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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言陆:企鹅的魔法就是奇迹本身

一诺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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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mise is de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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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开头难是短小的人生格言,你不能反驳它,因为所有人在所有时间、任何时候、随便什么情况下都有可能遭到命运对此的报复,所以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去忤逆真理那小心眼的东西。即使它听上去很蠢而实际上——她从乡村教堂的修女……门卫,神父,随便怎么叫了,反正是这摊废墟里桑德拉连名字都不屑于问清的、仅剩的幸存者那儿听来了这段忠告。甚至随后继续耐心忍受了老人将近一个小时的布道,贯穿前生今世——所以是的。愚蠢,这就是很愚蠢的。关于反抗世界真理的因果报应听上去很愚蠢,实际上也很愚蠢,就是这样。如果耶稣觉得她的行为很失礼想要惩罚年轻人的狂妄,她还会先一步揪住他一尘不染的领口反问:为什么他要留她(修女)一个人?她怎么敢留下她(桑德拉坚持自己指的是修女)一个人?她凭什么权利留她(是修女是修女是修女老天啊快来个人救救我吧她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一个人?  

  

她登上自己在公交站等到小腿发麻,结果还满是潮气、发闷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大巴车,因为无法拒绝靠窗的座位而孩子气的刻意坐到看不见衰败建筑物的另一侧,紧紧抓着怀里的双肩背来逃避不想看见的东西,直至同样笨拙的大巴车摇摇晃晃、反反复复地点了三次火才终于发动了。之后它左右摇摆了至少四五次才终于开出去了些距离,这场灾难简直像一场微型地震,弄得她头晕目眩,积压在胸口的呕吐物像岩浆在火山里翻滚。太愚蠢了,在他们终于上路,离开这泥泞的乡下小镇后她才有机会腾出原本抱着书包的左手,用弯曲的食指擦拭着滚出眼睑的滚烫泪水想这一切都太愚蠢了:擅自跑到不知名的地方、借宿在阴冷潮湿的烂教堂长椅上、听浑身上下散发出尸体般酸腐味儿的女人讲疯话、连不上网的笔记本电脑、不停发作的反流性食道炎。如果她把它们都写下来就能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只可惜桑德拉·布莱克志不在此。  

  

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即使从小就被虔诚的邻居、义警、治安官和送报员所包围,但桑德拉依旧成为了坚定的无神论者。她不相信圣经、女巫、恶魔法阵、塔罗牌还有水晶球的预言,尽管在1989年的冬天,她和祖母去观看马戏团表演时有个明显喝多了的吉普赛人直接跨过三排观众冲到她面前,死死盯着她的脸随后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那样凄声尖叫道:“她能活两个世纪、两百年。打破他妈的吉尼斯他妈的世界纪录,操!”所以——是的,虽然桑德拉并不相信,但还是有人为她预言过的,代价是茨冈人随后便被当时77岁但依旧身板硬朗的费斯·布莱克抬腿一脚踢下高高的观众席、摔断了左腿。而鉴于他的本职工作确实是位占卜师,伤势对业绩没有太大影响,于是马戏团团长并没有找她们索要赔偿,反而为了道歉多送给两位布莱克女士两张门票。但当晚回家时正在气头上的祖母直接把它们都扔了并恶狠狠的发誓再也不去那个‘肮脏、混乱、下流’的鬼地方,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猜测马戏团的人还是不明白这位老女士暴跳如雷的点并不是观赏中途被奇怪的工作人员骚扰,而是因为后者对着未成年人大放厥词、毫不顾忌的口吐脏字感到火冒三丈的。总之费斯·布莱克那天简直太生气了所以一晚都没睡,当9岁的桑德拉凌晨从床上爬起来顺着固定在墙体上的管道溜出屋子又临走前,还能从窗户外看到祖母坐在客厅里听收音机的背影。那是很大的一块背影,像一整个冬天、一面墙,但她不知道是什么。  

  

