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寂静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光芒漂浮移动,百年如一日地将少女温和包裹。她胸口轻微起伏,神色安宁平和,蜷缩在这片虚假的夜空中酣睡。
在这片不被打扰的夜空中,有人步入前行,柔和的白光萦绕在其身边,看不清任何细节。星点光芒绕开祂,又跟随在祂身后,向着酣睡的少女聚集。
祂动作轻柔地蹲下,手指轻柔地触碰少女的脸庞——
呼!
少女背后的黑暗瞬间扭曲,光芒与黑暗快速聚集起来,形成了一位白发黑裙的女子模样。
祂的双目如同白金之月,祂的发梢虚幻透明,祂的黑裙记录星座,祂的权杖中充满了光点,每一个都发出了梦呓般的声音,细听却又消失不在。
女子轻轻拂过少女的脑袋,睡梦中的少女一无所觉,只是轻轻缩了缩身子。见此,女子望向来者。
那柔和白光萦绕的人起身,祂抬了抬手,黑暗如水波般动荡起来,一面精致的镜子从中浮现,两位存在各自延伸出了一道光芒接入镜中,一场安静无声的交流便在凡人不能察觉的维度开始。
“准备已经完成了。”
邱秋云点头,让手下退下,面前是重新盖上白布的巨大晶体,它已经被放置在地面,以它为中心,有数个正同心圆互相重叠,间隙内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置着一样物品,还有代表其意义的符文词句。
她上前几步,微微抬手,有气流将白布掀起,随着白布上升,灰白色的透明晶体内,从下至上,逐渐露出一个人来——
那是名年轻美丽的女性,即使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也不影响其精致漂亮的面貌;长及小腿的白发被定格在扬起的一瞬间,她看上去轻盈地宛如冬日随风旋转的小雪;她身上披着一套三件白袍,黑或金的底纹边纹恰到好处地分割出区域,亮金色的丝线在白色布料上绣出隐晦繁复的月夜星空。
邱秋云安静地看着白发女性,眼中透出冷漠来。她放下白布,黑袍下捏紧的拳头慢慢放松,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接着看向不远处地人群,心中一闪而过的怜悯很快又被她抛开。
“开始吧。希望这次会有资格者。”
邱秋云看着同胞们行动起来,很快,一个脸上有擦伤的普通市民被带了上来。
他被放在晶体前三米处,黑袍人中的两三人围住他,口中无声地念着听不懂的词句,仪式阵法上,符文与物品忽然亮起,表面亮起了微光——
紧接着,在市民惊恐的目光下,从他的身体内逐渐扩散开了一道光圈:它由各种奇怪的文字组成,夹杂着图案、符文、象形字之类,扩散至半米多时便停了下来。
邱秋云扭头不再看,答案已经出现,这个人不是资格者。
可仪式不能停止,随着阵法也开始散发微光,那市民的光圈开始震颤,不出几秒成了疯狂抖动,最后在他的求饶声中,文字光圈猛然破碎——
细碎惊恐的求饶声戛然而止,黑袍人也没有再张口,在短暂的寂静中,那市民忽然爆发出凄厉的哀嚎,口中呼喊着支离破碎的音节,居然手脚并用撞开了三个黑袍人,直直撞向十几米外的建筑残害。
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声传来,那人没有如愿死去,哀嚎断了几秒接着响起。在百来个人的目光下,那个发狂的市民开始抓挠自己,他将自己的眼睛戳瞎、将面孔撕碎、把自己的身体抓烂——最后,他活生生掏出了自己的内脏,连着肋骨都掰断三根,终于倒在自己的血泊里,气息停止。
所有人都陷入了静默,百来双眼睛看着黑袍人之一前去收敛尸体,接着便有人前来,将另一个人拖上去。
尖叫、愤怒、辱骂、求饶……各种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人们的声音传出去很远,下一秒却被黑袍人尽数镇压。他拿着一枚奇怪的饰品,三个同心环互相固定,切出的空隙中填充着破碎的红晶,仅仅只是晃动了一下,百来个人便齐齐停下叫喊。
只见他们忽然呆滞,接着又清明过来,却仿佛圈中的羊群,理所当然地看着下一个人被架出去,就连被选中的那个市民也丝毫没有反抗的样子,温顺地接受了命运。
几率过小,邱秋云暂时不再关注仪式的结果,她转过头,望向远处的太阳。
分明是足够让直视者失明的刺眼光芒,她却只是微微眯起眼,满脸淡然地注视着它。
正常人看见它,大约真是太阳的模样吧。在她的眼里,那只是一具蜷缩成团、浑身焦黑的骷髅干尸罢了。邱秋云抬手,抚摸自己衣领上的枫叶胸针,如同祈祷。
金红色的血液漂浮在它周围,如同摇篮,也如棺柩。那血液正是阳光的源头,而血液还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增加,或者说,随着死去之人的数量增加。
原阳教的地底太阳不会持续多久,它只是一部分碎片而已,哪怕献祭千万人,太阳碎片都不会成为太阳。何况广丽城的官方组织已经开始进行围剿,此次献祭仪式的教徒们恐怕已经完成了自我献祭,官方不会得到多少消息。
邱秋云不断听到惨叫,每一次惨叫都代表着一次失败。她回头对同胞说道:“将尸体给他们的太阳吧。”闻言,同胞在胸前画下撒三个互相叠加的圈便离开了。
原阳教的教义与辉光正教几乎完全相反,同样信仰太阳,而两轮太阳不会同时存在于天空,所以他们互为死敌。邱秋云想到了久远的记忆:她还在符文学者塔的时候,常常能看到因双月符文指向不同而大打出手的导师们,还有在旁边装着样子敌视对面的学生们。她看过不止一次热闹,总能学到许多优雅的骂人话。
怀念只有几秒,邱秋云将情绪沉淀,回头,继续关注这场残酷的仪式。
同胞从人群中拽出了一个女孩,她是个异能者,才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异能不久,证明就是,她的眼睛呈现外黑内灰的变色,而发色还没开始变化。
邱秋云对她有些印象,她在被带过来前就在太阳诞生的余波中保护了一个绿眼睛的女孩,似乎并没有接受过战斗训练。但这女孩反应很快,也有资质,在三生圈坠响起前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惜三生圈坠并不是通过声音控制人的,否则还真可能让她躲过去。
异能者更有可能成为资格者,而异能者中的异变者可能性更大。邱秋云想起将军的猜测。
女孩没有挣扎,她平静地跟随黑袍人来到晶体面前,神色坚定清醒,如果她不是从人群中被拽出来的,她此时就像极了原阳教的狂信徒:除了用火焰献祭自己或他人外,他们更希望让天上的明亮光球坠下。
邱秋云在心中暗感可惜,却也没有让同胞停下的意思:这毕竟不是他们的同胞,哪怕同为人族,也不可能互相理解,尤其是在他们的理想面前。
女孩已经站稳,两名黑袍人并排站在她后方两米处,开始进行仪式,他们同时开口,无声念诵仪式语,文字光圈很快从女孩体内扩散出来——
咝——
超出所有人意料地,一道红光从建筑废墟中射出,一瞬间贯穿了其中一个黑袍人,另一个立刻停止念诵,快步扶住同胞,手中一生圈坠散发微光,炎枪迅速消散,只剩些许火星。
一个人影已经冲出建筑废墟,手中长刀寒光闪烁,几秒便来到了他面前,刀锋斜切,向着黑袍人脖颈而去!
当!
邱秋云快速抬手,两个符文瞬间构成,袭击者的刀锋便如同斩在什么金属上,发出一声脆鸣被弹开,袭击者的也随之停顿,他那一身黑袍,与他们的一模一样!
袭击者根本不看他们一眼,一击未果,他竟然扛起被选出来的女孩转身就跑!
“背叛者!”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黑袍人出离愤怒的喊道,他举起一生圈坠,微光笼罩了生死未卜的同胞,火星噼啪,血液流淌的速度也变得缓慢。
不远处,邱秋云手中勾勒第四个符文,她眉头紧皱,在袭击发生的同时,她瞥见祭品人群中忽有骚动,但优先级不如这个袭击者。
她虽一言未发,眼神却也充斥着愤怒——那不是同胞,圣徽没有承认他,这个袭击者只是披着狼皮的羊罢了!
但能得到这一身狼皮,就代表狼已经死去,他很可能是杀死同胞的仇敌!
袭击者已经在建筑废墟边缘了,哪怕效果会延迟许多,也不能让他走得轻轻松松!
第五个符文勾勒完毕,邱秋云抬手,指节敲碎那一串金色符文,符文碎片随着她遥遥一指,化作光芒飞向那袭击者。
却见那袭击者握刀的手往上一扬,一面火墙拔地而起,遮蔽了他的身影,就在邱秋云操控那些符文碎片时,一声惨叫声几乎让她的精神链接断开:
噼啪!噼啪!
她的同胞,两位同胞共同沐浴在火焰中,那暗红的火焰飞快地燃烧着他们的身体,前去抢救的同胞们束手无策,而数秒的耽搁,两人就失去了声息,化为了单纯的薪柴。
而想要熄灭火焰的同胞们拿着一生圈坠,却只能看着两人随着火焰变得越来越少,这诡异的火焰连灰烬都不肯留下,两个大活人就这么烧得干干净净。
呼——
邱秋云狠狠勾勒出符文,火墙被驱散,袭击者和女孩的身影都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血滴。她注视着建筑废墟,情绪渐渐平息:命运已经标定,无论袭击者逃到何处,他都躲不掉既定的命运。
邱秋云随着同胞们向火星默哀了三秒,接着便激励道:“继续刚才的仪式!然后将同胞的记忆带回失乡者刻碑,我们不能浪费他们的牺牲。”
黑袍人齐齐在胸口画出三个重叠的圆,各司其职,开始有序修复仪式场和符文组。
“咳咳咳咳——”夏遥旭跪在地上,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剧烈咳嗽的同时发黑的血液被他呕出,他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却能听见有人在叫喊他的名字,那声音混杂在嗡响、耳鸣、呓语中,在寒冷中与意识一样模糊不清。
“夏遥旭!夏遥旭!哥——”
夏溦霖一遍遍叫着青年的名字,她几乎要急哭出来:离开了那个仪式场后,她就清醒过来,当他们摔在废墟中时,她就看清了兜帽下露出的那张熟悉的脸。
他一直在呕血、咳嗽,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露出的皮肤上遍布裂伤和血液,却没有流血,伤口干硬皮肤冰冷,好似是回归不久的生命再次离去的征兆。
她第一次埋怨起自己的异能为何不是治疗系,时隔三年,养父母早早放弃了等待,葬礼很快举行完毕,所有人都在适应他的死亡——夏遥旭却撑着风中残烛的身体回来了。
她多少次期盼自己回家打开门,还能看到准备在桌上的一杯冷水,能在晚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看到那一簇暗红的火苗,葬礼后,她在身边人的劝说中,几乎已经接受哥哥死去的生活,可收到黎禾城门信息的那刻,夏溦霖就被打回了三年前刚收到噩耗的时候。
而现在,她终于见到了哥哥,可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要生死两隔!
