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住它!遮住它!”鲁比挥着爪子,对我喊,脚都软了往后缩。
我捡起一块石头把那个缝隙封住了,一下子地道里又重回黑暗,刚才那一丝丝渗进来的光线只在鲁比的恐惧中留下些痕迹。他缩到了墙角,两个爪子捂着眼睛,问我:“好了吗?杰克。”
“好了,没光了。”我说。
鲁比谨慎地移开爪子,扫了一下,长舒一口气,爪子耷拉在地上。“我们怎么挖到这里来了,赶紧改变方向,要是再有光透进来咱们就完蛋了!”
“没人告诉我们应该往哪儿挖。”
“总之,”鲁比挠了挠自己不太灵光的脑袋:“总之,朝远离光线的地方挖就行了。”
“为什么?”我用爪子扒拉着地道墙壁。
“啊?”
“我问为什么?我们要挖地道,而且不能让光线进来。”
“你不知道!?”鲁比摇晃着头,用爪子撑着地面来回踱步,激动地说:“会瞎的!你的眼睛看到光线,会像被千万只蜈蚣的触手扎一样,火辣辣的感觉!然后你的眼睛就瞎掉了,你永远别想挖地道了,眼睛里白茫茫的一片,谁都看不清,爪子会磕上坚硬无比的岩石然后断掉,断掉你就没用了,会被送到地面,地道外!”鲁比停下来指着头顶。
“地道外有什么?”我身子前倾,歪头问他。
“有,有...”鲁比收回爪子,又挠起自己的脑袋。
“谁也没去过地道外,对吗?”
“不!”鲁比猛地把爪子一挥,喊到:“去过的都没回来!死了,都死了!你明白吗?部落的长辈告诉我,地道外有可怕的、比在地底穿行的地鬼还要恐怖的生物。他们抓住暴露在外的我们,拔掉我们的爪子做武器,把我们的皮剥去做衣服,还要剖开胸脯吃我们的心肝!”
鲁比说完,睁大眼睛盯着我。我的眼里是灰色的一片,他的身形在黑暗的地道里显得很清晰---瘦小的、被自己的话吓住的可怜的地底人---蜷缩成一团。
“对不起。”我道歉到。
鲁比移开视线,慢慢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力图轻松地回到:“没关系,我们共事也才几天,你是从北方部落来的?”
“是。”我点头:“那里的地道挖的特别深,所以我没见过光线。我打一长大就跟着部落长辈挖地道,我问过他们,挖地道是干嘛,地道通向哪里。他们不知道,都说忘了。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去到地道外面,那里有很多很多我没见过的颜色,在光线下。你知道么,就是不同于灰色的好多颜色!所以,我到这里来,想弄清楚。”
说完,我又扒拉了两下道壁,碎石哗啦落下来。鲁比跟着碎石的轨迹,上下扫视了我一番,继续他挠头的习惯,说:“你真怪,瞎想。”
我微微一笑,有些尴尬,把爪子放在地上摩擦。沙沙的声音在地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募地,地道开始抖动起来,沙石一个劲地落下来。空气响应这颤抖,孕育出窒息的氛围。鲁比跟我警觉地站起来,倾听危险的方位---地鬼就在附近。地鬼是地底人的天敌,体型是后者两倍,快速穿梭在地道中,以猎食地底人为生。地鬼有一只眼睛,却看不到我们,但可以通过震动地道来探测猎物的位置。当震动越大越明显,就代表地鬼越接近,这时,我跟鲁比要做的事情就是,跑!
我们双腿紧绷,往前小幅度地跃起,落地时双爪的手掌部位起缓冲作用,而后继续蓄力往前奔逃。地道很长,岔路也很多,但我们熟悉不已,毕竟这些都是我们最近挖出来的。尽管这样,我们周遭的沙石仍一刻不停地抖落下来。我仿佛听到了地鬼的嘶叫声,它已经锁定我们了,正迈着它两倍于我们的步子靠近着。地道的复杂对于地鬼来说形同虚设。
我们终于被逼进了死胡同。
地鬼就在身后不远处。
“挖!”鲁比对着面前的死路吼道。我们俩快速地舞动起爪子,前倾着身子挖出容我们前进的最小道路。沙石纷飞,一点点被我们抛向身后,可恐惧却一点儿未有远离。原本沙沙的落石声被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以及嘶叫代替,地鬼来了,吐着信子,与绝境的猎物相会。我跟鲁比继续挖着自己的求生之路,这路狭窄的令我们无法回头去确认危险已经靠近到何种地步,我们拼命挖,拼命前进,直到我的腿被撅住。
“啊!啊啊啊!鲁比,我被抓住了!抓住了!”我声嘶力竭地喊,而鲁比只能惊恐地看着我被拖离出去。
地鬼盯着倒吊着的我,眼珠子大的吓人,简直要把我吞进去似的。它把脸凑过来嗅了嗅我,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等一下,这一把把锋利的刀就会刺进我的皮肉,然后顺着刀锋的方向被扯开,血液腥臭的味道传遍整个地道,吸引食腐的蜈蚣在旁等待啃食我的尸骨,而后它们都扬长而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我浑身无力,惧怕的无法再进行反抗,满脑子都是自己即将经历的痛苦。地鬼越发张大了嘴,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咚!”地鬼抖动了一下。
“放开他!”“咚!”我猛地睁开眼,看到地鬼被石头结结实实地砸了两下。
鲁比从地道里钻了出来,想要救我。
“鲁比。”我喊到。话音刚落,我被地鬼结实地甩了出去,砸在道壁上。我呻吟着翻了一下身,眯着眼睛看到地鬼一点点接近鲁比。
落地的疼痛还未散去,惊恐重新袭上我的心头。地鬼暴怒了,把鲁比拎了起来,往地上猛砸。在灰色的视界里,我看见鲁比头上流出的灰色液体、快要断掉的爪子,以及绝望的眼神。绝望也霎时涌上我的脑袋,大喊大叫着在那里发狂般地舞动爪子,挠动道壁。我感觉鲁比的气息越来越弱,面对地鬼,我们没有哪怕一点希望。
沙石抖落,有光渗进来。我瞟见了那一丝丝的希望,在那里,我的头顶,一点点光线不引人察觉地偷跑进来。我停止了抓狂,窥视那个扔在折磨鲁比的怪物,双腿紧绷着,一下子一跃而起,用尽所有力气用爪子撕开了地道的一个大洞。至今我见过的最多的光线洒进来,打在地鬼身上。
地鬼尖叫起来,甩开了鲁比,捂着眼睛在地上扭动。我冲了过去,撑开自己的爪子,狠狠地朝它的心脏刺了过去...
