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乘零 </p><p>评论：随意 </p><p> </p><p>   </p><p>“……要孩子不要？” </p><p>沿着村道回家，赵耀远远看见有人拽了个麻袋在叫卖。 </p><p>跟他爸一般年纪，裹着件脏污的大衣，蓬头垢面。旁边人看上去跟躲着堆垃圾似的，经过时捏着鼻子，恨不得离他八丈远。哪怕他逢人就问，站大半天了没卖出去。 </p><p>赵耀的妈特地坐在树头石凳上剥着花生，偶尔嫌恶地给他瞥一眼过去。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懒汉守在村口，自然是很想把人赶走的。这次一抬头，却是突然笑开了。 </p><p>收拾着簸箕迎上去，“耀耀哟，回来啦！” </p><p>“吃不吃花生？来，书包给我——” </p><p>赵耀走过那老头时的确闻到股意料之中的臭味，又被他推销了一波，就顺口问道：“猫孩子狗孩子？” </p><p>老头没答，赵耀他妈却好像知道。但一整周都没见自家儿子了，只顾着催促他走快两步。 </p><p>“别管，咱先回家，累着了没？给你炖了猪蹄。你爸在家杀鸡呢，你想喝个汤？或者直接炒？” </p><p>赵耀抓了一把生花生嚼着，“看着来就好……” </p><p>不知是风吹还是里头的东西在挣扎，老头提着的那个轻飘飘的麻袋动了一下。又听见他在后头吆喝。 </p><p>   </p><p>最近赵耀发现自己的饭量变得特别大。 </p><p>穷追不舍的饥饿感让人心神恍惚，得经常趁着课间啃面包填肚才行。眼下挂着的黑眼圈，稍带点青白的脸色，同桌调侃说他“饿死鬼上身”了。嘴里塞的还没咽下去，赵耀听了只翻个白眼送他。 </p><p>而每日三餐顿顿不落，配上宵夜、零食、饮料，眨眼间饭卡里的钱居然就所剩无几了。伸手要钱的滋味可不好受。 </p><p>幸好凭着将近一米七五的身高，纵使体格并没有特别壮硕，也能在食堂腆着脸再三要求：“叔，就打这儿点哪里够吃啊！” </p><p>食堂员工还是很好说话的，“嘿，你这大小伙子是该多吃点，来——”排在后头的人摆出一副臭脸，盯着那位叔从善如流地在赵耀的餐盘上多添了两勺。 </p><p>通常这时候赵耀就已经心满意足地颔首，开始扫视周围的空位子。 </p><p>身后则是僵持住的两人，年轻的女声饱含不满：“太少了……” </p><p>中年男人从窗口里头扫出一眼，“对你来说够够的了，我们这里可不兴浪费！” </p><p>“我吃得完。” </p><p>食堂员工听着那个娇小的女生辩驳，依旧没有动作：“现在还有那么多人排队呢……” </p><p>“我跟前面人花同样的钱！”说话的人咬牙切齿，不愿退让。 </p><p>赵耀最烦多事的人，端着饭菜绕过她。大差不离的闹剧几乎每天上演，队伍稍有些停滞，好一会儿又恢复了缓慢行进。 </p><p>   </p><p>空虚的肠胃像是多长了张大嘴，时刻说着：饿，饿啊。这时候饭桌上倒是随便吃。他妈在盘子里捡着鸡腿鸡翅等好肉的放他碗里，“瘦了……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p><p>赵耀的爸抿着烧酒，拿筷子去夹放在面前的炒货。问他：“学习怎么样了？” </p><p>“还好。” </p><p>“嗯。”赵父点头。“这几天，没有哪里……出问题吧？”黑黢黢的眼睛盯过去，像是放不下心。 </p><p>“什么……噢，钱花没了。”赵耀直接下手扯着骨头吃，不作他想。 </p><p>“生活费不是上周才给？”赵母差点把筷子掉下来，连忙追问：“你谈朋友了？” </p><p>“没有。” </p><p>“别跟妈扯谎啊。我跟你说，现在的女孩子娇气得很，要是我们那时候……” </p><p>赵父不耐烦这些，玻璃杯在桌面上拍出响来。“行了行了！孩子都说没有了，还唧唧歪歪什么。手里没钱，男人到哪儿都不好混，一会儿再给他拿五百去！” </p><p>见他妈讷讷应了，赵耀这才露出抹笑来。 </p><p>“我就你一个儿子，钱呢，该花就花，但也不要大手大脚的……”赵父给赵耀夹菜，嘴里说着是经验之谈，无非就是来回的车轱辘话。赵耀得偿所愿，也乐得展现父慈子孝。 </p><p>“哎！爸也吃。” </p><p>   </p><p>饭后，赵母洗碗去了，赵耀蹲在门槛上看着他爸在院子里抽烟。平时他背着人尝过两根，这时候看着就忍不住心痒痒。 </p><p>“爸，给我一根。” </p><p>“边儿去！你个学生仔想干什么？” </p><p>赵父用鞋底把烟头踩了，过去敲他脑袋。 </p><p>赵耀摸着头发讪笑，抬眼一看那个叫卖的老头竟然还在他们村里头晃悠，赶紧转移话题道：“也不知道他袋子里有多少斤两，要是能做顿‘龙虎凤’给爸下酒就好了，是吧？” </p><p>赵耀觉得那是一窝猫崽。所谓“龙虎凤”则是蛇、猫、鸡炖作一锅，他爷爷生前就好这些。 </p><p>赵父不接他话茬，说没事别挨过去。