无力感让她愤怒,悲伤撕扯着她的理智。夏溦霖的眼泪滑落,她使劲抹开模糊的泪水,好像那不是泪水,而是阻碍她救助哥哥的障碍。
当啷!
夏遥旭再跪不住,重心歪斜,长刀支撑不了,被带着一起倒下。
夏溦霖一把抱住哥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能够轻易撑起他了。夏遥旭轻了很多,又或许是她长大了。哥哥的头颅靠着她的半张脸,发丝扫过皮肤,带起一些痒意,然而冰冷也随着身体的接触穿透布料传来,哪怕太阳掀起了连续不断的热风,都无法让他温暖一点。
他快死了,而她做不到任何事。
夏溦霖的大脑无情地让她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哭着、颤抖着、不敢置信地呢喃道:“哥……”
几乎完全依靠着她的兄长浅浅地呼吸着,在她肩膀上的头颅轻柔地蹭着她,带着浓浓地回忆、留恋和满足。
夏溦霖听到他已是气音的话语:
“抱歉……我想快点的……可是、很多碍事的人……抱歉……
“你没事……对吧……”
他似乎不甚清醒,意识不在这片废墟中,而在他的记忆中,他们的旧家里,在惨白的灯光下,在那把水果刀尖,在血泊的倒影中,在那具尸体上——
那是一个夏月,酷热还没有完全到来,夜晚总是残留着白日的炎热,清晨却仍然吹拂着春天稍凉的风。
那个月,夏溦霖住院,夏遥旭被送入异能者检守中心,这之后,他们搬过一次家,转了一次学。
夏遥旭十三岁,他每天上学都要先接送比他小三岁的妹妹夏溦霖到家,然后才出门拿起养父母早上离开前留下的钱去买菜,等待养父母下班回家后吃晚饭,养父母还有夜班要上,兄妹两人便一起留家做作业,然后自觉洗漱睡觉。
那天,因邻居热情邀请,在养父母同意后,夏遥旭晚饭后便出门去邻居家中取些自种蔬菜:那户人家为人大方,常赠人蔬果。只是路途稍远,夏遥旭来回一次就需要一个小时。他叮嘱夏溦霖不要开门,不要玩火,饿了就吃点水果垫肚子,困了就睡一会,作业不做也没关系,他回来了会喊她,便带着钥匙出了门。
就这么一个小时,家中却摸进来了一个强盗——
十岁的夏溦霖被打了一巴掌,在逃跑时背后被利器划了口子,又痛又怕的她只能缩在墙角,看着那个带着墨镜口罩的身影在家中翻箱倒柜却没找到多少值钱的东西。
所以,强盗看向了这个十岁的女孩,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也可以被当做东西。
她宁可这辈子都不知道。
然而,强盗没能带走她,他为他的举动留下了一条命。
惨白的灯光下,夏溦霖看到客厅的窗户上缓缓爬上来一个人影,他一点点将身子挪进窗户,如同一只黑猫般,灵巧、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夏溦霖瞪大了眼睛,她从没见过夏遥旭如此熟练自然的模样,平日的懒惰和不作为都像一层帷幕,被扯下之后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哥哥叼着家里拿出去打磨的剔骨刀,对她竖起了一根手指:嘘。
夏溦霖乖巧地紧紧闭上眼睛,在几秒的安静后,她听到了重重踏出的脚步声、强盗的惨叫声,打斗声,紧接着是气管被割破后,破烂的喘气声……最后,一切归于安静。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与众不同,他是个异能者,早在他被收养前就觉醒了异能。夏遥旭平时沉默寡言,冷漠淡薄,很少出现情绪表现,甚至被指责有精神病。
哪怕被孤立、被排斥,他也从没显露出愤怒;他是懒惰的,似乎只有睡觉能让他开心些许,养父母常常催促他吃饭,让他别总是睡觉,而他也从不听这些话,只是沉默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偶尔也会在晚上悄悄在黑暗的房间里,给她展示那暗红色的火焰如何被捏成一个个文字或图案。
在火焰的光芒下,夏遥旭才偶尔抬一抬嘴角。
哥哥对学习不上心,除了生物,其他都只是勉强在及格线徘徊。他会在洗菜切菜时对着刀子发呆。有时被人故意从楼梯推倒,受了伤也一声不吭,甚至只是简单冲洗,她甚至怀疑过夏遥旭没有痛觉,那些可怖的,皮肉外翻的伤口就这么被放在水柱下狠狠冲洗,夏遥旭却仿佛感受不到一样,在神游天外。
夏溦霖睁开眼睛,先看到了站在灯光下侧对着她的哥哥,然后大眼睛里的眼泪就不堪重负地流了出来。
她扑过去,哇哇大哭起来,没注意到哥哥眼中的错愕和震惊,也没看到地上尚有体温的尸体。
小孩的心思总是琢磨不透,夏溦霖的害怕和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她脸上很痛,背上也很痛,她才不管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只想抱着哥哥狠狠大哭一场。
夏遥旭双手微抬,没能说出一个词儿来。他低头,这才看到妹妹背后的伤口,心中一紧,却被抱得死死地撒不开,只好用比较干净的左手揽着她,然后用脑袋蹭着妹妹的脑袋,接着安慰似的问道:
“你没事,对吧。”
走过无人安静的楼梯,夏遥旭单手扶着电梯扶手,好奇打量着这处他从未来过的建筑。
空旷的轨道上停着一辆列车,能量晶石的光芒在车身上呼吸明灭,只有五节车厢,和他曾经听说过的列车比起来相当少。夏遥旭走下电梯,橙金的阳光铺洒在站台上,他正好面对夕阳,不得不眯起眼睛适应刺眼的阳光。
不远处,有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走来,他先打量了一下夏遥旭,然后在终端上比对确认了什么,然后才带着疑问的语气问道:“你是,夏遥旭先生吧?”
夏遥旭点头,转述了一遍章行文的话,工作人员立刻了然笑道:“我已经接到了通知,你跟我来吧。”
等到走入列车内,夏遥旭开始打量列车内的设施:
这似乎不是普通的列车,经过的几个车厢内都没有座椅,倒是有不少晶体合金制作的箱子。据他的了解,这似乎是用来运输压缩晶能的密封箱,也用于运输各类晶矿和活性晶体。不仅如此,他还看到了一块巨大的晶体。
它足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接近两米的高度,在车厢内算是“顶天立地”了,只是被白布盖住,看不见里面是什么。夏遥旭多看了两眼,只判断出这块巨大晶体已经失活,不会产生游荡晶源,可能是矿区开采出来的样本。大概异物矿或者异能矿,这类晶体本身并不重要,内部封存的东西才是重点。
跟随这位工作人员来到靠前的车厢,他让夏遥旭落座:“有事可以叫我,我们这俩列车乘客还蛮少的。”
夏遥旭表示理解:“靠近城门,确实一般没人会来。”
工作人员留下一瓶水后离开了,夏遥旭颇不习惯的抱起双臂——以往臂弯里总会有把长刀,让他可以安心入睡不必担心噩梦。将自己的脊背完全贴在椅背上,他缓缓吐出一口憋闷了许久的气。
似乎是因为来之前的那次病情发作,他一直感到有股疼痛在身体四处乱窜,尤其是腹部,偶尔想让他把肠子拽出来摔打一下再装回去,但当他寻找痛源时,却又找不到它,很是恼火。
夏遥旭看着窗外逐渐加速后退的景色,思绪又飘到了丢失的长刀上去。有关它的记忆不太清晰。他第一次接触到这把长刀用的是左肩,那时它的刀身穿透了自己,夏遥旭的左肩还有一道贯穿伤的疤痕。
长刀最初的主人未知,若是按照夏遥旭的记忆排序,它的第一个主人是个残暴的强盗
——原本只是个三级异能者,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异能弱小,作为普通人混迹在诈骗群体里,依靠各种手段骗钱谋生。“落星”事件发生后的数小时里,不知从哪里得到这把长刀,杀死同伙之后开始砸抢烧杀。相比说他开了挂,更贴切的说法是长刀给了他这份力量,还放大了他的欲望和负面情绪,让这个人在混乱里成为了一个外强中干的强盗。
第二任主人则真切是个普通人。那是一位女性,大约三十岁的样子,长的很年轻,似乎是西域和东域的混血,混了不止一代。有着微卷的棕发和浅蓝色的眼睛,身上有一些异能倾向,却不够称之为异能者。
夏遥旭在数米外亲眼目睹了她被强盗用长刀捅穿喉咙的场景,然而同时,她以惊人的意志力,用一把剪刀戳进了强盗的脑袋,血液和嚎叫混杂在一起,女性和强盗同时倒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哪怕是敲打着巨大晶体要进入居民楼抢救财产的,又或者是被压断了腿正在哭叫的人……那不似人类的嚎叫和厮杀让这群习惯和平的普通人大受震撼。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他的噩梦:女性和强盗都站了起来,明明已经被洞穿了喉咙,连血液都已经不再流淌,女性却还是站了起来,握住了长刀将其拔下;明明脑袋上插着剪刀,大半刀刃都没入脑袋,强盗却仍然发出了野兽般疯狂的嚎叫,四肢并用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向女人冲去。
可当夏遥旭被两者发现时,他却成为了它们共同的目标——他也被迫卷入了这场荒诞诡异的战斗。
他烧死了强盗,连灰都没有留下:自己的火焰不同于一般火焰,它的燃烧条件不是空气,而是被他定义为“薪柴”的物质,而它燃烧的本质是对物质的“同化”,火焰只会越烧越旺,在烧尽“薪柴”前却不会熄灭。
女性以活人为目标,用那把长刀不断杀戮,夏遥旭用左肩抗住了一次刺击,趁这具尸体抽刀时扭断了她的手臂,夺下了长刀。
接下来似乎还发生了什么,可当他回神,看到的却是几个年轻人扛着一名小孩向火场外跑去的背影,严重的耳鸣和眩晕让他视野模糊,听不见任何东西,他甚至是此时回想的时候才想起,第一次病症发作并不是临时住所,而是夺到长刀后的不久。
这之后,直到他被巡游者206捡回去,夏遥旭都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除了自己还有没有人活下来。灰暗、寂静、似乎是雾又不似雾的东西……一些模糊的印象还残留在脑海里,却难以组成信息,仿佛卡在嘴边的词汇:分明直到自己要说些什么,却完全想不起来要说的内容。
可现在长刀被偷了,夏遥旭是又喜又忧又恼。喜这个诡异长刀终于不在自己手里,忧这把长刀会不会惹出事端让人找上自己,恼的则是自己失去了一个避免噩梦的好东西。
他越想越困,干脆闭目养神起来,刘海遮住了一部分眼睛,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似的。
数个站台的播报过后,终于,广播中冷淡的女声说出了“广丽城”这三个字。
“……准备……快……”
低语声在列车运行的背景音中稍显突兀,还有几个急促的脚步声停留在了后一个车厢,夏遥旭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球,干脆闭了眼仔细听起来:
“……要把……给他们吗……”
“怎……剩……点……”
“也对……是……炸啊……”
夏遥旭嘴角抽了一下,那个“炸”字实在不是很好的意思,他辨别了一下声音来源,似乎就在那个工作人员离开的方向。
细细想来,那个工作人员没有佩戴胸牌,也没有任何证明他是工作人员的行为,夏遥旭回忆与这人的交谈,发现自己没看到任何能够显示他身份的东西。
结合听到的断断续续的低语,夏遥旭的睡意整个荡然无存,他开始思考跳车逃跑的可能性,但看到窗外飞逝的景色后,他觉得不如静观其变。
“即将到站,广丽城……”
他忽然哆嗦了一下,装作被惊醒的样子茫然地抬了抬头,在看到滚幅上红色的“广丽城”后,嘀咕了一句“到了啊”,接着狠狠打了个招呼,又活动了一下肩颈,站起来走到列车门处,像个真正的难民一样“迫不及待”的等待下车。
那个不妙的字眼不会选择寥无人烟的站台实现,夏遥旭只能赌他们不会在进站后立刻引爆,至少这几个车厢的密封箱一定会有人前来卸货,自己只是区区一个搭顺风车的难民,没资格被他们针对,所以他要赌自己跑的够快、爆炸威力不高,让他能够躲过爆炸里最危险的区域。这之外的区域,身为火系异能者,他有不死的把握。
可当他走到那块白布遮盖的结晶旁边,距离那快打开的车门仅有几步之遥时,熟悉的窒息感与遍布全身的疼痛再度涌上——
夏遥旭猛地跪倒在地,似乎扯到了什么东西,轻柔地盖在他背上,还盖住了他的脑袋。他指缝里涌出黑红的血液,每次咳嗽都接着滴落大片,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冒出来两个字:完了。
身后有脚步声,车门已经打开,而外头紧凑有序的脚步与吆喝指引的喊叫,他抬头,望向近在迟尺的门,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视野里,穿着特警装备,手持晶能枪械的橙发武装人员向他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白褂的绿眸小姑娘……
他很不合时宜地想道:现在武装人员还雇童工吗?