孩子凭借记忆在陌生的道路上行走,试图寻找昨晚通往那顶有着红白条纹的帐篷的路,但干枯的杂草盖住了一切,所有曾经青春貌美的植物都仿佛在一夜间死去、尸体满地,她再也回不去那片灯火通明之地,只能从路边干枯的泥土里扣出两张没有时间限制的演出门票。她不确定这就是马戏团团长亲手交给她的那两张,或就是祖母盛怒之下在漆黑的夜里随手扔掉的那两张,但桑德拉知道,她想要它们。为了得到它们她可以承担任何风险,更不要提双手和睡衣被玷污的痕迹,这种付出与她内心的渴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黎明前,她把那两张票塞进上衣口袋里,眼睛看向来时道路尽头,宛如一匹狩猎虚空的狼,捕获猎物后从混乱的作案现场仓皇逃离,脚上的水晶鞋都能弃之不顾。当她回到家、爬回屋里正好到了起床的时候,桑德拉假装刚刚睡醒,打着夸张的哈切下楼路过客厅,看到祖母并无表情的盯着蓝底有粉色小碎花的壁纸泪流满面。黑匣子里的播音员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她当时听不懂其中的内容,只大概明白有什么东西被推倒了,但不明白这跟她们有什么关系。这坍塌在她听起来简直毫无意义到无聊。  

  

现在想想她从祖母身上继承了太多的天性,刻意的神秘与疯狂的信任,致命的优缺点混合物。一个可以为收音机里的一句话彻夜未眠痛哭流涕,另一个则只冲着近十年素未谋面的发小一句话在北美洲大陆流浪了三个月,上个礼拜五,她终于花光了身上最后的钱。回忆到这里桑德拉才如梦初醒:她之所以在这个可能连电力都没被完全普及的镇子上游荡是因为自己最后的积蓄只够她走到这里,登上大巴车的钱不是从箱子里偷来的就说明她还持有一些人性的底线,以及认真的说、最后的车钱是修女给她的。也就只有回忆起这件事时她才愿意尊称为老人为‘修女’,假如死后真的有天堂和地狱,她绝对会带角的家伙们扔进开水里啦。她把额头贴在同样温暖的玻璃上,露出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苦笑,如果可以她现在想打开电脑给爱思特发消息说:嗨瑞德,最新情况,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想先听哪个?好消息是我在互联网上消失了72小时后的旅途终于重新开始缓冲加载进入新页面,坏消息是下一页上只写了这儿死路一条,所以我也马上就要暴毙街头了。她还想问爱思特知不知道胃酸能不能烧断气管,如果可以请麻烦它们快一点,因为她现在真的被慢性疾病折磨得崩溃、只希望自己能来个痛快。人总有奇怪的尊严,她的尊严是死也别吐在别人车上,呕吐物可比血液脑浆之类的东西恶心一万倍还有余,这大概就是她在自己的晕车彻底爆发前成功昏迷了过去的秘诀之一,即绝对的自尊心。  

  

要说这么长时间来她没幻想过自己跟爱思特·瑞德久别重逢的第一次见面场景那是假的,桑德拉·布莱克20岁,正是充满浪漫幻想的青春期,假如她不妄想、就把历史流水账里的文艺复兴给删掉吧!当然话虽这么说,但在救护车上跟对方碰面显然不在女大学生的罗曼蒂克情节之内。就算有,场景设定也应该是在她马上就要死的情况下,但那实在过于莎士比亚风格了。甚至爱思特后来也坦白说没想到桑德拉会把自己弄得那么惨——“当你在异国他乡没钱了的时候首先该做的是寻求帮助而不是找个什么烂地方荒野求生,这年头连海难幸存者都不这么干了,他们就算一头栽在礁石上撞得头破血流也还会背大使馆电话呢!”——爱思特哭笑不得的斥责像摇篮曲一般,在救护车上把她从吸氧机身旁唤醒。对上桑德拉迷茫的眼神,她眼中那片模糊的绿只是伸出手贴在她额头上、微微用力,将其推回久违的深眠里去,回到吉普赛人朝她大叫着许下200年诅咒的童年记忆里去。  

