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语(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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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PS计字12003

*我安详的【。

  

|1|梦之里侧

  

进入一个人的身体时什么样的感觉呢。

寄宿于那女孩的梦境中,不过短短几天,她已经无法控制她的精神了。

如果我在她的身体中会毁掉这个孩子的一生,那么我只能选择死亡。

可是我——

不想死啊。

还不想死啊。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进入另一个没有意识的身体,你会进入,然后成为一个半梦妖么?”女孩在她的梦里这么问我,她身边绚烂的光芒飞翔围绕,紫色的她仿佛在其他梦境中见过的圣灵。

“会吧,毕竟在你身体里待下去也是这样的结局,而且还会伤害一个无辜的灵魂。”

“而且你在我身体里待下去也占不到便宜,毕竟夏德娜大人护佑着我,你可以侵蚀我的精神,却无法侵蚀我的灵魂。”

“说的也是,恐怕我们会变成一人二脑也说不定。”

“怎么听起来还挺好的?”

“哈哈。”

“那么,我会给你找机会的。”她微笑着这么说。

  

“现在是你的机会了。”她对我这么说。

“去吧,接管这具从地狱归来的身体,用你的精神去吞噬他残存的精神,将这个人从死亡边缘带回来——你可以做到的吧?”

“他的意愿,真的不要紧么?”

“这就要看你如何与他商议了。”

“好,我试试。”

“拜托了,不要回来哦——”

  

幼小的男孩站在荒芜的大地之上,眼神空洞得像是有风从未写之年的冰河吹来。

“你是谁?”他如此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那你为何来到这里?”他继续问着。

“为了获得新的身体,活下去。”

“为何选中了我?”

“因为你要死了。”

“我要死了?”

“是的。”

男孩闭上眼睛,他开始成长。孩子圆润柔弱的轮廓渐渐变得线条分明而坚硬,他身边一时花草繁茂一时黄沙漫天,一时火焰熊熊一时血海无边。

然后他睁开细长的眼睛,一滴泪从那里滑落。

“是啊,我要死了。”

大地重新回归荒芜,十八九岁的蓝色少年终于从迅速的成长中定型,他戴着面具披着斗篷伫立在血红的太阳之下,阳光粘稠而诡异地在他身上涂抹仿佛血污的色彩,顺着那斗篷滴落在空气中,无声无息地化成光芒,与阳光重新合为一体。

“既然你需要我的身体,那么至少帮我完成我应该完成的事情。”

少年向我伸出手,他的指尖已经变得透明,这个灵魂正在崩溃。

至少完成他的愿望吧。

“没问题。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他沉默了,似乎对于我这个不速之客不抱什么希望。

“你的过去,我能看得到。”

“……如果你能帮我活成一个真正的人,那么拜托了。”

少年身旁狂风骤起,一时间天地无光,大地四周似乎有巨浪翻腾。

“我的朋友和……爱的人,拜托你了。”

——没有仇恨和执着缠身的你,可以活得更好吧。

他的声音穿过风的缝隙,待到风停浪静,他的梦境也随之瓦解。

我越过开裂的地面和破碎的天空,向着黑暗中的那唯一一片光明走去。

“再见。”

接下来,你的人生,由我完成。

  

我不会死的。

我将以名为“蓝”的半卓尔少年的身份生活下去,并且比少年本来的结局活得更好。

“你们好啊。”

那些在少年的记忆中影像鲜明的人们,就在我的面前。

我答应你,守护他们。

  

|2|玄青隐森

  

白色的,梦一般的光。

它在神前亮起,异常的眩晕和恍惚过后是噩梦一样的漆黑。

我将手举在眼前,却什么都看不到,就好像自己已经成了个盲人。

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借着队友身上弦月的光还能隐隐约约看到什么轮廓,我才确定自己没瞎。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什么都看不到诶。”

“什么鬼地方……”

耳边传来悠远的鸟叫,似乎是夜游的鸟在呼唤同伴回归。还有枝叶相碰的悉索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过去了——兔子,还是松鼠?

