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前提醒:本篇背景参照《防风铃》,但与原作毫无关系,只是为了方便事件发生。(我与前情你死我活的每一个短篇)
背景概括:学生上不上课不重要,成绩高低也不重要。街上有帮派、街区间有领地划分。打架没人举报,虽然像超人一样但大家设定上都是普通人。
无奖竞猜:主角到底揍了几个人?
————
青年慢条斯理地从楼梯上走下,黄昏从玻璃窗户里洒下,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他红发上,凭空为他镀了一层金黄。
他打了个哈欠,摁开手机查看了一下时间:5:12。
很好,一觉从10:00 am睡到5:12 pm,完美跳过了一整天。他隐隐约约记得阳光正盛的时候,有数个声音来到他身边喊他,却并未得到清晰的回应:因为他睡迷糊了,完全不想起来,只将脑袋埋进臂弯,发出了几声呜咽就将人打发走了。
他原本只想睡个午觉,但事已至此——吃晚饭吧。
教学楼不高,走出楼道后,只要绕开雕像,就能畅通无阻地来到校门口。而此时,应当门可罗雀的校门口正走过几个混混。
“同学!现在还是不要去外面了!”有女孩拽住了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道。
但这位帅哥却没回应她的好意。帅哥短暂地顿了顿,轻轻拽出衣袖后拍了拍她的上臂,似乎是在宽慰她。
可惜没有那么温柔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忍不住哈欠了。
夏遥旭手掩口鼻打了个哈欠,又抹了抹眼角,把生理性眼泪擦走,仿佛没看到似那几个混混似的,悠然走出了校门,然后站在原地眼眸朦胧地思考着今天的晚饭。
他决定好了,今晚吃黄焖鸡米饭。记得顺着路走就有一间不错的店。
夏遥旭迈开脚步,双手揉了把脸,戴上蓝牙耳机悠闲地往目的地走去,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跟着一条尾巴。
走了约莫数百米,双方先后转弯拐进了一条没多少人的街区,接着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尾巴们开始逼近他,面上都洋溢着叫人不安的笑意,手中有球棍也有中空的金属管,也许还有小刀,只是没亮出来。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被盯上的目标气定神闲,打出了第三个哈欠。
离开了大马路,夏遥旭左右看看,没瞥到监控,于是将手机和蓝牙耳机都放在了路边绿化带的外围,也不在意粘上灰尘和泥土,甚至还在半包围圈里将红绳手链解了下来搁在手机上方。
做完了这一切,他才耷拉着眉眼站起身来,插在衣兜里的手这才拿出来,却没摆出架势,而是擦了擦眼角因为打哈欠出现的眼泪。
“行了,也别提要求,不行不给不能不想不要。”夏遥旭先发制人,五个不把领头的棒球男说懵了好几秒,这人不出意料的恼火起来,棒球棍横扫,冲着他躯干打去。
青年往后一退,轻松避开这一扫,后脚落地的瞬间便摆好了架势,右手后拉,五指握拳,左脚一蹬,拳头便轰在棒球男脸上,鼻血飞溅,或许还有些许骨折声,他被打飞出去,撞倒了身后的三四个人。
混战就这么开始了。
尾巴很长,意味着对方人数众多。夏遥旭给他们起名叫做“乌合之众”。
睡意一扫而空,夏遥旭低头躲开一拳,一边思考着今晚什么时候睡觉,一边在起身时拽住这人的后领和手臂,借力将其掀了出去,砸在另一个袭击者身上。
他眼角余光瞥到一个色块,迅速伸手别开这人挥来的手臂,右手出拳砸在他腹部,连续两拳,疼痛让他动弹不得。
夏遥旭放任那人自己倒下,他来不及起身,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头颅左偏避开前方袭来的拳头,紧接着是第二拳,这次他擦到了些许鬓发。那人出拳无法收力,夏遥旭直接拽住他的短发,同时提膝狠撞其面部,在确认命中的下一瞬,迅速收腿收力,双手按在对方肩上猛然一推,自己便向后翻去。
灵巧的后滚翻刚好避开从侧面踢来的腿,夏遥旭十指撑地,右腿猛然后扫,一人便被扫倒在地,往他面部补上一拳,他立刻跳开远离三个人包围圈。
然而身后也站着数个人,他弯腰躲开一击,以左脚为支点旋身握拳揍在这人腹部,又是一拳上钩击中对方下巴,下一瞬便抬臂格挡了另一人的袭击,脚下步子一跨一错,脚后跟贴着对方的小腿使其失衡,继续一拳揍脸将其放倒。
身后有用力踏地的脚步声,夏遥旭已将重心体态都调整完毕,两步前冲、跳起、抬腿拧腰,一记鞭腿踹在一人的脑袋上,落地时顺势转身迅速调整自身姿态,却没想到地上爬起来的一人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面对仅有几步距离的棒球棍,夏遥旭不退反进,忽然的一扯成功将右臂抽出,一下重击紧接着两下轻而迅捷的肘击将那人的意识彻底揍没。
此时棒球棍已经来到了最高点。夏遥旭身体左偏,干脆让身体直接失衡,侧身落地时用已昏迷的一人当缓冲垫,一个轻回弹便已经站起了身子。
高强度打了数人,夏遥旭也需要一些喘息的时间,脚下小跳一下,又后撤半步的,他已将呼吸平复,随后便是一记漂亮的后旋身抬腿踢击——脚后跟砸在袭击者的脸颊上,把他踹进了绿化带里。
到此刻为止,街区里站着的就只有两个人了:一个是他夏遥旭,另一个则是短暂昏迷后苏醒的棒球男。
“乌合之众”们趴了一地,手上拿着的东西四处散落,有人呻吟有人沉默,或许还有浑水摸鱼装死的。无论如何,一群人被一个人打趴这个事实毋庸置疑。
夏遥旭甩甩双手,又理理衣领,还拍了拍后背和裤子,似乎很嫌弃上面粘上的血和灰。
虽然有些气喘,却不明显,他的胸膛起伏幅度也就是刚跑了个四百米的程度。除了揍人在拳头骨节上打出的皮外伤,他甚至没有被击中一下,现在慢条斯理整理自己的模样反而叫人觉得游刃有余。
“好玩儿吗?好玩儿吧。”
夏遥旭冲他笑了笑,居高临下地侧身看着他。这人长着一张校草的脸,嘴角和眼睛的弧度毫无温度却也好看,本人更是几百年没真心笑过了。
不过这些棒球男都不知道,他只是想抢个钱,顺便往那张好看的脸上揍几发,给这人添点青色或者紫色,却不曾想反被揍了一顿。自己带来的人也毫无用处,只能让这人手指关节上擦破点皮,还是对方揍人揍破的。
头发被攥住,棒球男顺应疼痛后仰脖子,听见这人清清嗓子,将自己的台词压低了声音说出来:
“把身上所有的钱的都叫出来,这次的事情就既往不咎。”
夏遥旭看着他战战兢兢地去摸钱包,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
“以后不许在这附近晃悠,否则我会再把你们揍一顿。
“下次就不是昏迷这么简单了,记住了?”
所有人——单指从昏迷和恍惚中醒来的——都点头如捣蒜,升不起丝毫反抗心。
一群人,昏迷的昏迷、后醒来的不敢起来、该趴着的趴着、装死的还在装死,总之,被搜走了全部身家之后,全都老老实实地目送这位铁板哼着歌离开,转身进了一家店面。这之后,他们才敢从地上起来,面面相觑、互相看着对方挂彩的脸,赶快离开这条街区。
这一天,夏遥旭不仅吃了一顿大份黄焖鸡,还额外点上了一顿烧烤夜宵。
就是应付家妹的盘问叫他汗流浃背。
耳朵也被拧的红了不止一星半点。
“哎呀…真的是天灾人祸。”夏遥旭一边乖乖交出双手,让妹妹给他上碘酒消毒包扎,一边唉声叹气摇头喊冤,“明明是见义勇为,却要被拎耳朵,我好冤啊。”
夏溦霖冷哼一声,绝不心软:“见义勇为个鬼,你就是没钱了想黑吃黑!”
夏遥旭一噎,目光游移:“……哎呀,论迹不论心嘛。”
“最重要的是!”夏溦霖白了他一眼,异常气愤地握拳砸在哥哥腹部——
“吃黄焖鸡不带我!你这叛徒!”
——
“没事的,奥古斯都。”塞维斯翻开下一页合同。他面前摆着一指节厚度的同意书,每一张都对应着一位活着的、存在的、原生的塞维斯领民。
“可我们从未允许外界人参与过‘压制’,泄露点那边可以增加人手……”
塞维斯目光挪动到纸页末尾的笔迹签名,语气散漫而不上心:“人命在末日的灰烬面前没有意义,奥古斯都,它已经吞噬了那么多了。
“我们已经摆脱了阴影的威胁,亲爱的,现在威胁我们的不是觊觎人命的阴影。
“塞维斯不在夜幕之下,虚假的天空在末日到来时就被扯下,我们不再需要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被阴影拖入腹腔死去。”
塞维斯放下最后一张同意书,站起身拥抱自己关系遥远的血亲:“不用担心,他不会感兴趣的。所有的记录会被忠实地放置在莹光书库中,他有那里的授权,不会选择浪费心力的语言交流。”
奥古斯都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和身体,颇为无奈:“您说是就是吧……我不再劝了。”
肩膀上的脑袋发出一声轻笑,补充着奥古斯都的缺失信息:“他是最好的选择了,我们在上一次‘压制’中失去了格罗·拉帝兰先生,包围圈必须找一个强大又不受认知限制的‘本地人’来填补……噢,还要初步得到你的承认,我亲爱的姐姐。
“我冥思苦想,好像只有他了。”
“我不会再反驳了,先生。您可以闭嘴然后帮我开开门吗?我还打算把您扶到卧室后前去清点物资呢。”
——
再记年-10月13日-11:40。
别墅的大门被哗啦打开,为什么是哗啦呢?因为整个门被一巴掌拍碎了。
夏遥旭强忍着珍贵的睡眠时间被打搅和看到满地木屑的不满,将影子小人从地上接到手上。
影子小人那白色的嘴巴一张一合,身体里传来他主人一贯优雅柔滑的声音:“深夜打搅十分抱歉,你想必没有睡着吧。”
夏遥旭狠狠砸了下嘴,响亮地“啧”了一声,对面沉默了两秒,不要脸地默认了错误的判断:“总之,我需要你来帮我个忙。作为报酬,我会给予你在索科洛夫女士那里的欠债的十分之一。”
“成交。”
夏遥旭立刻应下来,生怕对面反悔或者和他讨价还价,他一向不擅长讨价还价,他最喜欢干脆的拿钱办事,最好现付后做。
影子小人用它的五短身材做出绅士礼:“10月15日晚8点,去塞维斯领的西面边域费洛兰哨站,奥古斯都会在那里接引你并告知你的任务,包括撤退时间,剩下的你不用知道。”
“了解。”
——
10月15日8点。
“喂?奥古斯都女士?我到了。”
“您站在原地不要动,我看到您了。”
夏遥旭挂了通讯,将双手往外衣兜里一放,打量起眼前这座营地来。
它空空荡荡地,除了人什么都没有,而人也少得可怜,算上刚到这里的自己,只有十几个普通人和十几个异能者,还都是身体强化系的,看动作,除了一膀子力气啥都不会。
奥古斯都来的很快,她身姿挺拔,穿着黑色的军装,右侧胸口佩戴着一枚银铸的徽章,散发着微光,十分两眼。
她从腰包里掏出一枚一样的徽章递给他,在得到他的默许后靠近了一步,为夏遥旭佩戴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这枚徽章是缝在衣服上的,重量也不轻,里面似乎还融了其他的物质。
“无论如何,请不要摘下它。”奥古斯都的眼神严肃,微微蹙眉,得到夏遥旭的承诺后放松些许,退后几步保持着社交距离:“今晚过后,我会来回收它。”
“女士,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吗?”
“您可以看做是一份临时的身份证明,营地中佩戴它的才是自己人。”奥古斯都解释道,接着微微侧身示意他看向营地——所有人都佩戴着这枚徽章,进入建筑还需要扫描徽章进行身份确认。
她将视线挪回夏遥旭脸上,颇有深意地注视了他几秒:“如果,您看到有未佩戴徽章的人在营地中行走,请直接击杀它。
“不用担心,不会出现误杀的情况,您不必担心后续任何形式的追责和报复。”
夏遥旭拨弄了一下这枚徽章,沉默了几秒后,平静道:“明白。”
奥古斯都点点头,转身带路进入营地,评价道:“您是个好队友,没有多余的疑问,也没有过盛的好奇心。”
“这是工作。”夏遥旭的情绪迅速冷却、沉淀下来,面无表情地回应奥古斯都的话语,“我没有兴趣知道太多。”
有鸟飞过,飞得很低,羽毛漆黑。
夏遥旭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只当是天在为人报丧。
——
10月15日12点。
空旷的大地上飘着不知何来的漆黑灰烬,安迪·塞维斯站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他凝视着稍显损坏的门板门框,复杂的情绪在深蓝的眼眸中流转。
门的背后传来声响,首先被人耳捕捉到的是重重的撞击声,像是有人用躯体一次次全力撞上来,又沿着门板无力地滑下;接着是粘稠液体的咕嘟声,流窜在门缝附近,尝试从缝隙中挤入;最后是从未消失过的背景音,空洞的风无休无止地吹拂这片大地,吹起他的发丝和衣物,吹起纸灰一样的影子。
撞击的声音逐渐频繁,也逐渐剧烈起来。他知道,很快,塞维斯领的故土就要找来——门的背后是故乡,可故乡已死,毁灭同尸体融合,引力指引着她追来。
死去母亲的尸体将会穿门而过,前来寻找逃离她的孩子。
“塞维斯领存在于一片孤岛上。”
这是这个世界对塞维斯领的认知。但很少有人还知道,塞维斯领是一座从异界落下的大陆碎片,也是唯一幸存的避难所。
影子在尖叫了,吵得安迪·塞维斯耳朵疼。
溢出来了!溢出来了!
末日来了!来找你了!
母亲!哈哈!疯狂的!该死的!半死不活的!
窸窸窣窣的低语和非人发出的尖笑敲打着他的神经,塞维斯面色不变,抬手,拿出一只终端,记录道:“12:02分,入侵开始。”
木门的缝隙中开始涌出黑色的液体,液体流过的部分变得脆弱枯萎,好似忽然度过了百年时间,仅存的生命力也被抽空,它摇摇欲坠。
撞击声已经接连不断,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拍打门板。木门向外弯处一个艰难的弧度,里面的东西填满了木门背后的空间,尖啸和哀嚎的底音是血肉粘合分离的诡异声响。
安迪·塞维斯接过影子“吐出”的信号枪,向天发射一颗红色的信号弹,随手一丢,又放回影子里。
碰!
木门被撞开,它迅速被一团漆黑的、表面泛着星光的血管包裹。敞开的方形空间口中已经涌出了一堆仿佛液体的肉块。
里面藏着肮脏的土石、污浊的水流和猩红的骨骸,无法形容的血肉团块裹挟着这些破碎的事物,来到一个新世界。
塞维斯张开五指:影子涌动,滔天海啸般包裹了溢出的肉块。
接着,塞维斯五指收拢。
于是漆黑的半圆瞬时收缩,爆裂声和尖啸声只有那一秒不到,它便被压缩成了一人直径的黑色圆球。
一条影子从“身体”里掏出几枚手榴弹——塞维斯从夏遥旭手里敲诈来的——饱含嫌弃之情地,塞进了黑色圆球里。
轰!
塞维斯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对传来的触感心情复杂。影子攀附他的身体,将他化为一部分,顺着夜色飞速向预定战场接近。
“‘压制’开始。”他的声音毫无波动,就连微微拉长的尾音也没有变化:“命令:坚守。做好包围工作,别让一块肉片逃出去。”
——
10月15日04:48分。
先是两个小时的饱和式轰炸,又有一小时符文阵缩减包围圈,塞维斯已经往那直径一公里的血肉区里丢了两个影子黑洞,这才让那片恶心的溢出物缩小到可以被“门”收入的大小。
最后一个小时,要用人抗。
塞维斯踏着阴影下落,它们缠绕着他的脚踝、搀扶着他的手臂、圈环着他的腰腹,无比尊敬地成为他的“一部分”。
“不用去管补给线,注意自己的安全,士兵。”
“领主大人……”弗德雷挣扎着爬起来,可他断了一条腿,已经站不起来了。
塞维斯向他点头,接着从他身后涌出医师来,弗德雷被紧急包扎、注射恢复剂、搬上担架,他在离开之前匆忙地喊道:“领主大人!前方是肉林!小心天使!”
那个穿着低调高贵的单薄身影没有停顿,他脚下的阴影睁开眼睛,晃动着看向他,又看向它主人的目的地。
它们攀上塞维斯的脖颈、覆上他的后背,游走在他身体表面,它们喃喃低语,称呼他为“孩子”,无比眷恋地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阴影的“爱”。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爱着我。”塞维斯笑了,嘴角的弧度柔软而平缓,肌肉拉扯出一个似乎是“幸福”的表情,可他深蓝的眼里却毫无笑意,像是无光的海底,藏着一道极深的裂渊。
阴影爱他,爱它们的孩子、它们的化身、它们的光,有光,才有影。
但它们爱他的方式,却充满着恶意——侵蚀他的身体、分解他的精神、吞噬他的灵魂——它们要光也变成影,与它们合为一体,沉没在无边影池中,失去自我。
并且非得是他:安迪·塞维斯。
可这又是“绝对善意”的。
黑暗会吃人,也会吃阴影,当作为“光”的存在被黑暗吞噬,他的阴影也会失去依附,在迷失中游荡至消逝,或是被黑暗吞噬,消解了自我,成为它的一部分。
塞维斯从不愿意出生为阴影的孩子,他是灾星,也是希望,但他更愿意自己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他或许不必禅精竭虑地对抗黑暗,而是能在那一晚的火灾中随“她”而去。
他看着面前的“暗世之门”,阴影从他身边升起,像倒转的水流,又像直起身子的蛇,随着他的目光转动漆黑无光的“身体”。
肉林里,长出一个“人”来。
它有着纤细短小的、圆柱般的四条下肢,肥大的、长满眼睛的上半身,五条枯瘦的手臂,没有血肉的骨头脑袋。腹部有一张嘴,泛着黄流着血、大小不一的牙齿藏在口腔里,一圈一圈层层叠叠环绕着食道,食道向上生长,毫无用处;在似乎是腰部的地方,又长出几根肉条来,肉条里藏着蝎子尾巴,表面覆盖着动物毛发。
它看上去就像一个恶心至极的混合体。
“4:50分,”塞维斯面无表情,第二次记录道:“天使的出生时间预测成功,暂定代号‘骷髅脑袋’。”
从他脚下阴影蔓延而出,一直到那“骷髅脑袋”的脚下,笼罩了它扭曲怪异的身体。
阴影向上合拢,内里是一片无声无息无光无影的世界。不存在边界感、也没有参照物,它能够容纳从那不合常理的发声器官中喷涌出来的声音,也能承受九条肢体的捶打暴动,是他特意准备的“影世界”。
在“骷髅脑袋”出生的下一秒,它又被塞维斯关进了另一个“容器”里,连第一声啼哭都没来得及发出,连第一次污染都未能施展——毕竟看到它的只有塞维斯,而偏偏他是“原住民”。
阴影在发笑,它们对门后的存在高呼着挑衅的话语——孩子不会将母亲的耳目当做“不可理解的东西”,祂终于连理智都孕育、生育出来当做武器了吗?