奄奄一息的鲁比靠在墙脚,看着倒在血泊以及光线中的地鬼尸体,以及坐在上面的我。
“鲁比,我,”血腥味充满整个地道,我盯着自己的爪子:“没有瞎。我不是幻想。这不是灰色的,是其他颜色,血是其他颜色的。”
鲁比笑着死了,当我回过头给他看我的爪子时。我把他埋在了光线洒落的地方。而后,我顺着光线爬出了地道。
字母王国只有26个居民,分别是我们熟知的abcdef等等。这个世界很小,每个字母却各自有相应的地位,其中最出名的是“对称六兄弟”,他们是“i m o v w x”。如你所见,他们都是对称的,这种美赢得了其他字母们的崇拜,甚至建了一座宫殿来供奉他们。
镜子宫殿,字母王国里的居民们是这样称呼它的,因为里面挂有一个很大很华丽的镜子,就在宫殿的大堂里。镜子正对着宫殿的大门,正好在宫殿的对称线上。“对称六兄弟”每天都会来到镜子面前,欣赏自己无比对称美丽的身姿。是的,只有他们面对镜子时样子是不会改变的,其他字母都会左右颠倒,“对称六兄弟”无比自豪于这一点,走在其他人面前都是神气不已,甚至有些傲慢。
他们不花钱就能够吃到饭馆里香喷喷的饭菜,不用买票就能进歌剧院欣赏歌剧,不必自己动手就有人帮他们种植农作物......这一切的特权引起了其他人的嫉妒,特别是“a h t u y”,他们自称为“准对称五兄弟”,这遭到了其他字母包括“对称六兄弟”的嘲笑,这是一种不自量力的行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准对称五兄弟”掌握了一个秘密,从一本古老的图书里发现的秘密----通过变大,他们也能成为完美的对称型。因此,“准对称五兄弟”对“对称六兄弟”的嫉妒心一天比一天大,想尽办法要变大,取代他们的地位。经过艰苦的寻找,“准对称五兄弟”得到了一个咒语,只要在月圆之夜,站在镜子宫殿里的镜子前吟唱出这个咒语,就能够变成传说中的“大写字母”,成为“A H T U Y”,完美的对称字母。
月圆之夜马上就要到来了,但是那一晚的宫殿里将举行盛大的祭典,每个字母都将参加。这给“准对称五兄弟”的计划造成了障碍,因为在那时,只有“对称六兄弟”才有权利接近镜子,他们将会站在镜子前,面对其他字母展示自己的完美对称。经过几天的不眠不休之后,“准对称五兄弟”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杀掉“对称六兄弟”,在众人面前变成“大写字母”,彻底取代他们的地位。
计划的一切准备都就绪了,月圆之夜如期而至,“准对称五兄弟”每人都藏好武器进入祭典会场----镜子宫殿。宫殿里的每个人都很高兴,最高兴的莫过于“对称六兄弟”,他们即将在镜子前展示自己,这是属于字母王国最大荣耀,月亮的荣光将洒向这座对称的宫殿,照耀他们对称的身姿。
站在镜子前的分别是“i m o v w x”,他们庄重地挺立着,不断在观众面前摆出不同的姿势,从每个角度展现自己的对称美。台下的观众充满崇拜之情地看着他们,嘴里发出无比的赞叹,甚至有些字母们受不了这种美昏厥过去。不过,这其中只有“准对称五兄弟”默默地看着,他们聚集在一块不起眼的角落,看准时机冲上去展开计划。
他们相互之间使了一下眼色,冲了上去,拔出藏好的武器控制住了“对称六兄弟”。台下的观众惊呆了,不少人大喊“快阻止他们!”。但是,没有一个人行动,因为他们还怕“准对称五兄弟”手中的武器,更害怕自己不对称的身体映在镜子里。
“我们要取代你们!”“准对称五兄弟”对着“对称六兄弟”大喊。
“你们不会得逞的,王国的人民不会答应的,因为你们不对称。”
这引起了“准对称五兄弟”一阵狂妄的笑声:“哈哈哈哈哈!那我们就让你们临死前看看!我们是如何取代你们的!”
就这样,“准对称五兄弟”开始在镜子前吟唱咒语。不一会儿,镜子开始发出幽幽的光线,就像月光涌出镜面,照亮了他们的身体。接着,“准对称五兄弟”开始慢慢地出现变化,a 变得越来越方正,h的右边开始长长,t一点点儿变宽变正,u的下面变得愈来愈圆,y能够直起自己的身子,“A H T U Y ”----新的“对称五兄弟”诞生了。
宫殿里的其他人惊讶地看着这神奇的一幕,最震惊的莫过于“对称六兄弟”,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的“对称五兄弟”得意地看着他们,发出讥讽:“哼哼,想不到吧。这是古老的咒语!我们变成了大写字母,成为了足以取代你们的对称型。所以,你们现在可以安心去死了!哇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彻了整个宫殿,“对称六兄弟”无助地看着敌人手中锋利的武器,做不出一点儿反抗,等着死亡的到来。首先遭殃的是字母“i”,选择他的理由简单的不得了,因为只有他有一个很明显的脑袋,而且好死不死站在边上。敌人手起刀落,“i”的头颅应声倒下,滚落在地面上。场上的观众们看着这悲惨的一幕,发出了尖叫,应和着“对称五兄弟”的得意笑声,谱成一曲送葬的交响乐。但是,字母“i”并没有因为自己脑袋的掉落而倒地,他仍然挺立在那里,纹丝不动。月光从窗户外面照进了大堂,打在字母“i”的身上,也打在那一个“。”上。字母“i”开始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对称,直到变成了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对称字母-----大写的“I”。周围的字母们再次感受到了神迹的冲击,台下的观众情不自禁地跪拜起来,“对称五兄弟”手中的武器滚落在地,“对称六兄弟”已经忘了自己的危境,他们每个人都见证了最完美的对称字母的诞生:字母“i”,一个去掉头,就能变成更加对称的“I”的字母!
