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诺依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正义的人,不如说,正义的人至少在红区是活不下去的。假定正义是一个可以被清晰定义的东西,或者至少是某种秩序与道德思想的结果。那么,在巴伦,可以满足这一要求的就只有那个空壳政府在还未完全成为傀儡的时候颁布的那部法典,因为里面一条一例都透着“秩序和公正”还有“民主与和平”,像一本逻辑通透的乌托邦小说。如果视其为正义的试金石,那么比起肢体迫害,自我认知和真实社会现象的极端差异就足够把一个“正义”的人逼疯。弗诺依想起了很早之前她在一本古老文献中看到的一个现象,叫荡妇羞辱,大概意思就是围观群众针对性侵犯案件受害者的指责或辱骂,人们用来羞辱受害者的内容通常包括对其穿着打扮的评论。第一次接触这个概念时弗诺依很不解,明明衣着打扮归属于个人表达,跟是否遭遇性侵害又有什么必然关系?文献作者接着在后文提出一个理论,称其为个人认知与社会现象产生冲突的产物:旧时期的人类从小就被教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样的思想根深蒂固在他们的脑海中,一旦撞见善良的人遭遇重大不幸,潜意识里便是这位受害者是否做了什么恶事,不然不会遭遇如此“恶报”。那时的人类便用此来缓解自我认知差异带来的不适,而百年时间也不足以让人类大脑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化。所以巴伦或许没有了荡妇羞辱,受害者羞辱应该仍旧存在。这样,每一个人都不会是什么守序善良的好人,正义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心理折磨。不过,在善恶观的教育上,巴伦的智能AI做得比古早时期的高等教育要好很多,至少在这样的差异出现之后,它们改变的是自己的算法而不是将bug甩锅给别人。
但弗诺依有了新的不解,即便善恶有报的想法过度简化了社会公正,但如果行善最终不能善终,又为何行善?抱着这样的疑问,弗诺依遇见了鸦,一位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三流八卦记者,靠着偷拍隐私和夸张的文稿赚钱。弗诺依不喜欢鸦,对方的性格对她来说过分跳脱,对方或许也觉得她太过装模作样。弗诺依也对鸦糊口的活计感到不齿,虽说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行当,但总归靠偷窃赚钱。这样的印象一直延续到他们在同一条街上连续偶遇对方三次之后,对方向她发出了一个邀请,一个匪夷所思的邀请。
“嘿,埃弗里小姐,要不要加入我的起义军?”
“不好意思……什么?”
“我的起义军。”黑发少年背靠斑驳的墙面向弗诺依发出邀请,摆着一副十分乖巧的表情,“我们为了平等战斗。”
弗诺依看着鸦像是看什么奇观,她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并抬起下巴,睫毛半掩住海蓝色的瞳仁,但遮不住怀疑和不屑。她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提问,但鸦并没有表现得很生气,他鼻尖动了动,仍用一股吊儿郎当的表情回答弗诺依的问题。
“我们与绿区人不同吗?不,我们生来相同。”他说,“那为什么我们要被他们所支配,只是因为我们不够有钱?如果一个人的命运和价值在出生的那一刻便被确定下来,那,那些出生在战争中的,出生在瘟疫中的,出生在红区下水沟里的,夭折的,又是为什么被生下来?”