塞维斯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稳当而坚实,游刃有余。
阴影同样向前挪动,将“世界”向门内压去。
门里涌动着血肉、腥水、碎裂的肢体……那曾经是平摊的大地,或是广阔的山川。可当母亲的寂寞与欲望一再膨胀,祂多年的慷慨开始收取过度的代价。
孩子们不得不逃。他们从城市逃往山中、从海上逃往陆地、从绿洲逃往荒原……以为吃人的是黑暗,于是架起火焰驱散黑暗;以为是罪与错换来了惩罚,于是更加虔诚祈祷请求佑护……但孩子们到最后才明白,吃了他们的是这片大地本身,要吃他们的,是他们存在的世界本身。
塞维斯是最后一片也是唯一一片净土——阴影是第一代子嗣,它们成年了,拥有独立的权柄,能够对母亲“叛逆”。
而阴影欲望的人在这里,安迪·塞维斯是阴影选中的孩子。
安迪…安迪…你想要做什么?
让我们来帮你,我们永远会帮你。
阴影低语着,轻声询问着。它们手握反叛的权柄,将它包装成鲜艳的果实,一点点塞进他嘴里,一直抵到深处,逼迫他咽下,告诉他“我们还有很多,来吃吧”。
塞维斯踏出第二步,这一步有些摇晃,有些艰难,重心微斜。
他要母亲生产的新一代子嗣回到温暖柔软的腹肚里;
他要这扇“暗世之门”永远关闭;
他要所有活着的人寿终正寝;
他要毫无遗憾的完成使命;
他要…他要的很多,也很少。
第三步,安迪·塞维斯摇摇欲坠,一点眩晕、一点体力不支,却是眼神明亮,恍若星辰。
他要一个能够与莱恩薇尔——他最爱的人——炫耀到灵魂都消灭也百说不厌的人生。
【奥斯卡特——奥斯卡特——】门里传来无数人的声音,层层叠叠、恢弘却诡异。
庞大的风随着声音席卷整片空地,将他单薄的身子吹得一个踉跄。
安迪·塞维斯面无表情地站直,额头渗出汗珠,牙关咬紧。
【奥斯卡特——奥斯卡特——奥斯卡特……】
温柔的女声在层叠的呼喊声的最顶层。莱恩薇尔死在一个夜晚,她埋葬在乡下小教堂的墓园,安迪亲自为她办的葬礼,母亲当然能用她的声音。
安迪·塞维斯满含怒意,笑着瞪向“暗世之门”,摇晃而坚定地,迈出第四步。
“奥斯卡特死了。”他仅回应了这一句话。
接着,冷漠地看着关着子嗣的“影世界”挤入门框,让里面的血肉腥水翻涌起伏,形成一个个旋涡、高浪。
奥斯卡特死了!奥斯卡特死了哦!奥斯卡特早就死了!
阴影重复他的话,嘻嘻笑着。
它们又开始低语,天真地、毫无恶意地期待着:
塞维斯不属于你!他是我们的!我们的孩子!
该死的!神志不清的!半死不活的母亲啊!
塞维斯什么时候死?塞维斯也会死的!塞维斯迟早会死的!
安迪什么时候死?安迪一定是我们的!安迪会回归我们的世界!
“闭嘴。”
他关上门,几近虚脱地跪倒在地,额发被汗液打湿,一缕一缕地贴着皮肤,或是垂在额前,柔软的面料蹭了泥血,但谁在乎呢?
背后有欢呼传来,最后的收尾工作已经开始。
咚咚!
拍击声又开始响,虚弱而微小。
他就知道那些个药片不该吃的,原本就没睡好,要是陈吃了,现在就不是上下眼皮打架困的要死的程度了,而他到了房间还要收拾东西。
啧。
他有点烦躁,一瞬间甚至想放弃这个搬家计划了,可一旦想到夏溦霖从学校回来强颜欢笑的样子,和那对夫妻对他视若无睹的模样,他就只能叹口气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看着窗外发呆。
[打起精神,快到了。]
声音从耳边传来,模模糊糊的,他往对面看去,车厢里特地做了与司机隔开的隔板,他只能通过竖着栏杆的小窗口与对方说话,如果司机不转过大半个身子,他连这人的长相都看不见。
这两车是运人的,运的还不是正常人。
笑死,我是牢犯。
他来了点精神,就像被点燃的烛台,蔫吧却殷切的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末了他又自问自答:“算了,你总有那么多手段出现在我身边。”
[毕竟我很强?]
“毕竟你很强。”他笑的勉强而真诚,赞同道。
他还是看不清楚她的样子,但有那么几个词句组成了印象,所以他也从没想过看清她的样貌——白发,金瞳,纤细而不失力量的身躯。
他清楚这样的人不会在现实中成为他的恋人,因为他是个疯子,精神病。在那起事件发生后,他就知道,从今往后,他的生活完蛋了。
家人没有告诉他病情的严重性,他们喜欢捂嘴,不允许夏溦霖说,也不乐意送他去治疗;他和妹妹同为养子,在他被拘进去的时候也会用不信任的眼神看他。而他们自然没想到,他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并且清醒的堕落下去。
毕竟他们都很友善:夏迟暝喜欢讥讽他侮辱他,用他黑色的想法揣测所有人,也会在他不小心在外面睡着时保证他第二天不上新闻;白秋夜总是沉默少话,比他还不善社交,却能够在他幻觉快要让他崩溃时拉他一把,让他觉得第二天的太阳值得再看一眼。
美好地不存在于此处的白秋夜已经坐到了他身旁,他笑了笑,呢喃着说着不成逻辑的故事,都是幻觉展现给他看的东西,那么真实,就好像真的有那么个世界,只有他能看见。
司机摁了两下车喇叭,他被刺耳的声音震醒,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座位,那里没有人,也没有沙发被坐过后形成的凹陷和褶皱。
她走了。
他有些怅然若失,然而很快又开始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司机已经下去搬东西了,这位老先生快要六十,可仍然身强力壮,也从不打听有关自己的事,实在是个合格的雇员。
他打了个喷嚏,身上衣服穿少了,不知道这两天捂一下能不能避免感冒,前几次感冒,药都是夏迟暝吃的,还喜欢留点药底子在舌头上,他一醒过来就被苦味刺激的五官都扭掉,还能听到一整天那二货嚣张的嘲笑声。
他先看到了一位粉色头发的女孩,端正漂亮的五官,算得上漂亮,似乎也是来办理手续的?
哦,不能和白秋夜比,太不公平了。
“您好,请问贵姓?”
“额……嗯……夏遥旭。”他努力抬头,还是没能看到对话方的眼睛,只知道对方在笑,大概是职业微笑吧,他感知情感方面还蛮准的。不过脑子一时宕机吐了两个语气词,他又遥远的听到夏迟暝的一声嗤笑。
“我姓傅,很荣幸认识您。稍等,我需要核对身份……明白了,您的房间号是3201,行李将由机器人帮您送入房间,需要我带您参观一下设施吗?”
“啊,不了…下次吧。”
“明白,如有需要,请使用房间内的机器人通知,使用说明就在房间内。”
“谢谢。”
穿着正式的先生为他指路,夏遥旭走出几步,直到彻底背过身去,才松开掐着食指的拇指:一个泛红的月牙留在了那儿。
他不会说,在他重影的视野里有只长着晶牙利齿的怪物正想把这位傅先生的头揪下来;也不能说他低着头,瞥到自己将手刺入腹部,在里面掏挖,血液和肠子若隐若现;更遑论高楼玻璃中那只巨大的、绮丽的蓝紫眼球,扭曲的透明的有色晶体构成了它,像是所谓“神明”,神圣而污秽的东西,它居高临下地监视着他。
不会有人信,除了他也没人看得到,所以夏遥旭正在学着屏蔽见到那些东西时自己恐惧的情绪,就像看到曾经那张病情通知书,面对哭泣的妹妹,而他却如同一潭死水,不知他们为何歇斯底里的时候。
重影砸在他眼前,而夏遥旭只能从里面找出一些人或物聚焦,不然他就会被那些奇怪的东西发现——他不想实验在幻觉里能不能死掉,也不想抱着解脱的心情迎接第二天照常升起的太阳。
看到阳光总会令他失望。
这里的设施倒是齐全,不拥挤也不粗糙,充斥着富裕的味道。
他不缺钱,那两位名义上的父母除了工作什么都不行,好在给了他达到经济自由的时间,他的财产就算是父母也不能碰。哦,夏溦霖可以问他要,上大学的女孩子总有想乱花的时候,不能告诉父母,就只能问他这个哥哥要了。
夏遥旭听到隐约的声音,他无视它们,边走边看。
有一位穿着体面讲究的先生在远处踱步,夏遥旭任凭思维发散:他猜那位先生是个商人,而且很成功,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虽然自己不缺钱,但自己缺少关键的交流能力,因为幻觉,他已经很少同正常人说过话了。
一面旗帜总是显眼的,更何况是在这种非常开阔的地方,对方似乎是位活泼的人。他很难想象这样的精神状态,在他没有缺失的记忆中,几乎没有这样的时候,连丝毫印象都不曾存在。那面旗帜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几乎不会有人带着它到处走。
另一位先生有些眼熟,蓝发绿瞳,非常遥远的印象碎片。不是亲眼看见的那种眼熟,而是通过其他渠道见过照片的眼熟。他记不起来了,自从开始吃药,他就开始忘事情,在得到白秋夜的支持后,他擅自把药停了,家人大发怒火,却在他一个眼神下悻悻然闭了嘴。他看上去是个好相处的人,但经验告诉他不要相信表象。
我不靠第一印象交朋友。夏遥旭默默点头,要是被第一印象坑了,某个二货又要阴阳怪气他了。而且随便打量和揣测他人是不可取的,所以在得出猜测后他也会立刻打上问号,以免骗过自己。
重影愈发严重,他知道这次幻觉的发作躲不掉了,便收回视线,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是……这个想法只冒了个头,就被他摁了回去。
{当个傀儡多轻松啊,对吧。}玻璃里黑色的自己嗤笑着,与他并肩走着。
夏遥旭目不斜视,他看到了其他住户,习惯性不想与夏迟暝说话。
{毕竟你做出的决定只错不对,不如按照她的步调来,只少活着。}玻璃里的手钻出来,搭在他肩上,接着是他的整个身子。
“你知道,我和他只有一个能出现,幻觉。”夏遥旭握拳挥臂,像是活动肩膀一样抖开他的手,平静地张望其他地方,视线却未曾停留,也没有聚焦:“日记本还在我衣服口袋里,那么,你什么时候滚回去?”
{真让人伤心。杀人犯要他的记忆滚回去。}
“我没杀他,他只是轻微脑震荡。”
{你知道我在说谁,还是说他们哪个都没有告诉你?哦,也可能只是你不愿去想,你最擅长无视和遗忘了,不是吗?}
“你猜我会不会为了你怀疑他们?”
夏遥旭加快了脚步,可惜这是徒劳,幻觉总是如影随形,他真想把脑子摘了,让这个人闭嘴。
{好吧,真友爱。还有,你今天真无趣。}
“谢谢夸奖,你什么时候去死?”
{不必这么幽默,答案我们都知道。}幻觉背后就是深不见底的沟壑,那只眼球如此巨大,它仍然看着他。
幻觉背着身,倒下去,最后一句话却清晰地传达到了他的耳朵里: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而我说的才是真实?}
不再重影时,电梯门开了,被里面那位乘客疲惫的脸震到一瞬,总觉得能够莫名其妙地理解他的状态。
夏遥旭揉了揉眼睛,又敲敲耳鸣未消的耳朵附近,迈着勉强的步伐走进电梯按下楼层按钮。白秋夜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陪着他撑着眼皮靠墙而立。虽然没有眼神接触,他却知道她的金瞳里有着担忧。
遗憾的是,他真的没力气朝她笑了,他困而累,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十分熟悉的感觉,这经常在他吃过药后出现。
是谁让那位司机喂他吃药的呢。那对夫妻不会这么细心,他们在几年前就为他办过葬礼。
妹妹的脸出现在脑海里。夏遥旭勾了勾嘴角,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天气晴朗,旭日风光,老板微笑,良日加班……好。
闹钟被砸在墙壁上,反弹到地上,不懈地发出令人恼怒的铃声。
被子鼓起来一点,随着里面的人翻来覆去,头没了头尾没了尾,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布汤圆。
又过了一会,玄关的门打开关上,汤圆里应激样钻出一个红脑袋,抬起来片刻,又啪地整个埋进枕头里,就这么与呼吸不畅僵持了几分钟,豆沙汤圆才彻底恢复成乱糟糟的被子,馅料离家出走,然后带着金属表面坑坑洼洼的闹钟回来。
铃声总算停下了,闹钟几乎每天都被摔这么一次,但它坚韧不拔,仿佛石中青松,每个看到它模样的人都会敬佩它的优秀品质。
闹钟的主人——汤圆的馅料——夏遥旭垂着脑袋站定不动,又睡了几秒,然后猛然惊醒,掌根敲敲额头去了卫生间。
等他解决了生理问题、个人卫生后,脑子才清醒了大半。
白秋夜在他家沙发上闭目养神,而桌上是她带来的早饭。
几口热粥下去,夏遥旭的头痛也消退不少。
一顿早饭吃完,两人一同出了门。
路上夏遥旭在补觉,白秋夜不在,没有她的位格遮蔽,他噩梦不断,一夜未眠,偏偏休假没了,要去封锁区加班,时间紧任务重,只能在路上多休息,因为任务开始他们就不能睡了。
眼睛一睁一闭,路上再迷糊两分钟,周围的场景就从结晶闪烁的荒野变成了绿意盎然的山中村庄。
雾还很浓,勉强看得到树木的黑色树干,远处的房屋模糊不清,像山水画随意的一笔。
两人都很清楚流程,等雾散了,就是彻底进来了,但他们不打算先去村庄,来的不止他们,还有其他人。
虽然早起的鸟有虫吃,但枪也先打出头鸟。
两人就这么等着雾散,看着面前白茫茫慢慢变淡,夏遥旭靠在身边的树干上。
心脏在咚咚地跳,很响,很重。
咚咚。
他眼前发黑,黑幕模糊了视野,然后迅速浓重起来。
咚咚。
他用手揪着胸口的衣服,腿站不住了,身体就顺着树干滑下来,膝盖弯着,什么也看不见。
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有人在靠近,声音很乱,糟心。
夏遥旭的侧脸贴上一片冰冰凉的东西,眼睛彻底看不见,意识也没入黑暗里。
……
咚咚。
他猛的坐起,脑袋发晕,胸口发闷地痛,不住的咳嗽,没注意到自己刚刚差点撞到了人。
那股冰凉的感觉又贴了上来,这次是在额头。
视野清晰了些,是白秋夜,她在探自己额头,比较温度。
“醒了?我去。”一个陌生的声音,男的,有点沙哑,带着挑衅的意思:“刚刚心跳都停了,美女手一贴就好了?神医啊。”
夏遥旭抬眼,眼底酿着浓重的戾气,说话的是个黄毛,这一眼给他看闭嘴了。
“你还好吧。”旁边有人蹲下来,藏在视野的边角,他需要扭头才看得到脸,这是个白衬衫女人,面目清秀,五官干净,画了淡妆,手里举着一瓶水,递给他这个咳嗽不断的人。
夏遥旭没接,他咳得缩成一团,只瞟了一眼白衬衫女人就扭过头闭上了眼,头很晕,胸口还在痛,随着咳嗽一阵一阵地痛,痛得他负面情绪疯长,看见个人就想砸烂他的头,把胳膊手脚全砍烂,扯了内脏再把血全洒出来。
白秋夜观察着他的状态,接过女人的水喝了一口,才把水瓶凑到他嘴边,声音冰冷:“喝。”
黄毛又管不住嘴了,表情嘲讽:“还要女朋友喂你喝。”
夏遥旭正压着心里的负面情绪,闻言浑身戾气发散,弥漫出来的杀意把黄毛和白衬衫女人都吓走了,只有白秋夜仍然把水瓶举在他嘴边,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粗暴地夺过水瓶,灌了一口,衣领上洒了不少,也不知道喝进去多少,总之喉咙咕咚一声,水瓶就被他塞了回去,接着手从风衣内侧抽出一支针剂,好似砍人似的往自己大腿扎去。
液体被推进去,夏遥旭手指颤得厉害,他控制不住得想杀人,想发泄,而下意识思索自己异常的原因又成了新的导火索,因为他不知道,于是就越发烦躁。
他把插在肉里的针剂拔出来,带出一串血液。
眼睛抬起的时候看到了远处的三个人,夏遥旭盯着他们,心里在想他们的死法。
视野忽然黑了,他的眼睛被捂住了,熟悉的冰凉这次在他的眼睛上,是白秋夜。
看不见目标,夏遥旭想着死法的思绪一顿,滔天的烦躁里出现了点因为看不见而产生的恐慌。他伸出手,试探性地在空气里抓抓。
白秋夜把另一只手塞进他的手里,五指扣着他的,指缝被填满,心里的恐慌、烦躁慢慢熄了,那只手好像山火时砍出来的隔离带,冰凉冰凉的,正把他心里的火都灭了。
过了一会,他缓过气来,浑身杀意变成了低气压,声线也低而哑,说出的话却透了一点乖巧:“……我好了。”
白秋夜盖住他眼睛的手动了动,用大拇指和中指揉揉他的太阳穴,然后才解放了他视野。
夏遥旭眨眨眼,先看到了白秋夜那张精致高贵的脸,心里好似有张网,情绪都被兜住,不至于狂风暴雨,失控地沉底爆发。
他想放手,然后解释他们不是恋人关系,可挣了一下,没挣出来。
白秋夜面色不变,把因为挣扎指缝间的空隙又填了回去。夏遥旭不明所以,却也没立刻询问——白秋夜不是喜欢肢体接触的他,她这么做有她的理由。
然后是远处的三人。
他表情僵硬,以前熟练的伪装现在也做不出来了,只好以真面目示人——他对白衬衫女人点点头,意思是抱歉。又对三人说道:
“我有病。”
白秋夜淡淡地补充:“精神疾病。”
三人都在犹豫,黄毛更是咂了下嘴,嘟哝了什么。
白衬衫女人第一个过来,也对他点点头,意思是没事。可看他的眼神是瞟着的,没和他对上视线,她害怕。
第二个走近的是个成年男人,三十出头,穿着长裤外套,脸不显年纪,气质又干净,看着像大学生。他向两人打过招呼 自我介绍道:“我在城里当老师,放假了接了任务赚快钱。”
有人开头就好办了,白衬衫女人是文职,管自己叫“小鱼”,和教师组队来的;黄毛是专职,独狼。
夏遥旭看到自己垂下的发丝是黑色的,愣了愣,脑子转了一下,被黄毛的大嗓门打断,又停了,负面情绪涌上来,把他刚闪过的思路放走了。他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不想开口说话,白秋夜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帮他做完自我介绍。
夏遥旭成了“小哥”,白秋夜则是“美女”。
大家都没说自己的名字,一是记不住,二是没必要。
做完介绍,众人开始往村子走。
夏遥旭仍然握着白秋夜的手,由她带着自己走路。才走了一百米,他就喘息起来,气管好像闭合了,呼吸困难,他从胸腔里挤出两声咳嗽,单手揉太阳穴,搞不懂自己的状态。
先是莫名其妙的情绪爆发,又是身体虚弱,一针强力恢复剂帮他站了起来,却没治好他的异常。
烦着呢,白秋夜忽然停了,这么一顿,他才发觉自己眼前又在发黑发昏。
“他像我课上跑完八百的普通人学生,异能者要两三千米。是不是身体不好?”教师慢下来,征得他的同意后扛起他的一条胳膊,扶着腰,和白秋夜一起带着他走。
小鱼捏着自己的水瓶,语气压着忧虑:“大家的异能……是不是都不能用了?”