第二天,字母王国的骚乱平息下来,众字母忘却了往昔的“对称六兄弟”,挫败了阴险的“准对称五兄弟”,迎来了他们新的国王:字母“i”。
老头从书架抽出一本书,咳嗽一声,踩着拖鞋去到靠窗的藤椅上。床上的他的妻子翻了一下身,睁开眼睛窥视着那个佝偻的身体在窗边缩了下去,隔着椅背,她瞧见一个泛着白光的头顶。
哧啦,紧接着又是一声咳嗽。
“你每天早上都不让我清静。”妻子抱怨,又翻了一个身,面对另一边的墙壁。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这下她瞧见的是自己憔悴的脸。最后,她闷哼一声,从床上爬了起来。
老头还在翻书,哧啦哧啦的,一下子停下来,说:“我不记得上次我看到哪里了。”
“你早就叫你放个书签进去。”妻子脱去了睡衣,正穿上一件马甲,里面衬着保暖内衣。末了,妻子在房间四处张望,嘴里念叨着:“我的珍珠项链又找不着了。”
藤椅处的老头揶揄:“准是被做成珍珠奶茶了。”
“每天早上都不让人清静。你就不能改改你这毛病。”
老头没有说话,继续哧啦哧啦地翻书,不一会儿便把书放在了一边,闭上眼小睡。妻子端着早餐把他叫醒,老头眯眼看见旁边碗里的吃的,一下子收起目光,眼珠在打转,撇了撇嘴巴,说:“又是杂酱面,每天每天,你没做烦,我都吃腻了。”
“每天做饭的是我,有本事自己做去。”妻子端起面吃起来。抱怨归抱怨,老头还是老老实实坐好,吃起一成不变的早饭来。可没两口他便放下了,躺在藤椅上喘着粗气:“我的胃又疼了。”
妻子忙去拿了药给他,当老头缓过劲时,面早已凉掉。
“我给你煮饺子去。”说完,妻子便匆匆往厨房去了。
老头继续拿起刚才的书看,他又困惑了:我看到哪里了?他感到自己已经老的不像话了,手脚不便,记忆不清,身子犯病。指不定,他悲观地想,下一秒他就死掉了。死掉了,指不定,他又想,妻子会很高兴呢。她跟他一起生活了快50年了,相互之间一直在容忍,他忍受她时不时的牢骚,而她要忍受老头的怪癖。曾经有一次,他已经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跟这个早晨一样,他爬起来看书,声音多而杂,吵的妻子翻身醒了,她抱怨道:“你明知道我昨晚失眠了。”
“我习惯这个时间看会儿书。”
“即使这样,你也不应该吵醒我。”
“你不跟我抱怨,还可以继续睡下去。”
“你吵的我睡不着。”
“我的声音很小。”
“但你吵醒我了。这次我要说,你每天早上都闹出动静,就是不让我睡个好觉!”
“简直无理取闹!是你要跟我闹的。”
“你就是不让我睡觉。”妻子的声音被裹在被子里,像蚊子一样嗡嗡响。他烦了,第一次没在家里吃早饭,跑去到街对面的餐馆。
他们之间的冷战就此开始了。他搬到了客厅睡觉,狭小的沙发让他无法躺直身体;而她突然觉得卧室的床太大了,失眠次数越来越多;他们总是错开时间吃饭,不在饭桌上看见双方的脸,也不再相互说一句话。生活被打乱了,他们都感受到,生活快要挣脱往日循环的桎梏,脱缰野马般沿着直线冲出去。谁也不知道前方是不是悬崖,可他们都在犹豫是否应该由自己拉住缰绳,以及是否还来得及。幸好,他们的儿子不多见地从外地回来了,因为这个不可抗力,他们又重新聚拢在餐桌上。儿子跟父亲一直在侃侃而谈时事政治,母亲偶尔插几句问问孩子的近况,儿子没有看出来他的父母正遭遇危机,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俩在刻意回避对方。但,这也足够了。
儿子的归家是意外,意外的事情总是潜伏在生活周围,猛地跳出来吓人们一跳,很快便逃走了,留下人们或惊喜或愤恨。那晚他们便想起了他们儿子的降生也是意外,本来他们做好了防范措施不要在新婚没几年就成父母,可她还是怀孕了,起初他们惊讶,一切计划好的二人生活被打乱了,继而为乱套的生活忧愁起来,可最后他们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满心欢喜地迎接儿子诞生。现在,他们的冷战也是意外,他如此断言。就在那一晚,他发现妻子把卧室的门虚掩着,他进去看见妻子依然躺在自己习惯的那一边,他摸索着靠近被窝,发出的声音多而杂。半睡半醒的妻子闷哼着,说:“你又吵到我了。”
“哦,对不起。不过明早我有一本书很想看。”说完,他便躺直了身体。
开门声打断了老头的思绪,妻子端着饺子进来了。他问到一股醋味,就吸了吸鼻子,他喜欢蘸醋吃饺子。
妻子把饺子放在他面前,在一旁打起了毛衣。老头蘸醋吃了一个饺子,眼望着窗外,说:“儿子说什么时候回来啊?”
