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长久寂静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光芒漂浮移动,百年如一日地将少女温和包裹。她胸口轻微起伏,神色安宁平和,蜷缩在这片虚假的夜空中酣睡。 </p><p>在这片不被打扰的夜空中,有人步入前行,柔和的白光萦绕在其身边,看不清任何细节。星点光芒绕开祂,又跟随在祂身后,向着酣睡的少女聚集。 </p><p>祂动作轻柔地蹲下,手指轻柔地触碰少女的脸庞—— </p><p>呼! </p><p>少女背后的黑暗瞬间扭曲,光芒与黑暗快速聚集起来,形成了一位白发黑裙的女子模样。 </p><p>祂的双目如同白金之月,祂的发梢虚幻透明,祂的黑裙记录星座,祂的权杖中充满了光点,每一个都发出了梦呓般的声音,细听却又消失不在。 </p><p>女子轻轻拂过少女的脑袋,睡梦中的少女一无所觉,只是轻轻缩了缩身子。见此,女子望向来者。 </p><p>那柔和白光萦绕的人起身,祂抬了抬手,黑暗如水波般动荡起来,一面精致的镜子从中浮现,两位存在各自延伸出了一道光芒接入镜中,一场安静无声的交流便在凡人不能察觉的维度开始。 </p><p> </p><p>“准备已经完成了。” </p><p>邱秋云点头,让手下退下,面前是重新盖上白布的巨大晶体,它已经被放置在地面,以它为中心,有数个正同心圆互相重叠,间隙内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置着一样物品,还有代表其意义的符文词句。 </p><p>她上前几步,微微抬手,有气流将白布掀起,随着白布上升,灰白色的透明晶体内,从下至上,逐渐露出一个人来—— </p><p>那是名年轻美丽的女性,即使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也不影响其精致漂亮的面貌;长及小腿的白发被定格在扬起的一瞬间,她看上去轻盈地宛如冬日随风旋转的小雪;她身上披着一套三件白袍,黑或金的底纹边纹恰到好处地分割出区域,亮金色的丝线在白色布料上绣出隐晦繁复的月夜星空。 </p><p>邱秋云安静地看着白发女性,眼中透出冷漠来。她放下白布,黑袍下捏紧的拳头慢慢放松,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接着看向不远处地人群,心中一闪而过的怜悯很快又被她抛开。 </p><p>“开始吧。希望这次会有资格者。” </p><p>邱秋云看着同胞们行动起来,很快,一个脸上有擦伤的普通市民被带了上来。 </p><p>他被放在晶体前三米处,黑袍人中的两三人围住他,口中无声地念着听不懂的词句,仪式阵法上,符文与物品忽然亮起,表面亮起了微光—— </p><p>紧接着,在市民惊恐的目光下,从他的身体内逐渐扩散开了一道光圈:它由各种奇怪的文字组成,夹杂着图案、符文、象形字之类,扩散至半米多时便停了下来。 </p><p>邱秋云扭头不再看,答案已经出现,这个人不是资格者。 </p><p>可仪式不能停止,随着阵法也开始散发微光,那市民的光圈开始震颤,不出几秒成了疯狂抖动,最后在他的求饶声中,文字光圈猛然破碎—— </p><p>细碎惊恐的求饶声戛然而止,黑袍人也没有再张口,在短暂的寂静中,那市民忽然爆发出凄厉的哀嚎,口中呼喊着支离破碎的音节,居然手脚并用撞开了三个黑袍人,直直撞向十几米外的建筑残害。 </p><p>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声传来,那人没有如愿死去,哀嚎断了几秒接着响起。在百来个人的目光下,那个发狂的市民开始抓挠自己,他将自己的眼睛戳瞎、将面孔撕碎、把自己的身体抓烂——最后,他活生生掏出了自己的内脏,连着肋骨都掰断三根,终于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气息停止。 </p><p>所有人都陷入了静默,百来双眼睛看着黑袍人之一前去收敛尸体,接着便有人前来,将另一个人拖上去。 </p><p>尖叫、愤怒、辱骂、求饶……各种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人们的声音传出去很远,下一秒却被黑袍人尽数镇压。