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间月 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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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影十五岁那年,师父把一件大事交给我俩去做。 

阿影喜出望外。这些年,虽然我们都在师父身边学艺,可师父只使唤我做事,从不指派他,他心里难免有些不快。 

师父总说,时机未到,总有一天,他会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阿影,于是,阿影就这么等了数年,直到今日。 

月升山庄庄主白腾宵重金寻子的消息传到竹庐那天,师父便说,时候到了。他递给阿影一块玉佩,要他带着这个,和我一同去月升山庄寻亲。 

阿影一向对师父唯命是从,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多问。我和他可不一样,出发之前,我把想问的,该问的,都仔仔细细问了个遍,师父被我问得恼了,一挥手就把我撵了出来。 

阿影已经备好行李,在门口坐着等我。我一出来,他就迫不及待地甩给我一个包袱,头也不回地往竹庐外走,可见他心情之急切。 

路上,我劝他放慢点脚步:“何必呢?这又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完的事儿,不差赶路这几天的时间。难得咱俩从竹庐出来,去山庄的路上绕个远,赏赏风景,不也挺好?” 

阿影对我的说法颇为不满:“早一日赶到,便是早一日替师父分忧。” 

“他都忧了这么多年,也不差那么几天吧!” 

阿影冷哼一声,显然并不赞同。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和他从来说不通,最后也只能依他的意思,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等赶到月升山庄的时候,已是半月之后。 

经过这半月的风吹日晒,我和阿影的模样并不怎么光彩。鞋子早就磨破了,衣服上也满是尘土,差点儿被守门的弟子当流浪汉赶出去,在我们表明来意以后,对方才不情不愿地为我们带路,眼中仍然满是对我们的不屑。 

我对弟子的态度不怎么意外。月升山庄虽然地处深山,在山外的名声却是十分响亮。当年初代庄主白朝晖以精妙绝伦的“明月剑”拔得武林大会头筹,名声大噪,慕名而来的弟子众多,渐渐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虽然近年来实力已不如鼎盛时期,但仍旧不容小觑,也难怪门下弟子如此瞧不起我和阿影这两个形同乞丐的小孩。 

等进了山庄的门,其他弟子差不多也是这个态度,有人毫不掩饰地投来嫌恶的目光,也有人肯装装样子,等我们走了才开始交头接耳,不知我已经听得一清二楚。 

听了几个弟子的窃窃私语,我得知从庄主发了悬赏令开始,像我们这样来寻亲的人已经来了不少,却没有一个是庄主的亲生儿子,难怪这些弟子看我们的眼神如此异样。 

见领路的弟子走在前面,没注意我俩,我低声问阿影:“你怕不怕?” 

不用说,师父给我们的玉佩是伪造的,虽然师父说,这块玉佩能以假乱真,可谁知他们月升山庄有没有什么独门的鉴定方法? 

阿影轻描淡写地说:“不怕。” 

我就知道会这样。师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就算师父拿着一块石头,说这是山庄的信物,他大概也会一样照办。 

我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师父的信物伪造得够真,让我俩不至于像条狗一样被赶下山去。 

 

 

 

我们被一路带进一间小院,带路的弟子推开房门,示意我们进去。这里看上去像是一间会客厅,里面坐着数人,似乎正在聊着什么。坐在当中的是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看周围人对他敬重的态度,我猜测这人即便不是庄主,也是地位很高的人物。 

这人蓄着胡须,穿一身青色长衣,腰间挂着块玉佩,离远看与阿影手里的有七八分像。带我们前来的弟子朝他作揖:“庄主,又来了两个认亲的。” 

听到这位就是庄主,我和阿影也赶紧朝他行礼:“拜见白庄主。” 

庄主白腾宵略略打量我们俩,见了我们形同乞丐一般的打扮,竟然没露出半点嫌恶,这让我有点佩服。他和颜悦色地招呼我们坐下,问道:“不知你们二位,哪一位是前来认亲的?” 

