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玻璃心 ]
他的心儿是一架诗琴,
轻轻一拨就舒扬有声。
——贝朗瑞
在开始记录这件事之前,我必须承认这是为了对我所犯下的罪行进行一种文字意义上的忏悔,我的心已经不足以为我所犯下的罪责承担这样恐怖、罪恶、令人痛苦的压力,而我也必须承认这件事的荒诞不羁,甚至连我自己也在内心深处,基于理性地否认它真实存在,但这并不足以令我将它在我生命中所造成的影响抹去——可以说,是它铸就了如今的我,如果加以否认,那么我又该如何自处?我无法得到一个答案,因此选择将它如实记录下来,就像我往常做的那样,用最客观公正的语句将发生的一切忠实记录——再没有一个记者能做到我这样诚实,我的一生都在谎言中度过,对这件事,却说不出半句假话,我之所以记录它,是因为知晓自己的生命已经在走向尽头,而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欲望阻止我将它带进坟墓,我必须说出来,然后总有一天会被人公诸于世,即使自此背上谎言的骂名,我也可以安详地躺在泥土中腐烂。
我并非作为一位旁观者经历此事,而是以一个重要角色的身份,推动了它的发生,与另一个重要人物——华莱士•阿尔伯格——这是他的真实姓名,就写在那件深蓝色横条纹的病服上,用规整的字体标识着,在安费斯疗养院里有据可查,如果还能找到那份关于疗养院的资料,我并不想用假名记录这件事,我得保证它必须完全真实,我得忠实于自己所看到、所感觉到的一切,放下一切之后,这并不难做到。我与华莱士一起,为这件事创造了一个进展,之所以不是开始,乃是因为这件事早在华莱士出生之日起,便已经开始,我并未参与其中,而只是在它缓慢的发展中,像只迷路的鸟儿,一头撞进了这张巨大的网里。
那时我十二岁,整天在街道上徘徊,无所事事,我的父亲是个酒鬼,五年前去见了耶稣——上帝保佑,我的母亲总算得到了肉体方面的解脱,但她的精神依然停留在被父亲虐待的时间里,一刻不停地饱受折磨,以至于她根本无法正常地生活,必须靠着大麻才能得到一时半刻的安静。受此影响,我就像所有十六七岁的小混混一样,靠着救济餐和从母亲手里抠出来的那点精神药剂存活至今,身体和心灵都从内到外的污秽。而我便是在这样污秽的情况下遇到了华莱士。
华莱士是一个同我完全相反的人,如果用颜色来比喻,我是那肮脏壁炉里大块大块无法去除的黑色,而华莱士,则是落在窗台上白得晶莹的雪——那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东西。我与华莱士隔着围墙相遇,他金色的头发和湛蓝的双眼简直就是希特勒的梦想,那个疯狂的家伙曾经付出一切也要得到像他这样完美的人类种族,而他的内心也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脆弱与敏感,他将所有对于他本身有一丁点不佳的评论无限放大,并以此折磨自己,他自卑、怯懦,生活在角落里,紧贴着坚硬的墙壁,似乎这样才能得到一些安全感,他会因为流言蜚语感到绝望,甚至无视自己本身拥有的那些高人一等的东西,将自己贬低到社会的最底层,并由此对生命的丧失了信心。
华莱士因为数次自杀被送进医院——他才十岁,手腕上便已经满是割痕,他的父亲是一位医生,却对自己唯一的儿子毫无办法,但这并不是华莱士被送进安费斯疗养院的最大原因,安费斯疗养院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疗养院,住在里面的人——让我用一个直白点的方式承认吧——他们都是疯子,一个有着扭曲的心理和难以解释的观点,并因此影响到其他人生活的群体,他们的大脑就跟这整件事一样无法令人信服,华莱士被归到了这个群体,并在安费斯接受治疗,并不是因为他敏感脆弱,乐此不疲地试图割下自己的手掌,而是因为他宣称这一切并不是他所希望的,根源并不在于他的思想本身,而是他的心脏。
“那是玻璃一样易碎的质地。”
他这样告诉我,湛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固执的认真。他打从心底里坚信着自己的心脏是一颗玻璃工艺品,从五厘米高的地方摔下来也会粉碎,我当时并不信任他的这句话,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但我并不想直接跳到一切的结尾,而忽略掉中间发生的一切,我得一字一句全部记录下来,才能保证我确信这件事的真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华莱士对我有着难以言表的信任与依赖,我猜测这大概是因为我永远安静地坐在树上听他述说自己所有的感受,而不会立即将他定义为一个疯子,华莱士也许认为这是出于某种怜悯——他对“怜悯”这种感情有着难以想象的渴求,任何一个人的怜悯都能让他像一个喝了杜松子酒、并且抽了一管大麻的烂酒鬼一样飘飘欲仙,他需要这个,就像我需要大麻。总之他因此对我产生了依赖,而我,只不过是因为也将自己归为了疯子一类,对他产生了同类的感情,而这并不需要对华莱士说明,他享受我的怜悯,我则享受着他的信赖。