在少年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地方,他的经验无法帮助我分毫,更何况在这种队友认为侵占了他身体的我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的时候。

“松林。”阿伦德尔声音淡漠,“这里全部都是松树。”

年轻的吟游诗人声音相当好听,搞得我心里只琢磨着什么时候让他给唱个小曲儿听听。只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下似乎不太适合想这个问题。

据他所说,这四周都是遮天蔽日的松林,而且外界并没有光亮,这个地方似乎正处于黑夜之中。

“晚上的树林里点灯好像很危险……”

奥列格那里传来一阵衣物摩擦声,似乎是想要找什么东西又放弃了。

“是啊,很容易引来未知的野兽和……咳咳。”有目光往我这里扫了一下,似乎有点带刺。既然自己算个识时务者,现在还是闭嘴的好。

“阿伦能够看到周围的情况吧?你来带队,然后咱们往弦月所指的方向移动吧。”奥列格把谁挤到了队伍最前面,然后队伍开始移动。

“附……附议。”

然而并没人理我这个赝品,我只好自己跟着他们往前走,在黑乎乎的森林中被扔下可是危险至极的事情。

大概被讨厌了……吧?

从我醒来的那一刻开始。

  

问题出现在我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之后。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叫作奥列格·尤里·谢尔盖的侏儒队长揉了好几次眼,而吟游诗人阿伦德尔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另一边的风元素裔艾丽西亚只剩下一脸懵逼,高等精灵叙泽特的反应倒是一如少年的记忆,冷漠淡定。

“你是个什么东西啊!”然后一个战士冲到我面前,拎着我的领子高声咆哮,“那个蓝不拉叽不会笑!你他妈笑得比街上那烂白菜还……”

这个战士在少年的记忆里很是形象鲜明,是个大名瑞贝利安的麻烦精。而现在他似乎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语,只有浑浊的黑眼珠在眼眶里狂怒地震颤。

我迷惑地看向那是我原本栖身之处的紫色少女,她只是露出莫测的微笑然后离开了那个灰色的房间。

那少女的目的,难道只是摆脱我这样一个“寄生物”么?如果真的只是这样,看到这些人的反应她为何会有一脸愉悦的表情?如果她还有其他的考量,为什么我无法看透她的梦境?难道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她有神助?

说回还被人拎着领子的我自己,这些同伴似乎对于这样一个“性情大变”的“蓝”感到不解与恐惧。人总是对未知带有恐惧,这是无法避免的。于是我简单地说明了“半梦妖”和原本的少年的区别,却招到了年轻的诗人一个冲劲十足的大耳光。

“空留一个外壳,那么他与死了有何分别!”阿伦德尔忽然声嘶力竭,他这种愤怒的表情,不仅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更不存在于少年的记忆中。

少年记忆中的吟游诗人是个小少爷,温润谦和,彬彬有礼,诚恳的眼睛像是一潭清水。

然而现在的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会让他变成这样的是我,是作为半梦妖的我。

也许一开始我就做错了,我应当竭力去扮演一个“蓝”,而不应该做这样一个全新的人。然而既然要作为这样一个人生存下去,我如果连性情也伪装成他的那样,岂不是辜负了他的托付?

“代替我好好活下去。”少年这么说。

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不多会儿时间,前路上出现了亮光,隐隐约约似乎是谁家的灯火亮在那里。

奥列格拽着阿伦德尔停下了脚步,我往前赶了两步,村落的轮廓在微弱的灯光里渐渐清晰起来。作为队长的侏儒似乎在原地踌躇,他们上一次的冒险也是在村落里,然后导致了少年的死亡。大概现在他的踌躇也是因为这个吧。

“队长,走还是不走?”我拍拍他,压低声音,却发现嘶哑得难听。

“先在村子门口观察一下吧。”奥列格躲开了我的手,看了我一眼,没有正面回答。他小心翼翼走出林子,走到村前的空地中央。队伍跟着他从林中的隐身之处走出,停在我肩上的鹞子菲利普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村庄虽然没有废弃得支离破碎,却仍是相当的老旧——如果不是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根本无法认为这是个有人居住的地方,至少在我看来。村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在这里都显得聒噪,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静得令人心惊。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和我一样的不安,奥列格再次停下了脚步,林间的虫声在耳边单调地重复几个音调,像是给这个世界唱的葬歌。

“路上没有人……村民都在睡觉么。”我吞了口口水。

“有灯光……应该是吧,毕竟是晚上。”侏儒没有回头。

“那咱们静静的进村吧,尽量不要惊扰到村民。”我顺手在菲利普脖子后面捋了一下,它打了个战,喉间咕咕的声音消失了。

奥列格终于看了我一眼,湛蓝的眼在弦月和灯火的微弱光芒中闪着些复杂的情绪。

没几步队伍已经行进在了村中的主干道上,大部分房子的灯光从窗户中透出,落在地上影影绰绰。拐过一个弯后,光骤然变强,一盏油灯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明晃晃地亮着。

长明灯。

长明灯意味着等待与指引,这我还是明白的。

只不过在这样一个隐于黑色松林深处的村子,长明灯又在等待谁,指引谁?路过的旅人,还是未曾回归的亲人?

