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葬礼如期进行。鹈原政宗难得起得比谁都早,他穿着昨天就熨平整的黑色外套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摆弄手机,等待一家人准备完毕。 </p><p>“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前几天到太平间认领遗体的时候,他听到红正治这样说道。养父声音颤抖,听起来比他更难以接受事实。他想到在更早之前,他单方面和红升吵架,哥听烦了,冲他翻白眼。 </p><p>“可以了鹈原,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道歉。” </p><p>记忆到这,他看着遗体上法医手艺精湛的缝合线,觉得这时候应该挤出点眼泪,转念一想又有些滑稽,没能忍住笑,表情逐渐扭曲起来。 </p><p>葬礼一切从简,繁琐的流程只剩下遗体告别和火化。他没想到出席的人竟有如此之多,虽然只有堪堪十几人,但和想象中大相径庭。 </p><p>他以为这场葬礼只有红家三个人和他。 </p><p>“鹈原政宗,你真的很恶毒。”他捧着遗像,阴恻恻的笑容转瞬即逝。 </p><p>出席的人里鱼龙混杂,有曾经的同事,有现在的邻居,有回归正轨的狱友,还有面色通红的酒肉朋友,男的女的,稀稀拉拉坐在椅凳上。每进来一个人,就会有不小的骚动,仿佛这不是遗体告别会,而是普通的联谊,普通的同学会。鹈原记事很早,他还能记得一些琐碎的事,母亲在世时,对站在厨房外挥舞棒球手套的他微笑,笑时犹带雪樱香;父亲还未误入歧途,晚上会来他房间给他读王子战胜恶龙的故事——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对他讳莫如深。九岁那时他不了解大人的事,到了其他当事人全都离世的十七岁,他看着陌生或者熟悉的脸,依旧不了解。 </p><p>请来的僧人坐在最前头诵经念佛,人群中配合地响起哭声。在场的其他人给那位酒鬼让出一个舞台,他断断续续念着没人能听懂的语句,然后滑倒在地昏死过去。养父叹口气,计划先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客人送进医院,另一位客人沉默着上前搭把手。鹈原和他的哥哥面面相觑,葬礼和高中生实在不太相配。 </p><p>一场插曲过后,在场的人开始陆陆续续讲自己和逝者之间的故事。刚开始鹈原还算认真在听,再往后,他又魂飞天外——无非都是惋惜好人溘然长逝和缅怀过去发生的那些令人宽慰的事,他兴趣有限,又觉得有些浪费时间,想草草应付接下来的一切。红偷偷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养母关切地问他要不要暂停,他摇摇头,思考这时候要不要微笑。 </p><p>再昏昏沉沉地听过几个人,有位穿着黑色和服的女性站起欠了欠身,目光温和地投向主角。高中生被她望得有些慌张,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 </p><p>“他向我提到过你,名字和战国武将一样的男孩。”女人温和地开场,鹈原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来意。 </p><p>真相。 </p><p>她知道真相。 </p><p>她知道!那些真相! </p><p>鹈原如坐针毡起来。对方是谁,这个死人生前对她说过什么,做了什么事,他突然一点也不想探寻。那真相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只要稍一触碰就会被拉进去,再也浮不起来。 </p><p>居酒屋的女将没有在意他的失态,慢条斯理地讲下去,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鹈原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像要敲开什么门。女将口唇张合,他看得心神恍惚,到最后起身差点把遗像摔在地上,养母连忙扶他进里屋休息。遗像被放在祭台正中央,照片是二三十年前身份证上的证件照,当年未经世事的青年笑容端正,被封进相框里,再过一天,还要被封到石碑上。 </p><p>告别仪式中途暂停,养母找到女将拉进另一个房间说体己话。红给鹈原倒来一杯茶,鹈原一饮而尽后笑着躺到沙发里,表情是欣喜若狂。 </p><p>“原来我在恨!” </p><p>红捧着自己的那杯茶,摆出一副早已看透的态度不愿给他表演的机会,见状鹈原笑意变得更深。 </p><p>他语重心长地撒娇:“哥,我需要观众。” </p><p>红叹口气,放下茶杯以示回应,等了半天,却不见鹈原政宗动弹半分。他蹙起眉,思考全天下有个任性弟弟的长子是否都像自己一般辛苦。 </p><p>“鹈原,这葬礼一开始也是因为你要办的,你现在在做什么?临阵脱逃吗?” </p><p>“是的,红,”鹈原突然爽快地承认,他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早还熨帖的衣服有一丁点皱,“我害怕听到他说我一句好话,那样会让我意识到我恨他。” </p><p>红听得迷糊,眉头依旧紧锁:“我不懂,从得知你父亲死讯之后你变得很奇怪。” </p><p>“因为在这之前,我以为那是爱,”高中生眼里的光忽闪忽闪,“我不想听人说他有错,也不想听人说他是个好人,更不情愿听人说他爱我,那样的话我会恨他,我不想让他得逞。” </p><p>红举起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人类复杂得要命,哪里是才来世间走了十七载的小鬼能参透的。 </p><p>于是鹈原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他摊开手,像往常一样说葬礼结束后该去哪里玩,红升的眉心舒展开,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鹈原不愿求助他人的问题,最后的解决办法一定在他自己身上。 </p><p>养父赶上了火化仪式。那个醉鬼被查出酒精中毒,耽误了不少时间。出棺之后,鹈原拉着红溜到街上晃悠,说自己找到一片秘密基地,就像小学时公园里的一角,逃课时废弃的体育仓库。秋风有点冷,两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在周末的人群中有些格格不入。 </p><p>秘密基地不远,它就在家附近的桥洞底下,有几张废弃但很整洁的沙发,地上铺着野餐用的塑料垫,还有废报纸,角落里倒着各种颜色的喷漆罐。 </p><p>红转身,他看到一面墙,那面墙上满是涂鸦,最大的那一块,用红色的喷漆野蛮地写着一行字,侵略到他的眼睛。 </p><p>他永远都不会认错,那是鹈原的字迹,野蛮到认不清的连笔字—— </p><p> </p><p>“一切将会有好事发生。”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