——
天色已暗,上弦月高悬于夜,入夜许久,但城市仍然灯火通明。
人们早已不会因为夜晚到来而停止活动,街道上车水马龙,有满面疲惫只想回家的学生和社畜;有新奇店面的年轻人;或许还有赶着去任务地点的异能者——他们在东域很少,西域则完全相反。
可他们都没有想到,在这平常的再平常不过的晚上,将会发生一件足够记入历史的袭击:
首先是安静,光焰冲破建筑,将其上的设施也掀翻,随着光明的半圆不断扩散,有人呆愣着被吞入其中,有人疯狂奔逃……尖叫和双脚大力踏在地面的声音都被掩盖。那从地下出现的半圆光焰就像是夜中的太阳,直到它化为火与烟,远处的人们才想起惊慌失措。
然而在他们的第一声尖叫发出前,从那血红的火里唐突有一束光芒射出——
毫无疑问,那是太阳光,真正的太阳从其中升起。
紧接着,更多的光芒仿佛箭矢般穿透了缓缓升腾的烟幕,在无数双惊恐呆滞的眼睛里,从地底升起了真正的太阳。
它光芒万丈,令夜幕避让;
它无言残酷,令幸存者绝望;
它诞生于火和烟,高调地展现自己。
在寂静中,地底的太阳完全升起,它的大片残缺仿佛呼唤着刚刚沉入西方的落日,却又被泼洒的光芒填充,像极了第二轮太阳,要接替兄弟离开的位置,继续照耀这片大地。
——
隐隐约约地,耳鸣中传来惨叫,可他睁不开眼睛,好似被粘住了眼皮,夏遥旭本能想睁眼,但意识也昏昏沉沉的,只想就这么睡过去。
可他不能。
脑海里有谁一闪而过,夏遥旭在心底催促着自己,他的左手不知为何动不了,只好用右手擦拭眼睛附近。
湿润的触感,他流血了,血液糊着了眼睛。夏遥旭眼前发黑,但总算是看得到了,他下意识想站起来,紧接着就被几乎刺瞎人眼的阳光和扑面而来的高温吓得躺回去,顺便扒拉开压着左手的碎石块。
“???”
他深深吸了口气,就这么躲在石头后面,开始回忆发生了什么:
他从黎禾城门出发,乘坐列车花了数小时抵达广丽城站,接着无意间听工作人员口中讨论的“炸”字,机智如他,准备以最快速度离开车站,但没想到病症发作,计划失败。
然后呢?然后呢?夏遥旭不敢敲自己脑袋,他摸着已经开始变硬的血液,想起自己当时似乎抓到了什么,还被人扶了一把。
灰尘飘飞,夏遥旭忍不住咳嗽两声,这一向下,他忽然瞥到了几块闪着光的结晶碎片——
那块巨大结晶!他扯下的是蒙在那块结晶上的白布!
在他病症发作时,那个工作人员扶了他一把,接着……接着他被那个橙发的武装人员连人带布一起扔出去了?
那个橙毛扔自己的时候,好像还拍了他一下,虽然看不清楚,但有什么类似光芒一样的东西附在了他的体表,这大概就是他能活下来的原因……
“然后就是爆炸……那我怎么……”
还活着?
庆幸,混杂着遗憾,一时间,夏遥旭不知道它们谁更占上风。他快速判断出自己的心情,接着他便习以为常地将它抛开,然后抬头环顾四周:他在一片火海之中,周围是坍塌的建筑,生物被烧的焦黑,其中有植物动物,也有人。他们可能只是出了个门,或许是散步,或许是聚会。他们聊着天,微笑或严肃,但随着这轮碎片太阳的升起,他们就再也回不去家。
夏遥旭扶着石头坐起来:或许是幸运女神垂怜他这个将死之人,他被一块巨大的钢筋水泥遮住身影,受了一些小伤,却没被那烈阳晒死。
他侧了侧身,观察着这附近的地形,尝试规划出一条道路离开这里。
就好像轻风忽起,夏遥旭看到距自己一百多米的石块后,露出了一小片布料:它正在燃烧,热风带起火星和灰烬,下面露出一根干枯的手指。
毫无征兆却又极其突兀,这种感觉立刻让夏遥旭想到了那把长刀。
他抹了把脸,擦去汗水,低俯着身向那块石头冲刺。不出意外地,那把长刀安静地躺在一具尸体上。灰色干瘪的皮肉和了无生气的双眼,夏遥旭碰了下尸体:已经僵硬发凉了。
这具尸体几乎完全被他身上的布料包裹,黑色的布料似乎有着抗火性,即使是裸露在烈阳光之下的部分燃烧得也极其缓慢,这让夏遥旭眼前一亮。
就刚才冲刺过来的十秒中,哪怕他自身具备耐火性也被烫地倒吸一口热气,那颗太阳短时间恐怕不会落下,这周围的温度甚至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他时间不多,从哪个角度来看尽快离开是必须的。
“抱歉啊大哥,借你衣服穿一下,您安息,太阳给您风光大葬好吧……”
夏遥旭念叨了几句,开始搜刮,咳,借用尸体身上的东西。
不稍时,他便换好了一身轻薄的衣装。尸体大哥的体型和他差不多真是走了大运,就是腰间松了些,领子也大了些,好在这身类似衬衫,有扣子,裤子可以撕布条绑紧,整体能穿就行。
至于这是尸体的衣服……夏遥旭在轻微洁癖的同时还是个实用主义者,都快死了还惦记先走一步的人是否有些多此一举。
他同时还找到了几支注射剂和一些奇怪的、像是装饰品似的小零碎。注射剂内部是透明的液体和隔热容器,怼在身体上就能注射,甚至自带成分表,伏氏出品,非常好用。
再给尸体大哥默哀了一秒,夏遥旭捡起长刀将其插入腰间,披上宽大的斗篷,最后再检查了一遍没有皮肤裸露在外,便准备远离烈阳。
这里虽然四处都是倒塌的房屋,但其实建筑之间的空隙和小道都十分明显,他一眼就能看到一条已经开好的路:距离他只有三百米左右,还有一些印着“伏”字的装备遗留,那些是伏氏集团旗下的救援队所留,专管异能类灾难。
“咳咳……”一阵烫风吹过,夏遥旭捏紧了斗篷帽檐,病症发作越来越严重,咳出的血液内部已经看不到亮红了。
夏遥旭奔跑起来,只觉得从没如此吃力地跑过,沿路偶有火焰挡路,不过只需动动手指,它们就会服帖地熄灭,让出一条路来。
他的口袋里还放着一只碎了全息投影装置的个人终端,而它接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一张截图:
-四月二十八日临夜六时39分-
“尊敬的夏溦霖公民,根据您三年前登记的失踪人信息,黎禾城门已确认其与新收容的一位难民相符。该公民将在明日临昼三时左右抵达广丽城车站,请陪同回归公民进行身份证明与登记……以上为人工发送,收到请回复。”
-四月二十八日临夜六时41分
“我今夜就到。”
——
哪怕背后是那一轮不该存在的太阳,哪怕他刚刚捡回一把可能是制造了那具尸体的刀,哪怕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但他想到那仅仅差距2分钟便回复的消息,心中便翻滚着难以平静的期待。
再撑一会,再撑一会,求求你……
他祈求着时间和自己,跨过被烈阳炙烤的一具又一具尸体,翻过大腿高的石块,也狼狈地钻过建筑物形成的三角洞……
或许死亡真的是一块镜子,一直照印着人,记录罗列着人生中一件又一件遗憾,直到人真正要面对它时,才会祈求时间,让自己尽可能多的为镜子划上痕迹。
可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只能做一件事,好在取舍没那么困难——那个曾经瑟缩在角落里却能无视滴血刀尖和温热尸体,踩着血泊飞扑过来,在他怀中嚎啕大哭的小孩,才是在名为“夏遥旭”的人,在生命最后唯一的必须。
谢过帮忙刷卡的戴医生后,他边走边摆弄个人终端,差点撞了两个人一堵墙,好不容易才走到探索者协会设置的交易所。
这个世界级的组织一直保持着中立的态度,宗旨是“探索未知”,对成员也是严进宽出,主要原因是想加入的人太多了,需要筛选掉那些满怀信心去荒野找死的大聪明。
推开玻璃门,他直接走向委托板。
足足有一面墙那么大的委托板,前面却无人驻足,原因是个人终端能够直接连线,可以在线查询,就不用站在那苦逼地翻看了。
夏遥旭摆弄了一会个人终端,好在这东西还有功能检索,他倒是不用费多大劲像个一百岁的老人那样迷惑地翻找工具。
委托千奇百怪,因为他不属于探索者协会,所以协会内部的委托渠道不对他开放,只能看到一些简单安全的任务,相对的,报酬也低的很,还有十几块让人给他带杯奶茶的委托,不知道谁这么闲。
夏遥旭翻看了好一会,看到个奇怪的委托:
任务:武器鉴赏
要求:黎禾城门-银莲城站的列车,在广丽城下车,详细地点接受后咨询前台。
时间限制:接取任务的一个月内
报酬:两万通用联邦币(根据带来的武器价格向上浮动,保底两万)
刚好在广丽城,夏遥旭便接下了这份委托,看着界面上的“接取”变为“已接取”后,前台将地址发送到他的个人终端上,之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临时住所收拾东西。
