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这是，二十二名门的暗祭司·卡格尔家族的当任继承人，以及他在前传[五月]中的经历。 </p><p> </p><p> [五月]，顾名思义就是五月革命。斯塔杜斯特/泛大陆的反党国战争。 </p><p> 王国边陲的圣徒集结地，白蔷薇西征的起始之处，梅伦镇——即是暗祭之子克莱塔·卡格尔及其弟妹的成长之处。 </p><p> 至多直至那个五月之前一直如此。 </p><p> </p><p> </p><p> 他所看到的： </p><p> 先是恶徒的枪弹，予碎裂心脏的罗纳尔·格兰斯特。 </p><p> 接着是审判的铡刀，向被指为魔女及其追随者的缪莎与赛特涅尔夫妇。 </p><p> 随后十字架染上鲜血，神父走上不归的道路。 </p><p> 再之后是暴风骤雨，伤寒病夺去了凯玫莎的体温。 </p><p> 要知道人心叵测最为可怕，曾经的挚友被恶语驱逐。 </p><p> 红之圣主的恶意不做掩饰，带走了替代他的双胞胎，最后的血亲。 </p><p> 终竞是狂乱的夕阳色的火，将最末的圣歌燃尽。 </p><p> </p><p> 在那之后，他被母亲的前夫（也是他母亲的异母兄弟）暂时收养，等待着接下家族传承的诅咒般的职责。 </p><p> </p><p> 然而此前，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寒冬，他与在那恶意中唯一存活的，失去了左眼的双胞胎血亲终于重逢。 </p><p> </p><p> 双胞胎的血亲，克莱塔的双生子弟弟，拉文德·卡格尔，同前者除眸色外相貌完全相同。 </p><p> 拉文德的本质是卡格尔家族凭依[秘术]而由某位先人化作的守护灵的转世，与双生的兄弟姐妹绑定。保有数个前世的记忆。十分清楚自己“守护”的职责，自己的生命即是双生血亲的生命，自己的一切都归于双生的血亲所有。 </p><p> </p><p> 舞台搭建完毕，[神国]之剧，幕徐徐开。 </p><p> </p><p> 新历301年，15岁的克莱塔只身一人前往母亲曾经的居所·暗祭塔，继承祭司一职。 </p><p> </p><p> 然而他不曾看见的，表面接纳他尊敬他的，母亲曾经的同僚，私下里却暗流涌动。 </p><p> </p><p> ——现在站在暗祭塔顶层露面的，哪怕是人、畜生、甚至泥塑的傀儡都无所谓。他们只需要一把枪，一个能听话的，能顺从他们的意愿发号施令的随便谁人。 </p><p> </p><p> ……民生哀愤，怨言四起。理所当然的结果。理所当然地将这归咎于他的年轻、他的鲁莽、他的愚蠢、他的言说他的本身。却少有人说是他背后的谁谁在推波助澜。 </p><p> </p><p> ……如同行走于横跨深渊的独木桥之上进退两难。前方是口诛笔伐和黑洞洞的伤口，后面是抵在背上的冰冷刀锋。 </p><p> 对“死”的恐惧，身不由己的痛楚，对自己毫无才能的苦恼，扭绞成梦中的异形的漆黑巨兽，将他吞噬。 </p><p> </p><p> 迎合了他的恐惧，“死”的审判如期降临。 </p><p> </p><p> 助祭们的口型在他的眼中模糊，只剩下龇牙咧嘴的“杀”“死”。 </p><p> 没错，没错。顺应了民心的、齐心的，处死罪大恶极的发号施令者当是优先的举措。 </p><p> </p><p> 他站在钉了铁丝网的窗户边，向上看——是灰蒙蒙的天空；向下——则是遥远的遥远的低矮的匍匐的活的自由的不自由的，不定何处就有为他的审判拍手叫好的，人。 </p><p> </p><p> 夜晚他看见窗外的影子。 </p><p> </p><p> 影子——守护灵——唯一的血亲开口了： </p><p> </p><p> 逃走吧。 </p><p> </p><p> 年轻的祭司明白，即使逃出这刺入高天的黑塔，此生终究也无法逃离被追逐的命运。 </p><p> 十指交扣，体温之间，影子再度开口： </p><p> 由我来代替你承受一切吧。 </p><p> </p><p> 别担心，我一定能在佯死后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逃出生天。