  

后来那两张脏兮兮的票被她装在礼物盒里送给了爱思特,做他们分手时饯别的礼物。桑德拉记得自己当时很幼稚的对她说:票上没有时间限制,马戏团又在全世界巡回演出,所以爱思特是早晚有一天能用上它的。可惜再过了都不到8个月她就从报纸上看到了他们的消息,很不幸,是有关火灾的。报道上说很多人都死了还有一部分人失踪,那是她第一次以打心底的近距离接触到‘死亡’这个概念并为之颤抖。  

  

与其说在医院进行了快速的检查,不如说桑德拉久违的美美睡了一觉,从离开汽车旅馆后她就再没住过正经的房子,全靠椅子勉强度日,最糟的时候甚至睡过地板。所以在睁眼时她下意识地流露出格外遗憾的表情,坐在旁边的爱思特把掰成小块儿的橘瓣塞进她嘴里,让桑德拉在咬破它时流出的果汁能顺势渗入她干裂嘴唇的伤口里,引发阵阵火辣辣的刺痛。迫使她泪眼婆娑着清醒过来,一脸怨念的盯着自己的女朋友。  

  

爱思特毫不心虚的回应了那个目光,把剩下的水果全抛进自己嘴里并有些含糊不清的说:“这素报复,亲耐的。你的长间发实在是太兰洗了,弄得我搜捅得要死。”她委屈巴巴地伸出现在看来依旧通红可怜的手,草绿色的眼睛里荡漾着永远平和的光。  

  

她不轻不重地打开了对方,想张口说点什么,但嗓子干得冒烟、声带每颤动一下就撕扯着发痛,最后只能放弃絮叨。爱思特见她乖乖闭嘴,便用湿毛巾轻点着桑德拉的嘴唇来喂水,搞得后者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什么高位截瘫的行动不便人士,只能默默承受别人施加给自己的一切。在吞下去大约半杯水后她才重新恢复了语言功能,嗓音沙哑也阻止不了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这是在哪儿?美国医院的超级VIP病房吗?”  

  

“好吧,你可以这么称呼它,但我一般把这儿称为‘我家’,不知道你在英国有没有这样的地方,如果没有你可以把这儿理解为和大学宿舍差不多的地方。”爱思特躲过一记角度刁钻的抱枕攻击,笑得几乎停不下来,“顺便你想知道的话,现在我们在哥伦比亚县。”  

  

“哦?你说哪一个?”她拼命压抑着自己想朝对方狂翻白眼的不礼貌冲动,咬牙切齿地说:“真希望是禁酒的那个,我好现在就出门找个警察局给你举报了。”爱思特没有第一时间回话,她收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杂物先是离开了房间,不多会儿、又像一颗绿色的彗星‘嗖——’的出现,跳上床后直直撞进桑德拉的怀里,两个人同时发出几乎能掀翻屋顶的尖叫和笑声,毫无章法地滚在了一起。伴随着满天飞舞的羽毛,把春末搅浑成圣诞节的欢快模样。
  

海啸似的浪潮在闹腾太久后才停下,极强的报复心将两个人都搞得气喘吁吁的,桑德拉出了一身汗、脖颈和睡衣的背后全湿透了。但她倒是不觉得难受,反而感到异常轻松。从十指相扣的潮热掌心里,人们能同时感受到两颗狂乱、有力的心脏在跳动,她想瑞德也是一定知道的,否则不会如此用力地抓住自己,天啊现在她的力气可真大,桑德拉都感觉自己像个被娃娃机铁钳夹住的,任人蹂躏的布偶娃娃,区别只在于是否心甘情愿。  

  