教师第一个点头,黄毛在前面开路,闻声回头说了一声“对”,白秋夜点点头,不吭声。
然后气氛就这么停滞下来,弥漫在几人之间的低气压又叠了一层。
……
村子里没有人,风声停了,虫鸟无声,安静得令人不安。
一颗枯木站在村口,正中央、不偏不倚,就连枝条都被砍掉,只有一根光秃秃的主干。
主干上吊着一块尸骸,皮肉残存,骨骼清晰,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人体的躯干部分。它被挂在枯树上风干,面朝村外迎接这群外来人。
手脚的连接处被干脆地砍断,头颅失踪,断面露出一截颈椎骨,骨头上穿进去四个铁环,其中两个挂着锈迹斑斑的断铁链,悬在空中一动不动。
脚步声停下之后,空气中就只剩下夏遥旭压抑的咳嗽声,他把手臂从教师肩上收回,倚靠着白秋夜的身体,拖着步子往尸骸走去。
在剩下三人惊骇的眼神里,他站定后,顿了顿,从尸骸的最后一根肋骨处摸出一张陈旧得有些脆弱的纸条。
他看都没看,递给了白秋夜,接着蹲下,抹开尘土,只见土地下露出了一根绳子,拿起来一扯,便扯出了一块覆盖着泥土的木牌。
黄土之下是暗红色的湿泥,夏遥旭拍了拍木牌,上面用血液写着一行字:
“好心人,帮我找找我缺少的部分吧。”
围过来的三人保持着沉默,正思考着从何找起、去哪里找残肢断臂呢,就听白秋夜毫无感情地念出了纸条上的字:
“找不到就用你们自己的给我!”
字迹草率,连笔和笔画简写让识别度急剧下降,小鱼过去瞥了一眼,一时没有辨识出来任何一个字。
“所以是叫我们把它的肢体找全?都烂完了吧找什么啊。”黄毛也去看了纸条和木牌,他瞄了一眼就走了,鬼画符,看不懂。两步走到尸骸旁,打量了一下颈椎骨上穿着的四个铁环:“四个?分头搜村吧。”
教师和小鱼点点头,白秋夜把纸条放进口袋,扶着夏遥旭进了最近的一间屋子,两人全程没有发话,也没有和他们交流的意愿,教师在他们后面喊话:“午后在这里集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黄毛翻白眼:“病秧子和蠢女人。”
小鱼背着黄毛骂他傻逼,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表示不理解和贬低。随后与教师商量好搜索的方向,几人就分开,各自去村子里搜索了。
……
夏遥旭躺在了一张木板做的床上,脸色苍白,四肢发软,时不时做几个深呼吸,好似上了岸的鱼。
他接了白秋夜递过来的水,问道:“你觉得有几个部件?”
白秋夜答:“不止四个。”
夏遥旭:“我觉得不止四个。直觉的话……应该有八个。”他呛了一下,咳嗽了一会,抹去嘴边的水,也放下水瓶,继续说道:“我有一些想法,我需要单独呆一会。你去找找肢体吧,鼻子闻得到吧。”
白秋夜点点头,凝视了几秒那个黑色的发顶,忽然上手揉了揉,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因为喊得太急,他快速呼吸了两次,问道:“你……心情很好吗?”
背对着他的人顿了顿,右手抬起,头颅微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是。”
夏遥旭不出声了。
白秋夜感到背后的视线移开,默默挪动脚步,离开了这间屋子。
……
时间过得很快,这是在说事实,因为从惨白天光到阴云露日,仅仅只过去了三个小时,他们身上可以查看时间的仪器完全不动,只能靠辨别天色判断时间。
第一个来枯树下集合的是小鱼,她手里拎着一块卷起来的粗布,包着两个长条状的东西。她向每一个后来的人点头示意。
很快,教师和白秋夜也回到了枯树下。
教师托着一卷草席,裹着一双断腿,肌肉组织和软组织已经没了,只有腿部的骨头露在外面,听声音似乎还挺碎的,不过看他泰然自若的神情,应当不会有遗漏。
小鱼将东西放在了一块,她和教师手上指甲里沾着暗红色的湿泥土,张望了一下,没看到黄毛,也没看到夏遥旭,出于关心病员的心思问道。“那位小哥呢?”
白秋夜朝不远处的屋子看了一眼,意思是在那里面。
等待的途中,教师和小鱼开始聊天,话题是关于自己的工作,讲述了数个由真实事件改编的,神经领导和脑残甲方的笑话故事。
期间他们也想让这位漂亮的白发小姐也加入话题,但怎么也打不开她的话闸子,不过她会在某些时候反馈一些语气词,两人全当是为了避免他们尴尬。
其实白秋夜真的在听,只是她的工作不是那么日常的东西,也不有趣,大部分沾着血腥味和令人讨厌的“身不由己”,不合适拿出来当谈资。
可教师和小鱼聊完了,都没等到黄毛。
沉默着又等了十分钟,教师开口了:“我们去找找人?”
小鱼同意了:“不能一直干耗着等他。”
白秋夜还是不表态,望着埋木牌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离开了。
白秋夜回过神,忽然走到一间屋子里取来铲子,开始挖埋木牌的地方。
一铲子一块土,暗红色的湿土被铲起,堆在一旁,下一铲又能挖出更加潮湿的暗红色泥土。就像是有人用血液浸湿了这片土地,血液在土壤间流淌,一遍一遍渗透又一遍一遍析出,最后与每一粒土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液体和固体。
从粘稠的泥土里,她取出一张软趴趴的纸条。
身后有东西拖行的声音——活物,拼命挣扎,却收效甚微。
来人沉重而费力,每一步都像最后一步。
肺部如同破了洞的风箱;气流进入气管就像针扎一样痛苦;哪怕海啸般翻涌的情绪正拍打着岌岌可危的心理壁障,下一秒就会因为那些情绪而失去理性,他还是将这个活物拖到了这里。
白秋夜收起纸条,回头转身,正对着他,金色的眸子里淌着宁静,而身体语言却透着愉快、亢奋——她伸出手,随那个满身血腥的青年扑进臂弯。
越发狂暴的情绪需要发泄,一时的平静只是因为压制得好,它们还是在那,争先恐后地晃荡,然后变成压过防线的第一道浪。
……
小鱼其实没有走远,她在选择从附近查起,听到拖行声时,她刚刚进入一间房屋,推开里屋的木门。
她以为那是黄毛找到了残缺的头颅,却不想手持着拿回来,而选择用某种东西将东西拖回来,所以她出去看了。
——以躲在门框边的姿态。
她从小受到正常教育,作为治疗师,她也看过许多血腥恐怖的伤口,她一眼就能断定,黄毛的四肢完全折断,胸腹塌陷是因为肋骨骨折,骨刺扎进了内脏,他口鼻溢血,头颅虽然完好无损,却发不出声音在,嘴里不断流血咳嗽是因为舌头被割断了,这么下去,窒息恐怕会成为他的死因。
然而她并不是不能理解。黄毛嘴欠,说话得罪人,在没有法律和道德的荒野,必然会遭遇报复,无论是谁对他动手都情有可原,她不会产生任何一丝同情。
她只是,对“笑”这一动作有了一些疑惑。
……
夏遥旭坐在地上,让白秋夜给自己扎了一针,这次不是恢复剂了,是生命维持剂。他脱力到握不住一支针剂,全靠白秋夜才没直接躺倒在地上。
教师先开了口:“他怎么了。”
夏遥旭慢了几秒才有反应:“想杀我,把我肢解了填充尸体。”他的目光向上,看向了吊在树上的尸骸。
教师默了一秒,转移话题:“现在还缺个头颅。”
“不缺。”夏遥旭勉力抬手,指了指黄毛,“砍了,给它,还为我们省了事。”
没人接话,除了黄毛在昏迷边缘痉挛两下。
夏遥旭再次开口:“不是说了吗?‘找不到就用你们自己的给我’。”他第二次指着黄毛,面露嘲笑、语气不屑:“我们不可能拿得到舌头和眼睛,想凑齐部件一定得死一个人,而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正常寻找,哪怕不知道我们需要那两个部件。结果送上门来,给了我正当理由动手。”
白秋夜递给他一张纸条,然后去取卡在树桩上的斧子。
小鱼代替她搀扶夏遥旭:“您能说明一下吗?”
夏遥旭展开纸条,那是一张报纸的一部分,刚好印证了他的猜测。
“要找的东西,是手脚、头、舌头、眼睛。”夏遥旭的声音很小,也不连贯,没吐出几个字就要喘口气缓一缓,“这是五年前的新闻,一个女人被挖了眼睛、割断舌头,就过了一年,她被倒吊在树上放血,弥留之际被放下来,砍掉了手脚。理由是传染病。”
教师接了话:“这个村的村信使说,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个疯子,但他们挖眼割舌,是为了让她变成瞎子哑巴。
他们在造守村人。”
白秋夜回来了,斧子扬起落下,话语间就多出了剁骨斩肉的声音,黄毛没一点声音,他本来就快死了,夏遥旭用工具砸断了他的手脚胸骨,却没碰他的脑袋分毫。
“对。”夏遥旭咳嗽起来,片刻后压制下去,接着伸手指向村子的大道:“那里有烧过东西的痕迹,屋子里有飘走的纸碎片,土地上还有一些脚印,有规律性。我不知道是什么活动,反正对女人来说,不是好事。
你们在挖掘地,有挖出红泥吗?”
两人点头。
“放血不止一次。他们让女人活着,血洒在了村子各处。”
白秋夜已经把脑袋砍了下来,眼珠不用挖,舌头则被夏遥旭扔在了黄毛的外衣口袋里。
“她先是恐惧,因为自己看不见了,说不了话,还有巨大的疼痛。”夏遥旭说。
随着他的说明,两人明显感觉到他的狂躁的情绪在平复,可又有一丝怪异感夹杂在里面,却不知如何去形容。
“然后她愤怒。她想报复那些人,却做不到。”
白秋夜砍断了绳子,尸骸被放下来,底下垫着一块麻布,她解开两人带回的肢体,面不改色地将它们拼接到尸骸上。
神奇的是,肢体凑近尸骸,对应的连接部分就会自动连接,骨头们好似并未死去,古怪的光泽流淌在表面,而尸骸越完整,它们就越富有“生命”。
仿佛时间倒流,尸体在复活。
夏遥旭接过白秋夜递过来的,包裹着黄毛舌头的布片,笑着看这具尸体慢慢活过来。
“她只能挣扎着,在一次次失血里等待足够她死亡的那一次。”
尸骸站了起来,头颅摇摇欲坠,黄毛的脸消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面貌。
隔着几米,它向夏遥旭伸出手,白骨化的手指指了指他手中的舌头,接着摊开。
夏遥旭不紧不慢地打量着它,周身的低气压不知不觉散了,先前的暴怒烦躁好似一个幻觉,他又感觉不到仿佛滔天海啸般翻涌的情绪了,他露出一个微笑:“你想要吗?”
它点头。
夏遥旭伸直手臂,掌心躺着那个布片,摊开,里面是一条红色的舌头。
“那你自己来拿吧。”他神情无奈,完全看不出一丝紧张,像是面前站着一个正常人,而不是一具活过来的尸骸:“然后放我们回去,时间久了,我真的会死在这的。”
他的秘密在心脏,在这个禁止异能的区域,长时间停留他会衰竭而死。
尸骸不能说哈,于是它点头同意,一步一步,摇晃中带着稳定,走向夏遥旭,从他掌心取走了舌头,张开嘴,塞了进去。
片刻后,似乎是适应完毕,它环视四人,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生硬,诡异沙哑的声音:“谢谢。缺失的部分已经带回。你们可以走了。”
眩晕突如其来地袭击了所有人,景色在视野边缘分快后退,等他们回过神,已经回到了最初进入的地点。
面前没有结晶壁障,四周也没有浓郁的雾气,空气中闪烁着点点晶莹的光,落在手上身上发出轻不可闻的响动。
夏遥旭晃了一下,跌倒在地,不断地大喘气,好像刚从水中冒出头颅,在憋死的边缘走了一遭。虚弱感正迅速离去,他听得到胸腔里心脏的跳动不再微弱,衰竭正在退走,健康又回到了身体内部。
白秋夜站在他旁边等他缓过来些,教师和小鱼和他们不是一个地方进入的,出来自然也不是一个地方。
她眼里一片清明,只是手上身上沾了血迹,面无表情地评价道:“很简单的故事。”
“我们目前碰过最简单的故事了。”夏遥旭站起来,取出水瓶给她清洗血迹:“要不是那个黄毛先动手,我还在发愁怎么在一天之内找齐部件。”
晶壁消失后,其内部的区域就显露出来,没有什么村子,只是一片废墟,骸骨半埋在黄土里,只剩主干的枯树上吊着一根空绳,地上则鼓起一块土包,土包后方插着一块木牌,暗红浸染的牌子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写。
两人并肩而立,注视了几秒那块牌子。
白秋夜歪了歪脑袋,视线还在牌子上,尾音微微上扬:“回去?”
夏遥旭算了算时间,也没移开视线:“还有半天假呢,吃饭去。”
他们最后向木牌浅浅弯了弯腰,似是有些无所谓之前的经历,然后才同步转身,徐步离开。
随身记录P1:
时间:机械表1圈3:21
地点:不明,暂称为“洞窟”
首先,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到这篇记录,总之按照我下意识的想法行动去记录下来了。
你好,阅读者,十分抱歉我不能报上姓名,毕竟我不记得。但这不影响我写下我看到的一切,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是我醒来后的第二个小时,醒来的准确时间是【机械表1圈2:11】,机械表是在我左手腕上佩戴的时间指示器……这不重要。
我处在某个洞穴里,这里四处都是岩壁,生长着许多可食用菌类和发光植物,气温适宜稍稍偏冷,人体不会感到不适,同时某些岩壁上存在着天然缝隙,地下水间接性从其中流出,多亏如此,我能够在此长久地生存下去,只是我身上的衣服破烂得差不多了,起不到任何遮蔽身体的作用,目前的想法是顺着前人留下的足迹向前探索,那是鞋印,我想他身上应该有可以分给我的衣服。
记录结束时间:【机械表1圈3:30】
——
随身记录P2:
时间:机械表1圈4:31
地点:洞窟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找到了留下足迹的前人,但他已经死了。
这是一句骸骨,还好,在我能够判断死亡时间的范围内。
总之,人是仰躺着死去的,肌肉和软组织这些东西已经完全不存在,四肢的骨头没有断裂,菌类爬满了整个骨架,肋骨塌陷不少,左侧有许多断裂的骨片残留,似乎是因为那些骨头刺入肺部导致的死亡。
这位前人至少死了有一个多月了,保底一个月?毕竟这里到处都是分解者,尸体一定会被它们分解汲取养分。
我察觉到自己没有洁癖,所以有一个好消息是,尸体的衣服还算完整。
这种材料似乎不会被轻易腐蚀分解,我还听到了地下水砸在地上的声音,附近应该有高低差形成的溪流,我可以在哪里刷一下衣服,希望它防水。
从盆骨判断,前人是位男性,感谢你的贡献。
记录结束时间:【机械表1圈4:42】
——
随身记录P3:
时间:机械表1圈5:47
地点:洞窟
更好的消息,我从口袋里找到了打火机。
我把之前的破布撕了做火信子,大概不会遇到什么寒冷失温的情况了。
要不是人的骨头太脆,我还想拿前人先生的腿骨做火把随身携带。
晚饭都是烤菌子,顺便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能吃,可能我失忆前就吃过吧,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又吃不死,那就吃吧无所谓了。
地下水里偶尔会喝到沙石,得想办法筛一下,但我没有容器。
疑问太多,我首先就放弃了关于自己的哲学三问,失忆真神奇……
另一方面,这个洞窟里有很多分叉,还藏着什么能够一拳将人肋骨打入肺里的怪物,我能不能在死之前出去啊……
总之,目前还是得往前走。
记录结束时间:【机械表1圈5:58】
——
随身记录P4:
时间:机械表1圈7:03
地点:洞窟
我的脚被划伤了,还好没破皮,以防万一还是撕了布料包裹一下脚部,万一感染了什么的,这里到处都是菌子,我会变成蘑菇人吧。
走到现在,我的失忆正在好转。我知道了一个目标——走出这个洞窟。
我应该是被扔进来的,我必须走出去,还有什么东西在外面等着我呢……虽然只是一些模糊的预感。
这应该算是执念吧,我有不好的预感。
记录结束时间:【机械表1圈7:05】
——
随身记录P5:
时间:机械表1圈7:08
地点:洞窟
第二具尸体被发现了。
同样被菌类包裹了,但是骸骨。
我不费心思去猜它的死亡时间了,前人二号死的很古怪,所有的骨头都在发黄,我离得远远的观察,又搜索了一下周围,没什么发现,倒是找到了一块玻璃碎片,这东西为什么在这啊……怪好看的,好像不是玻璃,是水晶?
总之拿走了。
记录结束时间:【机械表1圈7:32】
——
随身记录P6:
时间:机械表2圈6:02
地点:洞窟
睡了一觉,感觉要冻死了,还好有火堆和衣服。
感觉睡了等于没睡,睁眼还是这鬼地方。
除了出去就没什么盼头了,人生无望啊。
写点东西也算个盼头,不管了。
记录结束时间:【机械表2圈6:05】
——
随身记录P21:
时间:机械表5圈6:02
地点:洞窟
妈的!