他安慰道。 </p><p> 于是那夜，影子成为了祭司，祭司成为了影子。义眼、彩瞳、黑袍、万无一失的相似。 </p><p> </p><p> 于是数日后。祭司第一次看见了漆黑的刑具。 </p><p> </p><p> 坚硬钢铁的外壳，镌刻的慈祥的圣女的面首，内部犹如自主生长出来一般直立的尖刺。 </p><p> 毫无疑问，它——或者说她——即是名为“铁处女”的凶器吧。 </p><p> </p><p> 祭司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 </p><p> 群情激昂。旁观者。帮凶。 </p><p> 然后他走进钢铁的荆棘之中。 </p><p> 刺耳的声音。闭合。抱怀。 </p><p> 疼痛。 </p><p> </p><p> </p><p> 转动。 </p><p> 肌肉。四肢。神经。血管。 </p><p> 冰冷的。温暖的。无感无意识的。甚至连从喉中挤出哀鸣几乎都再做不到了。 </p><p> 脏器。喉管。脑颅。骨骼。 </p><p> 然后组织的浆液从圣女的足部汩汩流下。 </p><p> 新鲜的，艳红的，妖冶的，腥涩的美丽的混乱的令人作呕的。 </p><p> 诠释了“死”的。 </p><p> </p><p> 失去了影子的黑袍少年站在人群的夹缝里，用兜帽遮住脸庞拭去最后一滴眼泪。 </p><p> 脑中是一片空白。 </p><p> 在窒息的哀痛中，他似乎听见来自天空的声音。 </p><p> </p><p> “永别了。” </p><p> “永远爱你。” </p><p> “哥哥。” </p><p> </p><p> 克莱塔·卡格尔由此也失去仅剩的一切了。 </p><p> </p><p> 失魂落魄的他，心底有仇恨油然而生。 </p><p> 若是如此权能如此地位如此能力便能轻易地赐人以死的话。 </p><p> 那么他想要力量。 </p><p> 强大的无比的超越的，有如雷电将那刺入天空心脏的罪恶之塔劈开，劈开，劈开。 </p><p> </p><p> 四处奔走，人力，武器，资源。交涉处处碰壁。 </p><p> 当他遇见一位金发的女性时，事态似乎有了转机。 </p><p> </p><p> 自称艾拉查恩·伊丽莎白·芬克纳的她以志同与长辈的身份劝说，但都未能取得他的信任。 </p><p> 女人冷笑一声，把包巧克力的金箔纸揉成一团丢远： </p><p> “那么如果我说，我是‘恶魔’呢？” </p><p> </p><p> 少年回过头，仔细回味着她的言语，那个亵渎的罪恶的不应存于此间的词汇。 </p><p> 如果是恶魔，如果真是那种神话中此世至纯粹之物的容器，恐怕是能够轻易达成他的愿望——甚至能够毁灭世界的存在吧。 </p><p> 他向那化身伸出手。 </p><p> </p><p> ——与此同时，在那南方王国的另一座祭塔。 </p><p> 王国元老院被圣祭司阿列克谢·贝勒戈莱德·芬克纳勒令解散，重设以其为首的内阁议会。 </p><p> 五月革命期间，目睹了被诬陷为“魔女”的暗祭司缪莎·卡格尔之惨死，前任祭司，阿列克谢之母露莲·芬克纳随即出逃，不知所踪。 </p><p> 在那之后，阿列克谢便顺理成章地接任。新官上任期间做出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径，甚至直接把母亲定义为“背叛者”。 </p><p> 他拉拢王室，抓住每一个贵族的把柄，其本人却令人捉摸不透——无论是那遮住大半张脸的外表还是与幼时全然相反的性格。 </p><p> </p><p> 他自称“恶人”。拷打威胁演戏惑人的话术样样精通。使议会中的成员全然顺从于他，由此走上摄政的道路。 </p><p> </p><p> 在[夕晖]的故事告一段落，下属斯瓦勒·塞缪尔的工作逐渐走上正轨后，他听闻北方的暗祭继承人上位，特前去交涉。 </p><p> </p><p> 但，当他刚抵达新波拉里安斯的外缘，就听闻新任的暗祭已因暴君的恶名被铁处女处刑的消息。 </p><p> </p><p> 其实，要知道暗祭塔的实际掌权者们刚接回继承人时，为他冠上的名号即是“波拉里安斯的新主”。 </p><p> 波拉里安斯，早已灭亡的神国之名。 </p><p> 于这教皇为尊的东斯塔杜斯特，这名号无异于谋反。凭借傀儡般的弱主，趁教廷局势动荡之际鲸吞蚕食，这一手把戏阿列克谢比谁都更清楚。至于暗祭是谁，又即将是谁，那不重要。 </p><p> </p><p> 即使未曾拜谒或忠诚宣誓，身为祭司，教皇的“左手”，也理应为中央除掉这吸血蛭般的隐患。他未曾止步地前行，在曾为雪原之边境的大地之上行走，所闻之事所见之人都不同于南疆。黑土的田垄上带着粗犷的气息，种皮坚硬的针叶树，一切都是那样新颖。 </p><p> ——包括本应已死的罪人先祖与容貌酷似暗祭的少年的组合。 </p><p> </p><p> 言语之间话锋相对。少年挡在女子的身前，对敌意之人目光冰冷。 </p><p> “米蒂尔的祭司，若你在此无端参入他人的家事—— </p><p> 也休怪我与你为敌。” </p><p> </p><p> 阿列克谢反而没面露愠色，依旧挂着最初不知是怜悯还是戏谑的笑容： </p><p> “你是要复仇？不错，意外地头脑清楚。那拥戴这片大地的新主人的乱臣贼子，你也只需要同其抗衡——用最直接的手段罢了。” </p><p> 字句间尽是对他的无能他的羸弱的揭露。最后他看向那个女人——尽管那只眼睛藏在发丝与绷带后，也依然似是能视，仍在审视。 </p><p> </p><p> ……作为契约的一部分，艾拉查恩是曾向克莱塔展示过她的能力的。 </p><p> 繁复的诡异的翻飞的亵渎的手势，烛台下影光翕动。契约者闭上眼睛，如她所言回忆起不堪的鲜红的过往片段。 </p><p> </p><p> 记忆。抽象的意识。谬论。悖论。一切的发源地之中，他的所见—— </p><p> 被科库里克之毒致幻的人们。狂热地乞求地向他索取被收缴的白色粉末。 </p><p> 他是善人。不错。记忆之中他怜悯着村人们的如此姿态而赐还予他们，然而—— </p><p> </p><p> 然而现今的记忆不能原谅不能理解不能感受当时当日的自己，那行为那语言那悲悯的本身。因为他的所谓善举而被成就了的日后仇敌般的毁灭的杀人鬼们加害者们。 </p><p> 所以他举起刀。 </p><p> </p><p> 断绝断绝断绝判罚判罚判罚杀戮杀戮杀戮根除根除根除。斩杀在某个未来某个明日成为结出苦果的一切一切。 </p><p> 鲜血内脏骸骨与夕阳的光景融为一体熔为一体的尸山血河。 </p><p> 屠杀。 </p><p> 他梦寐以求的。他终究释放了自我所造就的所诠释的。 </p><p> 扭曲的， </p><p> 他自己。 </p><p> </p><p> 再睁开眼睛时，僵硬的身体仍然坐在椅子上，旁侧的蜡烛早已燃烧殆尽。 </p><p> 女人用没有温度的手指轻拭去他的泪水。 </p><p> 他突然想要发笑。 </p><p> 他所信仰的所坚持的所谓正义全然破碎化为埃尘。 </p><p> 善与恶的混淆。 </p><p> ——如今他已然清楚自己的目的地了。 </p><p> “做得不错，好孩子。” </p><p> 她说。 </p><p> </p><p> ……数日后。 </p><p> 据传言，一位与被处刑的祭司容貌极其相似的少年持刀，以恐怖的力量血洗了暗祭塔上下，不留活口。 </p><p> 有人私下猜测，他是前来复仇的卡格尔家族的子嗣，亦或是被处刑者的亡魂。 </p><p> “死”的恐惧从那塔再次笼罩这曾为神国的土地。 </p><p> 第十六位的末裔，由此吞下恶种。 </p><p> </p><p> 然，事件并没有结束。 </p><p> </p><p> 全身是血的少年回过头，看向身穿白衣面无表情的男子。 </p><p> “我本以为你会用不如此声张的方式解决。”他说道，“但仍然恭喜你重回高位，[暗祭]先生。” </p><p> </p><p> “你来做什么。” </p><p> “来处理最后余下的隐患。” </p><p> 他紧盯着半身没入阴影的女人。 </p><p> “你知道‘她’是什么。” </p><p> “那又如何。已经结束了。” </p><p> “两码事。