难民人数少,连东西都不多,几乎没人能在荒野上单独存活。更何况是“落星”事件的难民,夏遥旭除了一把来历不明的长刀外,只有这几身短袖长裤和一双鞋子,承蒙那位女性队长的好意,他不用披着破布出门。
现在时间还早,他定好了闹钟,准备在六点前睡一会。
握着长刀,他将被子搭了腹部一角,侧身闭目,
又是梦,夏遥旭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四周黑暗无边,唯独身后有光,而影子融入了黑暗。他感到背后冰寒,慢慢转身,惨白的强光没有刺痛他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在直视太阳,看不清任何东西,也不能将眼睛闭上。
下个瞬间,惨白的光突然变成蓝色,一枚不规则的晶体突兀出现在他面前,它缓缓旋转着,不同面折射出不同的蓝,内部有液体不断流动,仿佛粘稠的蓝色血液,似乎有低语声响起,可他又觉得它在“观察”,就像在箱子外,从高处俯视内部,那是一种毫无感情的目光。
夏遥旭愣愣地看着晶体,既视感从脊背上升,而紧随而来惊悚使他步步后退,此刻,低语突兀消失,而那视线同时抓住了他。
夏遥旭转身奔逃,他意识到了,那颗晶体其实是个没有自我的“生物”。
“咔”
晶体的表面忽然裂开无数道缝隙,一只模糊的眼睛投影在它表面睁开,自转停下,在短暂的静默后,晶体彻底碎裂,蓝色血液海啸般将他吞没!
疼痛就在这时席卷全身——夏遥旭猛的爬起来,扒在床沿用力咳嗽起来,用最后的力气将垃圾桶勾过来后,他就再也无力控制自己,痛苦地咳嗽声充满了整个房间,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呕——咳咳……”
几口黑红色的血被他呕出来,他大口喘了几口气,咳嗽才逐渐消下去,最后只剩下夏遥旭虚弱的喘息声。夏遥旭吐掉嘴里的血唾沫,上升的血腥味让他忍不住又干呕了一下。
难以言喻的撕裂感在全身范围内一阵一阵的冲刷,就像有刀片在皮肤下蠕动,哪里都痛,但找不到确切的源头。夏遥旭大口呼吸着,他眼前发黑,感觉不到自己的胸膛的起伏,如果不是隐约感觉到心脏的跳动,他几乎不觉得自己在呼吸。
如果有人进来,大概会以为这是哪个将死之人的病房,夏遥旭脸色惨白,满身冷汗,嘴角挂着血迹,发丝都被打湿,整个人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抓住床单,遍布全身的疼痛使他看不清眼前,一声压抑的痛吼后,再也没声音出来。
过了好一会,遍布全身的疼痛缓解,他终于缓过来一些,于是翻身爬起,单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又拿起水杯灌下去,这才有心思收拾刚刚的狼藉。
还好,地面没有多少血迹,他勾过来的垃圾桶完美接收了所有血液,只要几张纸巾就能收拾干净。
他拿出垃圾袋,卷吧卷吧将发黑的血迹裹在里面,只要之后丢去垃圾站,就不会有人起疑。
不过就算现在有人进来看到这情况也没问题,毕竟夏遥旭自己也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三年前去墨珏山也只是因为征兆出现,还好家中无人,没人看到他的狼狈样。不过他绝对不想死在家里,这才出去旅行,没想到正好遇上“落星”事件……
很早以前,奶奶就告诉过他,他的身体会逐渐变坏,在未来的某天崩溃掉,就连她都没办法。
那时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冬天,雪下的很大,窗子都因为风雪而震颤。曾经他以为是因为年纪尚小,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他年纪小,奶奶才没让他记住这段对话,直到十八岁那年,他才自然想起。
夏遥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着手中的垃圾袋,将它丢在门口,回头去床铺上拿刀,可当他回头,却发现皱的不像样的床铺上空无一物!
不知何时,他的那把长刀不见了!
“……?”夏遥旭愣住,接着开始翻找自己的房间,他掀开薄被,床缝里都钻下去查看,房间里找了三遍,都没看到长刀的去向。
他第一反应就是出门寻找,可唐突响起的闹铃立刻让他顿住了脚步:该去入站等车了。
可,长刀怎么办?
临时住所虽然简陋,却还是有一定程度的防盗的,除了撬锁外基本没有一般手段开门进来,房间里的通风口连小孩都钻不进,不会是普通人进来偷走的。
如果是异能者,那他再怎么检查也没用,他的感知力并不能让他知道有什么异能者来过。
况且,他也尝试过把长刀丢下,哪怕是巡游者206极限加速都甩不掉它,短则几分钟长则三四天,它总能出现在夏遥旭视线里,就像他在临时住所醒来时,从墙边倒下那样。
夏遥旭知道自己,有良心但不多,有责任心但不强,除非他认定了“必须”,否则一切都是可有可无,只是程度轻重而已。
他稍微担心了下偷走刀的那人——从封锁区带出来的长刀,自然不会是什么良善之物。
关于这把长刀,他唯一知道的消息就是,它曾经被封入失活结晶,并陈列在定期开放的展馆深处,它的第一任主人在秩序崩溃后将其砸碎抢出,并得到了作乱的资本:一个普通人,在数分钟内将二十多人,以碾压的姿态屠杀殆尽。
他连这把长刀的名字都不知道,如果不是被缠上,他也不想带着它到处走,这毕竟是个危险物品。
他犹豫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时间不够,算了。
最后检查了一下要带走的物品,夏遥旭推门离开。
黎禾城郊-旧轻明镇
因结晶蔓延,轻明镇在数年前就举镇并入了联邦,遗留下来的建筑房屋等在时间的流逝下逐渐老化,大部分已经倒塌,仅剩一些被结晶覆盖了墙体的低矮房屋仍然矗立此处。
通常来说,这类因为结晶蔓延被废弃的地区,联邦会在后续进行失活净化,让其再次成为居住地,但不知为何,旧轻明镇展现出向封锁区变化的现象:首先是起雾,无论白天夜晚,整个小镇总覆盖着浓雾,无法用一般手段驱散的雾严重阻挠了失活工程的开展;其二是人员失踪。目前去向不明的人员已超过五人,按照标准,超过三人失踪应当派遣两位异能者,但当那两位异能者也失踪后,对旧轻明镇的失活净化被迫停止。
而在这处浓雾覆盖的镇子上,并非无人。
吱呀~
隐藏在碎木和土块下的门开启,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音。直到打开地门的人向里面投入一枚硬币大的徽章,上面雕刻着仿佛被撕裂的半个太阳,没有金属落地的声音,过了几秒,才有个嘶哑的人声传出。
“暂时的朋友……下来吧。”
脚步声响起,下面的人似乎走远了些,为上面的人让开了一些空间,而这时,些许光亮才从下方传来,披着大衣的中年人抬头,手中托着一团明亮的火苗。
嘎吱,嘎吱……
来人顺着木梯爬下,中年人抬手拽了拽垂下的绳索,地门便缓缓关上。两人沉默地走向地下,火苗照亮了下旋的阶梯。
很快,周遭明亮起来:分明是地下,却拥有“天顶”,明亮的阳光穿透玻璃,照亮了整个地下空间。而透过那层玻璃,无视光芒仔细观察,就能看到环绕着一个球状火焰的六道符文圆环。
毕竟光芒确实来自“太阳”,那球状火焰与照亮世界的太阳毫无差别。
“欢迎。每位来到圣所的人都会观察我们的天顶,希望你也认同祂的伟大,邱秋云女士。”身穿白金教袍的白发年轻人迎上来,别看他似乎只有二十来岁,实际年龄已满五十岁了。
来人摘下兜帽,解下黑袍,露出一张三十多的脸。她一身黑衣,扎起马尾,领口别着一枚枫叶徽章,答道:“当然。但观摩您们伟大信仰的机会还是留到下次吧,马斯利主教。帝枫并不在乎你们的太阳。”
“我明白,伏氏的特殊列车已经进入黎禾城门,很快就会开往银莲,我们已经在广丽城准备好了,计划未变。”马斯利主教沐浴着天顶的阳光,笑容和蔼,他将双手举至胸前,做出圆形的祷告姿势:“异端们无处遁形,原初之阳将会祝福世界。”
邱秋云拿出一支米白色的卷轴,抛给马斯利主教:“帝枫从不食言,这是承诺的融合仪式。”
“愉快的合作。”马斯利主教接住卷轴,示意守在不远处的中年人送客。
“各取作需而已。”
濒死的想要苟延残喘,而死去的想要再度复活。真是多灾多难。
邱秋云不再说话,最后看了眼天顶之外的太阳后,沉默着离开。
“溦霖,你要请假三天?明天是许扒皮的课啊,他居然同意了?”