对于“亲人”我并没有概念,只是每当看到少年记忆中的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这具身体的心口都会不由自主地抽紧。

如果是在等待一个这样的人,这背后该是有怎样令人唏嘘的故事呢。

然而事件的发生不允许我再过多模仿他们的思维而思考,侏儒天生的欢快又在奥列格身上作起祟来,他蹦过去敲了敲那扇门。

“打扰啦——请问有人在吗?”

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队长这可是大半夜啊你就这样敲门?”

“敲敲呗,又不会少块肉。大不了状况不对咱们就跑。”侏儒挣脱了我的手,又敲了两下。

没办法,我只能做好随时抓起这个小个子飞奔的准备,不然被袭击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房间里安安静静,好像并没有人。

“没人么……”奥列格的表情似乎还很遗憾。

如果有人在咱们就惨了,亲爱的队长,只要是个正常人,被半夜的敲门声惊醒后没有不爽是不可能的。

他又抬手敲了两敲,然而房间里依然只有沉默。

我舒了一口气,看起来是真的没人。

“我们……”

跟着弦月的方向走吧。我想这么说,然而门后传来衣料摩擦的悉索,然后门吱扭一声开了。

原来有人么。

“您好!”奥列格对着尚未打开完全的门做了个夸张的深鞠躬,“打扰您睡觉了非常非常抱歉……”

“滚开!别再回来了!”

雪亮的锄头伴随着尖叫向着侏儒的头砍了下来,就算我做好了撤退准备也只是拽着他的后脖领,堪堪让他脱离了钝器的攻击范围,侏儒的表情一时间精彩纷呈,最后固定在一个先天愚型般的张口瞪眼上看着袭击者。

“滚开啊!走!”袭击者仍然在毫无章法地乱挥锄头,“不要再回来!求求你了,不要再回来!”

那是个年轻的农妇,脸色透着恐惧的苍白,枯槁的头发用淡黄色的布束成了条辫子。虽然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还是能看出来年纪并不是很大——大概比少年大那么几岁的样子。如果不是生活条件不好,大概能算个挺好看的村姑吧。然而现在农妇的双手紧握着锄头,指节用力过度泛着不正常的白,指尖皲裂,上面的血痂已经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如果不是常年劳作所致,一定是由于什么事情导致的焦虑造成的伤害。

人总是会寻找各种各样的方式和理由伤害自己。

奥列格愣愣地看着农妇,还不忘了打招呼:“您、您好?”

突如其来的攻击也让我反应不及:“夫,夫人,您认错人了吧?”

她没有理会我们的问话,只是一味的尖叫和攻击,惊恐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

阿伦德尔闪身过去,把锄头从她手中抽了出来:“夫人,冷静一下,你认错人了?”

“干得漂亮。”我冲诗人举了个大拇指,这家伙的表情却像吃了个里面有半条虫的苹果那样。

农妇愣愣地看着她突然空了的双手,又抬头看着我们一行人,脸上泛出不健康的潮红,眼睛里是一汪没能流出来的泪水。

看来真是吓得不轻。

“对不起,我以为……”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

“您好我们是路过的冒险者,本来天已经黑了还以为要在松林里过夜呢,没想到看到这里有灯光,才发现原来这里有个村庄呢!您门上挂着的灯真温暖呢!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请问这里有可供住宿的旅馆一类的吗?如果没有的话可以求借住吗?”

