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 牧羊犬(上)
“你确定不想来点儿吗。”对面的人说。
门萨点点头,使劲攥着自己的手指,眼神一会儿飘向棕木地板,一会儿又晃荡到衣柜门被烧伤的瘢痕上。这真是个错误。他想。他真不该带蝴蝶饼的。
他坐在屋里唯一看上去完好的沙发椅上,书籍、食品包装袋和一堆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怪玩意儿一直堆到脚边。上天,那个闹钟是长了只眼睛吗?屋内光线昏昏,从后面墙上狭小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天空,犹如一块巨大而苍白的伤疤。门萨把目光收回,谨慎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胡乱扎着马尾、手上沾满油脂和椒盐粒的男人。
“我是门萨。”他说,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温和有礼。
“我知道,”男人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从食物上拨冗抬头赏他一眼,“你的手艺相当不错。我是不是还没说谢谢你?”
“不必,很高兴你喜欢。”
门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直到男人重新埋首于袋子里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本该露出友好微笑的。该死。
“所以,先生——”
“罗葛。”
“什么?”
“我额名字是罗葛、呃、咳,不好意思,罗可。你能帮我把桌子上那杯水拿来吗?”
门萨照他的话做了:“罗可先生。”“哦,老天……接下来你要叫我什么?阁下?叫我罗可吧,门萨先生。”
男人晃悠着手里的杯子,他一下感到脸上烫得像感恩节的火鸡,只好窘迫地望向别处。说实在的,来这里没准儿就是个错误,他居然还烤了蝴蝶饼,天啊,那些油腻腻、形状扭曲的魔鬼。他不该敲响这个名叫罗可的男人的门的,他不该出于什么愚蠢的正义感跑去抱一只他完全不认识、可能极度危险还有自家伴侣的羔羊,他也不该在发出禁令以后还走出自己家门买盐和胡椒的,哦,盐和胡椒,就是因为它们他才来到这里。
“你在紧张,门萨?为什么?”
对面男人眼光仿佛洞悉一切,门萨低下头,试着止住指尖的颤抖。
一切要从盐和胡椒说起。
他这一星期第六次寻找也以彬彬有礼的微笑和漠不关心的摇头宣告终结,对方将他送到走廊,感谢他的饼干。他说起以后联系的时候连自己都不信,眼里映着对方流金长发,却不能克制地想起那天幻觉中的雪境里,男人的金发垂在肩膀,恍若一泓日光飞瀑而下。
门萨小时候总会以为自己将死在大雪之中,他来回往复梦到那个,巨石、荒草和覆满白雪的森林,他站在原处等待,看着那条小径尽头黑暗消失的地方。人们常说那森林里有鬼怪,狼人和巨大的毛茸茸的蜘蛛,他们在林间游走呼号。
他会一直等下去,他本该一直等下去,直到犬吠、人声和火把的光亮将他包围。远处的风声,在那么多层层叠叠忧虑和愤怒的脸孔中轻飘飘的像一个梦。门萨知道那些不是鬼怪,那是死去的灵魂在悲叹,他们将悲凉的、永远的迷失在这幽暗森林里。
老奶妈用这些故事吓唬她不听话的孩子,门萨本来酷爱这些鬼怪传说,但后来便渐渐厌烦,转而看些无趣的教旨和工具书籍。他和寻常孩子一样在里洛尼亚南部的乡镇平凡长大,读书和上学,每周参加教堂礼拜,和女孩子约会,喂养农庄里的马儿和狗,圣诞节送母亲木调羹,送祖父母围巾和手套。他自觉自己生活轨迹过于平凡,其实也不完全如此。当年他出生后不久便被予以施洗,然而受礼当天并不太平,神父赶往教堂的半路上被山狼袭击,消息传来时教堂内人们都不安地窃窃私语,躲闪的眼神和掩住嘴的手中所传无非厄运与不祥。门萨长大了一点后,听起外祖说起那天的事时,总是睁大眼睛说我还记得,我记得那一天。
那怎么可能,你还远不到记事的年纪。老人如此回答,用布满青筋和皱纹的手拍抚他的背。你要记住,你的母亲非常勇敢。
但门萨就是知道。他的母亲走上宣讲台将在人声鼎沸中哭喊的他抱起,直直向大门走去。人们的眼看着他们,但她全然无惧,走到教堂外,离那里不远有一条古老的护城河,先代的墙垣已在时光中颓圮,河水仍一如百年前奔流不息。人群渐渐息了声,跟在他们身后,看着门萨的母亲走到那河边,穿着她最好的袍裙,抱着她新生的婴孩,走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时隔多年以后门萨脑海中也总会浮现当日母亲的眼睛,他透过水波粼粼,看见他母亲美丽的杏眼。河水清澈,他就如同隔着一块水晶望他母亲的脸,她将他浸在其中三次,每次不过短暂几秒,那几秒里,他生平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打在鼓膜的巨大的血流声。