“每次都说很忙,忙死了,没时间。”妻子头都没抬,蹙眉打着毛衣。
“我想多见见几次孙子。”
“不要说的你快死了一样。”
“就是快死了。”老头这次咬了半口饺子。
“你要是死了,我就卖了这老房子去其他地方,住了这几十年的鬼地方,我都受够了。”妻子停下打毛衣,抬头跟老头一起看着窗外,天上有一朵白云在飘。
“你说,咱们多少年没出过这房子了。每天每天一个模样地过,今天跟昨天没有一点区别,明天也是。”
“说起来我居然还记得,你说过我们要去东部旅游的。”
“啊,是吗?”老头有些惊讶:“怎么没去成?”
“我不记得了,或许是生活在这房子里,咱们就心满意足了吧。”
老头没再说话,留下半盘饺子又眯上眼睛。那股醋味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两个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好似埋在泥土里过久腐烂的木头。这味道他早已习惯,并不讨厌,甚至在感谢它,因为若不是逐渐衰老的身体跟由此而来的这气味,他们简直体会不到这么多年的时间流淌。他们准时准点起床,老头看书,妻子做饭打毛衣,中午看看电视睡睡午觉,下午去外面逛逛,晚上早早入睡,如此循环。生活中的意外也偶尔跳出来吓他们一跳,但他们总是不甚在意,没给意外施展拳脚打乱生活的机会。
他们围着一个点生活,这个点就是他们的婚姻关系,五十年了这个点没有丝毫改变,除了死亡将近。老头真真切切打了一个哆嗦,猛睁开眼,抿着嘴唇说:“咱们去东部旅游吧!”
“说什么鬼话。”妻子依旧打着毛衣,头都没抬。
老头欲言又止,转头看了看妻子。她眉毛连同头发都白了,粗糙的手青筋暴露,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打着毛衣,眼睛眯起直盯着线头。
“说什么鬼话。”老头心里默念,重新闭上了眼睛。
可是,老头看起了旅游方面的书,这次也开始用书签。他每天早上起来,故意弄大声响,确保能把妻子吵醒。他把藤椅挪到了床边,坐下来把书侧漏给妻子看到。醒来的妻子,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瞟着老头的眼睛,继续盖上被子,闷哼着:“老不正经。”早晨之后的时间,他们俩依然在窗边各做各个的,可老头时不时来上一声感叹,甚至举着书装模作样审视书里的风景图片,来上一句:“原来这个地方是这个样子。”
妻子终究是妥协了,叹着气跟老头说:“咱们去就去吧。”说着,她的眼神是在笑。
旅行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旅行的路线、方式,必须的行李跟应急的药品,这些都是要考虑的。老头做的一丝不苟,对这次旅行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与精力,妻子也很高兴,总觉得自己回复到结婚前,那个追她的充满活力的小伙子又回来了。
“这是次意外,”临行前一晚老头躺在床上说:“回来后咱们还是得回到原来的生活。但是我想啊,我们就出去了不要回来算了。”
妻子在旁边咯咯笑:“为什么咱们年轻时候没有这想法。”
老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因为跟你一成不变生活在一起,是最幸福的了。”
我用黑色信封装我的稿件,然后亲自送到了编辑部,不在乎那些人看着我与信封惊异的眼光。我就是要告诉他们,这里面装着的文章非同凡响,当你手捧着它时,便会被吸引进去,就像白天抵不过黑夜的渗透。
我生来就是写作的天才,这点丝毫不用怀疑。十岁时我就写出了堂吉诃德式的英雄人物,打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巨人。我还记得当时我把自己写的故事大声念给父母听,他们啧啧称奇的表情,母亲冲过来抱住我,父亲捧着我的手稿爱不释手。这不是单纯的父母式的激励,他们都是读书人,明白自己的儿子很有天赋,这点反应丝毫不过分。他们跟一位作家很熟,将我的故事拿给他看。作家很老,戴着老花眼镜,头发全白了。我把他想象成一头雄狮,我的手稿成了他的玩物。我心生不满,从沙发上跳起来,在老作家的办公室到处乱转。我可怜的父母一边紧张地看着老作家,一边担心地盯着我。我从书架上翻出一本书,看一两页便放在地上,紧接着拿第二本,不一会儿便垒起了一座书的小山。老作家终于看完了我的故事,抬着眼镜看见我坐在书山的旁边。我的父母连忙道歉,眼里却闪着另一种光芒,他们急切想要得到老作家对我的评价。可是,他没有说话,盯着看了我的背影好一会儿,之后走到我身边,像圣诞老头关切听话的孩子,微笑着问我:“你喜欢书吗?”
我把看着的书合住,眨巴着眼---我就是小羚羊。
“以后你到我这儿来吧,书随你看!”