“是我。”阿影说。 

“那,可有什么凭证?”庄主果然问道。 

“在下有玉佩一枚,是从记事起就带在身边的,请庄主一看。” 

阿影从包裹里拿出那块玉佩,双手递给白腾宵。白腾宵接过玉佩,先是拿在手上仔细查看,又皱着眉头仔细摩挲着,眉头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我心说不妙,难道庄主发觉了什么?但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事情更糟,我只能闭紧嘴巴,等待庄主的决断。 

良久,庄主叹了口气,放下了玉佩。他缓缓站起身,走过来拍了拍阿影的肩膀:“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斌州。”阿影回答。其实这是准备好的说辞,竹庐的所在之处,可不能让旁人知晓。 

“那可真是辛苦了,你们两个肯定累了吧?”白庄主笑道,吩咐坐在他身旁的弟子:“去给这两位小兄弟准备两套干净衣服,然后带他们去月牙泉,好好休息一下。” 

那位弟子道了声“是”,走到我们两人面前,冷着脸说道:“跟我来。” 

 

 

 

 

路上,阿影不发一言,那位弟子也板着张脸不开口。这人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摆着一张“揽了个苦差事”的脸,只一个劲儿闷头带路。 

也许是和阿影相处久了,我一向都喜欢跟这种闷葫芦搭话:“哎,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啊?” 

对方冷冷瞥我一眼,答得简短:“殷时良。” 

我也不管他的态度如何,自顾自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陆天问,他是蒲影,殷大哥好!殷大哥,这月牙泉是个什么地方?听名字就觉得,肯定是很美的景色吧!” 

殷时良听了我的话,表情更难看了。他没好气地说:“这可是本山庄重地,不知师父怎么肯让你们过去。”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便有了猜测。庄主肯让我们去山庄重地,总不会因为他原本就热情好客,显然殷时良也想到这一点,表情才如此难看。没想到,师父给的那块平平无奇的玉佩,倒真把庄主糊弄过去了。 

殷时良步履匆匆,把我们带到一间小屋门前,吩咐我们在门口等,不一会儿拿了两套干净布衣出来,塞给我和阿影一人一套。 

我说:“谢过殷大哥!”然后用手肘捅捅阿影,让他也道谢。阿影咬着嘴唇,不太情愿地朝殷时良行了一礼:“谢殷大哥。” 

可能是看我们还算有礼,殷时良的态度软化下来:“走吧!去月牙泉,把你们身上这脏东西换了去。” 

沿着石板路,穿过一片树林,我们三人来到了月牙泉边。不出所料,这月牙泉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形状如同一轮新月。但意料之外的是,这里雾气蒸腾,暖意融融,竟是一汪温泉。 

“我就在路口守着,你们洗过后就出来,不可妄动。”殷时良说完,便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树林之中。他一走,我就脱了衣服,大喇喇地坐进温泉里,热乎乎的水包裹着我的身体,别提多舒服了。 

阿影却还在温泉旁坐着,慢吞吞地解他的衣带。我忍不住朝他扔了块石头:“磨蹭什么呢,快下来!” 

阿影总算是脱了衣服,进了温泉,在我旁边坐下。 

我拍拍他的手臂,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他:“哎,你说,你爹会认下你这个儿子吗?” 

我和阿影早就定好,只要一进山庄的门,就绝口不提师父和竹庐,就当阿影是白庄主的亲生儿子。 

阿影摇摇头说:“不知道,希望他肯认。不然,我们也就只能像从前那样,四海为家,到处漂泊。” 

温热的泉水让我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回阿影的话也拉长了声音:“没事儿,天下这么大,总有个地方让咱俩安身。实在不行,我们就去找个寺庙,剃个光头,当和尚去,好歹有斋饭可吃。” 

阿影悄悄在水下拧了我一把,大概是气我胡说八道。我疼得直咬牙,但面上还不能显出来,仍旧和阿影随意聊着天。 

我从前没泡过温泉水,只觉得五脏六腑舒坦得很,忍不住多享受了一会儿,对阿影的暗中催促也权当没看见。约莫半个时辰后,我才舍得从温泉里爬出来,换上干净的衣服。 

温泉水洗净了我俩身上的灰尘,已经看不出先前那副流浪汉一般的模样了。我俩走出月牙泉,殷时良还在路口等我们,见我们出来,只略略点了点头。 

“师父说,让我给你们带路。” 

“去哪儿啊?”我问他。 

“去了便知。” 

也不知是他师父吩咐他不准说,还是殷时良自己不乐意讲,总之又是一通七拐八拐,殷时良将我们带到一个雅致的小院中,庄主就坐在假山旁的石头椅子上饮茶。 

白腾宵见我们来了,笑容满面地招呼我们坐下,期间细细打量阿影,神色很是满意。 

“两位小兄弟,还没介绍过姓名吧?” 