他隔着水面看见自己的母亲落下泪来。
祖父说他们看着他的母亲站在齐腰深的河水中,将那婴孩缓缓浸入,直到她抱着孩子转过身人们才如梦方醒,皆陷入不同程度的惊恐之中,偏激者已开始大嚷这是异教徒的礼节,不可为正教的子民施受。她的母亲看着他们,肩膀因河水的寒意发抖,目光和表情却都倨傲而平静,“他与你我一样都是神的孩子,”她说道,“圣水不会磨灭他的苦难,同时也必将引导他的福灵。”
门萨在18岁时想要成为一位神父,他的成绩在班上最好,唱诗班中总是站在最前。然而也就在同一年,他跑出家门,独自去往世界各处周游,回来以后已经蓄起一把脏兮兮的大胡子,警局的警员认不出曾经主日学最珍爱的学生,险些将他送进管教所。所幸他的母亲赶来将他领回家,门萨本以为他非得结结实实挨一顿揍,没想到母亲只给了他些面包和乳酪,然后叫他上床睡觉去。这是他年少时所作最后一场冒险。
一星期以后,他被召去教会抽血检查。这本该只是平常不过的例行公事,交给他写着结果的羊皮卷的神父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但是未干的墨迹昭示了一切。门萨知道在那行刑人凝固的面具背后是何种命运等待着他,母亲,年迈的祖父母,他悉心喂养照料的马,教堂与唱诗班,这些都将成为梦影。他慢慢走回家中,一路阳光明媚温暖,四月的花朵初开,他装作眼睛的疼痛是由于日光晃花了视线。
人们常说圣意听凭心音,噩梦中自有神明庇佑。门萨不做噩梦,他也不再唱诗,整日为岛上办事处做一些杂活。在渡过初来的一段适应期以后,他急切地想给自己找些事来做,不去想牧羊犬和什么羔羊的事,他也去到教堂,希望能做神父的助理,他说,我想离主近一点,并心知自己是在撒谎。
神父看上去不知岁数,可能仅有二十几岁,也可能已过而立之年,他看着门萨叹气。门萨默默站了片刻,走去亲吻玛利亚的足尖,转身时候,年岁模糊的神父在他身后道,圣意听凭心音。
门萨每天晚上躺在宿舍硬邦邦的床板上,看着天花板映出的潋滟的水波纹,他们的住所外是一座人工湖,豢养了些寻常水禽,每天早上都能听见隔壁的男孩被大鹅追着满地乱跑。夜色入深之后,湖光顺着墙壁攀上,在他头顶形成一道温柔水面。门萨想或许因为这样他才不做噩梦。他在失眠中思索圣灵与心音,“在你的光中、我们必得见光”。最后,他想着小时母亲哄他入睡的歌谣睡去了。第二天当他早起时,清醒如一枝雏菊,两颊泪痕仍在。
他是在听到那个声音以后,才记起当年回到家、看见母亲脸上神情时心脏抽紧的感觉。每当他做了什么错事(那也必定是极为稀少的),母亲便用那种神情看他。门萨感到脑中成了一座夏夜的池塘,青蛙呱呱叫蚊子嗡嗡飞,湿热水汽缠绕傍岸莲花,湖中心有人叫嚷着救救我,救救我,但却心知不想让任何人来救他。
门萨冲着那处走去,拨开爬虫和沼泽湿土,在浓郁到令人头晕目眩的花香与热气中,他扶起那人肩膀,安定他,让他依靠着自己。对方真如同溺水之人般抱住他的脖颈,将面孔深深埋入,有一刹那门萨几乎以为他在吸血,但高热很快过去,男人发出闷闷几声,搂住他的手臂松开了些。
“你还好吗?”他出言问,没有回答。晨雾中,怀里的陌生人抬起头,他呼出的热气拂上了门萨下巴与嘴唇,这让他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那人贴上他的面颊,金发犹如旭日烈光。
在那之后,门萨一直为没有叫住那人而深深后悔,他逃脱的太快,一转消失在巷子尽头。门萨回去以后找到人事处想查阅岛上人员的档案,却被用卷宗打了头赶出门外。无奈之下,他只得抱着点心挨家挨户敲门,期望能从他人口中打听出一些“金发的羔羊”的消息来。
第一个星期并无所获,接下来也消息全无。在这过程中他与岛上人渐渐熟识,知道唱诗班的德莱尔神父喜爱柠檬糖,而一位金发的牧羊犬若望能奇迹般地修好一切看似报废的机器。他仍然感到未有完全融入,但起码比初来乍到之时好了很多。他也开始考虑要不要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烘焙坊,鉴于岛上实在没有足够好的朗姆葡萄干蛋糕可吃。
星期三的蝴蝶饼中,他用上了“那一天”采买的胡椒和盐。
TBC
超级爱夏夜食堂那一段呜呜呜呜呜超级对劲儿 门萨简直小天使 跑了人还要做点心去抓 我家孩子就交给你了【是夏夜池塘
夏夜食堂并没有什么不对蛤蛤蛤蛤蛤蛤蛤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