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就被警察抓了,没有审判,没有辩解,甚至连什么罪都不知道我就被关进了一间阴冷潮湿的牢房里。
跟我关在一起还有两个人,我跟他们有一面之缘。上肢粗壮的那一位是在公司附近工地上工作的吊车司机,上次他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因为道路狭窄,他撞了一下我的肩,竟弄的我脚步一个不稳差点摔倒,我有些不满,转头却看到他一脸不屑地瞪了我一眼。这次,他看到我也被弄进了牢房,那不屑的眼神又上来了。我有些郁闷,不跟他对上眼,就看了看另一位。另一位是公司附近一家诊所的医生,上次因为牙疼我去找过他。庸医一个,不过人挺和善的。
医生长得很瘦弱,弱不禁风的样子,似乎受不了牢房的寒冷,双手环抱着,缩在墙角盯着门口。我靠过去,极力压低声音不想吓到他,问到:“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被抓了吗?”
真不知道他在沉思些什么,对我的话没有反应,我提高声音再次问了他一遍。他身子一抖,把自己的灵魂从遐想的世界里招了回来,却还没立刻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竟一下子弹起来,慌手慌脚地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你冷静一下,不知道就算了。”我忙不迭地安慰他,脑子也在持续转动,思考我们为什么被抓进来了。思考带来沉默,好些时间这个小牢房里没了声音。医生依然蹲在墙角,头埋着不知想些什么。而那个健壮的司机一会儿坐一会儿走,时不时斜眼看看我们俩,双眼迎着从窗口射进的月光显出寒意。
最后,司机忍不住开口了:“你们准是把政府得罪了。”
哎呀!他居然用“你们”这个词,直接将自己排除在外,把一切过错推在了我们身上。我回道:“我只是个小职员,可没那么大的能耐去得罪政府,大概是你开的吊车砸坏了哪家高官的车吧。”司机站了起来,挺了挺自己的胸,歪着脖子看着我说道:“我不介意在这里把你砸坏。”我服了软,身子缩了缩,靠在墙边不再说话,双眼在昏暗中跟随那司机的一举一动。我心生强烈的不满,怨恨该死的警察怎么把我跟这么个危险人物关在一起。
其实这个世界充满了危险人物,专制主义的政府监视着每一个人,对公众言论进行着严格控制,一句随便的牢骚话就可能被秘密警察听到,抑或是被身边的人记在心里随后往政府那儿一捅,你就惨了。这并不是耸人听闻,有好几个激进的反政府人士被抓去枪毙了,顺带连坐了好多人,一个个被判了刑。只是这次我想不明白政府怎么盯上了我,我平素小心谨慎,社交圈内的好友都是些老实软弱的服从者,当然我也是这样。没有理由啊,难道是那次?我牙疼的厉害,拿着医疗保险去医院却一点用都没有,气的花大价钱去诊所看病,之后咒骂了一两句政府。我突然清醒了许多,眨巴着眼瞟了瞟墙角处那个医生。他瘦弱不堪的身体已然缩成一团,甚至在着狭小的牢房里都不占空间,他在极力将自己隐藏起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我站了起来,慢慢走向他,靠在墙边的司机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一巴掌拍在那医生肩头上,那胆小的家伙啊的一声叫出来,之后用发红的眼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我一愣,问了一句:“你在哭吗?”他张着嘴,欲言又止,显得很窘迫。这时,那个司机哼哼唧唧起来,嘴里念叨着:“一群废物。”
“你说谁是废物!”我实在受不了那家伙了。
司机走近来,捏着拳头瞪着我说:“就是你们!两个胆小如鼠的懦夫。”
我发疯了,完完全全忍受不了这个四肢粗壮头脑简单的混蛋,我在牢房里快速走动,嘴里念叨着愤恨的词句,用拳头击打墙壁,满是厌恶地瞪视那家伙。我大叫着往他脸上抡拳头,却被他用手一拨,紧接着便是重重一拳砸在我的鼻梁上。我十分难看地跌倒在地上,嘴里满是血腥味。我捂着脸,哆嗦着咒骂:“你个混蛋,你个混蛋!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哼!”那家伙重新坐了回去。
我忍受着痛苦靠在墙角,钻心的疼痛正一点点升起。我的牙因为刚才挨的一拳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这痛能使我在地上打滚,折磨自己的身体来消减痛苦,到最后不得不求助医生。这下,痛苦甚至夹带寒冷侵袭我的身体了,我抱住自己,跟那个医生一样缩成一团,嘴里的血腥味久久不散去,侵入我的内脏,让我恶心的想吐。我眼睛一红,竟不自觉地想哭。我果然是个懦夫。
就在我挣扎于痛苦之中时,监狱的门哐当一声开了,三个警察走了进来。最前面的人个子很高,俯视我们三个人,从身后另一个人那里拿过一个文件,念到:“依裁判所判决,因犯叛国罪,你们三人被判死刑,明日上午执行。”说完这句话,他们便走了,监狱的门又是哐当一声关上了,门外留下一个带枪的警察看守我们。
