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漆黑的夜幕上,一轮满月高悬,白秋夜行走在这片黑夜中,神情冰冷,水波似的纹路随着她的脚步向外震荡。在星河消失之后,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寂静现在来到了她身边,以一种她并不接受的方式。 </p><p>月光垂落,如同虚幻的丝线般缠住白秋夜的手腕,她闭目感受,感知在空间的边缘处“看”到了一枚灰暗的星点。 </p><p>她略微疑惑了一秒,如此灰暗的信仰,不值得宣使特地给她提醒,随后便想起自己不久前继承的记忆——被母神落下恩赐的青年。 </p><p>是他啊。白秋夜恍然,她记得那圈已经解放的文字环,在这个地方十分稀罕,也难怪母神额外为他维持生命。记忆接连浮现,她略微思考后,感知轻柔地接触那枚星点,一幅画面从黑暗中荡漾显露。 </p><p>只见青年躺在病床上,身边是各种医疗仪器,呼吸平缓、心跳稳定,只是与神明记忆中的样子有了差别:泛红的长发与一些人类不该拥有的鳞片。 </p><p>画面很清晰,灰暗信仰者距离她很近,很快,她明确了地点:金发灰眸的医生在画面的一角出现。 </p><p>感知抽离,黑暗层层叠叠将逐渐模糊的画面遮蔽。白秋夜抽离自己的意识,身体后倒—— </p><p>她掀开被褥坐起身子,将腰腹的绷带拆下,摸了摸留下的一道小疤痕,赤脚走向房门之外。 </p><p>在梦镜之外的地方寻找一个浅信徒很难,在距离够近的情况下却又很简单,她很快就在一扇门后看到了昏睡的青年。 </p><p>白秋夜将手附于青年的额头,一点白光在她手心逸散,而缓缓抬起的同时,一枚残缺的新月印记从青年的额头凝聚出现。 </p><p>母神借身降下的恩赐哪怕再薄弱,也会残留一些影响在被恩赐者的意识里,恩赐的力量消耗的越彻底,印记之月越残缺,没有其他人的干涉,不久后就会自然消失。而新月印记是残留最薄弱的印记,它甚至不是完成的新月,代表这人几乎将恩赐消耗完毕,可见他当时已经大半身子进了墓地,又被恩赐与那位医生抢了回来。 </p><p>她曲指轻敲,那印记便碎成光点汇聚于她的指尖,白秋夜以光为墨,迅速描绘了两句符文。完成之后,她再次敲碎符文,混入自身的一点能量,将其凝聚为一枚新的印记——新月内部多出了一轮下弦月。 </p><p>白秋夜略有遗憾地叹了口气,手心倒转,将印记放回青年的识海里:从现在起,残留印记正式被她修改成了祝福。 </p><p>如果这个人有足够的天赋,她刻入的两道符文术式应该不需要任何解读就能学会了,能够如本能般使用。 </p><p>“请不要对我的患者乱动手脚。白小姐。”声音从后方传来,白秋夜转身,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灰眸的医生。 </p><p>“你在一分钟前就到了门外,现在才来阻止我?”白秋夜漠然回应道。 </p><p>早在第一次见到这位医生的时候,她就看出来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就像一缸红金鱼里混进来一只金红鳞的,倒也并没有多明显,只是会有一股违和感,迟钝的人可能一无所觉,敏锐的人没法想太深,但作为“异常”的医院,白秋夜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医生有问题。 </p><p>一分钟前,她光着脚在走廊里寻找这个房间,并没有刻意压制声音,只要听力正常,几乎都能发现有人在走动,而费奥多尔没有任何反应,反而等到她完成了印记重修后才出声阻止,很显然这一句阻止也只是做做样子,她并不在意这个患者怎么样。 </p><p>白秋夜记得这个恩赐的效果,扭头用手指勾开青年的病服,果然在心口处看到了一点未愈合的痕迹,触摸着仔细感知,确实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在慢慢强劲起来,不再是记忆里那种虚弱犹如风中烛火那样微弱。 </p><p>“相信了?”费奥多尔抱臂,微微歪头。 </p><p>“我信不信对你没有影响。”