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要说头一个死在白窦华报复下的张叔放运气不济,许是真不济。
他不得不说是机灵的,早早嗅到了山贼窝要反的阴谋味,几乎两月前就偷偷挪了地,窝在小镇里避风头。
理由不为其他,主要是白窦华这趟污水,他也偷偷踩过几脚。
尽管他一年多前就收了手,再不掺和那些,洗干净鞋过起了纯粹享福的日子,但也架不住心虚自己以前做过的勾当,日夜害怕被牵连到的风声鹤唳。可惜的是他躲躲藏藏如此多日夜,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山匪从“鬼寺”山上下去,正巧就走进了他张叔放藏身的镇子。
听说他这老熟人在这,白窦华也不知怎么回事,竟将目无王法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不仅杀了他的人,屠了他的家,还从他家拐带走了一个“幸存者”。
幸存者张子木与白窦华相逢在镇子里一条肮脏逼仄的巷子。
当时他被两名镇内唤得出名号的叫花子揍得鼻青脸肿,几近晕厥,耳内脑内都在胡乱打鸣。他本来已经听不清楚叫花子的谩骂,但还是感觉到有谁突然拦下了那两个无赖,问了几声问题。
他第一反应是欢欣的,以为张叔放——他那久未关心过自己的爹爹终于又记起来爱他了,下一刻却只听得嗷嗷几声惨叫,热血洒上身体,一抬头那两个欺负他许久的人已经没了声息。不过眨眼的功夫,这巷子里就只看得见的活人两个死人两个了。
他下意识的松了口气,末了才回过味来,惊叫出声,顾不得脱臼的手,用爬的往后拼命退,直挨到肮脏的墙上。
杀人者立在一步开外的地方,还没空理他,只在不远处摸着尸体的衣服,老半天掏出一个钱袋来,笑骂道:“一群狗屎玩意儿,白费了老子时间。”
张子木过去的岁月里还未见过这样的人,这样毫不犹豫就杀了人,还笑得没心没肺的人。
而这人搜走的钱袋张子木也见过,不久之前其中一个叫花子还把它拿在手上抛接,得意洋洋地与同伙说这是从一个眼生的兜里摸来的。他笑话那个人是个傻子,现在他却被那个傻子弄成了尸体。
“叫人眼生的”白窦华拿回自己的东西,得空分了地上的张子木一眼,乍一看,发现这十岁上下的孩子身形清癯,突地心血来潮,伸手撸起他的头发打量。
打量着打量着,他表情就变了。这人仿佛从张子木那肿成馒头的脸上品出了什么有意思的,笑容渐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一双眼睛满溢愉快,眼珠子在巷子的阴影中化作两点深黑,又隐隐发亮,像只狼逮着了猎物。
他口上继续调笑道:“小公子,听这俩狗东西说,你似乎是张叔放那老王八的崽?怎会过比这些虫子还窝囊?”
这土匪说话介于文绉绉的柔软与粗鄙不堪的狂妄之间,不该混在一起说的称呼愣是被他混在一起说了个遍,怪极了。
“我……我不是……”
张子木被他问得心里一滞,一时也不知道是这男人带来的恐惧占了上风,还是回忆引来的怨怼占了上风,眼帘开合几下,竟没答上话来。
白窦华倒也不是真的关心他,所以听见他支吾,只不由分说地打断道:“哎,小公子,你知道这俩狗东西住哪吗?老子缺个地睡觉,不如你领老子去瞧瞧?”