“我喊我爹妈和他说的,问题不大。”名叫夏溦霖的女孩一边检查行李,一边回应道。她从柜子深处拖出一个盒子,旁边传来室友惊讶的疑问:“你还要带上这个?过得了安检吗?”
“过得了,去年我就拿到探险者协会的通行证了。我不带这个,我爹妈不放心。”
“那他们怎么不和你一起去啊?”
“自从我哥去世之后,他们就不提他了,而且我哥生前就已经和他们决裂了。那群嘴碎的不都说了,我们家最大的特点就是冷血嘛。”
室友一听就难受了:“你别提这个。”接着又好奇道:“城门给你发的什么消息啊?”
夏溦霖笑了笑,一边把行李箱按上一边回答道:“他们说我哥又活嘞!”
“?”
不管室友们此起彼伏的“啊?”,夏溦霖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是未组装的“灰雀”型晶体供能枪械,使用能量弹,后坐力很小,速度快但射程短,多用于自保。
夏溦霖是全校位数不多拥有枪械持有证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帮学校拿到枪械比赛一等奖的学生,虽然本人不以为意,但在女生里人气极高。
她利索地将灰雀组装好,将能量晶体压入凹槽,看着充能槽亮起青色,然后将其放入枪套。这把灰雀还是她拿打工钱买的,店家是个好人,特意为她换了个新容量的能量晶体,有些店家干脆就给个盒子,连能量晶体都薅下来。
夏溦霖走到门口,转头对室友说再见:“我走啦。”
“拜拜~”几声回应后,她轻轻关上门,安静的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昨天的雨下了一夜,除了夏遥旭,其他呆在临时居住地的人都没一个好觉:晶碎打在墙体、落在地面滚入下水口的声音太过闹人,他们这些混迹荒野的人,常年锻炼出的警觉力甚至成了帮凶,睡得断断续续,极其难受。
而夏遥旭,刚开始抱着“都在城区了应该不会再做噩梦了”的侥幸心理做了噩梦还创到头后,就直接放弃了回归正常睡眠的想法。干脆把侥幸心理丢掉,反手抱着刀睡,不说别的,这把刀能让他睡个好觉,这就能让他无视其他因素了。
而此时,他正蹲在墙角,看工人们处理下水口中筛出的晶碎。
这些随雨一起落下的晶碎大多蕴含了较为纯净的水元素,拳头大的会被送去工厂加工成嵌入式水属性晶石,小点的就送去提取处敲碎提取内涵的能量或东西,那种只有指节大小以及更小的晶碎就只能送进垃圾站,统一碾碎了当劣质燃料烧掉。
夏遥旭都不记得上次放空大脑是什么时候了,似乎很久远,又似乎就在昨天,脑中好像有一层帷幕,阻挡他想起很多事。但他没去想,他已经不想追逐那么多了,又累又烦。
水道工人们掀开铁盖子,把里面铁制筛网抬出来,全部倒入背后的车里,之后就能由机器自动筛选符合条件的。分别装车后就会前往各自的目的地。
滴着水的晶碎哗啦啦全倒进车厢里,夏遥旭不动声色的遮住了耳朵,他这时才意识到,不是他的听力变好了,而是处于一个安静的环境里太久了,适应不了较大的声音。可当他回想那个环境时,却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地方。
正当那辆大车开走时,他听到一阵目标明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头望去,一名年轻守城员走来,嘴里喊着他的名字:“夏遥旭先生?检察官找你!”
夏遥旭站起来,双手交叠,长刀杵在地上,等着他说明。
“我们发现一些奇怪的事情,检察官需要你配合回答几个问题。”守城员锤了一下自己心口的徽记,这是黎禾城的军礼。他的面容年轻,但脸上已有数道细小的伤痕,看来即使没有大规模兽潮,这里也常常遭到袭击。
“出发会有延迟吗?”夏遥旭微微弯腰,非军队人员不需要回以军礼,但仍要用行动表达敬意,不过不妨碍他继续提问。
“不会,你的出发时间已经决定,这次其实也是顺便将通行证和文件下发给你,后续还需要你去签字,所以顺便一起办了得了。”
“原来如此,谢谢。”
“职责所在,客气了。”
年轻守城员转身带路,夏遥旭抬步跟上,两人并未有什么额外的交流。前者作为守城员,纪律严明,且常要见生死,习惯于沉默,而后者则已经开始放空自己,他已经不太乐意思考太多,只希望能够早日回到家中。
一阵低沉缓慢的嗡鸣声,“铁箱”降下,别看它似乎就是一个盒子,实际比巡游者206还要结实,那些狮群一爪子或许能够抓下一块车门,在这铁箱上就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强度不可谓不高。
官方名称其实叫“晶体合金垂直运输箱”,但很多人嫌麻烦,所以简称“铁箱”。
铁箱停在两人面前,侧边的乳白色能量结晶自动弹出,切断线路,与此同时,栅栏铁门打开。
守城员待夏遥旭走进铁箱后,说明道:“在黎禾城墙上会另外的人接引你,只要跟随他就能到达检查官那里。”
夏遥旭愣了一秒,才点了点头,弯腰道谢。
“客气了。”
守城员笑了笑,从腰间取下一枚卡片,那是用于解除能量结晶锁定的身份卡,铁箱每次上下运行都需要身份卡进行解锁,否则能量结晶是无法被摁下的。
夏遥旭将那能量结晶摁下,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又看嵌进去的,发着微光的能量结晶,只觉得新奇。
他还是第一次坐铁箱,被困封锁区前的他接触到的最高科技,也就是陪妹妹去靶场练枪,虚拟屏幕却可以触摸也让他新奇了好一会。
低沉缓慢的嗡鸣声再次想起,他手指点着铁箱边壁保持平衡,向下看去则是逐渐变小的守城员和随着高度开阔的视野。
即使有着栅栏铁门隔开,他也能看清更远处的尖顶房屋和更远些那片坑坑洼洼的荒野,也不知道是怎么搞成那样的。
城门外的世界荒芜而危险,大地上徘徊着死魂、晶兽和游荡晶源,每一个都能夺人性命,就连异能者都无法保证自己绝对安全。而那些每天出城冒险的人,虽然可敬,却也是不务正业的人。这就是城墙内大部分人的认知,更极端点的东域更是普遍保持疏远异能者的态度。
毕竟不受控的异能者就像定时炸弹,容易在普通人中受到排斥。
不过,人类这个种族又相当头铁,从不停止探索与破笼。于是大大小小的组织现世,集结起勇敢的人们,前去探索被天灾改变的区域,异能者的地位也进一步在普通人中提高。没人认为城外有安全之地,就像没有任何探索者会认为城内就是绝对安全。
而结晶技术领域的飞速突破让这一行为真正具有了价值。工作岗位、商业活动、科学研究……于是便成为了除正常途径外的一条危险而利益巨大的路。不用挤破头走独木桥,也不用纠结自我价值的实现,因为不知道哪天就会死在荒野上,但即使死亡也能为家庭争取高额抚恤金,也不会承担非议,探索者中的一部分人就是为此而来。
铁箱缓缓停下,他走出铁箱,环顾四周,与一位医师对上眼神。
“你好,夏遥旭先生。”他率先说道,胸口别着的牌子上标注着他的身份信息:戴子黎。
“你好,戴医师。”夏遥旭点头回应道。
“很高兴看到你没事,昨天你的呼吸一度停止,给高队长吓的不行。”这位不算高的医师为他领路,随口谈起了检查的事。
夏遥旭跟随其后,他不记得昏迷时候的事,纠结了一下只好随口应道:“是吗?抱歉,我也不清楚。”
戴医师笑了笑,宽慰道:“可能只是一点小问题,出城的人总会有各种毛病。”
他们没上到城门顶,而是在中下段就停下,此处应当叫城门下层,专门管理入城出城相关事项。
推门进去,是一间办公室,夏遥旭瞥了眼内部陈设,规规矩矩的办公室,没有窗户,角落里摆着一盆植物,中间那张孤零零的椅子应该就是他的位置了。
一名带着灰蓝色帽子的官员已经在桌子后等着了,他向夏遥旭示意请坐。
夏遥旭走过去坐下,身后传来关门声,高医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打量这位官员,过去的十八年里,他一次都没见过这种级别的人。此人没有蓄着胡子,看面容大约四十多岁,制服外套搭在旁边墙壁的挂钩上,领带也有些松垮,手边放着保温杯,文件却没几张。
“你好,夏遥旭先生。”低沉严肃的声音,语气却很温和,“我叫章行文,叫你来主要是为了几个问题,毕竟我们需要确认你的身份,近年来,冒名顶替的人还是不少的。”
夏遥旭把刀横放在腿上,双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最后规规矩矩的放在腿上:“我理解,没关系的。”
“那再好不过。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章行文说着,从旁边的文件里抽出一张,“首先,请问你今年几岁?”
“我?十八岁。”
章行文微笑着,文件又被他放下,他顿了下,缓缓说到:“但你在失踪前就是十八岁。”
夏遥旭怔住,在封锁区内的经历模糊地闪过脑海,不明所以,表情几经变化,他抿了抿嘴,眉头微皱,试探意味地反驳道:“可我确实是十八岁,我没有说谎。”
章行文没有说话,这个年轻人的焦躁他都看在眼里,儿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份探索报告:
先锋712在三年前曾参加过“落星”事件的搜救行动,其中回传来的一份报告上就有极其古怪的描述:被救出的难民认知普遍混乱,记忆也有些模糊,很多被困多天的人以为自己刚逃出建筑物,身上的伤口也相当新鲜。越靠近深处的难民,这种症状更加严重,甚至有一位腹部大动脉出血的异能者在被困一周的情况下被抢救成功。
众多研究者都进入墨珏山封锁区调查,但无一例外,都没有观测到相关现象,实验人员的时间认知也仍然正常,而被救出的难民在再进入封锁区后,也没有再次出现相关现象。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墨珏山“落星”事件发生时,出现了不明原因的时间迟滞,导致区域内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处于内部的事物也受到了相应的影响。
显然,夏遥旭身上也出现了这个现象,但他本人似乎并没有认知到。
想到此处,章行文开口安抚这个有些急了的青年:“我们相信你,这恰好证明了你确实是三年前失踪的那位‘夏遥旭’。”
夏遥旭松了口气,又是一愣,随后意识到: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夏遥旭感觉到心脏猛地跳了两下,那夏溦霖也该成年了……思绪飘到远处,他问道:“请问,现在是几月几号了?”