就这样,我成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作家的学生。这个学生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进入了作家几十年来从未让人涉足过的私人空间,他们一起在早晨的阳光下念诗,上午他手把手教授写作,中午他亲自念故事给这个学生听,下午一边喝茶一边写随笔,傍晚他亲自将学生送上回家的车。
他把我看作自己的孙儿,这个孤苦伶仃的老人。他曾经有过妻子,但她早早离世,作家写了一本书来悼念她,成就了自己的美名,也见证了他的真心。接下来的岁月他与书为伴,以遁世者的眼光看待世界,清晰冷静地解构人类的生活,写下一本本书。现在他老了,到了回顾过去的年纪,我时常看到他躺在藤椅上,眼望着远处的云朵,周遭的一切静的要命。我不敢发出声响,他正等待自己生命的时钟停摆,或者沉浸到了某个久远的时刻,而我不得不感受他正在衰竭的气息。我讨厌他这点,因为我是拜他所赐未老先衰,我接受了他几十年沉淀下来的思想,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不是少年的懵懂与单纯,是不合时宜的敏锐与淡漠。
因此,我的整个少年时光尽是人际关系的挫败。父母虽然认为我是神童,但是也必须拥有正常的社交圈。他们带我认识邻居的小孩,鼓励我带同学回家玩耍。我听从他们的安排,却做的不好。有次我看着一大堆在公园玩球的孩子,便慢慢走了过去,不被察觉地混入其中。我学着他们抢球跟踢球的动作,却笨拙的可以,我在整个游戏过程中畏手畏脚,眼看着球擦过我身边进了球门,有人生气了,埋怨我为什么不动,我吞吞吐吐的,连一句完整的辩解都说不出来。一个高大的孩子故意把我撞倒了,我难看地蹲在地上,其他人哈哈大笑。父母赶来把我弄走了,回去的路上我哭哭啼啼的。晚上我写了一个故事,主人公就是那个可恶的小孩,遭受我不屑的轻蔑跟恶意的诅咒。第二天我把这个故事拿给老作家看了,他摘下自己的老花眼镜,用一种不多见的眼神盯着我,然后叹了口气。
他没来得及指引我走上普通人的道路。我依然记得老作家离世时的样子:他坐在藤椅上,眼皮惺忪地看着一本书,之后困意袭来,他把书放在膝盖上,闭眼睡去了。我就坐在他旁边写作,当我欣喜地想要给他看我的作品时,我发现他死了,那股逐渐衰竭的气息没了,彻底归于沉寂。我把头埋进他的手上里,泪水浸润了他干枯的皮肤。
在葬礼上,文化界的权威宣读了对他的悼词。他是这个时代伟大的观察者与代言人,一词一句深入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有他笔下人物的影子,他去世了,却永远地留在了人间。老作家的遗物不止于此,还有我,以及办公室里一大堆书籍。我接收了他的藏书,承接了他的思想,那年我十二岁,却拥有了巨大的信念。这股信念就是,他未写完的将由我来完成,对这个世界伟大地解构将由我继续。我从书本里获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因为我没有朋友,所以我只得这么做。我读完了老作家留给我的所有书,代价是我双眼的中度近视。但我只在读书时戴上眼镜,并不在意他人的样貌模糊不清,因为我已经在老作家的遗赠中读遍了世人的面孔。
我一直在积累对这个世界的经验,做一位冷静的观察者。周围的人都知晓我是写作的天才,相信我能带来震世的作品。可是,他们等的太久了,当我父母闯进我的房间,推开堆积在房门侧的书本,告诉伏在书案上的我应该去找份工作时,我意识到我已经让他们等待了几近十五年了。没有事业,没有交际,没有所谓天才的作品,只有发霉呛鼻的书本味围绕我青年的生活。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找到一份工作,开始养家糊口了,所以我的父母失望了。他们懊恼地发现自己的儿子并没有什么天才,他的伟大作品像海市蜃楼一样虚无缥缈。我很想反驳他们,敞开胸脯让他们看看我的信念,可他们周遭满是皱纹的眼直盯着我看,眼神是充满哀求。我想到了老作家笔下那对夫妻,祈求强盗放过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儿子......最后,我妥协了,做了一个书店的店员,我很喜欢被书包围的感觉,但是在书店的工作枯燥无味,店长不允许我长时间捧着书读,把我赶去招待那些没有眼光的客人。他们读流行小说,读肤浅的社论书籍,对百年沉淀的经典毫无兴趣,他们满足于快节奏的生活,快餐式的阅读体验。我抱持欣喜与冷静进行观察,用笼统的代称来称呼他们。他们是褐色夹克,是高个子,是忧郁的中年人,是女强人。我由他们得到灵感,开始着手自己的第一篇小说。
写作的时间是我从单调繁重的工作中挤出来的,写作过程用词准确到位,一句话经过仔细推敲,用句与句构建整个故事,用多年来的积淀完善小说的思想。我用稿纸的高度来衡量我用去的时间,当我写下最后一个字时,稿纸已经攀升到了跟台灯齐平的位置。随后我放下笔,把窗户打开了,一股风夹带凌晨的湿气吹进来,把稿纸吹的满屋都是。我迎着风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去编辑部,我把稿件给了一位编辑,我用自然卷来代称他。他收下了手稿,让我回去等消息。过了几天,他给了我编辑部的意见,让我发了疯。
他们否定了我的作品,并且说内容透出的思想迂腐不堪,并不适合当下社会的读者,不适宜出版发行。我冲到编辑部找到自然卷,告诉他否决我的作品以及思想就是在否决千百年来对人类的总结,我是老作家的传承,我把世人看的很清楚,我对他们的评判很到位。自然卷告诉我,我在象牙塔里住的太久了,人们已经从老作家的笔下挣脱出来了,他们身后没有他笔下人物的影子。他让我重新去观察这个世界,用自己的行动去体验这个时代的人。我哭丧着脸回到了自己的书房,翻找出了年少时我写下的那个堂吉诃德式的故事。啊,15世纪的骑士精神已不在!