说着又不听回答,反手拧着张子木的后领,就想要把他提起来。
临到起身时,曾经能眉头不皱拎起七尺大汉的白窦华腰杆一僵,极快地抽了一口气,他脸上有那么一刹那失去了笑容,但接着就如没事人一样,稳当当直起身了。
张子木发现不了这人的异状,满脑子只有不可名状的恐慌,他不知自己会被白窦华怎么样,僵硬到顺从地被他提了个悬空。
直到衣服顺着被扯的方向勒了他的脖子,这少年憋得脸红了,才想起来要挣扎,他手脚并用,除了脱臼的那只都在扑腾,想要逃离这人的魔爪。他扑腾了老半天,尚且不见成效,就迎面挨了白窦华一巴掌。
这巴掌与张子木的半张脸撞出一声响,硬是打偏了他的头,结结实实扇了他一个眼冒金星,比之前叫花子踹在他脸上的脚还要让他耳朵发嗡。
他惨白着脸回头,只见男人笑意冷下来后看他的眼神令人发憷。
张子木转开视线,发现自己还能瞄到那两个叫花子的脚。那些刚才还带着力气往他身上招呼的肉体,现在像一坨垃圾一样躺在地上,全是拜这个男人突然发狠所致。他终于清楚自己并非是获救了,他或许只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出去,继而被拉进了另一个火坑里。
白窦华一句话都没说,张子木却再也不敢反抗。他自觉连那两个叫花子都打不赢,又怎么可能反抗这个轻而易举杀了人的狂徒。
父亲给予的冷漠和外人给予的欺辱早已令他失去了少年人该有的勇气,只在他心底留下了一层黑泥似的东西,堵得他心慌又凄凉。
在提着张子木离开巷子的时候,白窦华好歹没忘记地上凉透的叫花子,意思意思抽起旁边人家放置在门口的竹篓,半盖不盖地罩住了尸体,为他们遮挡住光线。
那几个竹篓欲盖弥彰的堆在那,恐怕凡是个有心人路过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根本构不成一个遮蔽的意义。
这敷衍的行径俨然是一种不惧被人发现的嚣张。
张子木虽然看不懂这种嚣张,但也在这男人轻松畅快的表情下为自己看出了心惊胆战。
他就这么被迫替白窦华带了路。
白窦华提着他,鸠占鹊巢的占领了叫花子,便也就是一群痞子偷儿的一方小破屋,让难兄难弟三人,全部死在了同一天同一个人手下。
省完了下榻的钱,白窦华才大敞大开地坐在“头儿”——负责留守的那个叫花子的尸体上,同张子木谈话。
他撑着自己的下巴,瞧着被五花大绑的张子木,瞧到这个孩子眼眶红了一圈,才笑嘻嘻道:“小公子你又哭什么呢,老子又不屑吃了你。”
白窦华说着伸手在空气里捞了一下,张子木也不知道他捞了什么,顺势就把圈起来的手弯成了一个搂抱的模样。他搂着空气继续道:“老子与小公子你没啥仇,要说有仇,老子也是与你家那杀千刀的老匹夫有仇……”
“……”听见自己的父亲被称作老匹夫,张子木脸色变了变,似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瞪眼怒视白窦华。
等白窦华眯起眼回看他一会,他便连干瞪眼也畏惧了,只能带着些许屈辱的,怔忪地错开视线。
“就算你绑了我,也没有用的……”
过了半晌,张子木嗫嚅道。
白窦华笑了笑:“怎么,你老子不在乎你?”
“爹他……”张子木犹豫了会,要说出这话像是让他极难受了,但他仍旧开了口,“爹他……确实不在乎我。”
白窦华明知故问:“老子听说张叔放挺疼儿子的?”
“……”
这次张子木不说了。
白窦华对这孩子可算是揣了十足的耐心,张子木不言不语,他也没变脸色。他从张子木微微颤抖的身体,瘦弱的模样,全身上下的伤里看到了这少年莫大的委屈。
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白窦华挺乐得看少年人的委屈,这让他心里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意来。
白窦华看了眼张子木的下头,突然又道:“因为你生来患有隐疾?”
张子木猛地抬头,面上夹杂着震惊与羞愤。
“那可不是吗,这事儿从那叫花子的口里传出去,全镇人都快知道了。”
白窦华这时候站起身来,他把头儿的尸体拖到后院去放着,又回来在少年面前蹲下,“你家老子,可是待你不好?”
问这话时,他将声音压得很低。白窦华这人嗓音本就因为缺憾少了点阳刚,不像平时猖狂地叫嚷后,居然让张子木恍惚中,从他口里听出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温柔。
张子木当然清楚这人与温柔是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鼻间的血腥味,已经疼得麻木的脸颊都在不停地提醒他眼前人是如何的丧心病狂。但他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他晕晕乎乎了一会,仍旧被这种许久没见过的温柔带进了自己的思绪里。五岁前的锦衣玉食和那之后的冷漠忽视,这时一股脑的涌进了他的脑子,这个少年张了张嘴,半天吐不出一句反驳来。
白窦华还在笑。
倘若神佛能再给张子木一次机会,他那时断然是不会支支吾吾,几近默认这山贼的话的。
他哪能想到这一生里令他做梦都要悔醒的两个选择,其中一个便是这段看上去没头没脑的谈话。
他哪能想到,白窦华说完一句“那老子给你个改头换面的机会”后就会立刻出去。等白窦华再回来时,他脸上“头儿”的血就会被替换成别人的。
替换成属于他父亲的。
属于张叔放的血。
那天晚上,白窦华将粘稠恶心的血液擦到他的脸上,仿佛还残留着体温的液体令他禁不住无声地尖叫。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昼夜不安,无法入眠。即便后来,再后来,他成功摆脱了这个男人,摆脱了这一日的噩梦,都摆脱不了这个男人在他心底留下的恐惧。
那时,张子木发晕的脑袋里还没明白过来:与白窦华这个男人的相遇,是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中,最窒息可憎的日子的开端。
既然那我必要抢个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