爱思特·瑞德用手肘支起上半身,不再笑了,她把桑德拉的一缕卷发绕在手指上来回把玩,却不知道后者相当记仇到还记着她曾将它们说成是方便面的事,“我要说对不起。”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把桑德拉无忧无虑的笑容摁下暂停的僵硬在脸上,她感觉自己的口水都差点流出来,好在爱思特并没有看她出丑的那一面,而是紧盯着桑德拉缠在自己手指上的那缕粉红色长发自言自语:“没有去布莱克女士的葬礼,我很抱歉。”  

  

“我也是布莱克女士,”她试图用很烂的笑话活跃气氛,但没什么用。该死,屋里的空调到底被开到多少度了?这儿简直冷得像冰窖一样,她简直疯狂的想被抱住。“好吧,只是个不好笑的笑话,但没什么。她好像早知道自己会死了,葬礼的宾客名单就压在梳妆镜下,我只需要照抄一份。她写的邀请人里也没有你,现在看来是早猜到你个大忙人有事所以来不了了。”她坦白着翻了个身,侧卧在床上,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变得很近,爱思特咯咯笑了起来。  

  

“那我还得庆幸自己学业繁忙不是了?在我的记忆里她可是个非常重视规则和规划的女人,要是费斯·布莱克的在天之灵发现有没被邀请的人出现在了自己葬礼现场肯定会气得从天堂跳出来回到地上,像蹦极一样。”桑德拉只是稍微想象了下就憋笑到肺部发痛。  

  

“所以你到底在忙什么?我还不知道搞音乐的有这么忙呢。”瑞德伸手弹了她额头一下以示抗议,“拜托,我的专业可不是天天只要唱几首歌就能解决的轻松活,也是有不少要啃大头书和理论知识的枯燥环节。拒绝学科刻板印象,大学门槛的光辉之下众生平等。”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左右顺序错了,桑德拉也懒得替没人在乎的耶稣纠正。  

  

“胡说八道……”漫不经心的责骂被含糊不清的吻所拦截,分开的瞬间她从瑞德的舌尖上尝到一丝独属于冰淇淋的甜味。桑德拉钻进夜莺的羽翼下,即使它没有足以庇护自己的力量与坚强,但她还是渴求着枕在鸟儿毛绒的胸膛上安然入睡。爱思特轻轻用手抓捋着她那头难缠的发丝,让她再舒服不过了。  

  

“把我从大老远神神秘秘的叫过来也是你和祖母的计划吗?”一直在头上轻抚的手突然停了一下,犹如急刹的火车,花了几秒重启后才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前进。  

  

“有一半算是、一般不是。她大概预料到了你家被烧的事,但没猜到你会流浪街头。”桑德拉不满地在她怀里扭动,想为自己辩解,但费了半天劲也找不出半个词,最后像泄了气的气球、自暴自弃地垮了下来。“你都不问她怎么预料到自己死后家里会被烧吗?”爱思特似乎非常惊讶于桑德拉平静到完全不过问此事的态度。  

  

“我不在乎……她神神秘秘的也不是一两天了,现在做了什么都不会令我惊讶。即使她已经死了也不会令我惊讶,你懂吗,瑞德。她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她把头垫在对方腿上,看着床侧并不存在的镜头、睁大眼睛说:“我都敢说现在我们的经历也是她早就安排好的,所以即使陷入困境也只要等待就够了。”她说:我不想和费斯·布莱克抗衡。  

  

没人能和半生都在操控别人的人抗衡,或者就算有这么一个人但也绝对不会是我,我是比不过她的。我没法反抗、你也是。因为我们就算下定决心的去出人意料,最后也会发现自己的努力仍在她意料之中,太令人受尽羞辱的感到丧气。  

  

她又说:你知道吗,费斯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男人女人都有,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但每个人都非要跟我说那句——请别哭。重复听了31遍后我必须用力掐自己到破皮流血才能控制住即将冲破牢笼的尖叫与发疯。谁知道我有多想告诉全世界所有人,我巴不得费斯·布莱克残留的鬼魂都快点散尽?我想在她棺材上疯狂地跳脚,把她埋下去,一边说——再见,再见,再见吧,费斯·布莱克!让你的灵魂和尸体一起腐烂——快消失吧!  