我辞了工作,躲进了城市里的昏暗角落。我已经摆脱了书本,却一直迷茫于新的了解世界的办法,所以我从世界的下水道往上看世界这座大厦,下水道的臭虫告诉我,世界的秘密掌握在他们手中。他们的人数如此多,占据这个堕落世界的半壁江山,我要了解他们,融入他们。他们是瘾君子,疯狂的代言人。他们把肮脏的针头扎进静脉里,把毒品推进血液,取代灵魂与自己的肉体融合在一起,让灵魂偷跑出来,在街道上疯狂呐喊宣泄,声音大得直刺我的耳膜。我在那里见到了另外一个自然卷,他每注射一管毒品便被剥掉一层皮,整个人瘦弱不堪,吊着眼睛看着我。我坐到他的身边,递给他一管毒品。我见他如小说里写的那样:“他抓起一根沾着血迹和锈迹的安全别针,在腿上戳开一个大洞,看上去像张着一个色情的、化脓的嘴巴,等着跟滴管做无声的媾和,这时,他把滴管整个儿插进张着嘴的伤口。”可怕的、但是真真切切的场景,我既害怕又兴奋,我看着他高潮般的神情出现在脸上,简直像上帝的荣光撒向他,他从极致的痛苦中挣脱出来霎时获得了极致的快乐。我询问他在这个过程中体味到了什么,他告诉我他的灵魂从上方俯视着他的身体,有个神秘的声音在跟他说话,告诉他这个世界的秘密。
这是对我最大的诱惑,我找到了重新解构这个世界的钥匙。
我义无反顾将针头扎进我的血管,这次我学的很好,不像那次踢球一样笨手笨脚。毒品随着血液在我体内循环,渐渐融入我的骨髓,它们控制了我的骨头,灵魂在上方窥视我的狂舞的身体。我将血肉贡献给了到达迷醉前前来索取的恶魔,我变得跟自然卷一样瘦弱。某一天,我抬起手看见我的手跟老作家临死前的手一样干枯。可我仍提的起笔,我没有忘记写作,我窥探到了这个世界的根本,我用尽全力些写,它将是我一直以来要达成的巨著。
我突然就被警察抓了,没有审判,没有辩解,甚至连什么罪都不知道我就被关进了一间阴冷潮湿的牢房里。
跟我关在一起还有两个人,我跟他们有一面之缘。上肢粗壮的那一位是在公司附近工地上工作的吊车司机,上次他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因为道路狭窄,他撞了一下我的肩,竟弄的我脚步一个不稳差点摔倒,我有些不满,转头却看到他一脸不屑地瞪了我一眼。这次,他看到我也被弄进了牢房,那不屑的眼神又上来了。我有些郁闷,不跟他对上眼,就看了看另一位。另一位是公司附近一家诊所的医生,上次因为牙疼我去找过他。庸医一个,不过人挺和善的。
医生长得很瘦弱,弱不禁风的样子,似乎受不了牢房的寒冷,双手环抱着,缩在墙角盯着门口。我靠过去,极力压低声音不想吓到他,问到:“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被抓了吗?”
真不知道他在沉思些什么,对我的话没有反应,我提高声音再次问了他一遍。他身子一抖,把自己的灵魂从遐想的世界里招了回来,却还没立刻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竟一下子弹起来,慌手慌脚地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你冷静一下,不知道就算了。”我忙不迭地安慰他,脑子也在持续转动,思考我们为什么被抓进来了。思考带来沉默,好些时间这个小牢房里没了声音。医生依然蹲在墙角,头埋着不知想些什么。而那个健壮的司机一会儿坐一会儿走,时不时斜眼看看我们俩,双眼迎着从窗口射进的月光显出寒意。
最后,司机忍不住开口了:“你们准是把政府得罪了。”
哎呀!他居然用“你们”这个词,直接将自己排除在外,把一切过错推在了我们身上。我回道:“我只是个小职员,可没那么大的能耐去得罪政府,大概是你开的吊车砸坏了哪家高官的车吧。”司机站了起来,挺了挺自己的胸,歪着脖子看着我说道:“我不介意在这里把你砸坏。”我服了软,身子缩了缩,靠在墙边不再说话,双眼在昏暗中跟随那司机的一举一动。我心生强烈的不满,怨恨该死的警察怎么把我跟这么个危险人物关在一起。
其实这个世界充满了危险人物,专制主义的政府监视着每一个人,对公众言论进行着严格控制,一句随便的牢骚话就可能被秘密警察听到,抑或是被身边的人记在心里随后往政府那儿一捅,你就惨了。这并不是耸人听闻,有好几个激进的反政府人士被抓去枪毙了,顺带连坐了好多人,一个个被判了刑。只是这次我想不明白政府怎么盯上了我,我平素小心谨慎,社交圈内的好友都是些老实软弱的服从者,当然我也是这样。没有理由啊,难道是那次?我牙疼的厉害,拿着医疗保险去医院却一点用都没有,气的花大价钱去诊所看病,之后咒骂了一两句政府。我突然清醒了许多,眨巴着眼瞟了瞟墙角处那个医生。他瘦弱不堪的身体已然缩成一团,甚至在着狭小的牢房里都不占空间,他在极力将自己隐藏起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我站了起来,慢慢走向他,靠在墙边的司机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一巴掌拍在那医生肩头上,那胆小的家伙啊的一声叫出来,之后用发红的眼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我一愣,问了一句:“你在哭吗?”他张着嘴,欲言又止,显得很窘迫。这时,那个司机哼哼唧唧起来,嘴里念叨着:“一群废物。”
“你说谁是废物!”我实在受不了那家伙了。
司机走近来,捏着拳头瞪着我说:“就是你们!两个胆小如鼠的懦夫。”