我从八岁起认为自己是个疯子,并为此厌恶已经死去的父亲,是他肮脏恶心的血液污染了我的身体,我却无法拒绝,从他与我母亲结合的那一刻,我跟这个畜生就有了条斩不断的血脉联系,我恨透了这个,他不甚清楚的头脑也因而影响到了我。我时常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这样的状态源自于内心深处涌现的空虚与憎恶,致使我同他一样,拥有了十分明显的暴力倾向,他将之公诸于世,并在母亲身体上付诸行动,而我却自幼领悟了一种隐藏的本领。它就像一道光,忽然出现在我用石头砸碎一只动物的脑袋,以此发泄体内横冲乱撞的愤怒之后。那是一只白色的柔软的猫咪,属于我的邻居——贝琪,她是一位老太太,老到需要靠养一只猫咪来排遣生命最后的寂寞,这只猫咪似乎已经成为她生存的原因,我在亲手毁掉它时却没有半点愧疚,我得说明,我那时候实在太过年幼,并且被某种负面情绪牢牢控制住了心灵,我只是顺从本心,并没有感受到亲手结束生命的罪恶与痛悔,我冷静地肢解了那具白色的尸体,将它埋在贝琪的花园里,而之后的日子里,许多其他动物也陪伴着它,在贝琪的花园进入了永眠。
我的生命里似乎只有两项娱乐活动——窃取大麻和虐杀动物。遇到华莱士之后,我更乐于将虐杀动物的时间用在听他讲故事上面,他的自卑与无时无刻不充斥着身体的哀伤成为了我快乐的源泉,这样说也许显得过于不人道,但是原谅我吧,那是一种骨头里透出来的愉悦,我实在无法去抗拒它,我将自己归于华莱士的同类,但这并不代表着我不能嘲笑他在我看来也十分荒诞的内心,我是个坏小子,是个混蛋。我对华莱士说:“你的心脏同我一样,是血肉,而并非易碎的玻璃,这只是你的幻想罢了。”华莱士为此表现出了极端的固执,这是疯子的另一个特征,对自己所持的观点有着狂热的信仰,并且不容许别人否认一丝一毫。但华莱士的懦弱并不足以支持他对我表现出愤怒,他只是流着泪不断地重复这一切都是真的。我那时并不知晓自己将来会经历什么,如此对他嗤之以鼻,但同时又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或许华莱士是对的,他的心脏是颗玻璃心,或许我同他一样,只是因为我肮脏的血脉污染了它,以至于没有华莱士的那样干净而纯粹——并不是我被华莱士所同化,变成了他那类的疯子,也不是什么诡异的思想作祟,我只是单纯地忽然产生了一个不可磨灭的想法。
我终于拥有了一项同龄人该有的东西——无比强烈的好奇心,我开始在嘲笑华莱士的异想天开与自己或许和他一样之间来回徘徊,思绪紊乱,变得复杂起来,超出了我承受的范围,我变得暴躁、亢奋,处于某种无法准确表达的状态里,大麻也无法让我安静下来,甚至忽然有一天,觉得或许有那么一部分人的确拥有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易碎的玻璃心,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这件事情,终于在某个闷热的午后再也无法抑制这样冲动的欲望,将我那一直脆弱而敏感的母亲杀死在大麻的幻觉里。她甚至感觉不到痛苦,我已经割断了她的脖子——并未选择刺穿心脏,我需要这个小玩意儿保持完整,直到我剖开母亲的胸膛,将它完整的取出来。令我失望的是,母亲的心脏依然是柔软而充满韧性的,它还在轻轻跳动着,被大麻熏成了丑陋的颜色,我厌恶的将它塞回母亲温热的胸膛。那是我最庞大的一次肢解运动,但我最终将母亲分割成了一些小块,尽数埋到了贝琪那片肥沃的花圃里,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太甚至看不清我到底在做什么,那些疯狂生长的杂草早就掩埋了她低矮的房屋。
我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感度过了好几天,连大麻也失去了诱惑力,但那种泛着黑色的流质物体并没有因此排出体外,它造就了我的愤怒、怨恨、暴躁与厌恶,并深深扎根在我体内。我没有在选择中犹豫多久,便带着一把锐利的刀去找了华莱士。我诱使华莱士用刀剖开自己的胸膛——我不能跳进围墙里,隐藏的本能阻止我将自己置身于阳光之下,即使好奇心也不能让我放开自己身心,去大干一场——我将刀扔进围墙里,扔到华莱士脚下,告诉他这是解脱的唯一办法。
“剖开来看看吧,难道你不想亲眼所见?”