  

爱思特听她说着,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手指拂过她发丝和摸过竖琴琴弦的方式相同,甚至弹奏出一样平静的音乐。她没有因为对方的沉默感到任何不满或怨恨,因为桑德拉·布莱克比世界上任何人甚至是任何一个布莱克都清楚,即使瑞德开口,也只能传达幽灵的讯息。  

  

是的,桑德拉。她会说:她从把你带离父母和城堡时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了,而你也一样,但最后还是选择跟她走了不是么。她只能这么说。  

  

她的眼睛变成一处发源地。  

  

  

  

电话铃响起时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左臂上冒出一大片鸡皮疙瘩,跟体质最差的过敏患者发病时一样骇人,他过分专注地凝视着它们迟迟不肯退潮的倔强,刺耳的铃声从主角被迫退居二线、沦为背景板,最终在无法避免的忽视中结束了悲惨的一生。矛盾的是,理查德完全清楚铃声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又在整个过程里究竟响了多少下。他的眼睛追着皮肤上凸起的应激反应,大脑飞向坐落在几百英里外、要不是D有讲他一定是以为那是小说或者童话家虚构而非真实存在于世界地图跟大陆板块上的目的地。  

  

知与无知在加西亚的思维中呈现了完美的等量平衡:他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见谁、也知道他们是用了怎样的方式来找她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旅途只有D和自己结伴同行、也不知道目标人除了名字以外的任何事情。他在一切开始推动前就把档案室所有的文档都查过,没见过任何一个叫或者曾用假名是格里德的人。男人、女人,甚至连某个些许相似的行动代号都没有——他到底是谁?手里握着什么秘密?让D不惜亲自出手勒索一位普通人参与进这‘神秘’的世界中,逃过所有内部人士的监控秘密追查。名义上,D委任他为坎瑞拉·米勒的负责人,但在对方离开英国后他就再没能从瓦伦汀方面(坎瑞拉的假名成了本项行动的总代称,方便任何知情人为自己开脱)获取任何消息,直到未被接起的电话响起。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电话铃再次响起,和第一次时一样突兀、恼人,这次他身上没再冒出表达不适的皮疹,目光也终于变成了落在声音的源头上。这次他也没有接电话,即使拨打人极有耐心,最后也不过是迎来一个被迫挂断的告别。接着是最后一次,仅仅过了几秒钟,铃声三度响起,理查德像捕获猎物的猛兽,凶狠地扑了上去。“喂!”他语气很糟,像马上就会大骂出来似的,“阿特丽丝披萨店,您定的传统意大利风味儿确定要在上面加水果吗?”对方是个小伙子,有很重的南方口音,理查德毫不犹豫的吼了回去:“你打错电话了,我从没点过披萨!”说完他马上挂断电话,站起身来。信号已经收送到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出发,不能有丝毫犹豫。理查德回到卧室快速地把剩下的行李收拾好,在拿起有关戴纳·福克斯的文件时他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几秒,最后把它塞到了最下面。  

  

他离开了那间屋子。  

  

  

  

她偏爱枯燥无味的事实远胜于精彩纷呈的故事,一切浮夸的修辞手法都是空虚的,或许它们可以取悦别人,但对她来说没有意义。所以梦寐以求的现在,D也只是站在高大的松树下,仰望着接下来要独自登上的山路。抽完这根烟我就去,她从嘴里呼出一口白雾,在心底默念说:抽完这根烟,我就去死。很多年以前她最后一次参观围墙博物馆时也是这么跟自己的秘书说的——别催我,耶夫琴科。抽完这根烟我就走,抽完这根烟我就去死。短短一句话先是被剖腹、接着又割裂成两段,超载称重了双倍的承诺,可那一天及以后她哪个都没能将其实现,现在D真的快死了才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只为这件事不断感到内疚过。  