我发疯了,完完全全忍受不了这个四肢粗壮头脑简单的混蛋,我在牢房里快速走动,嘴里念叨着愤恨的词句,用拳头击打墙壁,满是厌恶地瞪视那家伙。我大叫着往他脸上抡拳头,却被他用手一拨,紧接着便是重重一拳砸在我的鼻梁上。我十分难看地跌倒在地上,嘴里满是血腥味。我捂着脸,哆嗦着咒骂:“你个混蛋,你个混蛋!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哼!”那家伙重新坐了回去。
我忍受着痛苦靠在墙角,钻心的疼痛正一点点升起。我的牙因为刚才挨的一拳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这痛能使我在地上打滚,折磨自己的身体来消减痛苦,到最后不得不求助医生。这下,痛苦甚至夹带寒冷侵袭我的身体了,我抱住自己,跟那个医生一样缩成一团,嘴里的血腥味久久不散去,侵入我的内脏,让我恶心的想吐。我眼睛一红,竟不自觉地想哭。我果然是个懦夫。
就在我挣扎于痛苦之中时,监狱的门哐当一声开了,三个警察走了进来。最前面的人个子很高,俯视我们三个人,从身后另一个人那里拿过一个文件,念到:“依裁判所判决,因犯叛国罪,你们三人被判死刑,明日上午执行。”说完这句话,他们便走了,监狱的门又是哐当一声关上了,门外留下一个带枪的警察看守我们。
我脑袋一片空白,只有两个模糊的字在我脑里打转,我盯着房间内的虚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死刑,我被判了死刑。背对着枪杆,等着子弹穿透我的身体,一颗还不够,是好几颗,把我的胸膛整个穿透,把内脏绞地一塌糊涂,然后跟个狗似的倒在地上,以罪人的身份被运往火葬场,甚至不被允许埋葬在公墓。这次我终于忍不住了,呜呜地哭起来,有人竟跟我一起哭了,那位可怜的医生。霎时,这狭小的牢房便充斥了将死者的哀嚎---我们畏死,已成为野鬼。
“够了!”有人吼道。是那家伙,什么都不懂的司机。一定是他,一定是他,该死的反政府份子,自己不畏惧死亡,将我们这些只想安分过日子的普通人拖下水,以革命的借口陷害我们,致我们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我的痛苦,以及对死亡的畏惧被愤怒跟憎恨盖过了。我张大嘴扑向他,他惊呆了,看着一个满嘴鲜血的怪物掐住了他的脖子。我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他。我会死,但是这个家伙比我更应该死。我的手指钳进他的皮肉,夹带血液的口水滴落在他的脸上,这个四肢粗壮的混蛋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无助惊恐地看着我,体味走向地狱的感觉。
但是,我被阻止了。看守的警察冲进来用枪托把我打翻在地。我在地上打滚,牙齿的痛苦再次清晰起来,我捂着脸哀嚎着。那警察看着我,随后重重地踢了我两脚,命令道:“给我安静点!”我滚回了墙角,不再出声,默默忍受痛苦。警察出去了,门再次关闭。狭小的牢房归于沉寂,空气中飘荡着许多味道,有血腥味,泥土味,还有....啊哈,我瞥见了那个混蛋、那个壮汉面前的一滩水,他竟然尿裤子了!哈哈哈,他原来也是懦夫。
我不再怕他,甚至不再怕这世上任何令人恐惧的东西。我突然感到自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尽管我有一个相好的女人,可是我并不是特别爱她;我的父母早就不理我了,他们安安心心地生活在乡下,或许已经忘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我的朋友,我的同事,他们都是一群混蛋。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我的牙疼,从很久之前就在折磨我的恶魔,现在依然折磨我,我还没有打败他。
我摸索着靠近那位医生,他一直蜷缩在墙角,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真的是胆小如鼠,而且自私自利。我凑过去,跟他说道:“医生,你还记得我吗?”
他抬起头,眼里闪着光,颤抖着摇了摇头。
“那次我牙疼,疼的直打滚,就像现在这样。我去找你给我治疗。你说过,能治好的。”
他没说话,盯着我满是血的嘴。
“那次你是怎么弄来着?”我继续说道:“用花椒梗塞进牙齿里,然后用啥冰冻疗法吧。弄了半天,我算是不痛了,可是接下来好几天我偶尔还会痛。本来我计划着再去治治的,可没想到被抓进来了,还在这里遇见你,还被判了死刑。哎呀,我痛啊,痛的要死,你根本就没治好我的病,用什么花椒梗,你是庸医!”
医生身子一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自顾自继续说:“不过,这次我只能靠你了,我明天就要死了,你也是。你作为医生帮我弄好这牙疼,你也尽了次医生的本分,这对大家都好,你说是吧。”
我说动他了,医生掰开我的嘴借着月光看了看,接着从守卫那里讨要一根细线---作为遗愿他给了我们。医生把细线一头绑在病齿上,一手拉扯着,猛一用力便把牙齿弄了下来。虽然过程有点疼,但是我还是很高兴终于不再被牙疼折磨了。那牙齿落在地上,我把它捡了起来,借着光看了看。被蛀虫钻出的洞黑乎乎的,占了内侧大半,而另一边,我惊奇地发现刻着一个数字“0”。我转头看了看那医生,他蹲坐在墙边,原本迷惘的眼变得坚定,来回扫视我跟那司机。我一愣,指着牙齿问到:“这是什么?”
