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p><p>“帰りたい” </p><p> </p><p>男人决定去死。 </p><p>他从水乡来,那里的人靠水活着,死了也要回到水里。 </p><p>那是满月夜的前一周,弓似的月亮将死亡射进男人的眼里,青白色的月光显出一种神秘的诱惑,它唤醒的是一种疯狂,一些渴望——对永恒宁静的渴望。浓稠的黑夜蜂蜜似地垂进他心里,他想着往后的安宁,虚幻的甜蜜充盈了灵魂,男人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 </p><p>男人找了个好位置,家乡的水汇入干流,又同时间一起奔向大海。 </p><p>他往身上绑了些石头,就要走进月河。 </p><p>月亮的箭将他的目光吸引,男人看向黑夜中晶亮的一隅:是插在鱼腹中的玻璃碎片。 </p><p>真是可怜,他想着,或许是附近的顽童干的,孩子的残忍锋利尖锐过能破开鱼肚的玻璃边缘。 </p><p>“你也一定很想回去吧。” </p><p>于是男人捡起死在地面被落叶盖住的鱼,将它装进自己的衣兜。 </p><p>浠沥沥,哗啦啦,咕嘟咕嘟。 </p><p>水声渐渐平息。 </p><p> </p><p>死亡与想象不同。 </p><p> </p><p>太阳出来,太阳落下,月亮的杯盏逐渐盈满。 </p><p>男人待在水底,他的眼睛望着水面之上嬉笑着掠去的艾瑞克。成群的灵魂跟在飞翔的神祗之后,乘着风往冥府而去,他们看起来那么快乐,似乎已经把生时的忧难苦患忘了个干净。 </p><p>我也…… </p><p>男人展开双臂,想如生前一样凫水,跟上引渡人身后河流一般接续的队伍。他用力踢蹬,却没法移动分毫。害怕,焦急,“别丢下我!”,他张开嘴想要喊叫,可死人说不出话,一连串无意义的音节气泡般挤出他灌满水的喉咙,和他死的时候一样:呛入鼻腔的水让他恶心难受,引出爆发似的咳嗽,更多的液体随着吸气被吞下,勒着脖子一般的痛苦叫他忍不住抓挠自己的颈部,胸腔中炸开一团辣——他落下了。 </p><p> </p><p>想回去吗? </p><p> </p><p>想回去,回到安宁的黑暗。 </p><p> </p><p>回去吧。 </p><p> </p><p>可我……我动不了,被石头困住了…… </p><p> </p><p>回去吧,游回去。 </p><p>把我的身体借给你。 </p><p> </p><p>于是男人变成了鱼,游往家乡。 </p><p>他穿行在河流中。一切都与过去不同,水流对他道出人无法理解的密语,那些时间与燃烧的星星,那些落下又升起的伟大生灵。长着人的牙齿的鱼,每个环节上都绞着乌黑发丝的水蛭,壳里缩着眼睛的螺,由肌肉和骨节构成的水底生物……嘻嘻嘻,嘻嘻嘻,水草招摇劝他留下,那是溺死女人柔软苍白的手臂。 </p><p>他一个劲地游。 </p><p>我要回家,他想,我要回家。 </p><p>可家在哪儿? </p><p>他只能一个劲地游。 </p><p> </p><p>—————————————————————————————— </p><p> </p><p>火堆发出树枝被火舌舔舐时特有的轻微爆裂,就像人被剥了皮在喊痛。 </p><p>银发的女人轻轻笑起来。 </p><p>的确,月亮……月亮是神秘,是疯狂,祂青白色的死人脸嘲笑一切生与死,月之弓射出的箭击退水流,于是那吞噬生命又孕育生命的东西只敢在满月时爬上陆地——这就是潮汐! </p><p>我知道一个人,她就是死于满月。 </p><p>诗人陷入回忆,她侧头觑着旺盛燃烧的火堆,将自己的另一半身体浸在月光下。跃动的火光落在她紫色的眼睛里,显出一种不祥的深红。 </p><p>“有一个类似的故事。” </p><p>突然,她抬眼看过来: </p><p>“那同样是个死人。” </p><p> </p><p> </p><p>独自行走在旷野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p><p>有一个商人,他为了某件紧急的事在傍晚离开城镇,孤身一人踏上回乡的路。 </p><p>啊,命运总是如此残酷! </p><p>想要回乡的商人被刺死在旷野,急需用钱的歹人颤抖着双手将尸体埋在地下。他很害怕,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刀尖扎破衣物陷进身体的触感仍留在他手上,温热的肉被包裹在仍未失去弹性的皮里,他搬动尸体将他推进浅坑,或许那和推一个重一些的、灌满水或泥浆的皮球没有什么区别。犯下罪孽的人在商人身上压了些土,又洒上细沙,最后,他捡来三块石头垒在那地方,作为一个简单的坟茔。 </p><p>商人就这样留在了异乡。 </p><p> </p><p>“想要回去。” </p><p> </p><p>也许是悔恨,也许是害怕事发,犯下罪孽的人总忍不住想着那个满月的夜晚发生的事。洁白的月光将一切都照得清楚,祂默不作声地看着那晚的旷野,像一个巨大的、永不闭阖的眼睛。 </p><p>在下一个新月之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p><p>他回到那个旷野,按照记忆找寻那三块垒起的小石头。那地方不难找,他记得很清楚,出城门走上一段时间,接着—— </p><p>他看到散乱的石碓和浮出土地的尸体。 </p><p>那尸体已经不成样子,它,好吧,他全身都肿了起来,像有谁往他身体里充气,尤其是他的腹部,隆起有如孕妇;本来隐藏在皮肤下的血管清楚地浮在颜色已经发生变化的皮肤表面,见过墙角的蜘蛛网吗?大概就是那样。 </p><p>也许商人是想回家,所以他从土里爬出来了。 </p><p>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对不对? </p><p>可怜的人,他想着或许可以把商人重新埋回去,想着也许艾瑞克会带走商人的灵魂,于是他走上前,试图再次搬动商人的尸体。 </p><p>“嘭” </p><p>商人的肚子因为触碰炸开,他已经腐坏的内脏随着一股污绿色气体从破口涌出,那些散发着异样恶臭的内容物就这样挂在了那人的头和肩膀上。 </p><p>他疯了。 </p><p> </p><p>“不过我想,商人的尸体钻出地面恐怕也是因为他身体里的那股气体。” </p><p>讲到这里,诗人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她拿那细木头拨弄火堆,又将它随手丢进火里。 </p><p>“又或者……” </p><p> </p><p>你见过虫群吗? </p><p>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东西平时待在地下,它们那么小,一点点食物就能满足它们的胃口;可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要让族群里的所有都吃饱实在不容易。它们总是成群出现,一队队的,走着连绵的线,看不到这头与那头。可有那么一天,一个月圆之夜,它们经过的路上恰巧就落下了一大块肉——人那么大。 </p><p>那真的是很多、很多的虫。 </p><p> </p><p>说完,银发的女人又轻轻笑起来。 </p><p> </p><p> </p><p>End. </p><p> </p><p>——————————————————————————————— </p><p>全文2007 </p><p>关键词:旷野,虫群 </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