“四月二十八号,联邦历是684年。”
啊,夏溦霖的生日在四月三号,已经过了。夏遥旭遗憾地想到,接着想起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再次问道:“其他难民也有这种现象吗?”
章行文没有问他刚刚的沉默,“落星”事件的难民对时间的认知错误,接受这件事也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听到问题,他点头道:“没错,相关信息都有刊登在当年的报纸新闻上,你之后可以自行查看。”
接着他递出两张文件,将签字处指给他看,又递给他一支笔:“请在这上面签字吧,我们的医师已经确认过你的身体状况了,生物鉴定也对得上,我只是确认一下你没被什么东西顶替掉,都是例行项目,如果你认为没问题的话,可以签字了。”
夏遥旭接过浏览,大致是些保密事项和承诺不违法的相关条例,他看过一遍,在上面签了字——虽然像画出来的。
他递回文件,章行文将其看,摁上章印,继续说道:“我们已经为你安排好了行程,三年过去,联邦也变了不少,你对个人终端完全不了解吧?”
夏遥旭想了想,说:“不知道,我还停留在手机时代。”
“哦,那个还是有人用的,不过我们已经给你办好了身份卡,你还是用个人终端吧。”章行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夏遥旭猜到那是个手表,看来个人终端是手表状的。
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是一块类似触屏手表的东西,他把这东西戴在左手上,在章行文的提示下插入身份卡开了机,被全息投影吓了一跳。
四十岁的中年人指导二十一年轻人用当代科技.jpg
章行文摆摆手让他回去自己研究,又继续说道:“列车将在今晚六点出发,终端自带导航,稍后会将行程安排发送到你的短信里,我就不再占着你的下午时光啦。”
夏遥旭刚想问费用怎么办,章行文对他笑了:“账单当然也在终端上扣款,但不会马上扣,放心吧,针对难民回归社会,我们有一套完善的方案。”
夏遥旭已经张开的嘴又闭上了,这么贴心的安排,他也想不什么理由拒绝,干脆乖乖点头同意,至此已无事需要他留下,于是他便拿起长刀准备离开。
章行文放松的将手肘放在桌子上,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身形单薄的人,忍不住露出一点好奇,一个自己从重度晶区走出来的人。
少年,不,应当是青年的他仍然保持着一份拘谨和不经世事的青涩。面貌清秀,却总是没什么表情,似乎心事重重,在与人交流要事时却也认真不敷衍。
黑发在东域并不少见,他相当正常,比起那些因为异能或结晶病变得异色的人们,很少会出现身体不随异能出现变化的人,纯黑的眼瞳在普通人里也极其稀有。
异能导致身体变化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代表着属性能量对身体的正面同化,而结晶病则是异化,大多呈现在眼睛上:患者的瞳仁不再是圆形,而是如同太阳般的放射状,又或者干脆是不规则形状。好消息是,这种异变并不影响视力,坏消息是,它不可逆。
重度晶区和封锁区大多重叠。单纯的重度晶区仅仅只是游荡晶源更多,同时还有持续性的晶能辐射,是致病率最高的晶区。封锁区的危险则在于内部的“环境变化”:雷暴、龙卷、地震等等能够用自然现象说明的地区都不算危险,反而是概念级别的改变更未知,也更致死。
截止目前,仍然有众多封锁区没有探明,从内部发现的,包含物品与生物,如同脂封般的结晶体也源源不断。没人能解释那些东西从何而来,就像这场晶灾的起源。
章行文瞥了眼手边文件上打印出来的标准字体:东域,变异火系异能者,没有组织所属,就读于广丽城职技大学。父母健在,并无血缘关系,同时还有一位养女。
按理说,夏遥旭身处救援队无法抵达的封锁区深处,就算有时间迟滞也不会几乎毫发无伤,根据能够调出的信息,他甚至没接受过战斗相关的学习训练。医师检查下来,甚至连被感染的征兆都没有,唯一不正常的数值只是体温偏低了点,这就是个奇迹。
章行文稍许犹豫,最后还是没能忍住:“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在那看到了什么?”
夏遥旭闻言转头,近在咫尺的景色模糊起来,零碎的梦境又闪过他的脑海,而随着回忆的深入,他越发感觉到了“帷幕”的存在。
无论他如何努力,用逻辑推演,用想象力猜测,用可能性覆盖,他都无法想起他这停滞的三年里发生了什么。
焚烧巨大晶体和破碎楼体的火焰似乎就在昨天,口中的血腥味时隐时现,可双目聚焦,干净的白墙和赤红的火场同时出现,这份怪异感使他迷茫又痛苦,心中的不知所措让他有口难言。
夏遥旭张了张口,纯黑的眼瞳隐在刘海下,他小声说道:“抱歉,我记不清了……”
“我到现在对这三年的时差都没有真实感,而且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章行文见他如此茫然,立刻想起医师告诉过他夏遥旭的“精神状态”不健康,便摆了摆手道:“没关系,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别勉强自己。”
“……”
夏遥旭没说话,只是感谢地点了点头。
“好了,差不多就是这么多。”章行文起身为他开门,这扇门也需要身份卡识别解锁,他顺便提醒了一下夏遥旭:“如果你急着用钱,去了地面会有探索者协会设置的交易所,那里也有杂物委托,闲的话可以去看看。”
“好的。”
灰黑的云层沉淀在天空,天光被压低,应当是下午时分却似临进夜晚,偶尔几声响雷从远处传来,云层里便闪过细碎的光。大风吹拂树木枝叶,风声和叶子碰撞的声音好似在催促着路途上的人们,加紧脚步寻找一个能够避雨的地方。
“二级无害天灾即将落下,伴随雷雨。请各位市民尽快进入建筑物,避免高空落物砸伤……”
空旷的街道上,矗立着一座尖顶房屋。它独立于其他建筑,白墙青瓦间又有钢铁的光泽闪烁,作为骨架的晶体合金毫不在乎地暴露在外,肃杀与严肃从不离去。而在它后方,则是厚重高大的城墙——每隔数块砖石就有一处使用晶体合金,内部镶嵌的共鸣结晶如在呼吸般亮起熄灭。
其上的各类的伤痕表明这里并不安全,面前是生长着无数深灰晶体的荒野,徘徊在废弃城市里的野兽们也不会在乎修缮工作是否完成,等到时机合适,他们就会再次向文明发起冲锋,在它身伤痕上继续留下,而城墙就这么屹立在此,沉默而威严。
而突兀的,有车从荒野中绕出,油门到底,速度拉满,惊险地穿梭在一处又一处晶体簇间,灰黑色的车身有着各种刮蹭痕迹,后座的车门与顶盖更是不翼而飞,车头处的撞击杠已经凹陷下去一大块,勉强没有影响到引擎,副驾有人拿起通讯器,早已调试好的信号立刻发送到了尖顶房屋内部。
“巡游者206,请求城门通过和保护,后方有晶兽狮子群!再次重复,巡游者206,请求门哨通过和保护!”
很快,通讯器内就有了回应:“明白,请正常通过并在城门接受检查。”
在巡游者206的后方,狮群正在狂奔,它们的鬃毛已经部分晶化,脊椎到尾尖都覆盖着一层晶体骨骼,牙齿与四爪彻底晶化,有着破坏钢铁的锋利程度。
巡游者206再次加速,呼啸着路过那尖顶房屋,而几乎同时,那房屋里便走出一队人来,他们手持特殊枪炮,开始对狮群进行轰炸!
看上去很新的旧式实弹炮与看上去很旧的试作型能量炮同时开火,白光和爆炸唐突地闪烁在荒野上,屋中的记录人员一刻不停地记录着回传的数据,很快这些数据就会被传回数据中心,作为参考记录在案。
而让这只小队欢呼的更大原因其实是因为这段时间的行动都不限弹药,开发人员给出的要求是更加完备的数据,平时他们节省弹药比食物储备还省,多用一颗实弹都得写份报告,这次既不用写报告也不用数弹药,他们甚至开始抱怨抱怨怎么没晶兽来找死,啊不,袭击。
“新武器的报备已经完成,轰它丫的!一只都不能放过去!”
“过载准备一下!狮群数量有限,我们需要的数据很多!”
“明白!过载能量炮!炸翻它们!”
爆炸声响起时,巡游者206也在进行减速,驾驶座的高大女性看着能源表上的黄光,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她和副驾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用心疼的目光看着能源表,副驾还看了看天——从现在开始,他们的车都是敞篷的了。
希望晶碎雨不要那么快下来。
女性转头往后座看去,语气终于带着轻松,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损失?”
后座放的都是他们这次带回来的晶核与未开采晶矿样本,哪怕丢了一个都比能源表上没了大半的压缩晶能让人心疼。
“报告,没有损失,这次准备的固定钢绳运气好没被那些狮子抓烂,连人带货一个没丢。”
“那就好,这次收获很大,回去还能领面旗,之后一段时间的压缩晶能有折扣算,这小子算是最贵的了。”高大女性干脆将方向盘给了副驾,两人干净利落地换了位子。
在巡游者206的后座,有三个大箱子,和一个被绑在箱子上的人。感谢老天,他们买的箱子和绳子都足够牢固,这么剧烈的奔逃都稳稳的定在车子上。
“不过,老大啊,这小子怎么还不醒,我都怕他死了。”后座的青年一边罗列损失表一边说道,他甚至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发现仍然平稳而虚弱后更加不解了:“没什么外伤,也没有结晶病的早期征兆,一个人平安地昏倒在重度晶区外,什么运气啊……”
高大女性伸手摸了摸这人的额头:体温偏低,和刚发现他是一样,于是便耸耸肩:“鬼知道,就算是运气也是人家的,你少管。”
“我就这么一说嘛。”
“闭嘴想想报告怎么写吧,作为全队唯一的知识分子你要给力啊!”
“我都写了三次了!不能吧!”
城门。
检查官表情微妙地看着这份简报,身后站着几个同僚,同样表情微妙。
“真的假的,那不是‘落星’事件的晶区吗?那地方还能呆活人?”他向后一靠,椅子发出吱呀一声。
“也不是不行,运气好躲过所有游荡晶源和晶化兽就能活。”
“认真的?”