原谅我的粗鲁,但我真的想骂人。
这两天已经看到了快十具不同死法的尸体,都是骸骨没有一具有辨识特征,我又不会看骨相只能和骷髅瞪眼!难道我还要说“嘟嘟哒嘟嘟哒”吗!
……该死的不要因为精神压力就玩儿烂梗啊!
总之,我已经得到了足够御寒的衣物,还拿到了不少容器装水,岩壁上除了菌类外还多出了绿色植物,但路更不好走了,地上开始出现小晶簇,只有手指头那么大,但不小心踩到肯定会被扎个窟窿!
而且错别字好多!?对不起!笔墨——
总之多包了几层在脚上,看看能不能从尸体上扒双鞋下来……
记录结束时间:【机械表5圈6:08】
——
随身记录P28:
时间:机械表6圈4:11
地点:洞窟
看到了多少具骸骨已经懒得数了,我总不能爬进尸堆数吧。
反正走进一个分叉又被尸体叉出来也习惯了,用我毫无波动的心情缅怀一下前人们吧。
绿色植物正在变多,很显然距离土层已经不远,我应该正在逐渐接近地面,但菌类不能继续吃了,有不少尸体的衣服还好好的穿着,但菌类是从里面长出来的,我观察过,袖口和衣摆以及脖子附近都是束紧了的,尸体都是一样的衣服,如果不松开松紧带,应该不会有菌类飘进去长大……大概?说到底前置条件都不清楚,这么推断对吗?是否成立都不知道。
不过想再多也没用,在找到新的可以食用的东西之前,蘑菇还是别吃了……
——
随身记录P32:
时间:不知道,表停了
地点:洞窟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出口附近!就有条!龙啊!
你妈的!!!
——
随身记录P33:
地点:洞窟
探索的结果是除了有龙的那个口子以外别无他路。
……………………我辛辛苦苦跑到这来是为了成为龙的小零食吗狗屎的!
——
随身记录P34:
地点:洞窟
睡了一觉之后脑子清醒了不少,最重要的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还有关于那条龙。
它死了,死在洞口,洞窟外面似乎有什么很危险的东西,它没有腐朽,而是一直保持着死亡的状态看守洞窟的“入口”……
你母亲的,我他爹的不还是白走了吗!
——
随身记录P40:
鼓起勇气和龙聊了天……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总的来说,它还挺通情达理的,除了身上有点臭……没办法,死了的东西多少带点味道。
我差点把这话说出来,但它好像就看穿了我想说的话,我看见他对我亮牙了,每一颗都有我整个人那么大!
我问它该怎么离开,我说我还有事情要做,结果他居然对我吹气!给我整个翻了个跟头!生气!
但好吧,他还告诉我地下水附近有根茎植物可以吃,至少我不用饿着肚子啃蘑菇干了。
——
随身记录P60:
好吧,今天是最后一天。
大概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我很快就要死了。
发烧让我头晕脑胀的,这两天除了水以外什么都吃不下,时不时就开始呕吐,喉咙也说不出话,我看到里面有血,不是好兆头。
做了点心理准备后,我又去找了那头龙,他就那么看着我,红彤彤的眼珠子很像我许久不见的太阳,我说我准备往回走,不知道会不会死在半路。
他说我一直在这。
我说我知道。
很显然,我不详的预感应验了,事情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我也会成为“前人”之一。
——
随身记录P61:
今天是出发的天,虽然也看不到什么天气,但龙说今天是晴天,那就是吧。
我努力反抗反胃和呕吐,往胃里塞了不少食物,带上水杯和衣服出发了,走前我问龙: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龙第一次沉默了,我看到它睁眼闭眼时半透明的横膜还有竖起的瞳孔,真有趣,人类早就把这东西进化掉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到横膜的存在。
他下一句话是你笑的好难看。
我气地踹他,但反被自己的力气踹翻,更气了。
龙说现在是下午2:10分,还有半分钟就到11分了。
我说行吧,我走了,日记本写完了就给你吧。他又沉默了,我觉得他想说不要,但我不要他觉得要我觉得。
总之这是最后一句话,拜拜啦。
——
【此处出现了没有意义的划痕】
【此处出现了疑似数字的划痕】
【此处出现了疑似图画的划痕】
【此处出现了疑似名字的划痕】
【此处出现了疑似石灰的划痕】
【此处出现了无法辨认的字迹】
【此处出现了依稀可见的字迹】
【此处出现了勉强可识别的字迹】
【此处出现了歪歪扭扭的字迹】
【此处出现了大量错别字】
【此处出现了少量错别字】
——
随身笔迹P??
0.02秒。
他出发了。
他回来了。
希望他不要回来。
白秋夜在距离城门十公里时便要求车子放下他们先行回去。
以异能者的体能,十公里不算很长的距离。虽说低阶异能者的进化程度不高或许会感到疲累,但白秋夜和夏遥旭仅论异能表现的话:前者在三重封印的压制下起步即二阶,作为原高阶异能者,对于异能的使用和操控不可与一般异能者相提并论;后者是野生的天才,十六岁就具备了考取二阶异能证书的能力,十九岁在诡病缠身的情况下还能独自前往荒野狩猎晶兽赚取钱财,都不是能以一般异能者的情况判断的怪物。
但在城门外十公里就下车走回去这个决定的确是两人提前说好的。
一方面是为了给白秋夜更多的缓冲时间:伏虺后续传来消息告诉他,白秋夜的状态不是很稳定,尤其是灵魂方面,表现为记忆的缺失和混乱。根据她本人坦诚,似乎是因为从巨大结晶内破封时被人袭击,一块灵魂碎片被撕扯了下来,导致稳定她存在的“锚”分散,存在不稳。
不过这是一时的,只要避免被太多人干扰认知,一段时间后就能自行调理到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但你想,以她那种回头率甚至注目礼百分百的脸,一定会招来人群围观美女的。”
伏虺在私下聊天的时候总喜欢用一些奇妙的句子,但他的确没说错,毕竟白秋夜真的很漂亮,而且自带一种干净、宁静的气质,在一些异能者的眼中恐怕还会多出一股收敛的锋利气质,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特殊。
所以伏虺安排了她前往荒野独自调理一周,反正去了荒野他们一时回不来,干脆让夏遥旭陪着也分担一些“外地人”的奇妙问题。
另一方面,白秋夜对异能的感知、操纵、应用比夏遥旭更深入,并且同为元素向异能者,相通的地方必然很多,这也省去了他自己琢磨、走弯路的麻烦。
最后则是夏遥旭的诡症问题,病症的对比还在继续,筛选需要一点时间,同时存在致死率极高未被收录在案的可能,查找对比比较困难。白秋夜具备一定的“急救”能力,总比呆在城里让他自己熬过去来得靠谱。
比起伏虺那个除了睡觉以外不知道在转什么的脑袋,熙霆就显得可靠许多,甚至是乖巧贴心,就连这一周的物资都会在一日内送来,效率和完备程度高的令人泪目。
按照经验找了个离水源较近的扎营点,夏遥旭在终端上联系了运输队成员。因为只有两个人的物质,运输车只来了一辆,帮着运输队成员将东西搬下来之后,运输车便退走了。
做完所有准备工作,时间已经来到了夜晚八点。
荒野的夜晚是十分黑暗的,尤其今晚没有月亮,天空多是阴云,几乎没什么光线。
白秋夜自带夜视能力,夏遥旭的双眼在初步龙化后也能看清一些,两人都能制造光源,黑暗对他们影响不大。
“伏虺要我做你的陪练。”白秋夜在篝火点燃后便起身走到了远处的荒地,对着跟上来的夏遥旭招了招手:“先来一场热身吧。”
夏遥旭从善如流,也不多说,只是凝聚出炎刀,脚下一蹬冲向面无表情的白发女士,在近处一刀竖劈下去!
白秋夜并未招架,而是轻轻小跳侧身闪开,轻易止住惯性后一掌拍向夏遥旭的脑袋。
因这一刀竖劈没用大力,夏遥旭轻松躲开了这一掌,炎刀从下向上斜斜斩向白秋夜腰部,然而落了空,她早就后退两步离开了斩击范围,并在攻击落空的下一瞬间冲刺至他面前,单手一挥,手背啪地一下给他脑门上来了一下。
夏遥旭有点蒙,抬眼却看到这人游刃有余地对他招招手,意思是继续。
这之后接连十多招,夏遥旭一次都没能擦到白秋夜的衣角,反而额头被拍了好几下,都有些红了。
在出其不意的火刺攻击落空后,夏遥旭主动停止了攻击,略微喘息着道:“我打不中你。”
白秋夜配合地进入教学模式,抬手一挥,一片光点洒出,形成了一片隔离空间,似乎是在模拟先前他二次进化的视角。
夏遥旭环顾周围,尤其是自己身边——一根又一根由光点构成的线正连在他身上,随着他转身、摆动手臂之类的动作同时被牵动。
“在你的视角中,看得见自己吗?”白秋夜不在意他的好奇,面无表情地问道。
夏遥旭摇摇头:“只有很模糊的‘感觉’,并没有清醒的存在。”
“我看得见,无论是我,还是你,包括地面的草叶、土石、旁边的篝火……都很清晰地存在于感知视界中。”白秋夜虚虚托着一根线,观察着他的神情提醒道:“这是根据你的描述,我自己模拟出的空间,请不要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二次进化的主体还是你自己,别被带偏。”
夏遥旭点点头表示明白。
白秋夜轻轻颔首,继续道:“它们在存在于感知视界中时,会与你无意识散布在空间中的元素‘牵连’,一举一动都会带动那些元素。
“这意味着你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方想要如何行动。”
她向前一步,连接在她身上的光线比她的行动先动零点几秒,一个不注意便会错过。
“你的感知视界还不完整,精神力也不够,但内部已经趋近完整,我认为比起漫无目的地让你自行探索,不如直接为你展示完整效果。”白秋夜解释了一句,接着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精神力随着人的年龄会自然上涨,年老时也会下降,异能者的精神力比普通人高出许多倍,当然也有精神向异能者那种特例……但也不是所有异能者都能开发精神力,这比较看天赋。
“精神力的开发注重量变产生质变,多多感受,多多使用,多多思考是重中之重,也是除了天赐以外最可靠的开发方式。
“元素向异能者操纵元素本身就是一种锻炼和开发,越是炉火纯青越有机会突破视觉限制,你的刀将你从零带入了一,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从一到二,再到三,细化感知视界内的风景,首先要看得到‘自己’,然后才是其他人。”
她拿出瓶水喝了一口,像是安抚皱着眉消化知识的夏遥旭般:“既然答应了伏虺做顾问,我也不会干等着你自己悟出点什么,你现在还没有做到‘定义’,哪怕推翻重来都在一念之间,效率太低了。
去准备晚餐吧,今晚我来守夜,明天上午再给你一个稳定的开发方式。”
语毕,白秋夜转身就走,看样子是要去清洗狮子肉。
夏遥旭在原地站了一会,不禁又拿出长刀握在手中,因为还不熟练,费了点功夫,又一次进入了感知视角后,他尝试将代表自己的那部分模糊的“感觉”具体化,却仿佛重度近视般,进展只是从“一团模糊不清的感觉”变成了“一个有模糊人形的感觉”。
就在他还打算努力一下时,白秋夜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这位女士已经将东西准备好了,效率高得可怕:“别着急,细化是个需要耐心的阶段,你的精神已经很疲惫了,过多使用精神力会导致枯竭,影响明天的开发。”
“还有,”她的眼神郑重起来,散发出的威压让夏遥旭都竖起耳朵认真听话:
“我饿了。”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一巴掌轻轻掩住面孔叹了口气。
荒野的夜晚很安静,远处偶尔会传来野兽的吼声,但距离城门较近的地方晶兽一般不会靠近,只有兽群才会朝着闪烁晶石光芒的城墙冲锋。话虽如此,但如果不是数量庞大的兽群,单靠设置在城墙外十公里的门哨就能解决。
最吸引人的其实是分布在荒野上的小结晶簇,这些结晶簇已经失活,不会扩大也不会制造晶源,在明亮的夜晚,它们会散发微小的光芒,远远看去,黑色的大地上便是许多星星点点的微光,像极了无云夜晚的星空。
白秋夜难得放松下来,外套随意地披在身上,放下手中正在雕刻符文的石块,继续调理自身的状态。
“记忆是组成自我的重要部分。”
邱秋云的攻击伤及脊椎,除此之外,被撕扯掉的一片灵魂对她造成的伤害并不多,不如说还省了事:灵魂之间的联系不容易切断,等她解除第二道压制封印后,只要在她的感知范围内,一旦出现了持有这块碎片的人,她就能随时定位此人的位置。但现在她只知道这块碎片大概的方向,过于模糊,不好轻举妄动。
伏虺已经获知四道封印的事情,解开第一道时熙霆就是目击者,不存在隐瞒他的理由,所以在提出寻找邱秋云时他才答应的那么干脆吧。
白秋夜已经决定不会在这里久留,获知了足够多的信息,再积累一些货币资源就打算离开广丽,前往封锁区。
她需要确认这个世界的封锁区是否是她认为的“世界区块”。
所谓“世界区块”,是对入侵者世界的一种称呼。在盖西林斯,也时常出现这种入侵的世界,入侵行为往往不是区块自愿的,而是接近的世界之间流窜的边界风暴不断“剐蹭”两方,导致天灾的同时,无力抵抗的一方就会被风暴入侵撕碎,世界的碎片会被边界风暴裹挟着掉进其他世界里,被动成为入侵者。
如果承受的一方无法堵住被边界风暴“剐蹭”出的“裂隙”,这样的入侵将会源源不断,也有世界因为被生物、病菌入侵而导致生态环境全部改变,甚至连原住民都全部灭绝的例子。
但在灾继,不知是否是本土自然形成的天灾“结晶”,对那些入侵区块的打击要无情许多,或许是世界意志的操控,或许是对应权能神明的控制。
白秋夜不认为是自然现象,本土地图上,人类文明的边疆虽然被晶灾缩小,但仍然存在规模较大的共同体,反观封锁区,面积有大有小,分布没有规律,但无一例外都被结晶和浓雾笼罩。她简单浏览了一下联邦所有时段的新闻,也没有找到有关封锁区内部突破之类的信息,相必封锁区内的入侵者是无法离开结晶和浓雾范围的。
至于有些被称呼为“异物矿”的结晶,内部封存着明显不属于本世界的道具和仪器,这应该也是对本世界文明的保护措施之一。
以联邦为参考,灾继的国家共同体的科技体系和异能体系中都有不少黑箱,但借助世界外道具的帮助,他们能够慢慢站稳脚跟,然后迅速发展自己的文明。似乎也是因为这些黑箱的存在,云景星她们才能在这里得到接纳,这是件好事。
从伏虺口中得知,灾继同样也有符文学的发展,但进展并不顺利,云景星以协助符文学发展为筹码,换取了居住权和一定的自治权。
联邦的符文学发展缓慢,其中一定有云景星的保留,所以伏虺才没法解读云景星留下的影像玉石。可以想到她为了不泄露月狼族特有的符文知识以及保护二代及三代家族成员有多谨慎,到了现在,竟然还给白秋夜留了一条安稳的退路。
对于云景星的死,白秋夜还是没什么实感。倒不是她无血无泪,而是月狼甚少面对族人的死亡,长生种对死亡的感官总比短生种迟钝许多。
混乱的记忆正在逐渐被理清,身体的调理除了摄入更多营养以外只能靠时间,在未恢复到下一阶段前就解开压制封印,她恐怕会像个气球一样爆掉,着急不得。
缓了缓,白秋夜再次拿起雕刻到一半的石块,继续没完成的工作来。
大约是接近了树林区,五头晶狮子从左侧窜了出来,看来它们将这片大树林划为了自己的领地。
“你俩去吧,咱们走了啊。”意思是战利品全归他们,车队不会插手狩猎。
两人先后跳了车,车子直接一个漂移远离狩猎区。
狮子已经奔得很近,夏遥旭先询问了白秋夜对战利品分配的想法。
“我要只要尸体,你不要的话也可以给我。”白秋夜说。
“没问题,我只要心脏部分。”
从空气中抓出长刀,夏遥旭先尝试将火焰附着在刀身上。随着异能发动,刀身开始燃烧起火焰,乍一看仿佛是着了火,但拿近一看,火焰就像是从刀的内部长出来似的,与火焰没有分别。
同夏遥旭期望的一样,“同化”虽然是一种被动,却并不会无视他的意愿胡乱吞噬。而且在与长刀连接时,他对于自身火焰的感知更加纤细了,一种模糊的、对空间的掌控感也在四肢躯体中蔓延着……
长刀斜指地面,夏遥旭在原地未动,他的侧方忽然有火焰凝聚,是尖锐的刺形,仿佛红色的冰锥,随着他念头一动,火刺曳出一道细光,毫无阻塞地贯穿了晶狮子的头颅,它一僵又软下来的身体摔在了小草稀疏的荒地上,扬起一阵沙尘。
夏遥旭没急着追杀下一个,因为火刺在进行了一次攻击后就已经离开了他的操纵范围,已经破碎成火星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那种模糊的掌控感难以抓住,错过了可能就再也不会出现。
他闭上眼,脑海中构建出自身和这一片荒地,以及从左前与后方急袭而来的晶狮子——夏遥旭不禁抬起手,试图在面前的空气中抓住什么……
“收束感知,你面前有什么?”有人在对他说话。
他将感知范围缩小,仅仅集中在他与背后的晶狮子身上:“……什么都没有。”
“没错,什么都没有,但那是你看到的,放弃你的眼睛给你的信息,用感觉说话。”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那里有什么?定义它。”
有什么?空气、狮子带起的风、尸体的臭味……还有什么?