  

米哈伊尔的儿子坐在远处的轿车里紧握着方向盘,他目视前方、沉默不语,继承了自己都不知道的亲生父亲所曾令无数人赞叹的坚定意志。他很擅长保持安静,一声不吭的样子像乡间田野中傻呆的稻草人,拥有轻易就能卸除别人敏感的戒备心的宝贵天赋。她知道他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比他素未谋面的父亲更难搞,可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那时候自己早死了,国家怎样世界又怎样横竖不归她管,想到这儿D感到一阵心旷神怡,把烟头碾碎在树干上。  

  

上路前她回到了车边一次,让理查德把手枪递给她,对方照做时没半点犹豫,但看她的眼睛里写满了自己想跟去的愿望。D只能假装自己老眼昏花没看到,她不想伤他的心。  

  

通往山顶的路由石阶组成,位于粗糙和精致之间。她的鞋底每次落在上面都会发出一声细微如涟漪的波浪,先是轻柔地散开、接着融化在空气里。周围浓稠的绿色在薄雾的作用下扭曲成海水一样的翠绿,她越往上走、越是觉得一种难以抵御的头晕目眩正在发作。停下稍作休息时D先是半带嘲讽的心想这儿的生态环境未免太好了,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路走来她没有遇到任何动物。松鼠、猫,甚至是单单略过此处的鸟都没有,不过这诡异的插曲也仅仅是她犹豫了片刻,然后便继续向上,终于走到山顶的门口时忍不住为自己补充,太好了,这儿甚至连虫子都没有,真是个好地方。  

  

推开低矮的篱笆门,一切仍是静悄悄的。她朝里走了好几步后才看到一栋二层楼高的木屋冲破灰蒙蒙的世界,从幕布下探出了头来,D不是个擅长喜形于色的人,但在看到这间房子时她还是忍不住重重地呼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她靠近那儿,没有敲门,轻车熟路地绕到了屋子后面,露天平台上,有人背对着她坐在摇椅上轻轻晃动。  

  

她不再维持自己平静的好心肠,大步靠近对方,把高跟鞋在木底板上踩得叮咣乱响,“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能别再找这鬼一样的地方住了吗?每次找你都费死个人劲,我的退休时光可是非常轻松宝贵的!”D喋喋不休的抱怨起来,像是在自己家一样自然,她先是一屁股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接着抄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冰水。在她对面沉默听着的女人有一头暗金色的卷发,末梢打着蜿蜒的弯儿。  

  

“你带枪了吗?要是带了我可得小心,毕竟你枪法可是出名的烂。”女人的嗓音沙哑且尖锐,让人联想到指甲划过黑板时发出的那种毛骨悚然的回响,达芙妮当着她面翻了个白眼。“别废话了,格里德,今天被审问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你还不如先给我放尊重点。”对方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发出了和骨瘦如柴的身体完全不符的洪亮笑声,达芙妮完全不在意,她继续喝着杯子里的冰水,被冷得牙根都隐隐作痛。岁月不饶人,对于她们来说都是,现在后悔没去参加葬礼也晚了  

  

“我要是你我可笑不出来,格里德,这不好玩。你从澳大利亚‘买’了一个我们的探员,如果现在接手的人不是我,他们早把你枪毙五百回了。”  

  

“才不会呢,我最多进去两个月就跑了,到时候你还得猜到底是我自己走的还是有人送我走的。不过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回来?”格里德把下巴垫在交叠的手背上,色调深至发黑的蓝眼睛里闪烁着高中生一样兴致勃勃的光芒,“再说了,我虽然买通了布鲁托,但是从没招惹过你们,我不明白你们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们干嘛不给他工资开高点?”  