“那不然他怎么活下来的。”
检察官摸摸脑袋,决定把这个问题丢在旁边:“先去查查失踪人口吧,重点是三年前的墨珏山城。”
巡游者206已经被拖入维修间,高大女性在付过维修费后便来到了临时居住地。这里建造着廉价的水泥房,家具简单条件勉强还日常漏风,但好过荒野上天被地床的生活。
顺便还充当着临时病房。
“醒了没?”她敲敲房门,医师已经给她交代过了,很快他们就能拿到搜救折扣,这小子之后会被带去观察区进一步检查。
她听到脚步声接近,便退后一步等那门打开。
门开了一点,接着从门缝里冒出半个头:“……你好。”
“嗯,你好。”她一把扯开碍事的门,锈了的门轴响亮的吱了一声,她看到这个黑毛小子捂住耳朵,干瘦的脸上表情十分痛苦,“检查官联系我了,今晚你就能进城,会有人负责安排你回家。”
“谢谢。”他放下双手,眨眨眼睛,纯黑的瞳孔里带着茫然和呆滞,就像是还没睡醒。
体检分明没什么问题,难道和医师说的一样是精神问题?
“不客气。”高大女性决定放弃思考,只要能拿到搜救折扣就行,多管闲事容易把自己折腾破产。
门被关上了,他站在门后听那脚步声远去,憋在喉咙里的咳嗽才轻轻出来。
女性给了他一封文件袋,里面是他填的信息表格的复印件,最初的一份是代写,因为他忘了如何提笔写字,还是由这只队伍里的青年代写的。
幸好,他还没忘记如何说话,也能说话。
“姓名?”
“夏……遥旭。”
“性别?”
“……”
“呃,年龄?”
“……十九?”
他一边咳嗽一边回答完了所有问题,不少事情都记不得了,更多的则是随着回忆而想起,表格填的马马虎虎,关注到他的身体状况,那位检察官也没太为难他,拿着一份大片空白的表格回去对照失踪人口档案了。
夏遥旭坐回床上,似有所觉,目光挪到倚靠在床头的那把刀,此时它正在逐渐向地面倾斜。
啪!
那把刀倒在地上,刀柄向着他,仿佛在无声地说着什么。
夏遥旭安静地注视着它,过了一会,他才慢慢地,弯下腰,将它捡起。
拔刀出鞘时,轻微的风声从门缝传出,这是即将下雨的征兆。夏遥旭握着刀,手很稳,几乎看不出虚弱。
他撩起左袖,手臂上一道道疤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却都愈合地很好,没有任何化脓和感染。他将刀锋搭上手臂,稍稍用力,就仿佛血肉自行吞没了刀锋般,轻易的切入了内部。然而一滴血都没有流出,血液全被那入肉的刀给吞食殆尽。
疼痛使他握紧拳头,夏遥旭抿着嘴,没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在失血过多前,将那刀从血肉中抬起。刀身发出微光,伤口便开始愈合,很快就只剩下一道疤痕证明着存在。
夏遥旭收刀入鞘,眼神清明起来,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刀,他眨了眨眼,又晃晃脑袋,不解地望了望门口,咕哝道:“好吧,希望没被看见。”
雨总算是下了来,细碎晶屑与雨滴一起,噼里啪啦的砸在房顶,又顺着光滑的斜坡滑入房檐吊着的管道里,最后精准进入地面的下水口。
他躺回床上,尝试入睡,然而细微的疼痛游走在全身,让他辗转难眠,难得入眠,祈祷着这次没有噩梦光顾。
迷乱的光影好像还停留在视网膜上,分明看不出其中的含义,却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亦或什么场景。
火焰附着在倾斜的楼体上,从楼内突出的巨大晶体也在燃烧,高温让所有人热汗淋漓,有尖叫在火中,里面爬出的是只有半个身子的骷髅,他在地上翻滚,然而火焰附着在他身上,血肉与骨骼也一同成为火焰,直到他慢慢不再动弹,最后成为了熄灭的灰烬。
而他与另外一人对立,死亡的预感让他呼吸加速,恐惧已经不在,他深知逃跑无用。
棕发的女人喉咙穿洞,他甚至能看到那个血洞后燃烧的火焰;放大的瞳孔闪着血光,她手中长刀刀尖点地,脊背却是佝偻的,四肢无力,仿佛是个人偶。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已经死去,也许她的灵魂仍然在躯体里不肯离去,但她手中的刀显然用了什么办法驱动了她的身体,她便僵硬地行走在这处火场之中。
那双空洞的眼睛四处搜寻着活人的气息。夏遥旭咳嗽着,呼吸有些困难,他看着尸体似慢实快地将困在火场中的人收割。头颅落地的声音,开膛破腹的声音,血液泼洒又被火焰燃烧的声音……
她走向自己生前保护着的小小身影。
夏遥旭用力吸入沾着血和焦味的况空气,向前迈步。火焰随着他的意识向两边散开,他加快步伐,躲过刀锋,钳制住女人的胳膊,随着他的控制,火焰缠绕到女人身体上,开始燃烧她的身体。
呼吸间,肌肉被烧去,骨骼变得脆弱,他狠狠掰断女人的胳膊——
心脏在搏动,火焰燃烧的噼啪嘶嘶声里,似乎有人在哭嚎,还有混乱的脚步。
在握住刀柄的同时,女人的尸体倒在了他身上,重量压垮了他,火焰肆意燃烧着,却不曾伤到他。夏遥旭大口喘着气,想推开她,却动弹不得。
他的身体似乎并不想听话,细密的疼痛开始蔓延,夏遥旭努力呼吸着,在越来越烈的疼痛中勉强从尸体下挪离。
眼前黑暗下去,有纷乱重叠的人声响彻脑海,许多人在他脑中讲话,他们尖叫、嘶吼、控诉、不甘……他就像一叶扁舟在风暴中惊险的漂泊,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也听不见耳边的声音。
在大片杂音里,他浑浑噩噩地站起来,然后——
咚!
夏遥旭抱着脑袋,蜷缩在床边。他的脑袋结结实实地创在地上,给他痛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恶狠狠地看了看滑下去的薄被,这家伙滑下去大半,把自己也带了下来。他又想起自己的噩梦,心有余孽地摸了摸脊椎,思来想去半天也只是发出一声长叹,无奈地将床边的长刀抱在怀里,再次爬上床裹好被子。
然后再次强迫自己睡着。
城门,医疗室。
一份体检报告被上传,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然而输送的渠道却决定了它不会仅仅只是被检阅。
加密文件在下一个终端停留些许,又通过内网上传至另更高权限的终端,在工作人员高效地确认真实性后,它被二次加密,通过一个几乎不被使用的渠道进入了最终目的地。
有人揉着太阳穴爬起来,乱糟糟的头发地下瞪着一双疲惫的眼睛,然而显示在晶体屏上的信息却让他精神一振,迅速浏览完毕后,他将这份文件给一个署名“奸商良医”的账号发去。
很快,对面发来回信:“知道了。”
于是屏幕前的人满意地勾了勾嘴角,看了看窗外已经亮起灯光的城市,趁着天色昏暗,又躺回去睡他被打断的回笼觉。
可没多久,开门声响起,脚步声停在躺着的人脑袋前,无声的注视就像针一般无时无刻刺着他,直到他再也躺不住,用一声隐含崩溃的长叹作为对话的开启信号。
“我真的不能睡觉吗?”他半睁着眼睛,假惺惺地抹了抹眼泪,差点把妆蹭花。
面前,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冷漠地看着他,手中的终端发出了几声传输完毕的提示音,他看了看,又抬起紫色的眸子,说:“工作还有很多,你作为项目的总负责人,不能提个构思就跑,伏虺先生。”
“我做完了!”伏虺大声说道,不满地瞪起眼睛。
“现在有了。”年轻人又说,“您之前交代的编号003封印晶体已经开始装车,预计一天后抵达黎禾城门,并开往目的地,且相关文件需要签署。”
说道此处,年轻人顿了顿,微微弯下腰,冷漠地看着自己上司兼家人的眼睛,无情地说道:“请,工作。”
“……”
作者:苑竹
免责声明:笑语
由于作者有独立世界观和故事,此类作品仅作为单篇作品存在,本篇与后续其他作品无关。(连载故事会单独发在作者主页,客官不如赏光一看)
作品中任何人名、地点、三观等皆为虚构,仅为故事本身服务,请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本篇打磨不够,观看建议:不要带脑子,当乐子看。
——————
假如有什么能够让人在零下十度的天气还在室外奔波,那肯定是该死的工作了。
车载空调没有开着,但由于过冷的天气,车子罢休了。
两个年轻人打开车门走出来,单薄的衣袍看上去一点防寒效果都没有,但他们一个比一个淡定,就好像脚裸高的雪地只是行走有点困难的柏油路。
雪花随着大风旋转飘飞,让人不由得抬手拉了拉帽檐。车子就这么被丢在路边,只是他们拿取装备的一会,一层薄薄的积雪就出现在车壳上。
个人终端丝毫不受影响地显示着地理位置:兰德镇。
兰德镇远离城市,一度消失在地图上,直到后来重新普查人口,才再次被标上地图。
大雪中看不清建筑,只有一片有一片或白或灰的隐约轮廓若隐若现,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这个小镇的富豪家宅,距离他们车子抛锚的地方还有三百米远。街边没人开门,房屋里也没有灯光亮着,除了风雪呼啸的声音,一点生息都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都没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什么,沉默着顶着风雪接着行走。
这是一座相当气派的建筑物,它相当高大,足有四层,尖顶别墅,墙上有大片枯死的爬山虎,爬山虎后边是泛黄的墙壁。大门后的小型喷泉并未通水,水池已经被积雪淹没,路边的灌木还维持着最后的绿色,在阴沉的光线下也深得仿佛黑色。黑铁路灯没有亮着,或许在大雪来临前,这里还有一位尽职尽守的点灯人在工作。
他们停在门前,没急着敲门通知主人,而是看着红砖栅栏围墙下,一块椭圆的雪堆。它隐约有着人的面孔,拨开一些积雪,一撮干枯蓬乱的头发露出来,还有一只发白的、沾染着奇怪色彩的耳朵。
叮咚——
门铃敲响,有个低沉的声音从机器里传出:“是哪位先生在门外?”
“委托执行人,接取代号:昼夜。”
“……”
对面沉默了,隐约有脚步声快速走远,很快,另一个较为年轻的声音传来:“请进。”
机器上红色小灯熄灭的同时,铁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两人走进小庭院,绕过喷泉,在正门停下,那红木制作的厚实木门很快打开,一位身穿提拔黑衣的中年人迎上来,身后左侧是蓄着白胡的老管家。
根据规矩,两人中的一位拿出了委托文书的打印件,待中年人接过,他问道:“您是查理▪伦道夫吗?”