“埃弗里小姐。”黑发的少年转过身去,弗诺依只能看见他半垂的头颅和被橙黄色的灯光笼罩着的脊背,像一只蜷缩在枝头的乌鸦,“我没有上过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就只是不甘心,我不甘心哪一天自己的尸体和垃圾一起被随意倾倒在哪里,或者被恶心的老鼠啃得没什么好肉——虽然已经没有人给我收尸了,但我还是想,我还是想尽力活下去。但当我想要活下去,我就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为什么我是这样活着的……凭什么我要这样活着。”
“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黑发少年背对着弗诺依,双手似乎是在摆弄他的摄像机,“凭什么我像狗一样……呃,我们要像狗一样……”
“红区人不如狗。”弗诺依小声说,她不再扬着下巴了,“绿区的狗每一顿都有肉。”
“操。”黑发少年骂了句脏话,背着身子似乎是在收拾情绪。半响,他把相机背到身后,侧过身来躲开橙黄色的光线,再次向她发出邀请。
弗诺依看不清鸦藏在阴影中的脸,也没有去想对方到底是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她捏紧小皮包的提手,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正面答应鸦的邀请。
“鸦先生,请你原谅,我现在不能给你回复。”她说。
鸦侧过头翻了个白眼。
“不过——”
巷子深处传来两声枪响和一声短促的尖叫,打断了弗诺依的话语。主干道上的行人仍埋头向前,金发姑娘站在暖橙色的霓虹灯牌下,黑发的少年躲在阴影里。他们或许达成了共识,至少弗诺依觉得他们在思想上有过共振。接着,弗诺依会在周末拜访红四区的一家万事屋。起义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了编制和特定服饰。一切都看起来十分顺利,只是弗诺依仍犹豫着没有正面回复鸦的邀请,这份犹豫随着日子推移变得越来越明显,并掺入了其他情绪。弗诺依发现她无法再和鸦产生思想上的共振。比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努力,她感觉起义军的众人凑在一起只是因为鸦把他们凑到了一起。这位三流八卦记者是连接起义军所有人的线,大家像串联起来的淡水珍珠,全靠那根丝线聚在一起。
但这一串珍珠项链的尾部明显没有封死,弗诺依开始怀疑“起义军”是否是个笑话,她找到鸦,委婉地询问他。
“哈!怎么会!”黑发少年笑得前仰后合,坐在角落里的军火商抬头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鸦朝他摆摆手,再次转过头来时表情少了那份热络,失去高光的暗红色瞳仁中带着冷漠和嘲讽。弗诺依突然觉得她窥见了真实的鸦,她瞧见了自己在某些情形下也会使用的手段,不过很明显,自小失去双亲的鸦要比她更加熟悉那些利用外表哄骗人的技巧。
怒火窜起,弗诺依唇角紧绷,声音干涩。
“鸦先生,玩弄人很有趣吗?”
这次轮到鸦像看奇观一样看着弗诺依。
“玩弄人?埃弗里小姐,我可没有强迫你做什么。”他插着口袋,“再说,我也没有撒谎。”
“你没有撒谎?!”
“鸦酱怎么会撒谎呢?”少年看着隐忍怒火的弗诺依又露出了那副乖巧的表情,军火商推门离开了,万事屋里只剩起义军头子和弗诺依,这位存在感稀薄的编外人员。
军火商的离去也带走了鸦浑身的力气,他抬起头,眼眶被白炽灯照得干涩。
“我真的……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他说,“理想什么的,真的没有撒谎……我只是……”
“你只是。”金发的姑娘咄咄逼人。
喉结滚动,鸦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接什么。刚开始,他的确是带着玩笑的性质到处用起义军来骚扰相熟的人,但看着他们朝他靠拢,看那些带着希冀的表情,他又不得不认真起来。起义军的目标非常笼统,甚至可以说是功利,但这并不代表鸦也没有类似的希望。是啊,凭什么。凭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遭遇,这个曾经在黄区享受生活的女人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有多么高尚,若不是她跌落阶级,她会像现在这样接触自己吗?别想了,她连红区都不会踏入,如此优越而不自知。鸦看着弗诺依,想是否要挤点眼泪出来,但两人正在撕破脸的边缘,也不需要这点多余的虚伪了。
“起义军的理想啊什么的,没骗人。”鸦说,他想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真正向某个人袒露动机,“只是,你知道的,我……比大家都小,你在我这个年纪还在职业培训,而我……算了,按照那什么书里说的,能者多劳,而我不是一个,那什么,能人。”
海蓝色的眼眸中不再有怒意了,鸦难得一次觉得和聪明人讲话也可以省力和方便,他揣着口袋看弗诺依将散开来的鬓角别到耳后,一点点收拾好她的东西。
“之前的约定仍旧作数。”金发姑娘扣好她从不离身的小皮包,“鸦先生,让我对今天的误会表达我的歉意。但是,鸦先生,有些事情一旦开始,有些身份一旦接纳,就不是你想要放弃就可以放弃的了。这或许有些强人所难,但因为你如今的身份——”
鸦耸了耸肩。
“好吧,”弗诺依不再说了,她推开万事屋的大门,在离去前终于正面回应了鸦的邀请,“晚安,鸦先生,请允许我拒绝你的邀请,当个编外人员挺好的。”
寒冷的夜风吹起她的裙摆,月亮高悬反射霓虹灯五彩缤纷的光。弗诺依穿过一栋栋老旧的握手楼,聆听从套着铁丝的窗子传出来的声音。或许做一件事情的结果如何其实并不重要,愿意付出行动本身就已足够高尚,更不用说带着良善的动机。就算巴伦被黑纱笼罩,人性也依旧高度可塑。我们自由漂泊于现实,命运是即兴的,自发的,短暂的,没有特定轨迹,也不沾染因果。线性时间上的先后顺序并不代表什么,试图将未来与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关联本就是一件自欺欺人的事情。任何需要社会共识才能存在的词汇都不与我们的本我挂钩——用本不存在的东西来定义自然的馈赠真的太过傲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