  

“如果我们有那么多预算我一定把你聘过来,格里德,你是最棒的。”达芙妮眯起眼,用和儿童对话的温柔语气缓缓叙述着,成功恶心到了她,女人有些费力地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嘟嘟囔囔的骂着德语,达芙妮假装没听见而且也本身就听不懂,她只把俄语当成自己的第二母语就够了、真的够了。游学期间她还在圣彼得堡广场参观过正在展出的鲸鱼骨架,从此以后再没见过比那更大的东西。“啊……你是最棒的。”她头往后仰去,盯着头顶的木质天花板发呆,手在衣服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掏出一支崭新的香烟。  

  

“谁杀了布鲁托?”格里德突然转过身来盯着她(即使现在根本看不见对方,但达芙妮也知道她正在看着自己),语气又陡然放软的说:“我知道他出卖了我,但不是我杀的他,拜托,我不傻。冷战早结束了,现在谁还能干在电影院门口杀人的事呢?反正不是我。”  

  

“也不是我,我不稀罕干这事儿,别人更没胆子。再说了,你又没招惹我们,谁有空管他啊。”一缕长长的白烟从她干瘪的唇角溢出,有气无力的样子像死了又死的幽灵,“再努力一点,格里德,你知道他到底是被谁干掉的,你还没那么老。”  

  

格里德狠狠冲她翻了个白眼,“你有想讲的可以直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我在说‘网络(The network)’,听懂了吗?你他妈的真是有病。”她没把头收回来,脖子像断了一样夸张的搭在椅背上朝后看,幸亏理查德没有跟过来,否则他回去一定会把这事儿报告给她私人医生,后者会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冲着她开始尖叫。“我在说‘网络’的事儿,不然你以为还会有谁在乎我们这种快死的老太太?在他们的档案里我们都应该被放进‘结束营业’那栏里而不是现在还大摇大摆的走在脚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弄脏他们。”  

  

“……你确认你说的东西跟我知道的是同一个吗?”她拉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把手插进自己干枯的头发里,痛苦的呻吟起来,“操,我得喝点酒。”  

  

“从什么时候起你们开始重新用这个玩意了?格里德,告诉我,我就告诉你到底是谁在电影院门口杀了布鲁托。”达芙妮摇晃着椅子,接着一个猛挺坐起了身子,她嘴里还叼着半根烟,一副惬意到不行的样子。  

  

“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所以我才跟你确认咱们知道的东西到底是不是一个。”  

  

“又所以,你不否认我说的‘你们’咯?”  

  

“这话术太低级了,我甚至不屑与反驳你。”她跟驱赶蝇虫那样的摆了摆手。“拜托,品位高一点,我的朋友,多给别人些信任很难吗?”  

  

“让我再跟你说明白点,我的朋友。如果现在但凡换一种前提,这事儿我管都不会管,布鲁托死就死了,圆塔有那么多人随便挑一个闲的没事儿的去给他擦屁股就完了,反正肯定不归我管。而‘网络’?拜托,简直就是搞笑!我会直接大笑着把跟我说这事儿的人骂走甚至骂哭然后回家、洗个热水澡、看个电视最后,啪!永远忘了。但是你这个网现在连的是他妈费斯·布莱克的孙女,她亲手带大的孙女,所以你让我怎么想?我他妈能怎么想!我会说格里德你做个人行行好别再烦我了,你最好能理解一下我的苦恼,不然我崩了你。”她每说一句话有力的指头就应和着一下捅进桌子里,简直要在上面挖出一个洞来。格里德目光空洞的望着她食指重复落下的地方,在她的脑海中有这样一个画面:比死亡更为尤甚的寂静里,雅库特的猎人只露出漆黑的双眼做颜色点缀,他们挖下洞窟,把陷阱留给草率的雪兔们。  

  

“给我一根烟。”过了很久格里德才开口,伸出两根像火柴棍儿似的手指,达芙妮不但慷慨的满足了她的要求,还帮忙点了火,体贴得让她想哭。达芙妮没搭理对方,“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网络’依旧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谁都发现不了它。”她补充了另个重点,格里德点着头把细长的白色烟卷递进嘴里,嘟囔着进行了二次强调:“她是最棒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啊监控啊黑客什么的能发现她,不论你喜不喜欢都必须承认这点,瓦尔西耶夫,我为了保护她可以付出一切而且我又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想她留在这里也有错吗?你不必回答,只要听我说就好。人们来买啊换啊抢啊,我都不在乎、都不曾有一秒钟交出的念头,我会把她带进坟墓的。”  

  

“你以为死了就万事大吉吗?”  