我脑袋一片空白,只有两个模糊的字在我脑里打转,我盯着房间内的虚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死刑,我被判了死刑。背对着枪杆,等着子弹穿透我的身体,一颗还不够,是好几颗,把我的胸膛整个穿透,把内脏绞地一塌糊涂,然后跟个狗似的倒在地上,以罪人的身份被运往火葬场,甚至不被允许埋葬在公墓。这次我终于忍不住了,呜呜地哭起来,有人竟跟我一起哭了,那位可怜的医生。霎时,这狭小的牢房便充斥了将死者的哀嚎---我们畏死,已成为野鬼。
“够了!”有人吼道。是那家伙,什么都不懂的司机。一定是他,一定是他,该死的反政府份子,自己不畏惧死亡,将我们这些只想安分过日子的普通人拖下水,以革命的借口陷害我们,致我们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我的痛苦,以及对死亡的畏惧被愤怒跟憎恨盖过了。我张大嘴扑向他,他惊呆了,看着一个满嘴鲜血的怪物掐住了他的脖子。我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他。我会死,但是这个家伙比我更应该死。我的手指钳进他的皮肉,夹带血液的口水滴落在他的脸上,这个四肢粗壮的混蛋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无助惊恐地看着我,体味走向地狱的感觉。
但是,我被阻止了。看守的警察冲进来用枪托把我打翻在地。我在地上打滚,牙齿的痛苦再次清晰起来,我捂着脸哀嚎着。那警察看着我,随后重重地踢了我两脚,命令道:“给我安静点!”我滚回了墙角,不再出声,默默忍受痛苦。警察出去了,门再次关闭。狭小的牢房归于沉寂,空气中飘荡着许多味道,有血腥味,泥土味,还有....啊哈,我瞥见了那个混蛋、那个壮汉面前的一滩水,他竟然尿裤子了!哈哈哈,他原来也是懦夫。
我不再怕他,甚至不再怕这世上任何令人恐惧的东西。我突然感到自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尽管我有一个相好的女人,可是我并不是特别爱她;我的父母早就不理我了,他们安安心心地生活在乡下,或许已经忘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我的朋友,我的同事,他们都是一群混蛋。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我的牙疼,从很久之前就在折磨我的恶魔,现在依然折磨我,我还没有打败他。
我摸索着靠近那位医生,他一直蜷缩在墙角,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真的是胆小如鼠,而且自私自利。我凑过去,跟他说道:“医生,你还记得我吗?”
他抬起头,眼里闪着光,颤抖着摇了摇头。
“那次我牙疼,疼的直打滚,就像现在这样。我去找你给我治疗。你说过,能治好的。”
他没说话,盯着我满是血的嘴。
“那次你是怎么弄来着?”我继续说道:“用花椒梗塞进牙齿里,然后用啥冰冻疗法吧。弄了半天,我算是不痛了,可是接下来好几天我偶尔还会痛。本来我计划着再去治治的,可没想到被抓进来了,还在这里遇见你,还被判了死刑。哎呀,我痛啊,痛的要死,你根本就没治好我的病,用什么花椒梗,你是庸医!”
医生身子一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自顾自继续说:“不过,这次我只能靠你了,我明天就要死了,你也是。你作为医生帮我弄好这牙疼,你也尽了次医生的本分,这对大家都好,你说是吧。”
我说动他了,医生掰开我的嘴借着月光看了看,接着从守卫那里讨要一根细线---作为遗愿他给了我们。医生把细线一头绑在病齿上,一手拉扯着,猛一用力便把牙齿弄了下来。虽然过程有点疼,但是我还是很高兴终于不再被牙疼折磨了。那牙齿落在地上,我把它捡了起来,借着光看了看。被蛀虫钻出的洞黑乎乎的,占了内侧大半,而另一边,我惊奇地发现刻着一个数字“0”。我转头看了看那医生,他蹲坐在墙边,原本迷惘的眼变得坚定,来回扫视我跟那司机。我一愣,指着牙齿问到:“这是什么?”
“很重要的东西。”他回到。
门又被打开了,刚才那个高大的警察走进来,把那位医生架走了。
牢房剩下两个人,我跟那个司机。我们沉默对视着,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也找过他看过牙,用花椒梗跟冰冻疗法。那个家伙一定有鬼,把有些东西刻在我们牙齿上了。”
我想说些什么,可又没说出来,把牙齿放在手里把玩。过了一会儿,那个司机也被带走了,接着我便听到他的哀嚎。我身子一抖,把紧握的牙齿吞进了肚子里。
第二天我在刑场见到了右脸肿着的司机,却不见医生。我们被绑着面对一面墙壁,身后架起了步枪。在子弹打穿我的胸膛时,我或许不再是懦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