侏儒报名字的天赋技能,嘴快。

一串比街上的小贩唱菜名还快的话从奥列格嘴里吐出来,把我想说的所有东西都噎回了肚子里,作为一个名字长度绝对比不过侏儒的人我只有摇了摇头,看向那盏长明灯。

长明灯。惊恐的农妇。“别再回来了”。

这个森林,这个村子,有些什么东西隐藏着——

最好还是不要触及到的东西,在隐藏着。

  

|3|苦水涩茶

  

农妇看起来犹犹疑疑的,看了我们一会儿。她的表情不像在怀疑我们会对她造成伤害,更像是在担心我们的安全。

“那……我们这里没有旅馆……”她最终还是把门完全拉开,肿得红通通的眼睛垂向地面,“你们进来吧。”

“非常感谢!您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欢乐的侏儒跟在农妇背后,灰色的发在灯光里也镀了一层暖色。

队伍成员暂且算是有了个栖身之处,接下来的事情便是调查碎片的事情了。根据弦月的指示,碎片在越过这村子的森林里。而它究竟是被什么人所控制了还是就那样静静的躺着,我们还一无所知,现在与这个村民发生了交集,自然要从她这里收集情报。

年轻的农妇在火炉前忙碌了一会,端着一壶热茶和几个杯子来到了桌前:“喝点热茶吧……抱歉。”

她的眼底有一层深重的阴影,脸色憔悴得仿佛随时要倒下,此时垂着眼睛表情哀戚,不时抬手将碍事的鬓发撩到耳后,这种时候看起来倒是还有几分姿色。

“太感谢了!”奥列格已经亢奋了起来,他真的是越危险越兴奋的类型。

“能够在冒险中遇到夫人这样的好人,真是我们的幸运啊。”我笑了起来,啜了口茶。

茶叶很老了,香味几乎要流失殆尽,只剩下些许的涩味。

高等精灵端着杯子,却并没有将茶水入口:“夫人这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发生了什么?没有啊……这里……一直是这样。”她双手抓着粗布围裙,指尖的血痂裂开,在白布上面留下深色的血丝。

“刚才您听到有人敲门,第一反应是用锄头攻击,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吗?”奥列格双手捧着杯子,表情忧虑得眉毛都垂了下来,“有什么可以作为回报帮助您的吗?”

这表情太假了,我亲爱的队长同志。

“危险?不……这个……”她先是左顾右盼,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请问您为何如此紧张?”高等精灵的问话里带着淡淡的精灵语口音,无形多中了些压迫的感觉,农妇再次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我放下茶杯,直视她的眼睛,“我们不会将任何事情说出去。”

“毕竟您在我们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们,我们也想做点什么来回报。”侏儒的表情真挚诚恳,房屋主人的表情却更加阴沉了,农妇放下茶杯,脸色铁青得像个死人。奥列格没忍住,跳下地踮起脚尖拍拍她的肩膀。

“什么都不必担心,我们一定会为您解决的。”

这个女人也是个死心眼的主。那样的反应,一定是有威胁到她安全的东西存在,而现在几个素不相识的冒险者出现在她面前,简直是刚想睡觉就有人给枕头,她为什么还在犹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叙泽特死死盯着女人,她深红的眸子锁得农妇一脸不自在,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就这么不想说么。

奥列格拍了拍高等精灵的胳膊,抬头看着农妇:“如果提到这件事会让您很难受的话就先不说吧,不过在我们停留的期间里,只要您需要帮忙就请告诉我们!为旅途中温柔的夫人解决难题是冒险者的浪漫所在啊!”

真能胡诌。

她点了点头,表情总算是放松了些。

再这么下去,什么进展就都没有了。与其这样旁敲侧击地问问题,还不如单刀直入的打直球,直接询问有关碎片的事情。

“实不相瞒,我们来自这个世界之外……”

然后嘴被人捂住了,小手还带着茶杯的热气。

“他他他他说的是心理上的世界之外,冒,冒险者嘛,总有喜欢想一些世界啊旅途啊之类的事情,啊哈哈……”

奥列格狠狠捂着我的嘴,小短胳膊勒得我够呛。拜托,我只是想问一下这个世界的名字啊?

“哦……”农妇一脸不知所云,好在眼神终于从惊恐变成了迷惑。

失去问问题的机会以后,奥列格终于放开了我:“那个……这片松林住的都是像您一样和善的人类吗?”

“嗯,差不多,我们这叫松林村,就是在松林里头。”农妇将空了的杯子斟满,看到叙泽特满满的茶杯时迟疑了一下。

“原来如此,我们白天在松林里迷路了,能介绍一下林子的情况么?”奥列格双手合十放在鼻子下面。

农妇看了他一眼,迷惑愈发明显:“白天……现在不是长夜中吗?”

