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原殊
免责Mode:无声
我第一个无师自通领会到的词语,叫做青黄不接。
在我所生长起来的小乡村里,建起一座小学和初中就已经是不得了的成就,幼儿园什么的自然是没有的。俗话说得好,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所以还小的时候,我就日复一日地站在庄稼地旁,撑着脸看大人们劳作。
说来奇怪,这座村庄其他时候看起来都很小,唯有在和劳作相关的事时格外得大。哪怕要购置简单的电器,想寻一个货物齐全些的杂货店都得跋涉不远的路途,但每到春分秋收,大人们井然有序地在田地上耕作,我就觉得,这片田地是多么广阔,仿佛可以放下这个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那时我觉得,这片天地之外,就有杂志和童话上烂漫的花田,广阔的大海,闪烁的霓虹灯,会咕噜噜冒泡的冰镇饮料和让人唇齿留香的松软蛋糕,但是大家都出不去。我们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牢牢束缚在这里,春天播下种子,秋天便能丰收,这简简单单而永无尽头的时间流逝,将风霜清晰地留在每个人的脊骨上。
曾经父母会把我放在那种高高的凳子上,大抵是不想要我到处乱跑,但有天不知怎么我竟莽撞地从上面跌了下来,幸运的是没磕到脑袋,只是膝盖被狠狠磨破了一层皮。我哇哇大哭,母亲急匆匆地跑过来,一边骂我一边帮我处理着伤口,我现在还记得她一边抹着眼泪,匆匆地把我往又往地上一放又回去了农田,只是这次位置离我近了些,还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从那以后高凳就被撤掉了,我也因为腿上的伤吸足了教训,一直很省心地乖乖待着,稍大一些便要和父母一同走入农田之中。我对这片土地怀有什么样的感情呢?在时令快要入秋的时候,农作物的颜色慢慢由青向黄转变,风一吹,麦浪起伏,麦穗摩擦着麦穗,恢弘中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肃穆,呼啸的风声自是一种混响,且将此绵延成一种永不断绝的余音。这样的场景大概是美的,从远处眺望的时候,黄色的麦浪成为人们赞颂的对象,它哺育生机,又壮阔无垠。但手持镰刀,赤脚在其中穿行时,那份广阔便化为深深的疲劳,大人们必须一寸寸地收割,没有任何宏观的尺度,只有日出、日落,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寂寥。
我曾对这片土地怀有深深的憎恶,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它,我不明白自己的父母为何可以如此的匍匐与顺从。有一年庄家歉收,我的父母为此日日长吁短叹,我望着那一片斑驳的青绿,稀稀落落得夹杂着代表成熟的鹅黄,竟对这片土地的不幸升起一种卑劣的欣喜。这样的心情一直到那个秋天过去,以前看起来一直很充裕的粮食竟也变得紧缺起来。我时常不懂那样高耸的谷堆能有什么作用,每天摆上餐桌的也只有那样几碗,我以为那是一种愚蠢的贪婪,所以才需要用无止境地劳累偿还。但是,拿一年的谷堆放地少见地松散,下一年初春便已几乎见了底,变成寒酸的扁平漏斗状。除了人,这些谷子还需要喂养鸡鸭,制成猪饲料,大多时候是等这些家畜长大了拿出去卖,偶尔也会变成家里难得的荤腥。家中谷子脱出的米都是糙米,算不得好吃,只是为了果腹而已。想来我的生活也甚少忍饥挨饿,所以在需要把大米按粒来算的那两个月,如果每顿还能有满满一碗饭,我想我愿意用一千个字去赞美它们的香甜。
我想我是幸运的,父母口中言及的饥荒似乎是离我甚远的事,我所遭遇的生活最残忍的背叛,也不过是过了两个月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但我当时的难过仍然可以剜痛我的心,土地在我眼里成了噬人的深渊。那时我已不是懵懂的幼童,我和父母一起播种过种子,在半年的时间,手掌因为并不光滑的麦秆磨得通红,腿上被叮得到处都是蚊子包,但还是只能一边哭一边继续。疲劳是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事,忙忙碌碌地也没有时间用来伤春悲秋。所以我难以理解,我所付出的汗水与辛劳,却被无情地抹消,土地没有给我应得的回报,我只能饿着肚子,还不得不为下一个秋天的丰收做出祈祷,继续投身于麦田之中。
鹅黄,娇嫩的鹅黄,我对这种颜色既恐惧又企盼。青黄不接,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一个词汇啊。那意味着努力的虚无,意味着下一年要更加发狠地劳作,意味着我贫瘠而苍白的童年,那些单调的、黑黑白白交替的日子,意味着近在眼前的希望与泡沫般的幻想。
直到现在,我也会在无法挣脱的梦境中守在农田里,看着庄稼的颜色随秋天到来而渐变,希冀着整齐划一的金黄色麦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