  

“不会有在有别人更深入这个秘密,我也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你最好真的有你说的那么高尚!”她烦躁地站起身,先是不知所措地左右徘徊,接着用小声的嘀咕不停抱怨着,达芙妮的碎碎念如同夏季连绵不断的暴雨。起初,它们只是很小的水滴,接着毫无征兆的被放大,再之后疯狂起来、以完全不亚于枪林弹雨的残忍程度砸在无辜的人们的身上,她嘴中吐出的扭曲音节饱含愤怒,让另一端完全听不懂她在怒吼什么的格里德抓住自己肩膀,紧张地抽着那支烟。她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缩小,圆圆的一点纯粹的黑和沉入海底的海洋之心一样,在深蓝色的摇篮里歌唱,她望着达芙妮,让对方疯狂的身影倒映在自己的眼睛里——假如瓦尔西耶夫现在回头,她会看到自己。他们都会的。  

  

  

  

  

她没有回头。  

  

没有。  

  

永远没有了也不再会有。  

  

格里德问你真以为世界上只有你有想保护的人而其他人都没有吗达芙妮回答不是但我认为世界上只有我保护的东西是有意义的而其他人都要位于今日的明日之后格里德笑了你还是很自私这成就了你达芙妮说谢谢她马上否认说不我可没有在夸你这是在说你冷酷无情简直就像个机器人我知道你没有去布莱克的葬礼我还能说什么呢罕见的达芙妮没有说话她绞尽脑汁的想自己的反驳但也只憋出一句至少我看人的眼光比你要好这句嘲讽简直适得其反让格里德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她说相信我宝贝你真的完全不了解斯洛。  

  

它们停下了脚步。  

  

停止。  

  

再往前倒塌也毁了我们窥视对方的洞和光。  

  

  

  

“为什么是斯洛·奥斯卡?”她先是起身走下楼梯,然后又抬头看向倚靠着门框的旧友。  

  

“因为她向我寻求帮助。”  

  

“我以为背叛这种事试过一次就该够了。”  

  

“别那么小题大做,她只是打了个电话,还是被你逼的。”  

  

“我没做任何事。”  

  

“那布莱克也是。”她说:“福克斯也是。”  

  

她们迎来今天这场对话不知第几次的中断,操,她真是受够了,太够了。她下意识地伸手又去摸兜里的烟,但最后只捏到空纸盒,她气得要死,被压在藏于胸口的自动手枪下的心脏以每分钟120下的莫名频率剧烈跳动起来。  

  

格里德当然知道她要做什么,不然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问她带没带?达芙妮真是恨死她那副永远高高在上未卜先知的样子能到牙痒,她回去又该和自己的牙医‘约会’了。  

  

  

  

他在山下听到一声枪响。但抬头时,理查德没见到一只鸟飞出山林,也没听到尖叫。  

  

  

END  

 

  • 雪卡林 :

    很想寫點什麼作為評論但是不知道該如何說……個人太喜歡最後一段了,仿佛一場繁長(此為褒美)電影的最後,一切加速,快速的鏡頭來回切換閃回,然後一切歸於寂靜……一些事情無法挽回,配合這樣的表現手法,太厲害了……

    2022/07/17 11:44:25 回复
  • AYUR : 回复 雪卡林:

    谢谢雪老师对斯拜事业的鼎力支持(???)能给读者这样的体验我也泪流满面……是被届到的快乐,十分感动……!感谢一直以来的阅读!!

    2022/07/18 10:38:48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