他没明白这个声音要他定义的是什么,但迷迷糊糊能够理解到声音所说的“意思”。
就像绘画一般,夏遥旭尝试重新构建用于理解感知的新认知,俗称“打草稿”。
脑海中构建出的场景更加模糊起来,不、反而更加清晰了,在“事物”全部消失的这块小空间里,充斥着无处不在的微小光点,它们可以从点连成线,又可以从线结成面,接着面重叠成块,块组成了整个空间——他的手指正虚抬在其中一个“点”上。
夏遥旭露出笑容,下一秒,光点全部消失,而这片空间里的所有点都忽然烧起了深红色的火,仿佛黑夜里红色的星,又像是镶嵌着无数红宝石的漆黑洞窟,他对这片空间的感知瞬间无比清晰。
他轻轻触动了一下“点”。
噗呲——
动一牵十,从后方扑杀而来的晶狮子在刹那间被无数微小的“火光”洞穿。
夏遥旭又牵动手指,视野仿佛被急速缩小了,那些点连成了线,而他顺着线的轨迹拨动了其中一根——
尚在空中的晶狮子又在这一瞬被切成了数个碎片,然而尸体并没有停下,即将带着污臭的血砸在他身上。
夏遥旭想趁此机会,将线结成面,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那些线动起来,它们就像固定在了这片空间中,纹丝不动。
他从原地跳开,没有睁眼,并再次进入那种特殊的感知状态。
这次的目标距离不那么近,在夏遥旭能够操纵的空间之外,他尝试扩大这片空间,却尝试无果,反而脑袋有轻微的疼痛传来,他并不坚持,而是快速接近了晶狮子,将它纳入空间后,尝试用感知拨动狮子身边的“线”。
不出所料,晶狮子在他的特殊操纵下,被切断了四肢,狠狠摔在了荒地上。
接下来,夏遥旭将视角“放大”回看得到点的时候,敲动了其中几个点,晶狮子便成了筛子,或许是因为这次没打中脑袋,它抽搐了几下才咽了气。
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站在他五米开外的白秋夜,但对方的视线并不在自己身上,反而聚集在他的右手手背:那里出现了一道奇异的纹印。
纹印有些像一柄直刀,蝙蝠似的翅膀从刀柄,围拢垂下,虚护着刀身,四周的一圈像是碎片,围成了一个空洞,数道疑似流水的纹路从最低处流下,一直蔓延到他的手腕。
不知道为什么,他能从这玩意里看出“就教你到这了剩下的自己悟吧”这句话来……
痕迹迅速淡化,抬头瞟了眼白秋夜,夏遥旭不是很明白这种印象留言方式有什么好用的。
她猎的两头晶狮子倒是很完整,一只颅骨骨折,一只颈骨旋转180度,不像夏遥旭这边,满地血,又臭又脏。
过了两秒,白秋夜才慢慢靠近他,还拖着两头狮子的后腿:“觉醒什么了?”
夏遥旭向她描述了一下刚刚发生的变化,白秋夜抵着下巴思索了一下,忽然抬手做了一个模型:中空的光元素方块内部横着许多细线。
“对,差不多这种感觉。”
白秋夜点点头表示理解了:“大约是长刀让你换了个视角使用异能。”
“请说明一下?”夏遥旭请求道。
白秋夜花了几秒组织语言:“过去你以视觉为理解空间的方式,先将元素凝聚成火焰,再改变火焰的形态,灵活且范围较大。但长刀将感知细化后,视觉信息反而成了干扰,你不能准确衡量与目标之间的距离,凝聚出的火焰往往会成为‘消耗品’,发动速度慢、不可控。
你看到的空间与光点是另外一种视野。姑且叫它感知视界。”
视野变化,自然也会导致调动元素和异能的方式产生变化,表现就是你异能的瞬发。因为对空间内分布的元素有了更精准的感知,你能够按心意操纵它们,这种操纵不需要反应时间,它与你的想法几乎同步。”
白秋夜退后几步,站在了狮子尸体旁边,她什么都没做,狮子的尸体忽然就被拦腰切开,这就是刚刚夏遥旭做到的事。
她平静地踢了踢尸体,道:“这也是空间操纵的基本要领,只是你暂时不具备感知空间元素的能力。
看尸体切面的边缘。”
夏遥旭依言观察,尸块的边缘有些不规则,像是尸体自己融化了一样,他很熟悉:同化终止的表现就是这样。
他再看白秋夜脚边的尸块:十分光滑的切面,没有一点起伏,细看有些许微光。这应该是因为她使用的是光元素。
按此推导,正常火元素会造成尸体边缘焦黑、水元素会残留水渍?
夏遥旭道出疑问:“这是元素留下的痕迹?感知视界中操纵的不是元素吗?”
“是,也不完全是。”白秋夜说道:“你操纵的的确是元素,但同时,那也是一部分空间元素,非空间异能者最多只能感知到‘线’的存在,操纵‘面’就是专业者的领域了。很遗憾,我并非空间异能者,不能为你展示。”
“没关系,我受益颇多。”夏遥旭明白这中间的壁垒不能轻易打破,从零到一的困难并非河流而是悬崖,非空间异能者光是理解“空间”就必须极具天赋,“这些是你的经验吗?你是从什么时候掌握这些的?”
白秋夜面色平静:“每个人的理解不一样,你的理解方式是我刚刚复刻的。”
“……?”这东西还能复刻的?
夏遥旭大为震撼。
白秋夜对他的惊讶不甚在意,接着说道:“以我的经验,接下来你只需要提高对那些线的控制力,也就是精神力,迟早能够彻底掌握感知视界,但暂时不要去碰‘面’,有可能会被空间体撞死。”
夏遥旭收回下巴,面露思索:“这算定义了它吗?”
“不全算,改变的只是你操纵元素的视角,但你离‘定义’也不远了。”白秋夜表示言尽于此,“接下来我的经验就不适用了,想参考的话先换个地方吧。”
天上已经开始盘旋鸟群,血腥味顺着风飘的很快,已经有晶兽被吸引来了。
两人快速收捡了一下尸块,只见白秋夜拿出一个小包,上面写着几个符文,将尸块全部装了进去,夏遥旭提了一句心脏归我,两人便迅速往大树林里钻去。
沿着小溪找了个空旷的地方落脚,白秋夜先割破手指挤出两滴血液在溪水里稀释了一下,然后均匀地沿着落脚地洒了一圈。
哗啦——
周围的鸟兽虫豸立刻全部散去,一时间除了风吹拂树叶的声音外没有任何虫鸣鸟叫。
白秋夜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将尸块全部倒出来,分辨了一下能够吃食的部位,然后将剩下的全部交给了夏遥旭处理。
抽出金属匕首,夏遥旭先将狮子的心脏掏了出来:心脏表面覆盖着一片或一块不规则结晶,仿佛甲胄护卫着心脏,中间的空隙留有余地,让心脏能够搏动得更快、幅度更大。
晶源寄生的位置往往是野兽的心脏部分,且纯度很高,用来制作压缩晶能提取的能源效率更高,市场上价格稳定,难度不高,是一般荒野异能者的主要收入之一。
晶心在停止搏动后就会逐渐被结晶覆盖,不会在运输过程中腐烂。
夏遥旭将它们简单清洗一下后,便直接放进了包里,转头一看白秋夜,发现她连锅都拿出来了,正在面无表情地对食谱犯难。
是分不清调味品之类吧……
他走过去:“我来?”
白秋夜从善如流地让开了位子,盘腿坐在一边看他做饭和说明。
晶兽的另一优点就是好吃,东域因为缺少荒野异能者,晶兽肉一直处于勉强供应的状态下,也导致了它的价格昂贵,一般人家通常过年才上一道大菜,平常几乎不吃。
当然另一原因也是因为害怕感染,不过早被辟了谣,晶兽肉的市场正在缓慢扩大。
有水有肉,虽然少了点蔬菜,但周围就有可食用的调味菜叶,勉强能做一锅汤。也可以做成肉感,或者下次提醒白秋夜带油……她那个包应该挺能装的。
好在盐和味精都有,虽然也只有这两个。
夏遥旭的手艺是前几年自力根生来的,但也不错,至少这一锅汤大半都进了白秋夜肚子,她甚至有些意犹未尽,能在那张几乎没有表情变化的脸上看出这么强烈的情绪,她大概真的很饿吧。
休整了一下,两人往下一个目的地出发。
另外两个委托完成的都很顺利,大树林里也生存着猎户,向他们打听一下就基本清楚了。
时间来到下午七点,在等待巡游者206的时候,夏遥旭又做了一锅汤,仍然大半给白秋夜吃了,收拾完毕,车队也到了。
高舒帘远远就冲他们招手,副驾的周志满脸惊悚地扒拉着方向盘和队长的衣服。
将出现进化这件事发送给卢老的私人账号后,夏遥旭便调了静音闭目养神,脑中一遍遍梳理着从黎禾城门回来,到现在狩猎结束的记忆。
很好,没什么缺失。
问题在于这之前,他几乎不记得在墨珏山城的任何事情,除了那个噩梦。
对于那个噩梦,夏遥旭倾向于这是正确真实的记忆,但对于前因后果,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细节一概不知
时间再往前推,他连自己是如何进入墨珏山城的都不清楚,中间缺失的似乎不止三年,还有一大段记忆被他遗忘。
接着就是他的童年了,先前开会时,他说十四年前曾经见过白秋夜,但其实这也是他刚刚想起来的,在此之前,他只觉得这人很漂亮,是一种单纯的赏美之心。
在想起十四年前见过白秋夜后,连带着也让他记起了一些片段和画面:巨大的观察室、手术台、黑暗的走廊、遍布在走廊里的蓝色血管……
他似乎在这种仿佛恐怖片片场的地方度过了一段极其痛苦的童年,以至于他将这些全部封了在脑海深处,要不是他对医院等等相关要素的严重创伤应激,他都不会想到自己曾经当过实验品。
现在想想,创伤应激早几年被他强行修正也不可谓不是好事,至少去找费奥多尔不会在门口死活不肯进去。
回想至此,夏遥旭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因为再想不起更多东西了,他只好打开终端给熙霆发去消息:
“十一年前,有没有任何大型医疗机构被关闭?”
对面看上去很疑惑:“?”
“需要时间查阅记录。范围是?”
“不好说,先帮我查一下联邦境内。”
“没有其他筛选条件吗?”
“人体实验,涉及异能。”
“有结果通知你。”
“多谢。”
除此之外,卢老又发来新的消息,内容是让他回来之后找她一趟,她的女儿似乎也同样通过武器实现了二次进化,但还不稳定,想问他找找参考。
应该是那个年轻女人,夏遥旭还以为那是雇来的帮手。
夏遥旭没全答应,事先说明了自己的经验不保证有用,才同意过去一趟。
“坏了?”夏遥旭表示了疑惑。
卢老奶奶将刀收鞘,平放在桌子上:“对呀。但你这刀确实挺好的,不仅带着特性,还有点灵性。”
“女士,能不能详细说说?”夏遥旭真诚地将卢奶奶的年纪叫低了二十多岁,而显然这种低姿态高真诚她很受用。
“小伙子看着挺虚嘴倒很甜。”卢奶奶呵呵笑了笑,为他详细说了说:“我的异能是感知特化,对金属、武器的感知尤其敏锐,但又缺乏实战能力,否则我怎么会当个锻造师。
“刀的用料很好,融了一点金属晶矿,还里面加了晶兽的骨血,这让它邪门了点,也更容易诞生灵性,所以它会自己挑人,不是谁拿到就是谁的。这长刀至少有三代主人,你前面的两代都没好好用它,你看这里的豁口和刀身的划痕,用蛮力乱砍就是这个坏样!不仅损了刀,还让灵性也受伤沉睡了,真是浪费!”
说到这,卢奶奶喝了口水,接着道:“用的金属晶矿是层流纹岩晶,打造的人的技术也十分高超,哪怕现在被砍坏成这样,它都没分崩离析,多好哇!就是这刀遇人不淑,前两个都是蠢蛋!”
同样用蛮力使刀的夏遥旭:“……您说的对。”
他回想了一下所剩不多的知识:“流纹岩晶的特点是对元素的高适应性和增幅能力,强度反而不是很高,加入晶化的骨血赋予它微弱的自愈能力,那这把刀正确应当是用异能包裹着,让它拥有对应异能的特性吧。”
“很浅显,但确实是正确的用法。”卢奶奶评价道,“这么大一块流纹岩晶,甚至可以当法杖使用,对异能者的增幅不说一般也有三成,你捡到宝嘞!”
被祭司用法杖锤爆过的夏遥旭:“……您见解独特。那您能修吗?”
“能啊!怎么不能,你小看我?”卢奶奶抛了抛手里的金属砖头。
“绝对没有!”
“你出材料的话,我就不收你手工费了,修理费也免了吧,刚刚那一砖头差点误伤你,就当精神损失费了。”卢奶奶乐呵呵地找来纸笔写下材料和对应的数量,“你什么时候拿来我什么时候开始,位子帮你留着。”
夏遥旭双手接过纸条,整齐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客客气气地道:“谢谢奶奶。”
“谢什么不用谢,这年头有礼貌的年轻人不常见了,看你顺眼。”
“还是该谢的。”
见他这么说,卢奶奶笑得更开心了,粗糙有力的大手拍了拍夏遥旭的脑袋:“好了快回吧,时间晚了,家里人要急了。”
“那我告辞了,奶奶再见。”
卢奶奶摆摆手,回屋子里去了。年轻女人在门口也冲他们晃了晃手,转身跟上,很快就消失在一处转角。
天色已晚,夏宋两人一同上了车,准备去接夏溦霖吃饭。
路上,安分了没多久的宋柳城又开始找他聊天:“你怎么对卢老那么客气啊,又是女士又是奶奶的。”
夏遥旭瞥他一眼:“老人。”
“那我呢,我难道不是你长辈吗?”
夏遥旭这次扭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个叫宋柳城的傻逼找茬被我揍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效果拔群,宋柳城连笑容都没了,眼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窗外瞥。
————
一顿其乐融融的晚饭后,夏遥旭跟着宋柳城去了伏氏集团的员工宿舍。
员工宿舍是两人一间,一室一卫,有点像公寓楼,算是待遇很好的宿舍了。
办了识别卡,宋柳城就忙不迭地走了,说是老板有事找他。临走时还嘱咐他要与室友处好关系,被夏遥旭一个眼神杀走了。
先前没想起来时他还奇怪,为什么自己看这人又不爽又信任的,现在好了,原来是曾经挑事被揍过,留下了一点不深不浅的印象。本来他安分点,说不定夏遥旭海真想不起来,但他偏要犯贱,最后被翻旧账,骂一句活该理所应当。
没急着进宿舍,夏遥旭先去附近的商场购置了一些生活用品,又买了三四套衣服鞋袜,拎着两个大包才刷卡开门给自己拾掇行李。
宿舍里的生活痕迹很重,但不脏乱。没有垃圾,一些积灰不成气候,夏遥旭开了门窗通风,又简单打扫了一下才给自己收拾起床铺。
换上新买的床单,被褥和枕头实在拿不下了他就暂且搁置了,睡觉时盖件衣服也不是不能睡,异能者不会因为一晚上没盖被子就感冒,更何况天气热,晚上温度也很高。
桌椅也是两套,擦过之后干净不少,夏遥旭做完洗漱便没管湿润的头发,拿出卢奶奶给他的清单又抄了一份,接着将原版放在抽屉里锁好,抄下来的那一份配合着终端的集信功能分别搜索了一下产出地或生物。
材料不是很难找,大多是市面上可以买到的东西,除了“晶角犀的角”和“晶蹄驴的蹄”这两价格小贵,因此他打算自己去猎两只,顺路接几个狩猎委托凑一下买材料的钱。
这两种野兽的栖息地都不算远,最近的目击消息在黎禾城门外,大约是因为晶狮子群的捕猎范围改变,把这两种危险程度较轻的兽类也驱到附近了。
他又搜索了一下委托,发现晶狮子的狩猎委托数量有点多,最后干脆就合并成了一个:“狩猎晶狮子群,一颗晶心1万信用点。”
夏遥旭略微一算,他至少得猎3只晶狮子才能凑够材料费,这还是用一般市场价算的,实际购买肯定会溢价,所以他还得再找一些委托以防万一。
重新筛选过后,他接下了另外两个委托:狩猎风鸟和采集捕鼠藤,数量分别是12只与3截一米以上的藤蔓。
风鸟是一种小型鸟类,叫声好听,羽色青绿,危险程度不高,可以被驯化成宠物鸟,但偏偏野生风鸟成群出现,经常袭击种植田等产粮区,所以需要定期清理。
捕鼠藤是私人委托,还是联合委托,恐怕是好几家人家里长了一窝老鼠,又不想请专门的猫官儿抓老鼠,才退而求其次选择种捕鼠藤。
这样就凑够了11万,剩下的那点只要随便猎两只凶猛野兽就能凑齐。
最后还有一种材料十分难找:“地龙种的心和皮肉”。这种猛兽广丽城附近并没有,最新的目击记录还是在夕禾城门——黎禾城门的反方向——西域的克雷姆城附近。
具体如何安排必须得询问伏虺,看看他能不能给自己开通行证,否则会被当做入侵者。
想到这里,夏遥旭又给日程安排加了一项:取得探索者协会的加入证明。那东西在申请通行证的时候十分方便。
做完日程安排,他放下终端向后一靠,将纸张折起,放在外套内袋里。一瞥玄关门口:没动静。他知道今天是不能见到室友了,以防万一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用一句话概括了自己的身份后,他便直接裹着外衣躺到了床上。
白天虽然睡了一上午,但其实真正休息到的时候并不多,没一会,夏遥旭便陷入了睡眠。
————
一夜无梦,夏遥旭在七点左右自然睡醒,对自己忽然变好的睡眠状态仍然不能习惯,只是,身上掉下的被褥让他暂时放弃了这点不自然。
空调在呼呼制冷,但不是夏遥旭开的。转头看向隔壁床,室友背对着他,只露出一个黑色但发尾偏蓝的后脑勺,看来这位室友是个好人,还特意借陌生人被子。
夏遥旭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又将被褥三折叠好放在床尾。昨晚自己写的便条又回到了自己桌上,上面用刚劲的字体回复了他:“你好。”
和陌生人确实没什么话可说,夏遥旭并不在意。此时,他搁在床上的终端震了一下,打开发现是一个陌生账号发来的好友申请,头像直接暴露了此人的身份:白狼。
通过申请,白秋夜发来消息:“下楼。”
夏遥旭回复:“稍等。”
“好。”
做了简单的洗漱,他轻轻关上门离开了宿舍。
出来了就不必再压低声音放轻手脚,夏遥旭在三楼对下面的白秋夜招手,对方也学着他的样子招回来。
“你不是在伏虺那里吗?”
“伏虺在补觉,昨天我问的有点多了。”白秋夜不以为意,脸上没有一点整晚未眠的疲态,“熙霆让我跟着你去狩猎,顺便把制服送来。”她递出一个袋子。
说是制服,其实是伏虺加急找人帮他们设计定制的战斗生活两用服装,因为时间很紧,暂时出不来成品,所以现在是直接给了通用板式的员工服,不过换了衣料。衣服鞋子都在,坏了算集团的,一周一套免费补发。
白秋夜又补充道:“他说十点前给熙霆发定制要求,过时不候。”
现在才七点,不管熙霆起没起床,夏遥旭都想了想要求给他发过去:首先是较好的散热功能,还要防火防水防风耐热耐冷,其次是足够的弹性和较好的外观,最后则是多一点暗袋。
暂时想不出其他的,姑且就这么发送吧。熙霆是个心思细腻,考虑谨慎的人,万事都办得很周全,不用担心。
夏遥旭问道:“你是什么要求?”