以前挺正常的人，现在看着脑子也有了毛病，指不定被他的疯老婆传染了，叮嘱赵耀离那老头远着点。 </p><p>   </p><p>天黑透了，赵母用一千多块买下那东西时心疼得肝都快抽抽了。 </p><p>“多重？” </p><p>“快六斤多。” </p><p>赵母眉梢一跳，下意识就要讲价：“就这儿点……” </p><p>“我还养了两天呢……”老头却是看出了她作为买家的决心，直接摆明车马：“就说要不要吧！” </p><p>赵母趁着别人家窗户漏的光摸出钱来，反复点了两遍，就去拿麻袋，“还活着？” </p><p>老头一副良心商人模样，敞开袋口要给她确认。赵母连忙偏过脑袋，瞅着一旁的树影，说：“我要死的，你把她弄死……” </p><p>虽然知道她买下手里的玩意儿不可能是为正经事，养小鬼也好结成冥婚也罢，反正他拿到钱就行。但现在要自个儿来下手…… </p><p>“毕竟是亲生的娃子——”老头搓了搓手指，表示：“你看加多少钱吧？” </p><p>赵母实在没胆，便掏出钱。在老头嫌少之前瞪眼过去，“这够买半只鸡了……”，又作势反悔了去抢：“不要就还来！”总算把买卖敲定。老头嘿嘿笑了两声，眼睛左右扫了一圈，便找到了方便动手的地方。 </p><p>脑袋磕在石凳边角，血立即晕开了大片，麻袋里的女婴声都没发出一声。 </p><p>“唉呀，你记得给我把地方收拾干净……” </p><p>   </p><p>夜半惊醒，赵耀从没觉得自己这样饿过，胃里火烧火燎地叫唤，按捺不下的进食欲望跟锤子似的猛敲他的脑袋。 </p><p>他迷糊睁眼，却被面前立着的两道黑乎乎人影吓了一大跳。没来得及多想，赵耀刚想问他妈有什么吃的。忽然发现自己的嘴里已经嚼着什么，掌心攥着块血淋淋的肉，接着朝着人影伸出手。 </p><p>惊愕地听见一道嘶哑的女声从他的嗓子眼里钻出来，她说：“……爸、阿爸，也吃……” </p><p>赵母“啊”地叫了一声，连连后退，就差跌坐在地。被点名的赵父更是吓得不轻，急着离开，顺手将心疼儿子的赵母一同拖了出去，口中念叨：“作孽呀作孽……” </p><p>鬼、有鬼！救命！爸妈为什么不救他……饿、好饿…… </p><p>赵耀丝毫不能掌控身体，眼睁睁看着父母走远。 </p><p>不过他很快就狼吞虎咽起来，那些恐惧，疑问，痛呀恨呀，怎么抵得过源源不绝地从内心深处翻涌而上的饥渴。 </p><p>   </p><p>其实赵家以前还有一个孩子，叫赵囡。不过小孩子忘性大，赵耀早已不记得自己曾有过姐姐。 </p><p>而事情正是源于这个女孩儿。 </p><p>那时赵家爷爷还在世，这人年纪大了，又爱喝酒。有次喝大之后对她做了些不好的事。赵父赵母回到家只听说赵囡受不得气，自己跳井了。 </p><p>当然，这只是赵家爷爷的一面之词，具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谁知道呢。反正现在井封上了——老东西看着醉醺醺的，动作倒是快——人也死了。 </p><p>赵母反应过来立时开始哭天抢地，赵父左瞧右看，终于想明白该怎么办了。天平一端是自己的亲爹，正小心地觑着他的眼色，颇有可怜意味；另一端则是院子里的井，砖缝积着些脏污血水，一块大石头堵在井口看不清下面情况。 </p><p>人死不能复生，他的选择无须言明。总归都是命，赵囡运道不好，天要收她。 </p><p>这年头到处是拐子，谁家有个老婆就是买来的，丢个孩子也不出奇。反正是个女娃娃，家里不找，其他人闲着没事不会多问。 </p><p>   </p><p>该说赵囡从小幸运才是。 </p><p>出生时家里原本是打算扔掉的，或者烧瓢热水烫死算了，亲妈舍不得，跟着她奶奶死命保下了。掉进井里没淹死，痛啊，冷啊，饿啊，黑暗好像连同她的嗓音一起剥夺了。没死，顶着后脑勺上的豁口竟撑了快三天。 </p><p>井口上层已经用水泥封得严密，无论是叫骂、哭求，还是声嘶力竭直至被彻底遗忘。赵囡的话不会有人听见，也没有人会救她。 </p><p>大概是快要死了，脑子里的思绪转啊转的，让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弟弟。牵着她的手学走路，豆苗点高就会哄人，说什么“姐姐最好”“最喜欢姐姐”“要永远在一起”。  </p><p>家里对女孩和男孩是不同的，区别在哪儿赵囡想不明白。她虽然不识字，但懂点道理，分得清好坏。 </p><p>在井底，她看着自己的弟弟逐渐长大，去上学，交朋友；在他肩头，看着赵耀作为人子，逐渐和他的父亲、他的爷爷变得相像。她把那些偏宠看在眼里，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令她明白自己的话为什么不会被人听见了。 </p><p>但是没关系，二人出自同一个母亲，二人约定要一直在一起。现在，她也是男孩子了。 </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