我破天荒地对华莱士奉承起来,告诉他我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论,我认为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但我对此报以强烈的好奇,此时,华莱士对我的信任让他完完全全相信了我的违心之言,他几乎是感激的捧着那把小刀,在我一层又一层的谎言之下,刺进了他单薄的胸膛——比用饼干碎屑吸引小鸟还要简单,华莱士的狂热让他几乎感觉不到痛楚,他利落的划开了自己的皮肉,因为找不准地方又多开了几刀,直到他从破碎而狰狞的伤口里窥视到自己的跳动的心脏。
我至今忘不了当时华莱士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他脸色因失血而苍白,身体因信仰的破碎而摇摇欲坠,他就像每一次遭受到微不足道的伤害时那样哀伤到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他猛地倒在地上,用一种痛苦而悔恨的姿势向我展示了他全部的世界——那是一颗我从未见过的拥有着漂亮的颜色的血肉之心。
华莱士死后,我离开了居住十三年的小镇,在流浪中长大,经历了两次巨大的打击,我却仍未放弃一个曾经蔑视的幻想,华莱士成功将它植入了我的脑海,烙印在我的灵魂里。我停止了虐杀动物和窃取大麻,就像一个正常的人一般,若非我从未曾忘记过去,从未曾忘记华莱士,那也许会被我归为一场虚幻而不实的梦境。然而罪恶感从那时开始纠缠着我,成为了梦魇,直至今日。
我靠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巨大动力存活至今,成为了一个记者,空虚和焦躁却从未放过我。我的精神在急速衰弱,身体就像一滩混合不匀的水泥,四处塌陷。这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我的母亲一定在哭泣,而父亲,一定张着他恶臭的大嘴,嘲笑我如今的落魄。我得结束这一切,是的,我得结束这一切。我需要一个答案,我已经无法再等下去。
现如今,我已经几乎看不清纸上的字了,流血过多让我头晕眼花——哦,没错,就像你或者在场所有人猜测的那样,我剖开了自己的胸膛——这是我坚持至今的那个幻想,不管你相不相信,不管我相不相信,我得告诉你,诚实地告诉你,用我仅剩的属于人类的那些被歌颂的品质担保,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而我写下这些字的目的,就在于将此事公之于众。
——我的心脏,这颗逐渐减缓跳动的小玩意儿,它有着透明的质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是的,我终于确认了华莱士多年的信仰——它是真实存在的,真正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却不存在于华莱士的胸膛里。这颗易碎的玻璃心,竟嵌在我污秽的身躯深处,跳动了整整二十八年。然而它并未使我脆弱,反而使我坚强,却最终成为了我致命的弱点。
我将这一切拍下了照片,并附上了一封信,在我死后,这颗心脏将归华莱士的父亲所有,以此偿还我曾经犯下的罪孽。
亚伯拉罕•马尔斯
于 1986年秋末
1986年12月8日,邓普利斯•阿尔伯格因为一颗自人体内取出的玻璃心脏,登上了心理学界的巅峰,他声称这颗心脏并非自然产生,是因一个人强大的欲念而生,幻想的力量到底有多强,这颗心脏似乎说明了一切。这个秘密实验由邓普利斯的儿子——华莱士•阿尔伯格开始,却在他早逝后,于他童年唯一的友人——亚伯拉罕•马尔斯身上产生了显著效果,邓普利斯牺牲亲儿的举动震惊世界,但他阴差阳错而获得的成就,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