“我让他们多做几套,衣服的耗损频率是很高的。”
宿舍区有公用的准备室,两人借了一间轮流换了衣服,查了查路线直接出发。
由于中转车站被破坏,他们绕了远路,到达黎禾城门的时候已是十二点,随意补了一顿午餐,两人出示了委托信息并拿到了临时通行证,期限一周。
前往目的地需要借助车辆帮助,自己租的性价比不高,夏遥旭选择找个顺风的车队搭一程。助人助己,登记帮助行为后,城门会为车队派发奖励,绝大部分车队都很乐意多一两个压缩晶能。
正翻阅着顺路的巡游者车队时,忽然有两三个人一起走了过来,目标明确,带头的女性十分眼熟,为首的女性冲他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小哥。”
夏遥旭和她握手,先前把他运回来的就是这为女性的车队。
“介绍一下,我是高舒帘,这是我队友,矮的叫徐面,高的叫周志。之前的救援队伍他们也在,不过你醒的时候没见过他们。”
“你们好。”夏遥旭分别对两人点头,就算认识了,“这位是我的队友,姓白。”
白秋夜站在他身后:“瑟琳娜·白。”这是她身份证上的登录名,借用了一位西域失踪女性的名字。
“西域的小姑娘?那边确实流行异能者打扮。”
“她是真的。”
“那真是厉害,看看这白发,特别漂亮。”高舒帘夸道,“你这头发,是觉醒异能了?之前看你还是黑短发呢,异能还有生发能力?你们这是要出城门狩猎?”
“是的,缺钱。”夏遥旭没回答她对自己身体变化的疑问,直接跳过向她展示了自己的终端面板。
“和我们的地区不远,来我们车队不?给你们打折,不够的话欠两天也行。”
“恭敬不如从命。”夏遥旭和她加了好友,然后和她一起前往了登记处。
车队将在十二点三十出发,时间很紧,两人小跑着去购买了两枚阻滞器:用于防止微型晶源进入身体制作出来的一种小型驱散装置。外表就像一枚挂件,放在哪都不碍事,因为外形好看,还有人会把它当做装饰品。
“有点像驱虫药。”白秋夜将阻滞器扣在腰带上,如此评价道。
人都齐了,巡游者206启动,在引擎的嗡响中开出了城门。
黎禾城门附近的区域结晶化很轻微,但并不是没有,所以偶尔在荒野上就能看见一小簇一小簇的淡风色结晶,还有许多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这是因为才下过一场天灾。
“二级天灾就是下结晶,除了砸人比较疼没什么危害。”碍于高舒帘等人,夏遥旭在终端上打字发给白秋夜,“一共三级,可以用小中大雨来理解。”
白秋夜回复他一个表情包,意思是明白了。
出发没多久,夏遥旭的终端忽然收到一份文件,似乎是通过委托系统转发给他的,署名是“卢宁”。
打开后是一些通过特殊锻造的武器异能进化的案例,有卢老自己的简单说明,以及一些当事人的描述摘录。看得出来卢老对此很感兴趣,可惜特殊锻造的武器没那么多,而且能够以此得到进化的人都是天才,天才不是那么好找的。
最幸运的是进化出第二异能的那种,其中更幸运的是不需要依赖武器的“永久觉醒”。
夏遥旭看了几种特别突出的便停了——再看要晕车了。不过他打算试试,晶兽的心都能换钱,多少他都要。
巡游者206车速较快,路上的颠簸也不少,离开黎禾城门十多公里后,车载探测器发出了急促的“滴滴”声。
“两位,”高舒帘从副驾扭过半个身子,面带笑容:“你们要找的狮子来了。”
又一轮傲炎落下,虚灵月升起,银白王庭的钟声敲响,层层叠叠的向整个领地传播。
雪花缓缓飘落,在风拂过时打个旋儿,尚未能收敛狼耳的孩子们追着雪花蹦跳,大人们互相交谈,无非是些家常琐事或狩猎事宜。
虚灵月在冬日是第二轮傲炎,它替代流明月在整个冬季照亮了一天内的大半昼夜。
月狼族家家都是战士和猎户,她们将在第一轮虚灵月升起后进行为期三个炎虚的冬季狩猎。猎获由银白王庭与月神国教买下,用于准备迎月祭祀。
今年冬天,将由那位最年轻的神女祭祀主持。
尤其值得期待的是神女与王庭大公主的冬猎。作为武德充沛又君教互辅的族群,这场一年一次的冬猎将在族人与神明的注视下进行。
“嘘,小声点。”
王庭边缘的白石墙边,两个年轻纤细的身影一上一下,正在扒拉光滑的墙砖。墙下的身影高举着双手,手掌挥动,意思是:我接着,你快下来。
“拂雪姐……”扒拉着墙壁的身影怯怯地看向“阿姐”,对于一个身高才一米二的孩子来说,这堵墙确实高了些。
“秋夜,来,我在呢。”白拂雪笑着催促道:“沉尘在帮我们吸引守卫注意呢,快来。”
墙上的身影抿了抿嘴,努力将一条腿跨过墙边,又小心翼翼的将另一条腿翻过来,些许积雪掉下去,在地上积起一个疙瘩。
白秋夜在脑子里努力想了想白沉尘这个二哥,明明也没成年,却是最早收起耳朵尾巴的家伙,每次从神殿回来都要看他摆着臭脸……她用鼻子吐气,又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守卫快回来了。
“阿姐……!”她将手一撑,从墙顶落下去,尚未收起耳尾的孩子死死闭着眼睛,哪怕心里害怕,也只是压着声音叫着自己的阿姐。
噗!
两个身影倒在雪地里,掩到小腿的积雪已在冬日的第一场雪后积实,她们摔在新雪上,发出不响的一声。
白拂雪摸了摸四妹的脑袋,又揉了揉那对软而温热的毛耳朵,立刻遭到了白秋夜的抗议:她把脸从雪里拔出来,然后瞪着双琥珀般的大眼睛,两只手拉上兜帽,死死按在自己的兽耳上。
白拂雪双手呈爪状,猛的向前一伸,小小吓唬一下可爱的四妹,后者则一缩身子,作势要咬。
连尖牙都还圆圆润润的小家伙不想让人摸她的耳朵,可她看上去就是可怜巴巴的。
这可是她捡回来的宝贝妹妹,连那个每天严肃认真的沉尘都乐意照料一二的漂亮四妹。白拂雪高兴的想着,接着在胸口划了一轮上弦月:“月光注视世间。”
白秋夜很快也跟上,只是她画了一轮圆月:“月神注视世间。”
王庭成员使用上弦月祷告,平民们用下弦月,只有当代女王和月神神女才能使用圆月作为祷告姿势。
感谢月光的指引,她捡到了最珍贵的宝贝,过去四年,白秋夜已不是当初那个死气沉沉的孩子了——多亏了她的悉心照料!
“走吧,今天阿姐就带你去看看族里最大的交易场!”白拂雪牵起四妹的手,她今天可是偷溜出来的,钱和人都带了!一定要展现作为大姐的威严!
…………
意识上浮,清晨的冷风从宽大疏密的枝叶间钻过,吹拂在临时庇护所里的两人身上。
身边人的呼吸平稳,却不是睡眠中的频率,白秋夜从草垫上抬起头,有些迷糊地望着漏进来的天光——昼短夜长的盖西林斯不存在日出,她看到散发光芒的天体只是双月中的一轮。
“时间还早。”夏遥旭读着从图书馆里搜刮来的书籍,拨弄了一下挡风的枝叶,龙翼收拢盖在她身上,半被迫躺下的白秋夜将手臂弯折垫在脑侧,在起身赶路和小睡一会间选择了后者。
——身上盖着的不是雪而是散发着温暖温度的龙翼,她不用担心一睡不起。
她还在想刚才的梦。
她记得那些建筑的样子,虽然在梦里不甚清晰,可现在回想起来,镀银的流光壁纹、冬日生长的草木、融化积雪的暖炉……一切都在记忆里有着明确的样子。
白拂雪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们之间从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最亲近的距离也只是在受封仪典上作为“神女将代表“幼王”的金枝冠戴在她的头上。
没有梦中的偷跑,也没有“姐姐”,说到底,“第四王女”只是称号,她从不属于王庭。
白秋夜很少做梦,特别是正面倾向的梦。一般做了美梦,不是有人在引导她的潜意识,就是来自精神层面的攻击。
然而在她醒来后,并没有发觉附近有异能者的踪迹,夏遥旭也没有任何反应,或许真的只是一次睡梦。
又或许……是因为距离月狼的领地已经不远,她比她想象中更怀念这个“家乡”?
哼,怎么可能。
白秋夜思索着便有些恼火,闭着眼做了一次深呼吸,察觉到身上龙翼拢紧了些许,弃去杂念,专心注视“眼前”的黑暗了。
…………
一切都很顺利。
进入领地、表明身份、进入王庭、面见现任女王。
她知道面见流程里不能出现第三个人,于是让夏遥旭不要反抗耐心等候。
她也知道时间过去许久,王庭或许变化严重,所以并未询问那些重建工事。
人员变化、习俗变化比她想象中要多了许多,但神殿还在,信仰依然保留在族群内。
月狼本身便很强大,失去族群神也不会落到无法生存的地步,幼崽和孩子们仍然在雪中嬉戏蹦跑;一路上看到的族人面色红润,感知内的小巷子里也并无饿死的尸体和忍寒的穷苦人;外族的商人比以往多了许多,商铺运营正常,说明贸易往来平稳安定……白拂雪做得比她想得要好,也应当如此,否则愧对那顶金枝冠。
但她的确没想到,回到故乡的第一件事,是面对那些无处不在的质问。
“神女”的回归并非隐秘,白秋夜既然放大了感知,自然也能听到一些刺耳的议论。
舆论似乎偏向于“神女”擅自带走神明的主体,导致虚灵神殿祈来恩赐的数量减少许多,在族群中的权威逐渐矮于银月王庭。
若不是白拂雪对神殿的态度仍然尊敬,恐怕一些捕风捉影的言论还要增加数倍之多。
“她去哪了?”
“神明真的是她带走的吗?”
这些都是来得路上,穿过这座堂皇宫殿时她听到的、被议论的、被臆测的……几乎让人心生厌烦的问题。
桌上摆放着茶点,都是口味酸甜的传统点心,但似乎还结合了外族人的食谱,有一些她不认得的食物配饰。
侍女为两人上了茶便退了出去,门开了又关,隔离屏障也开启又封闭。感知中一瞬间出现了一抹红色,看来夏遥旭用自己的方式说服了月狼让步。
“族群现在的状态,你已经看到了吧。”
嗯,不愧是现任女王,说话已不是以前那么柔和软婉了。
她乖顺地点着头,白发间隙里,她看到长姐眼含的担忧——对王庭的、对族群的、对未来的。
话口打开了,两人便开始交流这些年白秋夜不在时发生的变化。
“母后死了。”
女王死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并非悲伤,而是另外的什么情感,平静而温柔的淹没了整个自己。
白秋夜抬头注视面前已然陌生的“长姐”,头颅微微歪斜,神色不变:“你在质问我什么?”
白拂雪端着茶杯的手放下了,她终于显露出了些许怒意:“你也是母后的孩子,在回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时间就该知道她的死讯了不是吗。”
“我知道。”白秋夜承认了,她的确在回到这里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族群领导者的更换,看到长姐如此神情,她却忽然松了口气。
……并非愤怒,而是另外的什么情感,平静而温柔的淹没了整个自己。
白拂雪的怒意变成了悲伤和失望,“那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
——为什么?好问题。
白秋夜又注视了她数秒才将视线移开,白拂雪眼中已有困惑,却仍然保持着王族姿态。
长时间直视王族。这似乎是触犯礼仪的行为,但她并不在乎那些为了规束不同阶级人而形成的“礼仪”。
曾经她不是需要遵循礼仪的人,现在那些礼仪不配让她约束自己的行为。
阳光灿烂,一抹光亮从廊柱旁照进来,似乎刻意地点亮了长姐背后那幅王族成员的全家福——已故的静池女王和她的丈夫、长王女、二王子、三王女。
上面并没有白秋夜。
毕竟第四王女是被捡回来的,不被公布,不可亵渎的神的女儿。
她是“神女”。
也只是“神女”。
一直以来被“自愿”欺骗的遮目布就这么突兀地被扯下了,往日记忆在这数秒里飞速远离她,支撑着她在漫长荆棘路上走下去的回忆在几秒内便变得模糊不清,一层灰暗从未离开眼前,让那些金碧堂皇的装饰都黯然失色。
懵懂无知时轻易放弃了自由,换来使命的牢笼枷锁。
三度人生积累的庞大记忆已经不允许她停下脚步,面对并不接纳自己的族群,她甚至只能感到胸口沉闷的不适,连一丝放弃的念头都未出现。
但现在,她清醒了、放心了。最后一根锁链叫做“使命”,它吊着白秋夜摇摇欲坠,向下是无尽虚无的深渊……
望着面前摘下女王面具的白拂雪,她心中浮起怜悯与愉悦:女王之位孤独,无人可见面具背后的真实。
“我们的母后死在了战场……”
饱含激动情绪的话语因白秋夜的站起而戛然而止,长姐望向她,却看到她那不苟言笑甚至是冷漠的第四王女,笑容满载,几乎可比满盈之月——
白秋夜拨了拨遮在眼前的发丝,近乎活泼地、仿若小雀般退后一步,踏入廊柱投下的阴影当中,带着毫无温度的美丽笑容拒绝了姐姐的拉拢:“是您的母亲,你们的女王。”
白拂雪张了张嘴,她皱眉、疑惑,从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容里看到了溢于言表的愉快,那是解脱、是放松、是积极主动却暗色惊心的负面情绪——放弃。
这一刻,白拂雪对神女的某些印象破碎了,面前的人鲜活起来,她似乎第一次越过“神女”,看到了“白秋夜”。
还未出声,又被白秋夜的话截住:
“神女生于天地,由夜月养育。
“静池并非我的母亲,而你也并非是我的女王。
“毁灭的时刻即将来临,为此我回来了。不用担心那些舆论让我心生不满,也不用拿过往来要挟我,时间不等人。
“你们已经被外族人‘同化’了,陛下。
“恭喜你们,世界意志已将你们划为子民。”
她畅快地笑了,只是一闪而过,又回归了带着安抚意味的假笑:
“实在抱歉,女王殿下,恕我失礼了。您日理万机,支撑着族群,想必一定日日辛劳夜夜愁苦,我不应打搅您宝贵的休憩时间,恕我另寻时间拜访议事。
“赞美母神,愿您与族群平安繁盛。”
白秋夜毕恭毕敬地向下任女王行礼、开门、离开,带走她那位守在门前的红龙同伴。
暖色的会话室里重归寂静,仿佛有冰冷的气息正在盘旋,门外的侍女们谁也不敢敲门询问。
白拂雪的神情一点一点恢复正常,她抬手拿起一枚糕点,在空无一人的会话室里,身子后倒,翘起腿,手臂搁在椅背上,毫无庄重地凝望着那副全家福。
舌尖舔过手指,她起身走向画作,想起静池女王曾经与她说过的话
——归顺盖西林斯已经不可避免,但却至少要解放一个人。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面露愧谦,第一次正面承认了整个族群隐藏的错误。
——我们在族外找到她而不是族内,本身就代表着母神的话语。
——她不属于月狼,她只是她自己。
幼时便拴在脖子上的锁链,长大后哪怕已然老旧无力,却也足以让人不敢挣脱。
解除它的不会是被拴住的人,经年累月的束缚已经在意识中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她不会认为自己做得到,也无法付出行动。
那便让“主人”来做。
温柔地刺痛伤口、真情实感地驱赶她,让她跨出锁链之外,只要第一步成功了,聪明的野兽便知道接下来只需要一直挣扎,便能轻易扯断这根老旧的锁链。
她就会成功得到自由。
门外有些骚动,是神殿的神官吧。
“陛下……”侍女打开一道缝隙,撇着身后的吵闹,为难地试探着女王的意思。
“让他们滚回去。”女王露出笑容,温柔光明,不怒自威。
我亲手放走的野兽,怎么容许你们再将她拴在屋中?
“否则便让他们自己去找白秋夜。”
我那可爱的妹妹可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
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画作上静池女王的笑容上。
——漂泊者又何尝不被“漂泊”本身束缚呢。
目送夏遥旭离开,伏虺被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拽回视线。
桌上躺着一枚玉石,刻着一些看似无规律的符文。
“这是?”伏虺问道。
“云家遗物。”白秋夜言简意赅。
闻言,伏虺神色一肃,看着这枚符文玉石若有所思。
不管他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白秋夜直接开始了符文的解读:将散乱的笔画和图形提取并重新组成完整的符字,接着将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一段词句。
云家的记录符文有个小特点,那就是他们会将这些设置的符文拆解成数个单词,然后用通用语转译出来,一般带有极其浓重的个人风格,如果不了解记录者或月狼文化,很难一次性解出正确的答案。
而且这种方法是以记录者的知识面为上限的,符文的象征虽然有限,但通用语中意义重复的单词多如繁星,运气好的话,一次就能解除,但运气不好或者知识面不够,就得用穷举法猜到猴年马月了。
云景星经常用这种方法耍她玩儿,藏的都是些小零食,或者什么“外出券”给她们解闷。被耍的过程中,白秋夜也积累了一大堆没什么用的非常用词汇……
好消息是,这次的谜面用的是形容词:“尊贵的女王”。
白秋夜干脆利落地将当代女王的称号“静池”转译成了符文,随着玉石的雕刻沟壑一圈一圈散发光芒,符文化为线条,形成了一个不算大的框架,稍有模糊的画面在框架中播放起来:
“咳咳,测试。”一位白发女人在画面中出现,她的脸侧横着一道浅疤,应该是被野兽抓伤留下的伤疤。不看伤疤,女人长得十分英气,气质成熟,浅浅的皱纹在她说话时从面部显出岁月的痕迹。
画面只有上半身,背景似乎是在一片树林里,可惜的是并不能通过辨认树木确定位置,作为记录的材料质量不足以呈现更多的细节了。
“您好,无论是在流浪中失散的同胞,还是在未来解读出这块玉石的后来者,银月王庭女王直属部队队长,代号‘夜猎’,云景星向您问好。”女人微微低头向正前方打过招呼,“今年是我与队员们迷失到‘灾继’的第三十八年,这是第一枚成功用此世界本土材料制作的影象记录玉石,记录只能持续一分钟,所以接下来我将长话短说。”
“根据我们各处搜集的情报,在失去虚灵月庇护的我们不可能在寿命内回到盖西林斯,所以接下来我们将放弃‘第二生存条约’在灾继进行有限制繁衍。
“估算后,在我们之后的第三代后裔就会完全失去虚灵月的恩赐资格,他们除了比普通人更健康,身体特征更偏向我们一些以外,不会出现任何其他足以干扰此世界自然发展的能力,不需要评估和肃清,请您手下留情。
其次,所有的月狼同胞不会按照本地人的流程进行埋葬,我们会在某处建立一座塔楼用于收敛纯血与第二代同胞的遗体,第三代后的子嗣则会融入此世界的社会,不需要进行特殊处理。
寻找云家塔楼的方法将会在最后三秒内放出,此玉石仅能观看一次,但玉石并不只这一块,如果遗忘请寻找其他影象记录玉石。
云景星谨代表所属小队所有成员祝福您。赞美母神,愿您归家之路顺畅无阻。”
在结束祝福语之后,玉石便直接黯淡下去,根本没有什么最后三秒的塔楼的寻找方法,这让两人都皱起了眉头。
白秋夜理解无阻,也不打算对信息缺失发表什么意见,毕竟从中途开始画质就上下浮动,显然是在保存过程中受到了损伤,但伏虺作为外族人,云景星不会告诉他大部分事实,或许他凭借聪明才智猜到了一些,但一定不如白秋夜了解的多。
于是她善解人意地对伏虺抬抬手,示意他可以提问。
伏虺恭敬不如从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问题顺序:“银月王庭是?”
