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阳的店在这个的街区的最里面,门面比起隔壁的脱衣舞俱乐部和酒馆实在太过朴素,不过这完全不影响生意,毕竟谢阳擅长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玩意。弗诺依拎着小皮包穿过狭窄的小巷,拐角处的石板凹陷和渗水至今没有人来修理。巴伦是没有市政这一说的,即使普通市民负担的税金零零总总加起来早已足够让十个维修工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修路十八次。没有人知道这些钱到底都进了谁的口袋,也没有人有这个精力去关心。
还有十分钟才到上班时间,弗诺依站在脱衣舞俱乐部前看门口那些美男全息投影围绕灯牌上那位坐在香槟杯中的女郎蹦来跳去,时不时抖动腰胯摸摸下巴,姿势油腻又老土。她瞥一眼那明显是被改造过的肌肉线条皱起眉头,海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厌恶。弗诺依不喜欢赛博改造,尤其厌恶那种冰冷的机械一点点蚕食肉体的过程:肌肉纤维被剥离,骨头被敲碎,大脑被插入芯片,绝缘材料包裹着的铜丝埋进脊椎。不过即使她不喜欢,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接受位于脑部的赛博改造——在工程数据处理方面,机械总是要比人脑要好用许多的,当人人都在前额叶植入了数据端链路之后,你不跟上这股潮流,那注定是要被淘汰出局的。
“我还是我吗?”
这是弗诺依从手术室出来之后向兄长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而兄长摩挲着右手腕部的肌肉稳定器垂下了眼睫,任由那个狭隘的走廊将他的身影吞噬进黑暗。之后,弗诺依就不再用这样无聊的问题打扰兄长了,只会在接近黑夜的时候独自一人去那条还没有完全发臭的河边散步,就像她现在顺着昏暗的石板路慢慢向前的姿态一样,皮鞋踩进积水里,偶尔还可以听见老鼠跑开的声音。
谢阳叮嘱过她来店里时最好绕开那些太过昏暗的小巷,那是很多危险分子的藏身之地,而万一出了意外,离门店太远的地方她也不太好及时赶到。这样的关心让弗诺依多少觉得自己除了还债之外在这个巴伦城还算有点价值的,只是她仍经常带着诡异的期待往这些巷子里钻,那股偏执劲好似差一点找到宝藏的强盗。
光亮的尽头是谢阳不起眼的小店,叫Manna,但在2099年已经没有几个人看圣经了,上帝的甘露也从未垂怜过巴伦。弗诺依将散落的鬓角别到耳后,抬手推开了店门。
“谢老板下午好~”
“下午好,弗诺依。”高挑的店主正在穿外套,看样子是要出门,“刚好,我需要出门一会。”
“好的呀好的呀。”弗诺依在她的小桌子边坐下,“什么时候回来?”
“五点。”
“那如果有顾客来了我就先让他们等着了哦……唔,今天下午没有任何预约的手术。”
“嗯,”谢阳顺手揉了揉弗诺依的脑袋,目光扫过门店深处一扇紧闭的门扉上,“如果有什么意外及时联系我。”
“好。”
弗诺依坐在小桌子前归纳整理谢阳过去几天的手术过程和顾客信息,时不时瞟一眼在门店最深处的房间。其实那扇门后并没有什么惊天大秘密,弗诺依开始兼职的第一天谢阳就带她参观过一遍,里面摆满了各种维生仪器,所有的器具都连接在了中央病床上趴着的一位少年身上,少年从颈椎到尾椎都被插满了管子,本该是四肢的地方被短小的金属排针替代,裸露在病服外的皮肤上还有深浅不一的伤痕。头顶的脑波监控仪泛着蓝光,照亮他有些残缺的面部。
“基础修复还没结束,目前还不能给他装义肢。”
谢阳的声音很冷静,刮过弗诺依的耳膜留下汗毛倒竖的感觉,她低头翻阅冗长的笔记,在弗诺依抬脚往外跑的前一秒慢悠悠地补充:“我在捡到他时,他就已经是这样了。他的名字叫褐雁。”
“嗯……好。”攥着小皮包的手心全是汗,弗诺依花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抗拒小心试探:“那我的工作职责里包括看护……褐雁吗?”