他拿着一枚奇怪的饰品,三个同心环互相固定,切出的空隙中填充着破碎的红晶,仅仅只是晃动了一下,百来个人便齐齐停下叫喊。 </p><p>只见他们忽然呆滞,接着又清明过来,却仿佛圈中的羊群,理所当然地看着下一个人被架出去,就连被选中的那个市民也丝毫没有反抗的样子,温顺地接受了命运。 </p><p>几率过小,邱秋云暂时不再关注仪式的结果,她转过头,望向远处的太阳。 </p><p>分明是足够让直视者失明的刺眼光芒,她却只是微微眯起眼,满脸淡然地注视着它。 </p><p>正常人看见它,大约真是太阳的模样吧。在她的眼里,那只是一具蜷缩成团、浑身焦黑的骷髅干尸罢了。邱秋云抬手,抚摸自己衣领上的枫叶胸针,如同祈祷。 </p><p>金红色的血液漂浮在它周围,如同摇篮,也如棺柩。那血液正是阳光的源头,而血液还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增加,或者说,随着死去之人的数量增加。 </p><p>原阳教的地底太阳不会持续多久,它只是一部分碎片而已,哪怕献祭千万人,太阳碎片都不会成为太阳。何况广丽城的官方组织已经开始进行围剿,此次献祭仪式的教徒们恐怕已经完成了自我献祭,官方不会得到多少消息。 </p><p>邱秋云不断听到惨叫,每一次惨叫都代表着一次失败。她回头对同胞说道:“将尸体给他们的太阳吧。”闻言,同胞在胸前画下撒三个互相叠加的圈便离开了。 </p><p>原阳教的教义与辉光正教几乎完全相反,同样信仰太阳,而两轮太阳不会同时存在于天空,所以他们互为死敌。邱秋云想到了久远的记忆:她还在符文学者塔的时候,常常能看到因双月符文指向不同而大打出手的导师们,还有在旁边装着样子敌视对面的学生们。她看过不止一次热闹,总能学到许多优雅的骂人话。 </p><p>怀念只有几秒,邱秋云将情绪沉淀,回头,继续关注这场残酷的仪式。 </p><p>同胞从人群中拽出了一个女孩,她是个异能者,才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异能不久,证明就是,她的眼睛呈现外黑内灰的变色,而发色还没开始变化。 </p><p>邱秋云对她有些印象,她在被带过来前就在太阳诞生的余波中保护了一个绿眼睛的女孩,似乎并没有接受过战斗训练。但这女孩反应很快,也有资质,在三生圈坠响起前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惜三生圈坠并不是通过声音控制人的,否则还真可能让她躲过去。 </p><p>异能者更有可能成为资格者,而异能者中的异变者可能性更大。邱秋云想起将军的猜测。 </p><p>女孩没有挣扎,她平静地跟随黑袍人来到晶体面前,神色坚定清醒,如果她不是从人群中被拽出来的,她此时就像极了原阳教的狂信徒:除了用火焰献祭自己或他人外,他们更希望让天上的明亮光球坠下。 </p><p>邱秋云在心中暗感可惜,却也没有让同胞停下的意思:这毕竟不是他们的同胞,哪怕同为人族,也不可能互相理解,尤其是在他们的理想面前。 </p><p>女孩已经站稳,两名黑袍人并排站在她后方两米处,开始进行仪式,他们同时开口,无声念诵仪式语,文字光圈很快从女孩体内扩散出来—— </p><p>咝—— </p><p>超出所有人意料地,一道红光从建筑废墟中射出,一瞬间贯穿了其中一个黑袍人,另一个立刻停止念诵,快步扶住同胞,手中一生圈坠散发微光,炎枪迅速消散,只剩些许火星。 </p><p>一个人影已经冲出建筑废墟,手中长刀寒光闪烁,几秒便来到了他面前,刀锋斜切,向着黑袍人脖颈而去! </p><p>当! </p><p>邱秋云快速抬手,两个符文瞬间构成,袭击者的刀锋便如同斩在什么金属上,发出一声脆鸣被弹开,袭击者的也随之停顿,他那一身黑袍,与他们的一模一样! </p><p>袭击者根本不看他们一眼,一击未果,他竟然扛起被选出来的女孩转身就跑! </p><p>“背叛者!”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黑袍人出离愤怒的喊道,他举起一生圈坠,微光笼罩了生死未卜的同胞,火星噼啪,血液流淌的速度也变得缓慢。 </p><p>不远处,邱秋云手中勾勒第四个符文,她眉头紧皱,在袭击发生的同时,她瞥见祭品人群中忽有骚动,但优先级不如这个袭击者。 </p><p>她虽一言未发,眼神却也充斥着愤怒——那不是同胞,圣徽没有承认他,这个袭击者只是披着狼皮的羊罢了! </p><p>但能得到这一身狼皮,就代表狼已经死去,他很可能是杀死同胞的仇敌! </p><p>袭击者已经在建筑废墟边缘了,哪怕效果会延迟许多,也不能让他走得轻轻松松! </p><p>第五个符文勾勒完毕,邱秋云抬手,指节敲碎那一串金色符文,符文碎片随着她遥遥一指,化作光芒飞向那袭击者。 </p><p>却见那袭击者握刀的手往上一扬,一面火墙拔地而起,遮蔽了他的身影,就在邱秋云操控那些符文碎片时,一声惨叫声几乎让她的精神链接断开: </p><p>噼啪!噼啪! </p><p>她的同胞,两位同胞共同沐浴在火焰中,那暗红的火焰飞快地燃烧着他们的身体,前去抢救的同胞们束手无策,而数秒的耽搁,两人就失去了声息,化为了单纯的薪柴。 </p><p>而想要熄灭火焰的同胞们拿着一生圈坠,却只能看着两人随着火焰变得越来越少,这诡异的火焰连灰烬都不肯留下,两个大活人就这么烧得干干净净。 </p><p>呼—— </p><p>邱秋云狠狠勾勒出符文,火墙被驱散,袭击者和女孩的身影都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血滴。她注视着建筑废墟,情绪渐渐平息:命运已经标定,无论袭击者逃到何处,他都躲不掉既定的命运。 </p><p>邱秋云随着同胞们向火星默哀了三秒,接着便激励道:“继续刚才的仪式!然后将同胞的记忆带回失乡者刻碑,我们不能浪费他们的牺牲。” </p><p>黑袍人齐齐在胸口画出三个重叠的圆,各司其职,开始有序修复仪式场和符文组。 </p><p> </p><p>“咳咳咳咳——”夏遥旭跪在地上,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剧烈咳嗽的同时发黑的血液被他呕出,他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却能听见有人在叫喊他的名字,那声音混杂在嗡响、耳鸣、呓语中,在寒冷中与意识一样模糊不清。 </p><p>“夏遥旭!夏遥旭!哥——” </p><p>夏溦霖一遍遍叫着青年的名字,她几乎要急哭出来:离开了那个仪式场后,她就清醒过来,当他们摔在废墟中时,她就看清了兜帽下露出的那张熟悉的脸。 </p><p>他一直在呕血、咳嗽,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露出的皮肤上遍布裂伤和血液,却没有流血,伤口干硬皮肤冰冷,好似是回归不久的生命再次离去的征兆。 </p><p>她第一次埋怨起自己的异能为何不是治疗系,时隔三年,养父母早早放弃了等待,葬礼很快举行完毕,所有人都在适应他的死亡——夏遥旭却撑着风中残烛的身体回来了。 </p><p>她多少次期盼自己回家打开门,还能看到准备在桌上的一杯冷水,能在晚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看到那一簇暗红的火苗,葬礼后,她在身边人的劝说中,几乎已经接受哥哥死去的生活,可收到黎禾城门信息的那刻,夏溦霖就被打回了三年前刚收到噩耗的时候。 </p><p>而现在,她终于见到了哥哥,可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要生死两隔! </p><p>无力感让她愤怒,悲伤撕扯着她的理智。夏溦霖的眼泪滑落,她使劲抹开模糊的泪水,好像那不是泪水,而是阻碍她救助哥哥的障碍。 </p><p>当啷! </p><p>夏遥旭再跪不住,重心歪斜,长刀支撑不了,被带着一起倒下。 </p><p>夏溦霖一把抱住哥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能够轻易撑起他了。夏遥旭轻了很多,又或许是她长大了。哥哥的头颅靠着她的半张脸,发丝扫过皮肤,带起一些痒意,然而冰冷也随着身体的接触穿透布料传来,哪怕太阳掀起了连续不断的热风,都无法让他温暖一点。 </p><p>他快死了,而她做不到任何事。 </p><p>夏溦霖的大脑无情地让她意识到了这一点。 </p><p>她哭着、颤抖着、不敢置信地呢喃道:“哥……” </p><p>几乎完全依靠着她的兄长浅浅地呼吸着,在她肩膀上的头颅轻柔地蹭着她,带着浓浓地回忆、留恋和满足。 </p><p>夏溦霖听到他已是气音的话语: </p><p>“抱歉……我想快点的……可是、很多碍事的人……抱歉…… </p><p>“你没事……对吧……” </p><p>他似乎不甚清醒,意识不在这片废墟中,而在他的记忆中,他们的旧家里,在惨白的灯光下,在那把水果刀尖,在血泊的倒影中,在那具尸体上—— </p><p> </p><p>那是一个夏月,酷热还没有完全到来,夜晚总是残留着白日的炎热,清晨却仍然吹拂着春天稍凉的风。 </p><p>那个月,夏溦霖住院,夏遥旭被送入异能者检守中心,这之后,他们搬过一次家,转了一次学。 </p><p>夏遥旭十三岁,他每天上学都要先接送比他小三岁的妹妹夏溦霖到家,然后才出门拿起养父母早上离开前留下的钱去买菜,等待养父母下班回家后吃晚饭,养父母还有夜班要上,兄妹两人便一起留家做作业,然后自觉洗漱睡觉。 </p><p>那天,因邻居热情邀请,在养父母同意后,夏遥旭晚饭后便出门去邻居家中取些自种蔬菜:那户人家为人大方,常赠人蔬果。只是路途稍远,夏遥旭来回一次就需要一个小时。他叮嘱夏溦霖不要开门,不要玩火,饿了就吃点水果垫肚子,困了就睡一会,作业不做也没关系,他回来了会喊她,便带着钥匙出了门。 </p><p>就这么一个小时,家中却摸进来了一个强盗—— </p><p>十岁的夏溦霖被打了一巴掌,在逃跑时背后被利器划了口子,又痛又怕的她只能缩在墙角,看着那个带着墨镜口罩的身影在家中翻箱倒柜却没找到多少值钱的东西。 </p><p>所以,强盗看向了这个十岁的女孩,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也可以被当做东西。 </p><p>她宁可这辈子都不知道。 </p><p>然而,强盗没能带走她,他为他的举动留下了一条命。 </p><p>惨白的灯光下,夏溦霖看到客厅的窗户上缓缓爬上来一个人影,他一点点将身子挪进窗户,如同一只黑猫般,灵巧、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夏溦霖瞪大了眼睛,她从没见过夏遥旭如此熟练自然的模样,平日的懒惰和不作为都像一层帷幕,被扯下之后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p><p>哥哥叼着家里拿出去打磨的剔骨刀,对她竖起了一根手指:嘘。 </p><p>夏溦霖乖巧地紧紧闭上眼睛,在几秒的安静后,她听到了重重踏出的脚步声、强盗的惨叫声,打斗声,紧接着是气管被割破后,破烂的喘气声……最后,一切归于安静。 </p><p>她知道自己的哥哥与众不同,他是个异能者,早在他被收养前就觉醒了异能。夏遥旭平时沉默寡言,冷漠淡薄,很少出现情绪表现,甚至被指责有精神病。 </p><p>哪怕被孤立、被排斥,他也从没显露出愤怒;他是懒惰的,似乎只有睡觉能让他开心些许,养父母常常催促他吃饭,让他别总是睡觉,而他也从不听这些话,只是沉默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p><p>但偶尔也会在晚上悄悄在黑暗的房间里,给她展示那暗红色的火焰如何被捏成一个个文字或图案。 </p><p>在火焰的光芒下,夏遥旭才偶尔抬一抬嘴角。 </p><p>哥哥对学习不上心,除了生物,其他都只是勉强在及格线徘徊。他会在洗菜切菜时对着刀子发呆。有时被人故意从楼梯推倒,受了伤也一声不吭,甚至只是简单冲洗,她甚至怀疑过夏遥旭没有痛觉,那些可怖的,皮肉外翻的伤口就这么被放在水柱下狠狠冲洗,夏遥旭却仿佛感受不到一样,在神游天外。 </p><p>夏溦霖睁开眼睛,先看到了站在灯光下侧对着她的哥哥,然后大眼睛里的眼泪就不堪重负地流了出来。 </p><p>她扑过去,哇哇大哭起来,没注意到哥哥眼中的错愕和震惊,也没看到地上尚有体温的尸体。 </p><p>小孩的心思总是琢磨不透,夏溦霖的害怕和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她脸上很痛,背上也很痛,她才不管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只想抱着哥哥狠狠大哭一场。 </p><p>夏遥旭双手微抬,没能说出一个词儿来。他低头,这才看到妹妹背后的伤口,心中一紧,却被抱得死死地撒不开,只好用比较干净的左手揽着她,然后用脑袋蹭着妹妹的脑袋,接着安慰似的问道: </p><p>“你没事,对吧。”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