“月狼以王庭和神教为领导组织,前者代表一族的王室,后者代表神明虚灵月。”白秋夜显然也不乐意告诉他太多,挑着精简的说。
“直属部队的名字叫做夜猎?云女士告诉我那是她的称号。”
“队长有授封称号的情况下,率领的部队会用此称号命名。”意思是云景星可以自称“夜猎”,她的队伍也可以以“夜猎”作为代号。
“虚灵月是你们的种族神。”伏虺没用疑问句,显然他对神明们有着大致的划分,看来灾继也是一个多神世界。
白秋夜颔首,脑海中构建出一些粗浅的世界设定,“是的。祂在月狼之间代表着母亲和护佑者,而在符文学以及衍生出的神秘学中则有着更多的角色和权柄定义。”
“云女士称呼你为殿下。”
“看来你也收集了不少影象玉石,但还没破解。”她语气平静,没显露出一点情绪,对伏虺的话只是轻飘飘地补充了一句:“我是神女,也是神选。”
伏虺见她不愿多说,便直接略过这个话题,转到下一个疑问:“‘第二生存条约’是什么?”
“月狼有五条生存条约,那是我们和世界意识的交易,也是对自身的束缚。”白秋夜答道:“第二生存条约的内容是‘不可过度繁衍’,用以防止人口过度增长影响尘世的文明。”
“为什么?人口增长可以壮大种族,即使你们是长寿种,也不会拒绝新的子嗣吧。”
“你可以猜一猜。”白秋夜摊出一只手,并不回应,反而做出了停止的手势:“今天的回答就到这里。”
伏虺讶异地看着她:“还能分期的?”
白秋夜抬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几秒后吐出一声嗤笑。
伏虺向后一倒,遗憾地哀叹:“平等交换,好吧,平等交换。”
————
“多谢。”夏遥旭关了车门,对嬉皮笑脸锁车下来的宋柳城说道。
“客气!”宋柳城从副驾带下来一篮水果,领着他往医院里走。
广丽中心医院几个大字写在楼前,出于个人需要,他来过很多次,时隔三年多,这所大医院似乎没什么变化,不过楼侧的爬山虎被清理掉了,一片翠绿成了光秃秃的墙面,令人惋惜。
夏遥旭深吸一口气,跟着宋柳城往电梯走。
夏溦霖的病房在三楼317号,电梯里站着不少人,夏遥旭侧身靠在角落里,避开一位坐着轮椅穿着病服的大爷。
“叮。”电梯到了,这一层只有他们两个下了电梯。
“哥!”还没进入病房,里面就传来一声不大的叫唤,紧接着就是光脚踩在地面上啪嗒啪嗒的动静。
夏溦霖一身病服,从病房里扑出来,急慌慌推着他往医院外面走:“你来怎么不告诉我,我们去外面说话。”
夏遥旭任她推了两步,忽然开口道:“把拖鞋穿好。”
天气很热,但病人不应该光着脚出来。他忽然转身,轻轻揽住妹妹,摸了摸她的脑袋,往病房看了看:“去,把拖鞋穿好再出来。”见夏溦霖有些焦急地看着他想说什么,他又补了一句:“我没事的,去吧。”
小姑娘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病房。
宋柳城早就去病房放好了水果,还在一边看完了全程,这时才凑上来:“有两个陌生人在里面,情况有点复杂……你还好吧?”
“我很好。”夏遥旭晦暗不明地笑了笑。
“原来你不像看上去那么冷漠嘛,我还以为经历过一次生死相别的兄妹情绪波动会再大一点呢,想想李历离,大哭打闹都是好的。”
夏遥旭不理他,只是慢悠悠地进了病房,瞬间,三双眼睛聚集在他身上。
这两张脸多了一点变化,但夏遥旭很容易就想起来这两人是谁——夏溦霖的生父母,男的姓杨,女的姓徐,他们还有个儿子,比夏溦霖小五岁。曾经来到夏家要求他们归还自己的女儿。当然,将女儿丢弃在垃圾站的也是他们。
一眼扫过这对夫妻,见他们眼带惊恐,夏遥旭面无表情地别开脸,对着夏溦霖露出微笑:“想吃苹果吗?”
不等夏溦霖回答,他就直接拿了一个,并说道:“宋先生,麻烦你帮忙送客。”
宋柳城眼睛都亮了,他早就想这么做一出,演技一秒上线,于是微微弯腰,单手摁在胸前,恭敬道:“好的,少爷。”
说完他便好声好气地劝那对夫妻离开,杨姓男子嘴唇嚅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被妻子扯扯衣袖,最后还是闭了嘴。最后两人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夏溦霖,才不情不愿地离开病房,但路过夏遥旭的时候眼神仿佛在看鬼。
关上房门,夏遥旭拿了个苹果削皮,话却不是对妹妹说的:“我记得你对我说,溦霖已经回家休养了。”
宋柳城理直气壮:“否则你第一时间就会奔来医院。”
夏遥旭叹了口气,用眼神瞥他,这人就识趣地冲夏溦霖摆摆手,也出了病房。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兄妹两个都没说话,只有水果刀削去苹果皮的细微声音。皮削的不好,带下来的肉有点厚,但夏溦霖不是在意这些小事的人。
光是哥哥活蹦乱跳地在她面前,她就高兴的眼圈都红了。
等他将削好的苹果怼在夏溦霖的嘴上,将这姑娘靠的过近的脸推远一点,才说道:“活的。”
夏溦霖知道自家哥哥一副平静都是装出来的,于是十分给面子的就着他的手一口咬住苹果,坐回床边拿着开始啃了:“哥,我想出院。”
“一会就给你办。”
“那我还想喝鱼汤。”
“……行,带你出去下馆子。”夏遥旭应下,在终端上找到了三个号码中头像是书页表情包的通讯号码,并在寥寥三回合的对话中,拿到了伏虺批给他的活动经费,几秒后终端又有消息传来,这次是几个文件,夏遥旭没着急看,他暂时没这个精力。
“没关系,宋哥已经帮我去办了,你先走吧,呆在医院很难受吧。”夏溦霖空着的手捏住了夏遥旭的五指,捂住他微凉的指尖,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道:“晚点我去你住处找你,要帮我留鱼汤哦!”
夏遥旭眼带歉意地望了她几秒,和长大不少的妹妹拥抱了一下后,便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忽然扶着门框回头问道:“你想答应他们的要求吗?”
床边捧着苹果的女孩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皱起眉,狠狠摇了摇头:“我不能和哥住吗?”
夏遥旭想了想自己的身体状况,拒绝了她:“最好不要。”随后他又保证道:“我会帮你解决他们。”
“好耶!哥好!”
“好了歇着吧,晚点见。”
“嗯!”
————
无视和他打招呼的宋柳城,夏遥旭一路走出医院大门才吐出一直提在胸口的气。
冷静了一会儿后,他打开终端里的几个文件,然后狠狠无语住了——内容其实只有几句话,更像是某个人的备忘录,但就这还要打包一个文件发给他。
去掉里面颠三倒四的词句,有效信息一共只有三个:
一、夏遥旭的住所已经被安排好了,就在城区边缘,靠近高墙方便出任务。但他也可以去伏氏集团的员工宿舍借住,方便他在内城活动。
二、除了伏虺亲自发布的任务外,空余时间他都可以自由支配,身份方面并无限制,但“伏龙”的人员身份需要保密。
三、白秋夜作为特别顾问,有很多事情需要本地人领着了解适应,暂时会和他一起行动,伏虺让他和这位尊贵的女士打好关系。
三件事都并不要紧,他记下地址后便回复了一句好的,接着对跟上来的宋柳城说道:“我想去一趟广丽1区。”
在地底太阳事件发生之前,他还接了一个武器鉴赏的委托没做,现在该确认的事情都确认完了,该找的人也找了,是时候做一下委托了。
宋柳城爽快道:“行啊,上车。”
————
广丽1区和列车站挨的很近,但并没有受到多大牵连,除了一部分人员被紧急调动前去支援外,大部分人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
按导航让宋柳城开车去了一个叫做“风轻大道”居住区,拜访了一位尊称“卢老”的锻造大师。
车子不能进入院子,所以两人是走进去的,才刚到门口,就迎面撞来一个小少年。
夏遥旭反应及时接住了他,但还没等他说话,又是一块砖头冲着他头飞来,那小少年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后压倒,两人噗通摔在地上,那砖头则咣一声在地上砸出个小坑,看得夏宋二人冷汗不已。
“嗯?有客人啊。”砖头飞来的方向有老人的声音传来。
夏遥旭难以抑制地咳嗽了两声,宋柳城把他拉起来,至于刚才的小少年,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
两人抬头看向来者,只见一位神采奕奕的老妇人挽着袖子满身汗水地向两人走来,看样子是要捡砖头。
夏遥旭距离近,去捡了砖头,又礼貌地递给老妇人。
别说,那砖头异常重,在地上砸出个小坑表面却连个凹陷都没有,只是多添了几道划痕。
“来干嘛的啊?事先说好,不接活。”老妇人风轻云淡地把砖头拿在手上,一身肌肉看得人瞪目结舌,撑着嗓门对着两人说道。
“不是的,我接了您的委托来鉴赏武器。”夏遥旭道。
“行,到里面来吧。”老妇人很干脆,招呼两人往院子的石凳子上坐。屋子很快走出来一个年轻女人,为他们三个上了开水。
按照委托内容,夏遥旭将黑鞘长刀拿出来,递给了老妇人。
卢老奶奶已经把袖子放了下来,还特地去洗了洗手,这才端起长刀仔细观察摩挲,长刀出鞘,她又看了许久,很快,这位健壮的妇人便将刀放下,皱眉道:“你这刀……坏了呀。”
“别这么冷漠嘛,多少叫我一声哥呗。”被称为伏虺的男人半死不活地笑,欠揍地露出一副被伤到心的表情,做作地叫人恶心,“我可是比你大了七岁,哦,现在是十岁了呢。曾经那个跟在屁股后面软软叫伏哥哥的小夏夏去哪了呜呜呜。”
夏遥旭面无表情地凝聚了一把炎刀,后撤步,侧身举起、手腕后倒、腰部后倾,接着猛然掷了出去!
砰!
炎刀插入墙体数寸,夏遥旭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意外,随后若无其事地恢复了站姿。
“要不要这么狠,哪怕我瞎说八道,你也不至于这么用力吧。”伏虺瘫倒在桌子上,表情委屈,手却淡定地从一边的抽屉里拿了三颗糖,一人一颗丢了过去。
“抱歉,但请你反思一下自己。”夏遥旭平静地回道,伸手接了糖,糖纸是紫色的,葡萄味。他拨开丢进嘴里,被酸得皱起了脸。
伏虺乐呵呵地看着他被酸也没把糖吐掉,另外一边的白发女人也抖了一下身子,同样没吐,反而饶有兴致地叠起糖纸。
“嗯,看来我的眼光不错,大家都挺喜欢的。”
没人回他,但两人都看了他一眼,意思是“确实”,气氛很融洽。
夏遥旭在沙发上落座,伏虺让人上了茶和饮料,三个人都选了饮料,不过两个是口味幼稚,一个是纯粹的好奇。
“好了,不耍了,来聊正经事吧。”伏虺笔一搁,连着办公桌上的文件也丢下,大手一挥当起主持人来:“小姐,我和他认识,您不介意打头阵吧?”
白发女人放下一张叠得方正的糖纸,点点头,清冷的声音便在宽阔的办公室响起:“白秋夜。”
“……”
“……”
伏虺笑了笑:“多说点呗?”
白秋夜瞥他一眼,沉默了一会:“月狼族,来自其他世界,目前正在找回去的办法。但被意外卷入你们的人祸中,接受请求出手帮助了一下这位伏虺……先生。”
夏遥旭接话,道:“我叫夏遥旭,这应该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白秋夜点头认同:“我在费奥多尔的诊所里见过你。”
夏遥旭摇摇头,否认了这个最早时间点,目光定定地直视着她:“还要更早,十四年前。”
这次她皱起了眉,双目微敛,略作回忆后却摇头道:“我暂时想不起来,水晶破开前的我并不清醒。”
夏遥旭稍感遗憾,又注意到她对结晶的用词生硬错误,还没来得及发问,她的下一句话又让他双眼一亮:
“虽然想不起具体的记忆,但我确实对你感到眼熟。”她手中的糖纸发出清脆的声音,“否则我也不会认为你能够接受烙印。”
“烙印?是说让武器隐入空气和那个阵法吗?”他迅速想起一些不对劲的东西,然后迫不及待地转回话题:“能不能请你仔细回忆一下?最好能够想起一些地点和标志性的事物。”
白秋夜微微低头,眼中带着轻浅的疑惑:“记忆的整理需要时间,如果我想起来了,我会告诉你的,但不能保证一定。
不过你为什么要追寻这段记忆?短寿种一般不会不记得自己长久呆过的地方吧。”
“很遗憾,我就是那个‘二般’,对于那段记忆,我也是近期才想起来的,因为一些不得不去的原因,我需要回到那个地方,但,我不记得它在哪了。”
夏遥旭稍作停顿,看了一眼伏虺,对方向白秋夜点点头,代表人证:“我曾经寻找过,但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相似的地点太多,而我能力有限。”
白秋夜审视了他两秒,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在撒谎,然后才轻轻颔首:“我知道了。”
“谢谢!”他难得有些兴奋,又在伏虺看热闹的目光下把那点不成熟的表情镇压了回去。
伏虺无所谓他们歪话题,不恼不闹,宽容的为夏遥旭补充个人信息:“他今年二十一岁,但心理年龄十九岁,不用在意,差不了多少。身高一米七八,体重……”说到这,伏虺故意看了他一眼。
“?”夏遥旭对此感到迷惑。
见自己的挑衅没能成功,伏虺叹气,总算是放下了玩心,又继续说道:“红颜薄命,身患重病,能活一天是一天的人。”
白秋夜稍显惊讶,皱眉打量他:“母亲的恩赐没能治好你?”
夏遥旭苦笑:“来这里前就复发过一次,具体情况不清楚,之后你可以检查一下我的身体,我也想知道原因。”
伏虺没让他们多说,接过话头:“那轮到我,本人名叫伏虺,伏氏集团的老板,也是现在夏遥旭的直属上司,同样是白小姐的合作伙伴。异能暂且保密,但我也有个称号,叫做‘先知’。”
语毕,两人都沉默了。夏遥旭早就知道这些信息,并不感到奇怪,而白秋夜却审视了他一番,喝过一口饮料后才点点头。
伏虺显然有些不满,而不等他开口犯贱,夏遥旭就提前双掌相击,敷衍地鼓了几声。
“好吧,那第一件事。”伏虺从善如流地结束了自我介绍环节,他在终端上操作几下,玻璃桌面上投影出了几张面孔:“索莉丝死后,原阳教的几位骨干先后撤离了广丽城,根据情报,他们一直向南,在神殿更南处的一处封锁区失去了踪迹。”
“封锁区?”白秋夜发问。
“被结晶环绕包裹的封闭区域叫做封锁区,它们周围几乎全是重度晶区,人类长期滞留在内就会感染结晶病,且在这种晶区内感染的结晶病大部分都不可逆,会造成终身残疾。”伏虺在讲正事时便一丝不苟,因为封锁区带出了更多的特有名词,他又操作了几下终端,干脆趁此机会向辍学者和外地人详细科普相关知识:
“结晶,没有固定色,整体偏粉,是一种固态能量体。因为常能在附近发现矿脉,所以我们将它分在矿石一类。结晶的内部有一颗能量核心,我们称为晶源。晶源相当于一整片结晶的种子或者心脏,它会不断散发能量,而能量又会迅速固态化,大部分固态能量都比空气轻,形成的结晶较为诡谲尖锐,而一些具备属性的结晶则会呈现属性相关的特征,例如火属性像是固态火焰,整体偏红;水属性多在水中,手感像是非流体,整体偏蓝透明;风属性则呈现一种旋涡或者流动水的固体样子,偏白。
越大的晶源形成的结晶群越大,而更大的结晶群就会分裂出更多的子晶源。好消息是这种分裂是建立在母晶源的能量总和上的,分裂到一定程度,母晶源彻底消散,子晶源会自行与其他晶源聚合,在这个过程中吸收其他各式各样的能量,积攒足够后形成新的晶源。
人类在接触晶源后,晶源会在某个地方‘生根发芽’,它会将人体看做‘大地’,能量散发出去后,就会影响到人体的状态,或者器官的功能。
比方说晶骨症,骨骼结晶化后不再生长,结晶骨骼更容易断裂,有一些甚至会感染到肌肉,又或者结晶骨骼会像树杈一样在肌肉里生长。
晶血症是最容易治疗的结晶病,大部分感染原因是暴露的伤口短暂接触了晶源,导致血液的一部分出现结晶颗粒,只需要以能量聚合颗粒,然后定期放血就能治疗。其他例如眼球晶化、脏器晶化除了尽快更换器官外暂时没有根除的方法。”
伏虺接连放出几张病例照片,大部分患者都相当痛苦,一些护理记录里的描述光是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
白秋夜一字一字读过去了,姑且对此有了一个笼统的认知,她示意伏虺继续。
“目前已经有了相当完善的防护手段,但现在讲不着,我们暂且忽略。”伏虺又将重点挪到了封锁区上:“晶区即结晶的繁殖区兼开采区,根据结晶群的数量和能量浓度分为轻、中、重三种程度,但封锁区不同,封锁区相当于一个独立的空间,内部千奇百怪,迄今为止搜集来的封锁区情报都不一样,几乎每一个封锁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世界区块?”白秋夜用了一个奇怪的词,发觉两道目光皆露出不解之色,她摇了摇头:“抱歉,只是猜测,我还没有进入过封锁区,不进行非必要的说明,可能会扰乱你们的探索方向。”
伏虺颔首表示理解,没有追问而是继续说明:“封锁区分为封闭式和灾祸区。共同特点是可见度极低的浓雾和数十米高的巨大失活结晶——即不散发能量、晶源消散的结晶,它们是安全的。
封闭式封锁区只许进不许出,除非以暴力手段破开其中的‘谜题’。而灾祸区则指那些因结晶天灾被人为封锁的区域,大部分是城区或者荒野。”
伏虺指了指夏遥旭:“他就是生还者之一。但在灾祸区的三年,他的时间被停滞了,记忆方面大概也有些问题。”
夏遥旭抿了一口饮料,有些尴尬地别开目光。
讲完了基本,伏虺也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这十几秒算是给白秋夜的消化世间。
“回到原阳教。”他将投影切回那几张面孔上:“撤离的骨干消失的封锁区就是灾祸区之一,但还没有彻底形成,目前那个村庄只是有大雾蔓延,而结晶群生长的速度缓慢,现在追击能够直捣黄龙,一举重创原阳教。
他们盘算大规模血腥祭祀已经很久了,但一直躲在荒野上,某些人不乐意出力提前掐灭苗头,这次事件算是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伏虺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那表情,笑死。”
“所以,这是一件委托,是夏遥旭的复建,也是对白小姐的试探。”伏虺熄灭终端,后靠在沙发背上,放松但严肃地注视着两位特殊人士,极为坦诚地对两人说道。随后,一张纸被他抽出来,分别递给了两人,拿起来一看,竟然是一封聘请书。
夏遥旭没什么可说的,他的名字必须出现在右下角,无他,他还欠着伏虺一笔债。
白秋夜花了一点时间理解那些弯弯绕绕的文字,目光在“顾问”上停了一会,抬眼说道:“这不代表我会常驻这里,我也不会完全听从你的指令。”
伏虺笑了,因为黑眼圈,他笑起来总是有一股半死不活的味道,但他答应的很爽快:“当然,特事特办,我是讲诚信的人。”
两人轮流拿了笔签了名字,但白秋夜的书写通用语是现学的,教她的还是夏遥旭,好在不丑,也没有错字。
交给属下分别复印了两份副本,伏虺将原件好好锁进抽屉,这才拍拍手说道:“具体的委托稍晚些会通过终端的内部信息渠道发送给你们。
白小姐在结束后请在我这逗留一两天,我会为你科普解答关于我们这个世界的基本常识和一些注意事项,哦对,生活物资的购置也在准备中了。”
“好啦两位,我的事情说完了,你们有什么事还要商量一下吗?”