“呃,白天迷路到了晚上还没走出去?”

越来越假了啊队长……我都要不相信了。干脆说了实话难道能少块肉?

“所以,我们是来自外面的世界。”想了想,我又添了一句,“不,不如说,其他的……”

然后又被捂上了嘴。

“嗯嗯对,我们来自松林外面的世界。”奥列格点头如捣蒜,小胳膊勾着我的脖子,劲还不小。

农妇用更加迷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缓慢地点了点头。

果然还是被怀疑了吧……

“不要对一个普通人类讲这些,可能会被赶出去。”

侏儒的声音低低地在我耳边响起,细若蚊鸣。

可是你如果不说,对这里的东西一无所知,总是会被发觉的吧?就算用“松林外面”这样的话来搪塞,如果这个世界在这片松林以外的地方也是这样,有长夜,有诡异的长明灯,你该怎么解释?到时候还是穿帮,你打算到那时才承认么?

如果到了那种地步,就算是你说了实话,也不会有谁信你了。

既然这样,我就陪着你们演到底吧。

毕竟,伪装是我唯一擅长的东西了。

  

“那么,敢问夫人所谓的长夜究竟为何物呢,难道这里已经久不见阳光了么?”好容易挣脱了奥列格的禁锢,终于能坐正喝口水了。

“你们不知道长夜吗?”农妇一脸不可思议。

奥列格恨不得再来捂我的嘴,却只是干笑了两声:“这个,能从夫人您的口中听一遍关于长夜的描述也是一种享受啊,啊哈哈?”

队长,等我说完话好么。

“啊,是这样的,据我的同伴而言,我的记忆似乎在某次事件之后出现了一些微妙的缺损,所以想从如此温柔的夫人这里接受一些外面的信息,试试可不可以取回原本的记忆。”我一口气说完已经想好的说辞,要说一个谎言就要用一万个谎言去圆谎,各种各样的解释是每一个说谎的人都要做好的准备。

“这里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进入漫长的黑夜,没有阳光。”她似乎已经没了警惕,静静盯着平平浮在水中的茶梗。

“我算不太清日子,”奥列格歪起头,“咱们进入长夜多久了来着?”

“好几天了。”她看了眼奥列格,眼睛重新回到水面上。

“长夜,一般会持续多少天呢?一周?一月?”

“很长。”农妇倒掉已经冷了的茶水,换了一杯,“会有几个月时间。”

“哦……我好像想起了什么。”我顿首。

据说在遥远的极寒之地,一年中会有接近半年的时间都是黑夜,而这里显然没那么冷,那么到底是什么导致了“长夜”的存在呢。

奥列格在我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将话题从“长夜”这种基础问题上引了开来:“对了,您门口那盏灯比周围的灯都亮好多啊,我感觉它有一种福至心灵温暖无比的光辉,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心情呢?那盏灯一定有什么特殊之处吧?”

“那个……是为了访客留下的引路灯。”她再次握紧了双手,只是血痂没再崩裂开。

“啊啊……有在等的人吗?”阿伦德尔声音沉郁得让人不舒服。

她看了诗人一眼,欲言又止。

“夫人是在等待什么人?抑或是这村子,正在等待什么的降临?”我看着农妇的眼睛,对于这样一个人而言,如果不是她有意演戏,她的眼睛不会骗人。

“不。”她含含糊糊,“就是村子里的习俗而已……”

此处宜步步紧逼。

“既是习俗,那么定有出处了。”

“这样啊!”奥列格声音高得不自在,显然是想引开话题,“于是引来了作为访客的我们呢!”

不能让他将问话的节奏打乱。

“还是说,这与夫人的难言之隐有关呢?”我往前倾身,收起了一直带着的礼节性微笑,直直往女人那双蜜色的眼睛里看了进去。

她开始局促,双手抓着围裙搓来搓去。

然后侧腹遭到了一击。

“夫人好心给我们住处,你干什么问人家不想说的事情!”奥列格脸蛋涨红,拼命给我使眼色。

一阵难堪的沉默。

“啊,不好意思,是在下失礼了。”我低头道歉。

她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茶杯,水面跟着她的手抖动。

“想必夫人也累了吧?我们还是不要打搅夫人了,请问我们可以住下么?”