她今天能驱使你做出如此行径，明天你又会怎样对待塔下的那些人？” </p><p> </p><p> “……” </p><p> “建议你听从我的忠告，否则——并不是代替监察司行事——我会以强硬的方式解决。” </p><p> </p><p> “你在命令我？” </p><p> “这件事瞒不过中央的耳目。交出她你尚且还有谈判的余地。或许对你而言这是恶心的经验之谈，但你没得选择，克莱塔·卡格尔。 </p><p> 你早就失去一切了。” </p><p> </p><p> 武器的寒光宣告着交涉失败。 </p><p> 剑刃入肉声，骨骼碎裂声，令人作呕的纯黑的粘稠物质重塑血肉的声音。 </p><p> 溅上那物质的白衣被迅速烧毁出漆黑的空洞，失去了庇护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又在鏖战中落下血肉模糊的伤迹。 </p><p> ……甚至于用这柄[月辉切]都无法斩杀的不死之物。恶魔就是这种东西吗。 </p><p> </p><p> 那么。 </p><p> 阿列克谢伸手撩开遮住右眼的前发，扯下绑缚的绷带，其之下是—— </p><p> 克莱塔无法忘记的，诡异的丑陋的但又神圣至极的，嵌着双瞳的眼睛。 </p><p> 被那眼睛所注视的艾拉查恩——不，她已经在这视线之下不再具有人类的姿态了。纯白的裂纹在表面迸发，试图重塑的黑色物质像被那视线灼烧一般汽化、消失。那躯体尖叫着哀嚎着咒骂着，化作一滩毫无生命力的黑泥，最后也同样消弭殆尽。 </p><p> </p><p> —— </p><p> 她死了。 </p><p> 克莱塔呆立着承受着这不可逆的事实。 </p><p> 他的梦想她的梦想，一切都被轻易埋没。几乎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勇气，他被此时的伤痛和空洞包裹。 </p><p> 是错误吗。是罪恶吗。若是失去了她的指引，他本身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p><p> 若是天主还存在于此世，为何不做回答？ </p><p> 被击溃的败者瘫跪于血池之间，用僵硬的手握住口袋里那枚金箔纸包的巧克力。 </p><p> ……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p><p> </p><p> 使用秘术祓除恶魔比想象中要困难。阿列克谢用手捂住流出血泪的剧痛的右眼，喷出一口鲜血后脱力得几乎要倒下。 </p><p> ……不知这次又透支了多少寿命。 </p><p> 勉强维持着意识，他扶住墙体一步步挪近眼神空洞的少年。 </p><p> 黎明的日光从唯一的小窗中泻下，照亮着如梦初醒之人。 </p><p> </p><p> “将人从歧路里拉回来并不是我擅长的事，你该庆幸自己还没摔下悬崖。” </p><p> “……不需要你来告知我。” </p><p> “接下来呢，要怎么做？” </p><p> “如你所见，我不过是统治上的无能者罢了。” </p><p> “很有自知之明嘛，暴君。” </p><p> “……” </p><p> </p><p> 血蒸为云，云落为雨，雨煮作茶。倘若问流淌的光阴中还有什么不会改变，恐怕也仅有这无动于衷的永恒的循环吧。 </p><p> 双亲留下的遗产与那个人的接济足够他募集新一批无辜的役人，操使他们的生命为自己所用。武人不会在意刀枪的情绪，执掌者也不会在意使徒的生死。 </p><p> </p><p> 你会向祂乞求原谅么。巡礼与记录之人发问道。 </p><p> 当然，谁不愿被其注视，被其听闻呢。暗祭司看向彩色的花窗。忏悔？——从不会有回应。长久的静寂让他几乎要嗤笑出声。不论祈求也好恳求也好乞求也好，不会有谁来应答，亦不会有谁来拯救——早就料到是如此了。 </p><p> 那么，不如从一开始就选择坠入万劫不复。 </p><p> 他孑然一身站在露台上放声大笑，高塔的尖端深深刺入天空的心脏，飘落早春最后的阴沉的雪。 </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