夏遥旭下意识看向对面,刚好和白秋夜对上视线,只见对方站起来,对他说了句“别动”便将手贴上他的额头——不过三五秒时间便离开了。
“你……”白秋夜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微妙,她无意识地推捏着指腹,似乎很纠结自己嘴边的这句疑问:“你活着挺不容易的……”
“真努力啊。”
这一下,不仅是夏遥旭愣住了,就连伏虺都呆了一下,两人同时皱起了眉,不明所以。
白秋夜又思索了一会用以组织语言,接着解释道:“我还不能精细地检查你的身体状况,只有一个大概的结论——你的身体正在被龙心‘统合’。”
夏遥旭眨眨眼:“费奥多尔的形容是‘同化’。”
“她这么说是正确的,但前提是你的身体是完全‘原装’的。”
白秋夜随手用光元素铸出一个简单的方块积木:“假设这个积木是你的身体,在某个时期,你的身体还是完整的。”
她又拿出其中的几个小方块,放入了另外铸出的其他小方块:“在龙心嵌入前,这就是你的身体。”
只见嵌入其他方块的积木轻微颤抖着,因勉强塞入或缺少支撑的部分而不稳定起来,不过十秒便崩塌成一堆乱糟糟的方块。
白秋夜继续演示,手指一动,方块们飘到她的掌心,最大的一枚上刻着一个心性标志,代表龙心,从心形方块上蔓延出光线,圈起崩塌的方块重新组成了积木,在光线的干涉下,不合适的方块变得契合起来,让原本摇摇欲坠的积木重新变得稳固。
伏夏两人看着这一番演示,异常直观地了解到了夏遥旭的身体状态。
病人倒是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反而是伏虺,相当担心地在积木和夏遥旭之间来回对望。
白秋夜随手散去积木,端起饮料喝了一口:“你的病大约还会发作,我的建议是观望一段时间,等我恢复到下一阶段再做检查。况且,费奥多尔没作出额外的医嘱,说不定这是正常流程。”
“我知道了。”夏遥旭沉默几秒应下,下意识摸了摸嘴角,看着干净的指腹神情犹疑。
的确,既然费奥多尔能把濒死的他拉回来,还拿出了那张恐怖的账单,说明他短时间死不了,吐血并不总是代表身体情况向坏变化,有时也说明他的病症正在减轻,至少这次吐出来的量比以前的少。
既然再怎么焦虑着急也没用,夏遥旭决定按白秋夜所说再观望一段时间,于是他起身向两人告别:“我的事情说完了,那我就先走了。”
伏虺冲他摆摆手,贴心地提醒道:“去医院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记得看终端信息。”
“嗯。”
稍早时。
噹!
长刀与权杖碰撞,发出尖锐的鸣音,夏遥旭被祭祀扫了出去,整只手掌震得麻了数秒,惊讶漫出眼底——这位干尸祭司都只剩骨头了,居然还能将那根权杖耍得呼呼生风。
宋柳城在通讯对面骂街:“这特么还能当棍耍?你这祭司当得正经吗!”
祭司动作不停,权杖顶部的金焰猛地窜起一截,金太阳便迸发出一道弧焰,追咬着宋柳城,同时祭司提着权杖追向夏遥旭,沉重的权杖敲向他的头颅。
夏遥旭避退,左手举起,几枚压缩得正红的火球从他身边飞射向祭司。
第一枚被权杖打爆,而剩下的三枚则在他的控制下,从祭司身边的不同角度突兀爆炸!
深红的火焰仿佛喷泉泼洒而出,夏遥旭死死盯着火焰内部,回忆着祭司第一次炸伤他的时候:第一枚火球没能在好时机爆炸,后续三枚对祭司造成的伤害也不会太大。祭司和那些傀儡不一样,她能够防御自己火焰的同化。
夏遥旭忽然背后一寒!他猛地向右扑出——
咚!
好似跃海之鱼,金色光柱在他原来的位置破地而出,耀眼之后只留下的一个弥漫着高温的地洞。
夏遥旭刚直起身,就见那权杖横扫,直奔头颅而来,击中必然脑浆迸溅!他长刀格挡,刀鞘也瞬间出现与手臂平行,一股巨力打在他手臂上,连刀带人被击飞数十米远!
还不等他落地,一枚金火球急追而来,夏遥旭只来得及在身前铺开一片火焰做盾,又被金火球的爆炸吹飞数米。灼热的爆焰烧到了他身上,迅速被腾起的深红火焰同化到无害。
而下一瞬,赤白的射线从祭司肩头擦过权杖,一块细小的红色结晶被击碎落下,宋柳城在远处收回手,打了就跑。
祭司身形一顿,森冷的目光看向宋柳城,接着权杖抬起落下,密集的光柱轰击在了那片区域,就连弧焰也一同消散,宋柳城不知生死。
“咳咳!”夏遥旭捂着胸口爬起来,眼前重影不断,刚抬手想借长刀站起,手掌一麻,刀被击飞,热风扑面——祭司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夏遥旭本能地缩起肩膀脖子,双目紧闭,他甚至感受得到权杖抬起时带动的微风……
数秒过去,却没能等来权杖碎颅,夏遥旭疑惑地睁开眼,却发现祭司已经消失。
他条件反射向神殿部分看去,还没看清楚情况,太阳忽然迸发一阵巨大的热浪,他和建筑残骸,连带着那些终于冲进来的傀儡一同,被热浪掀飞出去。
……
当神座上的巨人彻底消失后,熙霆才迈开脚步上前,目光先聚集在了索莉丝的尸体上,默默哀悼了一秒,这才开口与白秋夜说话:“这就结束了吗?”
这位神女没再露出那种温柔笑容,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这张脸上的情绪痕迹少的如同一张崭新的白纸,说不上冷漠,只是淡薄。
“祭司已死,昔日的光辉很快就会消失。”白秋夜接过他递来的裹尸袋,轻柔小心地将尸体装入,又将地面上掉落的灰烬全部收敛进入,才将拉链拉上。接着,她站起身,直径走向神座——神代祭司的灵魂还没有彻底消散。
她苟活了太久,连灵魂都已经变质,在一般人眼里虽然只剩一缕金烟,但白秋夜却能看到她身上环绕的世界环。
毫不意外地,带着浓重的金太阳的烙印:金光与金焰填充在文字环内部,用神代的文字撰写着刻入灵魂的教义,白秋夜简单辨别了一下,发现这位太阳祭司的一生几乎全部奉献给了神明。
若不是她的所作所为对这个时代太过腐败,连白秋夜都得称赞一声信仰忠诚。
只是她的光辉生平在死后就停止了记录,从神代到现代的寄生时期断断续续地遗落在里面,代表着本人神志不清,无法留存记忆,一直到被小索莉丝容纳灵魂才难得清醒一些。
而这一番短暂的清醒,带来了一次极大的灾难。
其他的记录信息大多都是神殿里的事无巨细,无非就是侍奉神明、聆听神谕或是以神之名出讨伐。
“……以永恒烈阳之名,与虚月的异教徒厮杀,损失一半教会军后成功将其驱逐。”
白秋夜目光一顿,皱起秀眉仔细解读起来:
“烈阳历32年,随大祭司出征南方森林,在森林深处观察到一游荡女子,对方似乎处于梦游状态无法对话,在以神力攻击后,女子身后出现了月相,大祭司认为其是静谧夜晚的异教徒,率领教会军与其厮杀。
战争开始后第一秒,先锋军全灭,地面只剩下一片漆黑地带,内部不可视物,除了以神力照明外别无他法。
进入内部的第一天,护卫军死伤惨重,漆黑地带内部随时都会出现猛兽虚体。毛白略长、獠牙尖利,四足纤细但肌肉明显、尾长轻盈且末端虚幻、额前包括肩部似乎有暗金色纹路,尝试捕猎,但它死亡后便迅速融入黑雾,无法获得尸体。
进入内部的第二天,教会军严重迷失方向,不得不原地扎营,普通火炬效果甚微,以持续不断地神力燃烧篝火用于标记位置。
进入内部的第三天,教会军内出现‘昏睡症’,表现为一睡不醒,接着在睡梦中失去生息,尝试了一切方法都没有成功。大祭司用神迹标记了异教徒的位置,并鼓舞了士气,军队开始向异教徒进军。
进入内部的第四天,成功找到漆黑地带的异教徒,大祭司尝试与其交流,却无功而返,对方始终紧闭双眼,对神迹也毫无反应。
离开漆黑地带的第二天,漆黑地带消失了,派遣骑兵搜索后,消息回报为‘没有人影’,大祭司向外宣布异教徒已被驱逐,当晚举行了祭神典仪。
烈阳光芒永恒。”
祭司索莉丝的灵魂愈加淡薄,白秋夜目光凝重,看着她消失在神座前。
“神志不清无法交流的异教徒”恐怕说的就是白秋夜,漆黑地带的正式名称为“虚月领”,是最高阶的场地神术之一,特点就是无穷无尽的月狼虚体,族中能够施展的人不足两位数。
身上没有四道封印同样可以,但她并没有无神游荡的记忆,之后恐怕要向虚灵月祈祷求证,神女不仅是最受眷顾的女儿,还是神明短暂容纳意志的容器。她在沉睡过程中躯体由神明保管,没有那部分记忆十分正常,只要后续向神明要回来就行了。
转瞬思绪,白秋夜抬步在神座附近搜寻起来——她在祈祷时短暂感受到了一点共鸣。
一番走动后,她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半坍塌的石雕架子中找到了一个不大的圆型玉石,长宽均约三十厘米,厚度约一厘米。它被封存在一枚石盒里,外部镶了不少五颜六色的宝石,顺着宝石的位置还有代表永恒烈阳的纹路雕刻。
“这是?”熙霆走近了问道。
“月狼族特有的小型史碑,内部灌注了符文仪式,正确排列就能提取出保存在内的影像信息,一般用于记录外交或者重大事件。”白秋夜随口解释道,手指点在玉石表面画出了一道两笔符文,紧接着玉石内部凝固的符文便全部飘起吗,组成了一行文字。
“什么意思?”熙霆又问。
这次白秋夜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沉默了数秒,忽然将符文全部摁了回去,看着恢复原状的玉石,她扭头对熙霆说道:“我要去见一见盒子里的人。他也需要知道这件事。”
“小姐,那个叫通讯器。”
“那我要去见通讯器里的人。”
“……”
……
“咳咳……”夏遥旭从一块焦黑的石板下挪出上半身,宋柳城从不远处艰难地挪过来,切断一根钢筋,用它翘起一点石板,把他从下面拉了出来。
“没事吧?”宋柳城把仅剩的半瓶水递了过去,却被夏遥旭推走了。
他摇摇头,不住地咳嗽,目光反而投向祭祀索莉丝消失的地方:那轮太阳还在,只是当祭祀死去,它便也沉寂下来,不再迸发弧焰与束状阳光。
“结束了。”他感受着精神上的奇妙链接逐渐远去,视野也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不再有淡红色的指引。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夏遥旭先去捡了被爆炸击飞的长刀,在衣服上蹭了蹭灰尘后,他才将长刀入鞘,手一松,长刀没入空气。
“我们可以……咳咳!咳……走了。”
宋柳城看着他马上就要咳死过去的样子,忍不住又把水往前递了递:“你真的没事吧?”
夏遥旭没回应他,只是忍着全身的疼痛,慢慢跪坐在地。
很熟悉的感觉,看来费奥多尔没能根治他身上的不知名疾病。
他感受着自己胸膛狠狠跳动的心脏,疼痛与心跳仿佛争抢着淹没他的听觉。夏遥旭竖起手掌让宋柳城别过来,自己一次次做着深呼吸,并将精神凝聚在心跳声上。
扑通——扑通——
久远的记忆随着疼痛一起上涌,回溯般在脑内播放着幼时在设施内的恐怖经历,耳边宋柳城的声音渐渐模糊,他开始听到仪器运转的声音。
这不是好兆头。夏遥旭皱着眉眼前漆黑:腹部发凉,然后它试图蔓延到全身。
抬眼,是黯淡了不少的地底太阳:他明明在太阳旁边,却觉得冷。
扑通——扑通——
他轻轻敲打太阳穴,心跳带着他继续向前回溯,他看到了雪中的小木屋、虚掩着的房门、雪原中睡着的女人、餐桌上的第三只碗……
夏遥旭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他尚未脱离正常人的范畴,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在院子里踩着雪,快乐地摔进隆起的小雪丘里……
通红的手冻得没有知觉,他双手捂嘴,哈出暖和的气温暖手指……太阳落山前,他挖到一个在雪地里睡觉的女人。
他意识到这是类似走马灯的东西,可想起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和印象。
直觉先一步给了他答案:雪里睡觉的女人就是那个白发的漂亮女性。
扑通——扑通——
一股暖流从心脏流入腹部,像是试探,紧接着,更多暖流进入身体各处,暖流往喉咙窜去,他试图用手接住它,却没能留住。很快疼痛缓缓消退下去,夏遥旭眼前也不再是凌乱的幻觉。
“喂!”
宋柳城的惊呼在耳边响起,夏遥旭双眼终于聚焦,看到的却是一片橙红的天空。
胸口传来湿润感,他低头看去,只见黑色的血液铺了一片,还不仅仅覆了一层,好在最上面一层是正常的血红,宋柳城托着他的脑袋,正欲将水凑到他的嘴边。
“……我自己来。”夏遥旭抬手想接,却发现自己手心指缝也全是黑血。
水瓶边缘不容置疑地抵在了他嘴边——夏遥旭略感尴尬,看了一眼宋柳城,嘴唇轻启小口小口喝着。
喝了一口血腥味,夏遥旭坐起来,推了推宋柳城让他离自己远点:“没事了。”
留意到他的眼神,他又补了一句:“真的,我回去就找医生检查。”
“行,那我们撤离吧。”宋柳城见他不愿意解释,也识趣地不去追问了,但嘴上还是阴阳怪气他“身娇体弱”。
其实就算夏遥旭想解释也没得解释,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或者说,他有猜测,却并不能笃定,在见过某个神秘的老板之后,他打算抽空再去找一趟费奥多尔,最后才去寻找白发女人。
两人互相搀着走出了列车站,乍一看更加狼狈的居然是宋柳城。
他的一条小腿被灼伤,靠夏遥旭当拐杖才得以行动,而夏遥旭身上小伤更多,一些烧伤和擦伤,肋骨被那根权杖打断了两根,手臂也有痛感,只是相比肋骨并不强烈,勉强也能撑着走路。
夏遥旭一边听宋柳城吐槽祭祀近身用权杖使棍法打架,一边做简单的回应,脑子里其实在放空,什么都没想——工作结束了,这是他最常用的休息方式。
似乎察觉到这人不在听,宋柳城说了十分钟就闭嘴了。
他们一路找到了车子,再由夏遥旭辅助宋柳城开车回了异常区入口,这里已经有不少人聚集,甚至拿着终端录像,看来世界已经想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宋柳城呼啦用外套蒙住他的头脸,单手挂在他肩膀上,手肘略微带力压着他的后脖子,领着他钻进了一辆特装车的车厢。
黑暗中夏遥旭感知到宋柳城脱离了他,自己则被一双手扶着躺下,臂上一凉一痛,夏遥旭闻到了这人消毒水的味道,他几乎是条件反射挥开手臂,应激般想要抬手掀掉外套,反应过来这是医务人员时就听宋柳城在旁边说道:“医疗人员,别担心,这是在去见老板的路上,睡一会吧。”
沉默了几秒,他像是作好了准备般慢慢躺了回去,长刀出现在另一只手中,强迫自己放松身体,疲惫翻涌起来,他在外套下开口说:“不要拿走刀。”
有人应声,夏遥旭便随他们摆布去了。
……
缓慢地撑开眼皮,睡意未消的双眼眨了数次,好容易才适应了小夜灯的光芒,夏遥旭胸膛鼓起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次性吐出时终于清醒了些,俨然是饱睡了一顿。
一丝怪异感从他还未完全运转的大脑中冒出,他思考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他这是美美睡了一觉?怎么可能!
他的噩梦频率远超常人,如果不算昏迷,他几乎没睡过几次好觉,后来又是一身病痛,更是睡不着觉,现在一觉好眠反而让他觉得极其别扭,有种不知所措的怪异感。
原本被他握在掌心的长刀现在搁在床头柜上,小夜灯的暖光开的很暗,照出刀鞘上细碎的划痕。
他明明说过不要将长刀拿走。夏遥旭叹气,将长刀拿回手中。
床铺也软的不对劲,这个小房间处处透着高档的味道,衣柜的缝隙中挂着不少衣物,可见这里不是高档酒店,应当是个人住宅。
夏遥旭下了床,把虚掩着的门打开——
“嗨,你醒啦?”一张有着薄淡黑眼圈的俊脸从办公桌上抬起,空气中还弥漫着咖啡的香味,过分宽敞的办公室内只坐着三个人,除了办公桌后的男人,还有一位端着茶杯的白发女人。
省事了。他略有艰难地将目光挪开,心里的优先级没变化。
“伏虺。”夏遥旭拽了拽身上的睡袍,看黑眼圈的眼神比看白发女人时凉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