发生了这种事情,如果她不想让我们借宿,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却没说什么,只是抬眼:“当然可以……”

笃笃。

敲门声。

笃笃。

又是两声,沉重而坚实。

农妇的脸色瞬间煞白,表情和动作和我们方才见到的那个挥舞着锄头自卫的样子一模一样。

看起来这才是她在等的客人吧。

“喔,今晚的访客有些多呢。”

还是不速之客。

奥列格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咦,还有访客吗?”

虽然我希望他是在装傻,不过就这个侏儒而言,智力的问题上他不会傻,在这种问题上还真说不定。

“菲利普,战斗准备。”

鹞子啾的一声,站在了我手臂上,啄了我拳头一下。

侏儒从凳子上跳下来:“等等别要打要杀的,万一是邻居呢?”

……看起来是真傻。

农妇又握住了那把差点把奥列格打个满脸桃花开的锄头,走到门口,然后停住了。

她回头看了看我们,眼圈已经红了。

“帮帮我。”

她的内心这样说。

奥列格显然也因为农妇的态度而愣住了,他握着那个名为奥兰吉的乐器,看看队员,看看农妇。

“刚刚我们进门时夫人的恐慌,队长想必也看到了吧?只怕这位访客不怎么讨夫人的喜欢呢。”我看着门口,示意农妇去开门。她老大不情愿地走到门后,又看了我一眼。

夫人放心吧,交给我们。

我用眼睛传递这样的信息,也不知她有没有感受到。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这次她没有攻击,大概也是在考虑是不是并不是她所惧怕的不速之客。

“是谁?”她的声音打着颤,像是风里最后一片落叶那样苍老单薄,即使她的年纪并不很大。

门吱呀开了。

“啊——!”

农妇尖叫着飞了出去,在我们反应过来之前。

辕门大开,黑色的人形剪影挡在门口,像是从地狱前来收魂的鬼差。

它没有头。

鸟儿随着一声厉鸣飞向了人形,在它肩上留下深深的六道伤口。

“这便是夫人不欢迎的访客了吧!”

吐气开声,少年的弓箭第一次在我的手中发挥作用,安魂曲诡谲的旋律在房间内回响,藤蔓破土而出试图困住黑影,人形却没有受影响,直向我而来。

一双手扼住了我的脖子,将我举到半空中。

透不过气了。

那双手泛着令人反胃的恶臭,皮肤清晰地感受到它已然腐烂的黏腻触感,却仍然有力得可怕。无头的怪物狠狠掐着它手中的东西,像是要把我的脖子从中间扼断,让我成为和它一样的东西。

“菲利普!”

空气从喉咙里丝丝缕缕地挤出来,视线渐渐染上红色。

我摸到了腰上的短刀,用尽力气开始在怪物身上一刀一刀地捅下去。

心脏,手腕,心口,腹部。然而它并没有受任何影响,好像我捅的不是属于它的身体,或者它根本就感受不到疼痛。

一道黑光从它背后袭击, 红色的视野中我似乎看到金色的长发一闪而过,它的力量猛然增强,我清晰地听到我的喉骨喀吧作响。

感受不到疼痛。

腐烂的恶臭。

无头。

难道它只是一具返生的尸体?

不,这种想法再怎么说都太荒唐了。虽然有“不死生物”这种犯规的玩意存在,但是这东西显然不是不死,也不是生物。

怪物的手越来越紧,视野开始变得模糊。

要被掐死了么?

我身上背着两条命的责任,就算我不要自己的命,还有那少年的生命,我不能任意处置。

不能死。

还不能死。

我不想死。

“放开他——!”

短剑从怪物背后一闪而过。

空气冲进我的肺,一时间两胁疼得仿佛要裂开。

怪物的手突然松了,我整个人摔在地上,好歹凭着少年的敏捷身手没摔出问题,还借力一个后空翻脱离了怪物的攻击范围。

得救了,托少年的福。

随着禁锢解除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空气对于喉咙的冲击不亚于胸口的疼痛。

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站起来!

站起来!

站起来!