“我不在的时候可能需要。”谢阳关掉电子悬浮屏,调试了一些数据之后就转身出去了。弗诺依在门关上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少年,褐雁似乎和她对上了视线,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也被硅胶管子贯穿,浅蓝色的营养液注入喉管洗刷肠胃,然后变成废物又从另一根管子排泄出去。对于赛博改造的厌恶一下子落在了实处,弗诺依头疼了起来,藏在鬓角里的疤痕开始发痒,她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摸出一颗布洛芬塞进嘴里。药片被强行咽下去的感觉十分不好受,哽在喉头不上不下。不过璃火医院出品的止疼药在接触唾液的一瞬间就会开始分解,比起被噎住的不适感,直冲鼻头的苦味更让弗诺依难受,眉毛眼睛都被熏得团在一起。
说不上愉快的初见让弗诺依和褐雁之间的关系一直处于冰点,两个人的交流仅限于医生慰问般的模块化句式——“下午好,谢医生让我来更换脊髓液,可能会有点疼”;“谢医生让我来调试一下义眼的设置,如有不适请跟我说”。弗诺依也不会在那个房间待上多久,她好似将褐雁当做了某种强烈感情的具象体,在排斥他的同时又会小心翼翼地去触碰。褐雁估计也感觉到了弗诺依的抗拒,除了必要的短暂交流之外也不会主动挑起什么话题。两个人就这么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至少在谢阳眼里是这样的。
归纳整理手术过程难不倒弗诺依,加上谢阳是个在这方面有些吹毛求疵的人,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弗诺依保存好表格,然后断开网络连接从本地磁盘中调出一份加密过的文件,这份文件是她悄悄从一位专门盗印绿区图书馆仓藏书的黑客那儿买的,花了她不少钱。不过今天并不是一个适合阅读的日子,在她终于破译了文件密码的时候,门店深处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还混杂着几声呻吟。
混沌,疼痛。褐雁的意识涣散,他艰难地活动臂膀,想要抬起那不受使唤的金属义肢拥抱自己。冰凉,麻痹。灼烧感一路沿着骨骼往上。眼泪洇湿绷带,满嘴都是铁锈味,这次的排异反应来势汹涌,如海啸般将他拖回被谢阳捡到的那天。四肢被钝刀一点点磨去的苦痛重现,褐雁仿佛又听到了电钻打磨他骨骼的声音,深藏在红区的那群变态像打磨石膏雕像一样一点点打磨他的双手和双腿。从指尖开始,那群恶魔像返祖一样用不是很锋利的斧子和电锯一下一下切割他的四肢,直到骨头一点点被磨完,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发出一声惨叫。而那群恶魔的欢愉就建立在肢体断裂时褐雁撕心裂肺的反应之上,当他安静下去时便失去了继续取悦他们的资格。新鲜的人彘被用破布包裹着丢在肮脏的沟渠边,鼠群顺着血腥味而来,从他的下巴开始啃食所剩无几的皮肉。排泄物和眼泪混杂鲜血汇聚在褐雁的身下,他啜泣着,试图通过翻滚来挣脱要将他淹没的鼠群。
“救救我……救救我……”他力竭,只能摆动头部尽量避开老鼠的尖牙。
“……”
腰部传来柔软的触感,柑橘调的馨香钻入鼻腔,可怖的鼠群一下子如潮水般褪去。褐雁本能地往那温暖的怀抱里钻,将眼泪尽数蹭在了对方的棉质衬衫上。他哭着说害怕,口不择言地祈求怀抱的主人救救他。
“想活下去……活下去……救救我……谢阳…”
“没事了没事了,褐雁……没事了……”
头顶被轻柔地抚摸,褐雁咬着嘴唇竭力忍住抽噎,他依稀记得有谁很不喜欢吵闹,绷紧肌肉窝在这并不宽阔的怀里,死死贴着对方柔软的身体。疼痛逐渐减轻,褐雁的理智也逐渐回笼,他发现自己跪坐在地上,机械义肢的功率被强行降低,鼻尖埋在一簇毛茸茸的金色发团中。
“没事了……没事了……”
她不是谢阳。
金发的姑娘没有意识到褐雁已经慢慢恢复神智,只是一下一下机械性地抚摸他的头发,时不时拍一拍他的后背。她的声音发颤还带着鼻音,似乎也狠狠哭了一场。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还活着……只有我们活着了……”
褐雁埋在姑娘的脖颈处没有动,任她抚摸自己的头发和后背,任她轻声在自己耳边呢喃一些不知道在安慰谁的话语。强烈的排异反应褪去之后是浓重的疲惫和空虚,褐雁合上双眼,柑橘调的香气包裹他,慢慢将他送入深度睡眠。
弗诺依木着脸一下一下轻拍褐雁的后背,这是小时候母亲和兄长用来安抚她的手法。眼泪被空调风吹干了,痕迹扒在脸上像沾上了胶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要哭,推门进来时看见涕泗横流的褐雁在地上翻滚的样子不知道让她想起了什么。弗诺依听见褐雁说想要活下去,想要有人来救他,于是便伸手抱住了他。少年强烈的求生欲像是星火,像是最闪耀的那颗全息星星。弗诺依抱着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捆湿透发霉的柴。鬓角下的伤口又开始痒了,她侧头轻轻蹭少年的脸颊,断断续续讲一些故事,直到褐雁的呼吸逐渐平缓,检测脑波的仪器不再发出难听的提示音。
弗诺依搬不动装了金属义肢的褐雁,所以就将病床上的被褥拖到了地上给他搭了个窝,调高恒温系统后便轻手轻脚离开这间被维生器具填满的、噩梦般的房间。她看到谢阳在门口抽烟,薄荷味的烟雾模糊对方的表情。谢阳没有说话,弗诺依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是浅浅地向老板点了点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今天就到这了吧。”谢阳掐灭薄荷烟,“明天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不来。”
弗诺依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无措地看向靠墙的老板,鼻头泛红:“我……我……”
“不是要辞退你的意思。”谢阳说,走上前摸了摸弗诺依的头,“你没有犯什么错。”
“好……好的……谢老板谢谢您。”弗诺依捏着小皮包的把手还是有些紧张,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走,但是谢阳还是将她送出了店门。昏暗的霓虹灯光照在把手上,厚重的门扉把弗诺依和隔壁脱衣舞俱乐部震耳欲聋的edm一起关在外面。巴伦城现在的晚上说不上闷热但也不是很宜人,广告牌上的投影裸男仍在扭动自己的胯部展现十分刻意的肌肉线条,街道拐角处的石板凹陷和渗水还在那里,老鼠叼着半块速食披萨耀武扬威地横跨小巷,悬浮列车车厢仍是弥漫着一股馊味,楼道门还是关不紧,兄长还是没有在晚饭时回家。
一切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