他问的是阿影,我却替他抢先答了:“他叫蒲影,我叫陆天问,因为我娘说我天天问问题,就叫我天问。” 

我这么插话,庄主倒也不恼,仍旧询问阿影:“若是认了我为父亲,你须更名换姓才行,你可愿意?” 

阿影听了,当即跪拜在地:“若您肯认我,父亲之命,怎敢不从?” 

“快起来吧,你我父子之间,不必这么拘礼。”白腾宵上前去扶,阿影却不肯起身:“孩儿有一个不情之请,‘蒲影’其名,是养父母所起,他们已经不在人世,孩儿感念他们的照料,若是改名换姓,能否留下一个‘影’字,也算是告慰两人在天之灵。” 

白腾宵笑道:“这有何难?你知恩图报,本是好事。我白家人名中必有‘月’字,当年你出生时,你母亲给你起名叫青锋,如今你要留下这个‘影’也无妨,便叫做青影吧!” 

阿影感恩戴德,自是又叩拜了好几次,庄主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我在一旁看戏,心想阿影说谎的本事比起我也并不逊色。哪里来的什么养父母,“蒲影”这名字,分明是师父起的。 

 

庄主拉过阿影到他身边坐下,细致地询问起他这些年的过往。阿影一一答了,都是我们来之前拟好的说辞。什么记事起就在斌州长大,父母却因为时疫接连去世,去世前才将阿影是养子的事告知于他。 

阿影得了信物,却不知道去何处寻亲,恰好看到庄主的悬赏令,发觉与自己手里的玉佩有八九分像,才和我一起上山寻亲。至于我的来历嘛,我算是阿影的表弟,爹妈没了之后寄居在他家,阿影的爹妈也没了之后,就剩下我俩相依为命。 

这套谎话是师父给我们编的,料想白庄主就算去查,以师父的本事也查不出什么破绽。加上我们已经把这些话背得滚瓜烂熟,庄主也不疑有他,只是连连称阿影这些年来辛苦,以后要好好待他。 

跟阿影寒暄了好一会儿,庄主才转向我,问道:“你送小儿上山,应当有赏。我发的悬赏令上说,赏黄金百两,待你下山之前,我自会派人送来。” 

我立刻也磕头行礼:“在下不要那些钱财,只恳求庄主收留。黄金再多,没个安身立命之所,恐怕一下山就被人抢了去。再说,我和阿影关系是极好的,不舍得和他分开。” 

其实我早就习惯了昧着良心讲话,阿影和我的关系,算不上极好,顶多是平平,但为了留在这里,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白庄主并不意外,扶我起身:“小儿有你这样相依为命的兄弟,也是他的幸事。既然如此,你以后就在山庄居住,跟着青影一同习武,若是你资质尚可,便收你为徒弟。” 

这也算是正合我意。我们谢过庄主,父子俩又叙了一会旧,可能是受不了我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讲一路上的辛苦,庄主终于打发我俩去房中休息。 

客房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不少地方都积着灰尘。我好好地睡了一觉,庄主又差人来请我去用晚膳,到了之后,我才发现这可不是普通晚膳。 

庄主大摆宴席,庆祝儿子失而复得,席间把阿影介绍给众弟子门人,对于我这个边角料只是粗略带过。我不计较这个,敞开肚皮大吃起来,引得弟子们纷纷侧目。 

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我都要先吃饱了再说。 

席间庄主望向窗外一轮明月,庄主感慨道:“今日是十四,本不是圆月之夜,但小儿回归,使这月亮都像十五那般圆了!”遂举杯邀众弟子共饮。 

我也喝了一杯,那酒热辣辣的,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像是一团火。 

庄主啊庄主,你可知,你以为的失而复得,圆满如初,全都是预谋已久,精心设计,就像这十四的月亮,离圆满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师父,您为何要我们去月升山庄?” 

“为杀一人。” 

“杀何人?” 

“月升山庄庄主,白腾宵。” 

那一日,师父眼里冰冷的寒芒,冷得像今夜酒杯里倒映的月光。 

发布时间:2023/01/01 21:04:56

2023/01/01 竹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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