那张良弓被我紧紧握在手里——不知是少年的原因还是我自己的意愿。

拇指熟练地扣住弓弦,箭支在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铁器接连不断地向着怪物飞去,箭箭入肉透骨,它却丝毫没有反应。

“怪物……”

对于一个打不倒也死不掉的家伙,什么样的神兵利器也是没办法的吧。

战线忽然散开,队伍保持三一二的阵型与怪物对峙,最后面是声音里已经带了哭音的农妇。

怪物无声地向前走来,我却感到它发出了痛楚的嘶吼。

“做好准备,它来了!”叙泽特高喝。

还有五步。

四步。

三步。

正准备再次发起进攻时,它却定格在了一个奇怪的姿势,然后回头离开了房子。

房门敞开着,林间的冷风在门洞里啸叫。

“啊啊。”

夜风带来了奇异的叫声,像是野兽的吼叫,又像人类痛苦的嘶喊。

背后传来了钝器落地的声音,农妇手中的锄头落在地上,她随之跌坐在地,眼泪终于从她的脸上滴落,啜泣声在静夜里分外清晰。

“松鸟终于叫了……”

  

|4|未亡人哉

  

似乎是这里的战斗噪音引起了其他住户的注意,对面的屋子打开了,有个人朝着这边张望,那人的脸在晦暗的灯光里却并看不清楚。

“您……您好啊。”我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喉咙依然火辣辣地疼。

他似乎是看到有陌生人,即刻关上了门。

什么嘛,一点都不好客啊,这里的人。

阿伦德尔看了我一眼,表情微妙得有些有趣。然后他走出门,敲响了那家住户的门。

“夫人,您还好吗?刚才那个怪物是……?”

侏儒的话没有得到回答,农妇依然在哭泣,她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

一双手轻轻抱住了她。

风裔德鲁伊抚摸着年轻农妇枯黄的头发,农妇依然啜泣不停。

“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姐姐……”

灯光忽然照亮了整个房间,一个男人打着灯笼进了门。

“您好,我们是松林之外来的冒险者,刚刚落脚在这里,这位温柔的夫人便遭到了凶恶怪物的袭击……”我举手向他打招呼,看起来这边的声音真的太大了。

“莎拉!你没事吧?”

他完全没理我,只是径直冲向农妇,农妇抬起头来看着他,眼泪不停地顺着她的脸往下掉。

“维恩……”

然后这个猎户模样的男人才停下,看着站在这里的一群大活人。

“你们是谁?”

刚才我都说过了,大叔。

“您好,我们刚才打退了一个没有头的怪物,能问一下那是什么吗?”奥列格站在他鼻子下面,抬头看着他,猎户好像被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们是松林之外来的冒险者。”我加上一句,毕竟不自报家门挺不礼貌的。

“冒险者……怪物……?”他愣了愣。

“我们是路过的冒险者,我是一位吟游诗人,这位亲切的女士让我们住下来,没想到有怪物来袭,我和我的同伴把它暂时击退了。”奥列格继续说着,好像刚才我没说话一样,“但是它还没死,村民们还有可能遇到危险,需要让村民们躲避到什么安全的地方吗?”

“啊……”

猎户挠着头,而被他叫作莎拉的农妇已经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抱歉,你们能等一会儿吗?”

他轻轻摸着莎拉的头,轻轻和她说着什么,莎拉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像个孩子一样啼哭不停。

门口一声轻响,阿伦德尔回来了,他对着奥列格摊了摊手,似乎没有问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侏儒了然地点点头,看着猎户道:“没关系,夫人的心情比较要紧。”

这么哭了一会,也不知是她哭累了还是平静了,总算是止住了抽泣。

“好了,好了。”猎户坐在地上,仍然抚摸着她的头,抬头看向我们,“你们要问什么来着?”

“请问松鸟是什么?”侏儒问得没头没尾。

“我们刚才击退了一个无头怪物,夫人又说‘松鸟叫了’。我们只想知道这两者间的联系。”我补全问题。

莎拉有些不好意思,两人站起身来坐到桌边,猎户似乎是习惯性地挠了挠后脑勺。

“松鸟啊……”

“是的,松鸟。”奥列格猛点头。

“松鸟就是刚才发出叫声的鸟类。”猎户拿起茶壶给莎拉倒了杯茶,这些东西在刚才的战斗中居然幸免于难了,“村子里的老人说,这种鸟的翅膀比乌鸦还黑,是彻底的无光的黑,它们会带来无天无日的黑夜。而它们能在这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活动,它们的鸣声是长夜的标志之一。我们这里有一个习俗,在长夜中时,第一声松鸟叫前绝不能离开住处,没有挂长明灯的人家都不能接待访客。”

“原来如此……请问您贵姓啊?”还不知道猎户的名字呢。

“我叫维恩。”他对着农妇点了点头,“她叫莎拉。”

“很高兴认识你们二位!”奥列格站在凳子上鞠了一躬,“所以刚才那个无头怪物是……?”