“很重要的东西。”他回到。
门又被打开了,刚才那个高大的警察走进来,把那位医生架走了。
牢房剩下两个人,我跟那个司机。我们沉默对视着,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也找过他看过牙,用花椒梗跟冰冻疗法。那个家伙一定有鬼,把有些东西刻在我们牙齿上了。”
我想说些什么,可又没说出来,把牙齿放在手里把玩。过了一会儿,那个司机也被带走了,接着我便听到他的哀嚎。我身子一抖,把紧握的牙齿吞进了肚子里。
第二天我在刑场见到了右脸肿着的司机,却不见医生。我们被绑着面对一面墙壁,身后架起了步枪。在子弹打穿我的胸膛时,我或许不再是懦夫了。
作为人是不能有太多困意的,因为这会让懒惰肆意侵占人们的生活。我本不在意自身颠倒昼夜、滋生困意的生活习惯,直到头顶上浓到如鸟巢般的头发终于引起我的注意时,我才发现,我已经懒到不愿意花费一个小时去修剪头发了。
这可悲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月,期间我看完了好几本流行小说,看的地点无非是几十平的卧室抑或教室死角处的课桌下,废寝忘食地看,并且不是那种一目十行,而是逐字逐句细细品味。我作为读者很称职,每读一个故事都会融入其中,把自己想象成其中一个角色,体味故事的跌宕起伏。我读的故事中就有这么一个:某人好吃懒做,却极爱占别人的便宜,一次他的邻居结婚,两手空空没有彩礼的他想要去蹭酒席,邻居不允,他就死缠烂打,邻居妥协了,作为条件要求他去护送新娘过来,他满口答应下来,在护送过程中看见新娘子亭亭玉立,尤其是那长发柔顺迷人,他便起了歹念,用剪刀攫取新娘的半截长发去卖钱,后来东窗事发,邻居带着人找上他的门,却在房里看到他被那半截长发吊死在房梁上。自不必说,我把自己想象成为那个好吃懒做的人的,读完故事我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明白一个道理,懒不仅侵扰人的生活,而且把人引向地狱。随后,我放下那些珍惜的小说,踏进了离我家几步之遥的理发店。
理发师手中的剪刀咔哒咔哒响着,我的头发也随着声音的节奏掉落下来。我半眯着眼看着,困意又涌上来了,眼皮越来越重,头不由自主耷拉下来,视线内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理发师剪的更加肆无忌惮,仿佛许久没有遇到如此凌乱浓密的头发了,这种随心所欲夹断发丝的快感简直无与伦比。这个过程虽然美妙但是却短暂,理发师招呼我理完了时,我仅仅是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眼前模糊的满地黑发霎时清晰起来。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到:师傅,这些头发你们是要卖掉吗?理发师的回答说是有专门收购头发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我哦了一声,想象着是什么样的人收集这些从人身上攫取下来的“人的一部分”......我打了一个冷战,慌忙付了钱,冲出了理发店。我紧张地发现自己被虚构的故事影响了,竟对那些没了生机的人类残渣产生了恐惧。我,着实是一个怪人。
可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止我一个人怪,很幸运,在我身边就还有另外一位怪人。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都叫她破烂娘,因为---这也是她怪的地方---她的衣服裤子总有些被剪出来的破洞。很多人猜测破烂娘为什么衣服裤子总是破破烂烂的,在这场私下的恶意活动中,人们总结出了破烂娘凄惨的身世、乖僻的性格、不齿的爱好,接着便勾引起了大家对破烂娘莫名的厌恶感。虽然我是少数同情她的人,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怪是被大家厌恶的源头。
作为怪人的标签,我们俩被其他同学以默认的方式推选成了班长跟副班长,就是负责班上应付学校下达的无聊任务的职位。我很明白,我作为副班长没被赋予啥权利,更多的功能是在班级面对麻烦时去背黑锅。所以,我的懒情有可原,既然是个背黑锅的职位,我又何必尽心尽力。奇怪的是,我是说破烂娘作为跟我一样的怪人,却不跟我的想法保持一致,竟对班长这一虚妄的称号很负责,堪称“班长”楷模。我惊讶她的认真与她的外表形成的对比,说实话,很多时候我看到她身上破破烂烂的,便止不住想象出她拿着剪刀像个变态似的戳破衣裳的场景。或许她仅仅是觉得衣服上多几个洞很有个性吧,我如此寻思。
但,她,破烂娘果然是个怪人。
夏季的学校有很多符合青春期学生的活动,运动会便是一项。虽然我们班这些人平时吊儿郎当,做事毫无责任心,但对运动会的热情不失青春躁动少年少女的风范,从运动会开幕式的方阵彩排开始便情绪高涨,竟在班会积极回应班长跟副班长---怪人二人组---的提议,积极踊跃、信誓旦旦的样子连我都被勾起热情,对他们的意见进行详细记录。破烂娘看起来开心死了,捂着半张脸只怕没在教室里跳上一段。我浅笑着,不时瞥一瞥她涨红的脸颊,心想她对班长工作这么上心,今次终于得到同学的回应了。对于怪人来说,世上会有好事也未可知。
开幕式方阵彩排进行的很顺利,我跟破烂娘被推举为方阵的领头。这是很重要的位置,给我们俩准备的服装也是特制的,说句公道话,整个方阵的成败就在我们俩了,可不能演砸了。虽然我这个人怪,但是该认真时也不会含糊,我难得的尽心尽力了一次。我不知道破烂娘怎么想,但我丝毫没有怀疑过她的认真态度。倘若不是她以那个身姿出现在开幕式上,出现在我眼前,出现在数千观众的面前,我们会跟其他同学成为朋友也说不定。可是,破烂娘在当天以自己平时的姿态---现在想想也对---行走在方阵前列,特制的服装被剪的破破烂烂。观众们在惊讶与窃窃私语中目送我们走过,而方阵内满是沉默的怨恨,迟钝如我也感受到了背后针扎般的目光。我看了看破烂娘,出乎我意料的,她脸色苍白,双手都还在不断颤抖,一点儿都不似特立独行毫无畏惧的怪人形象。
我跟破烂娘一起背了黑锅,老师给了我们严厉批评,接着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承认了错误,并请求原谅。讲台下的同学个个面带愠色,可有几个人令我感到奇怪,他们极力不要笑出来,结果在假装愤怒跟想要狂笑的纠结中,扭曲了自己的脸庞,变得恶心无比。我想破烂娘也注意到他们了,她憋红了脸,眼里有泪水在打转。她还是没忍住,冲出了教室。
我跟了过去,在天台停下了脚步。这真是,盛夏的风一点都不留情,卷带着酷热袭上我的脸,吹乱了我前面那位女生的头发。风吹的呼呼作响,我顶着风,大声喊:你没事吧!鬼都知道有事,破烂娘的眼泪已经哗啦哗啦一个劲往下流了。我慢慢靠过去,尽量不去看她那副被泪水弄花了的脸,轻声再次问到:“这次不是你的错,对吗?”破烂娘依旧没有回答,却扑在我的胸上大哭起来。我的手犹豫着放在了她的长发上,很柔顺,我想着,应该跟那个新娘的头发一样好看。
破烂娘告诉我,在开幕式方阵出列前,有人把她的服装剪坏了,并不是她自己故意弄出的几个洞。我说,事实就是这样,怪人身上发生好事什么的果然是错觉。破烂娘对我的话先是一愣,随后噗嗤笑了。她哭累了,站起来迎着太阳转了一个圈,问我:“我这套特制的衣服是不是很好看?”非常好看,我笑着回答,同时,在心里说道:“因为那些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