中年人拿出文件扫过几眼,确认后交换给他:“是的,请进吧,隔墙有耳。”
老管家上前一步:“请将衣袍交于我清洗。”
两人摘下兜帽,借开衣扣,其中一位犹豫了一下,才将袍子递出去。查理▪伦道夫便笑道:“看来两位都是异能者,发色都并非天生啊。”
“您所言极是。”红发的青年随意回应道,而旁边的白发女性则更加冷漠寡言。
来到房屋内部,听着炉火燃烧的噼啪声,查理▪伦道夫进行了正式的自我介绍:“我是伦道夫家的当代家主,也是兰德镇的镇长,很高兴见到两位。”
“夏尔,她是瑟琳娜。您不必客气,我们可以直接开始进行委托的了解。”
“好的,呃……说起来其实相当复杂。”查理▪伦道夫摸着指节,看上去有点支支吾吾。
随后就是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叙事:
兰德镇在半年前就出现了人口失踪,失踪的人名叫安娜,在孤儿院上学,父母开了一间小店,平时除了买东西,还帮镇民写信赚钱,一家人勉强维持生活。
半年前春天刚刚到来,积雪刚被扫除,安娜的父母就慌慌张张请求查理▪伦道夫寻找自己的女儿。
那时伦道夫家的家主还不是查理,而是他的祖父路易斯▪伦道夫,那起事件也是路易斯▪伦道夫着手调查,但即使找遍了整个镇子,安娜还是如清晨的雾气那样无影无踪。不久后,安娜的父母便闭门不出,直到他们的邻居莎伦前去讨债,才发现安娜家已经空无一人。
路易斯▪伦道夫组织了搜索,范围一度扩大到镇外数公里,都没能找到任何踪迹。
从这之后,镇子上就开始频繁出现失踪案件,路易斯在第三起失踪案件出现时就向外求助调查,可或许是兰德镇过于偏僻,事件又太小,一直没有人接取委托哪怕他们一再加码报酬,直到一个月前,路易斯成为了失踪者。
大受震惊的查理第二次发布了委托,并将委托金加到了之前的五倍,这才被代号白夜的两人接取下来。
“请您在委托书上签字,我们会马上开始调查。”夏尔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着,瑟琳娜端坐在一边,只是沉默。
屋子里没开暖气,未关紧的窗户嘎吱作响,风雪吹不进来,外面是一片色彩斑斓的天空。她向炉火望去,看到胡乱晕染的色彩随着火焰的跳动变化。她又看向查理▪伦道夫,这个中年人生动的表演着生前的样子,泛青的皮肤和扩散的瞳孔与尸体无异,而他俯下身在矮桌上签字的动作让他的左眼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挂在脸颊旁摇晃。
松弛的肌肉显然不能完成“签字”这个行为,于是胡乱的线条便留在了“委托人”后面,与临时手写出来的委托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完成了基础的交接,两人婉拒了查理的留宿提议,从耳朵冒蛆的老管家手中接过烘干的衣袍,抖掉几只小虫,他们再次迈入大雪中。
铁门在背后缓缓关上,他们绕开几个鼓起的雪堆,远离了黑暗的大宅,炉火的光还隐隐在闪烁,很快它也将在这个雪夜熄灭。
大雪纷飞,就和他们进入大宅前一样。
瑟琳娜停在一处屋檐下,琥珀般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随后,缓慢向上,看向天空,仿佛丝状云彩那样清冷的声音响起,隐含着杀意,又想是下达冷酷的判决:“伪神。”
……
窗外的大雪停了,夏尔又回头看了眼缓缓闭合的光门,就像是撕裂伤一样——他第一次看见直接将小世界撕开口子闯入的蛮横办法。
模糊的色块构成了门窗、房屋、背景、支离破碎又糅杂混乱的色彩铺满了这里的每一个地方,中间反复描摹的线条是分界线,艰难地阻隔出物品的模样。除了他们,这里就像是打翻了在画布上的颜料盒,或者整盒融化的糖果,黏腻且充满让人不适的不真实感。
瑟琳娜向前走去,她跨过多跟线条绘画的门槛,夏尔在她后面,正因为被禁止插手而感到无聊,在到处乱看。
在这个儿童画一般的世界中心,祂,不,它正接受着人民的朝拜。
那是个穿着米白色裙子的女孩,棕色的头发中编入花与软枝,头上带着绿色的桂冠,一轮满月悬浮在它脑后,似乎是昭彰她的尊贵神名。脖子、手腕、腰间、脚踝上都戴着纯金的宝石饰品。它正坐在下弦月的秋千上,周围的则是失踪镇民,他们跪在地上,蛆虫在眼睛鼻孔嘴巴里四处爬动,尸体们对其顶礼膜拜。
瑟琳娜嘴角流露出十分明媚的笑容,神并不是那么遥远的存在,尤其对她来说。
她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曾经一个人在教堂里,孤独寂寞时,那位女神将神国降临在她的房间,用星光与她拼接物品和动物,教她认识教堂之外;祂用黑夜的权柄与她玩儿过捉迷藏;她在祂怀里观看过族群的历史;她也向神国中的历史英雄们学习战斗……每天她都在期待夜晚的到来,因为第二轮月亮升起时,神会带她去祂的神国。她甚至不需要去回忆更加宏观的影响,光是那威严美丽的大教堂就能看出族人对于这位神明的态度。
天哪,看看面前这个月神。
瑟琳娜从没觉得这么滑稽过,光铸的匕首在指间愉快地翻转旋转。它似乎真的觉得自己能够用区区一个兰德镇来让自己成为世间唯一的月之神呢。
世界中心的月神温和地笑,看向这位不速之客,表演着一位高位者应有的宽容与和蔼。瑟琳娜也笑得真诚平和,眼里闪闪发光。只有夏尔默默远离了战场并藏好了自己。
伪神笑颜如花,涂抹着红色唇妆的嘴巴刚刚开启,便被一支匕首钉入了眉心——
它还维持着那抹笑容。
瑟琳娜也保持着投掷的姿势与明媚笑容。
“——”
尖啸从它口中爆发,持续了一个呼吸便停下,桂冠破碎,头颅落地。
光铸的刀在瑟琳娜手中,她收起了笑,白发扬起落下,轻易就将伪神斩首。
随后她后退两部,跳开数百米远,画似的世界并未动摇,伪神没有死去。
那只是个躯壳,是个用来示人的形象,哪怕让脸上的疤痕消失、断裂的左小指重新长出,戴上桂冠和金饰,用月相妆点自己,也不可能改变它原本是安娜的事实。
至于刚刚斩的是安娜还是伪神的首,瑟琳娜并不在乎。
流体一样的光从那具躯壳中逸散,却听咔嚓声响,地面龟裂,天空开口,上与下的深渊中探出无数柔若无骨的手臂,挥舞着玻璃碎片组成的餐具和棍棒,拍打袭向瑟琳娜——
她像是一叶扁舟,在仿佛浪潮的手臂中腾挪转移,光铸的武器在她手中出现破碎又出现,每一次闪烁都有数只手臂被斩断,重重砸落的在地上。
微光构成的踏板在空中提供了一次性的落脚地,瑟琳娜游刃有余地躲开手臂的攻击,甚至还能给自己扎一个高马尾。
这些不过是挣扎,结束的方法在进入这个小世界的时候就已经知晓,对常人来说,难度似乎大了些。瑟琳娜分了些眼神去看同伴的所在,发现那一撮红色在建筑间悠闲散步,还有闲心和她打招呼,挥手间不远处的一条手臂被烧成了灰烬。
这人造火炬的要传达的意思十分简单:无聊了,搞快点。
行吧。瑟琳娜单手挂在一根玻璃叉子上,手臂用力,将自己荡上去,活动了一下肩颈,觉得玩儿的差不多了,听那伪神愤怒到就差爆炸了。
“月之母神在上,今天帮您除去尊名下的一只蜱虫。”她在胸口画了一轮满月,神情轻松,隐含愉快。随后,纤细的身影从高空坠下,紧接着就是两只无骨的手臂相撞,发出巨响又一同断裂。
而半空中,她伸出手,一抹柔和洁白的光芒延伸、拉长、凝固,化作有着弦月般刀刃的光铸长镰——她并未向神明祈求,不过是杀掉一只蜱虫,还不需要混入哪怕一丝白金的月光。
她握住它,看向世界天空上,如同小儿作画出来的圆月,收身、拧腰,挥出锋利的一镰。
夏尔摸着脑袋,盯着个人终端上的一片空白抓耳挠腮,瞥了一眼战场,他立刻操作起终端,保存、关闭、打开相机全部预备,按下录像键的那一刻——
只见整个融化糖果般的世界中,那最为显眼、代表着神之名讳的圆月一分为二,无论是恐怖浪潮般的手臂,还是伪神愤怒凄厉的咆哮,都一瞬静止。
在数个寂静的呼吸后,第一片雪花从圆月的光滑规整的缝隙中飘了进来,它缓缓地、悠闲地飘落,仿佛是无声的宣告。在它落下地面的那刻,真实世界的狂风暴雪海啸般灌入,它们撕裂色彩斑斓地天空,淹没粗糙模糊的建筑,很快,雪夜特有的阴沉回到了夏尔身边。
瑟琳娜神情轻松地就像是做完了大扫除,她拍了拍手,细碎的光点散去,经过夏尔时手肘杵了他一下,领先他往车子抛锚的地方走去。
夏尔则不紧不慢地确认了一下终端里的录像,向前几步,从雪里捞出了什么,妥善装入了一个小盒子后,转身更上同伴踢着雪的愉快步伐。
大雪会将他们的脚印掩埋,或许也会让雪地里无处不在的鼓包成为积雪后的“平地”,等到来年开春,兰德镇可能才会迎来清理和改建。
不过,地图上确实不会再有兰德镇就是了。
——————
关于兰德镇毁灭的报告书:
撰写人:夏遥旭,白秋夜
附录:幻想童话乡的目录书签
正文:
经确认,兰德镇无人生还,被祭祀者与其他镇民全部死亡。
事件的起因是一枚书签,全知之书上,归类为幻想类,名为‘幻想童话乡的目录书签’,这枚书签被镇民安娜获得,方式不明,后经过安娜对其的想象,制造出了‘童话兰德镇’,并以此书签为核心,在其中具现了‘月亮’的神明(特此说明,此事件与白秋夜信仰的神明并无关系)。以向月亮(实际为书签)进行祭祀的方式,真正的兰德镇不断发生人口失踪。
其次,无法确认查理▪伦道夫所言的“发出过二次委托”,此次任务的委托人为路易斯▪伦道夫,经确认,已死亡。
报告完毕,如有不详将在反馈后再作说明。另,白秋夜的信仰神与此次事件中的伪神并无关系,她仍然全权代表祂的意志,望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