会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吗?”
“这些树总会往下掉叶子,你也会吗?可是你没有叶子。”
想到有这个可能性,N就觉得伤心,天鹅先生淡金色的卷发他很喜欢,灰蓝色的眼睛也喜欢,高挺的鼻子也喜欢,苍白到几乎能看见静脉血管的皮肤也很喜欢。
“我可以把它们收藏起来吗?”
仿佛根本不在意是否能得到答案,N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眼睛却不离开天鹅先生的侧脸半秒。
“可以吗?”
天鹅先生永远不会回答N的这些幼稚问题,因为他是个植物人。
并非常识中的那一种,而是在更深的层面——天鹅先生认为自己是一株植物,并且执着地扮演着这个角色。
整整一个月来,医生们都找不到有效的治疗方法,无论是催眠还是心理暗示,天鹅先生都不曾开口说一句话,如同一株真正的植物,意识清醒时就站在人工湖边,与自己的同伴们待在一起,直到站不住脚,倒在地上,被护士搬到床上注射营养液为止。
所有人都在为这位先生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N却成了最自由的人。
病情相对稳定的他被允许外出散步,于是每天裹着厚重的石膏跑到天鹅先生身边。
N是唯一一个乐于在天鹅先生扮演一株植物时配合他的观众,忠实而热诚地注视着他。
“你是什么植物呢?”
吃力地用嘴翻开勉强摆在石膏上、向玛丽安娜借来的植物图鉴,N靠着天鹅先生的脚,体温透过薄薄的病服传到他柔软的脸颊上。
“是这个吗?”
将书翻到某种绿色乔木的那一页,N问。
天鹅先生沉默着,遥望平静的湖面。
N吸吸鼻子,翻开了下一页。
“是这个吗?”
当厚厚一本植物图鉴翻完的时候。
N忽然轻轻抽泣了起来。
“我不喜欢你是植物。”
“不喜欢。”
他哑着柔软的嗓音,轻声说。
“你应该是天鹅。”
“漂亮的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