维恩扭过头去,咳嗽了一声,莎拉拧着围裙低下了头,充满空气的是难堪的沉默。

“那个……”莎拉吞吞吐吐了半天,“那个是已经死去的人。”

很容易看出来,维恩喜欢莎拉。

如果他们没有亲缘关系,那么这种感情应该就是所谓爱慕的感情。而一提起那个死人,这一对男女就尴尬起来,显然在感情方面是有什么纠纷的。

“这个死人,是您的前夫么。”

然后侧腹受到了重重一击,直接把我嘴里的茶水给踢了出来。

“无视他,无视他。”

“死了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死去之人为何无法安眠呢?”

合着你们都把我当成八婆了么。

揉着被踢到的地方抬头,正看见维恩再次挠起了头皮,猎户看起来很困扰:“在这里……就是会发生这种事,别的地方不会这样吗?

奥列格绞着手指:“哎……在我们来的地方,人们死去之后会入土为安,或者将身体化为火焰的一部分,并不会死后再来……攻击?这叫做攻击吧……攻击活着的人。”

“会变冷,然后被当成储备粮食。”阿伦德尔一脸深仇大恨。

奥列格无奈地看了一眼年轻的诗人,回头看着猎户:“我和这位阿伦德尔都是吟游诗人,我们听过很多很多世界各地的事情,但是从未听说过你们这里这样的情况……我认为,这并不是正常现象,而是因为某些‘异常’所导致的。”

“不……我们这里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猎户摇了摇头,“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听说死人会归来,但是……很少有像现在这样的。”

“以前是怎样的?”侏儒歪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死去的人会在长夜归来,和亲人进行最后的交谈,只有这次……”猎户摇了摇头,农妇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只有这次?”侏儒两手按在桌子上,“那个失去了头颅的莎拉的亲人,来找了莎拉很多次,每次都要攻击她?是么?”

莎拉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能不能请求你们的帮助?外来的冒险者……”猎户眼睛里也闪着泪光,“你们一定能够保护莎拉……”

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样的习俗我们也是第一次得知,果然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但是这次既然与以前都完全不同,也就是说还是出现了异常吧……我认为可能是我们正在寻找并回收某种碎片导致的,顺利回收之后,可能就能正常,不过这也只是推测……”奥列格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们会尽自己的全力。”

“关于什么碎片的……我们也不知道……”猎户有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为了让死者能够顺利找到回家的路,失去亲人的家庭会在门口挂上长明灯,只是没想到……这次回来的会是这样一个家伙。”

“能冒昧问一下……那个人是谁?”阿伦德尔开口。

“那个……”莎拉又拧住了围裙,只是这次看起来有些扭扭捏捏的,“是我的丈夫。”

果然吧。

“让我猜对了。”我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们想借宿整顿一下再进行新的探索,夫人现在方便吗?”奥列格赶紧岔开话题。

“好的,没问题。”农妇爽快地点点头。

“虽然通常来说没有头的死者是无法复活的……但是那个家伙……一定是执念深重……”猎户还未从话题里脱离出来,他看着窗外,脸色铁青。

啊啊。

松鸟的嘶叫。

“我得走了。”维恩站起身来,浓眉拧得紧紧的。

“莎拉,保重,这些冒险者一定可以保护好你。”他亲了亲莎拉的脸,“这一次的间隔为什么这么短啊……”

这一对狗男女。

他向我们点了点头,然后便离开了房子。

“松鸟的第二声鸣叫响起时,所有外出的居民都要回到家中,而那些死者过一段时间又会再度到来……”她低下头,“不说这些……我去给你们整理房间。”

未亡人守望亡者的归来,最后的谈话结束,然后亡者便回归死亡。

而现在,未亡人却成了亡者的报复对象。

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呢。

发布时间:2015/12/27 12:42:54

2015/12/27 库瑞比克 在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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