白秋夜将衣服扣回去,接下来的质问却忽然停了停,改了口:“有什么事,你原本应该是朝我病房走的。” </p><p>“不愧是月狼,哪怕力量尽失,仍然保留着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和身体素质,穿腹伤仅一天就能下床走动了。”费奥多尔笑得亲切,她长得好看,看上去相当无害,美中不足的就是那股显于脸色的疲惫,叫人怀疑她随时会倒下。 </p><p>白秋夜没说话,她不知道费奥多尔是从哪知道自己的种族名字,追问这个问题会暴露她对现在这个世界完全陌生的事实。她真正转过身来,微微抬起下巴,等待费奥多尔提出要求。 </p><p>“白小姐应该知道,这位先生欠了我很多钱,”医生笑着拉开陪床的椅子坐下,态度亲切的像是在闲聊。 </p><p>“而如果说您能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我会很乐意削减一部分债务,”女人身体前倾,将手覆盖在对面白发的上面。 </p><p>很冷。白秋夜下意识后仰了些微,却没有躲开——女人的身体素质不能够对她造成伤害,她只是不习惯肢体接触。 </p><p>也是,青年的身体状况称得上病入膏肓,几乎随时都会死去,而不会被任何人怀疑。这位医生从死亡手边抢回了他,自然能够索取代价。即使在她看来这种“病症”有些蹊跷,在实力尚未恢复的现在,她无力改变任何事。 </p><p>更重要的是,她的计划让她确实没法眼睁睁看着青年死在病床上。 </p><p>白秋夜的喉咙有些干涩,她眼神幽幽的瞥向费奥多尔关节有些变形的手——代价,这位医生又会索取怎样的代价? </p><p>“说来听听。”稍稍犹豫后,白秋夜出声询问。 </p><p>费奥多尔被她逗笑了,拍了拍手示意一早等在门外的伊娃进来,月狼瞄到孩子的手上端着托盘,而托盘上的玻璃匣子里有什么东西闪烁着奇异的光。在看清拿东西的同时白秋夜的脊背绷紧了——细小的月光色晶体,以一种奇怪的频率微微振动着,就像是曾经包裹这具身躯的晶棺。 </p><p>“没事,只是一块普通晶体。手术没有风险,只是睡一觉的时间,醒来之后你不会有任何不良反应,我可以打包票。 </p><p>“但是,” </p><p>费奥多尔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 </p><p>“如果你不同意……本人将不得不停止对于夏先生的所有治疗手段,毕竟诊所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就是外界的资助,白小姐单方面解除合作关系的话,在我上司那里可不好交代呢。” </p><p>哦,他姓夏。白秋夜对自己找到的重点感到好笑和无奈。 </p><p>滋滋的电流声偶尔响起,这间病房安静得像是空无一人,白秋夜垂下眼睑,夏遥旭的红发纠缠在洁白的病床上,氧气面罩里规律消长的雾气仍昭示着这家伙生命的顽强。 </p><p>咚,咚,咚…… </p><p>是微弱却清晰的心跳声。 </p><p>让这个异物扎根在灰质与皮层之下,以换取夏遥旭生命的维系,这笔交易是否值得? </p><p>克莱尔身上刺出的结晶每时每刻都会带来痛苦,血管、神经、肌肉被挤压,皮肤被刺破,从中长出淡红色的石头……但这块结晶并非如此。 </p><p>包裹着她的晶馆从未侵犯她的躯体,她在其中沉睡的原因尚且未知,却能够明确这个行为的目的并非源自恶意。或许是保护、或许是封印,无论如何,她都已经离开了那具透明剔透的棺材。 </p><p>她又记起一些事,在遥远的童年,这具身体曾被婴儿手臂粗的半透明长钉刺穿胸腔,执行者的理由……是什么来着?好像是让她觉得不服又必须承认的一个事实? </p><p>她闭了闭眼睛,将记忆放在一旁,望向托盘:“容我询问这晶体的用处。” </p><p>“监测。”费奥多尔大方地向她介绍玻璃匣子中晶体的作用:“它能让我知道你的生理状态、使用能力时的身体变化……仅此而已。 </p><p>“我没有对你说谎的必要,我们各取所需。” </p><p>白秋夜看着她眼下的疲惫,思索片刻后,微微点头,终于应允了医生有些无礼的条件。 </p><p>费奥多尔此时才从椅子上起身,她绕过白秋夜径直走向上面满是仪表和按键的箱型显示器,几声“咔哒咔哒”的动静过后那股爆鸣一样的电流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缓的呼吸声与液体在狭窄管道中穿行的声音 </p><p>“这就是夏先生目前胸腔内的循环环境,一切正常,恢复良好,不用担心。” </p><p>“至于您…白小姐,您或许有兴趣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医生凑近了她,白秋夜感到有温热的吐息落在颈侧,“我们可以多聊聊那个漂泊的国度和困顿于时间中的历史……您一定感兴趣。 </p><p>“盖林西斯,的确是个好名字。” </p><p> </p><p>白秋夜离开时天色已晚,在云层之上月亮正散发着光芒,微光透过云层,让她看得见面前的路。 </p><p>在费奥多尔那边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说实话,她感到了疲惫。 </p><p>这个医生知道的东西很多,比她想象的多,她一定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消息来源不会是本土世界的生物,选择合作目前看来十分正确。 </p><p>不过那些试探或探究的讨论让白秋夜察觉了两件事: </p><p>一、她记忆里有许多陌生的画面,它们发布的十分混乱,但可以被整理成完整的记忆。这大约不是臆想症或记忆修改,而是有谁故意为之,只是原因与目的全都未知。 </p><p>二、这个世界被费奥多尔以及某些“外来生物”称为灾继,似乎是因为天灾末日不断,本土居民又鲜有觉醒之人,世界本身还只许进不许出,让一些生物心生怨念才起了个坏名。 </p><p>这么看来,被她修改印记的青年确实是个稀有玩意,放他过去,再想找到一个空隙化世界环拥有者可不容易。 </p><p>赞美母神。她至少不用东奔西走寻找离开灾继的门钥匙。 </p><p>寻着费奥多尔告诉她的方向走,以白秋夜的脚力,找到克莱尔的小屋只花了一个小时不到,她伏在一棵灌木后,没看到屋子里有光。 </p><p>出门了?白秋夜听着周围的虫鸣,忽然一声狗吠让她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 </p><p>老猎人提着两只兔子开门进了屋子,接着打开了灯。 </p><p>白秋夜站直身体,微微皱眉,她曾告诉过克莱尔,最近不要开灯,她那时肯定也听见了,是没放心上吗? </p><p>她绕过灌木,敲响了木门。 </p><p>猎人开了门,脚边的狗狗轻轻晃着尾巴,吐着舌头与主人一起来到门口,她长着皱纹的脸上露出惊疑,试探地问道: </p><p>“你好?” </p><p>“啊……” </p><p>“请问你是?” </p><p>“……抱歉,找错人了。” </p><p>白秋夜在第三个问题前转身离开,背后泄出暖黄光芒的木门犹豫了一会后,慢慢关上。她安静地踩着月光和草地离开,比来时慢了许多。 </p><p>哼,怪不得费奥多尔询问治疗费的对象是患者,而不是请求治疗的人。 </p><p>费奥多尔的诊所里,方片显示的时间是五月二号,克莱尔的小屋里,方片显示的却是四月二十八号,时间倒流,此前的三天内发生的事情全都不作数。 </p><p>好吧,既然如此,先去找个能住的地方吧,距离这里应该有个废弃村庄,食物马上就能解决,让我找找—— </p><p>嗯……东边偏北。 </p><p>白秋夜她踢了踢触碰脚腕的野草,高举双臂伸了个懒腰,双臂放下时,胸口沉闷的情绪也一并消解而去。她环顾四周,寻了一根又直又长的木枝,掰断一部分让一头变得尖锐,勉强能够当个武器。 </p><p>根据她第一次四月二十八号感受到的血腥臭味,这附近有一头受了伤正在游荡的野兽。先前她用常规认知告诉克莱尔用火焰保护自己,但并不确定这对灾继的野兽能够管用。 </p><p>原本她打算将那头野兽交给克莱尔处理,自己再去狩猎其他用于献祭的祭品,现在克莱尔不认识自己,也不用顾虑仪式需要避人耳目,省了她的功夫。 </p><p>—————— </p><p>找到一头受伤的野兽并不困难,白秋夜循着痕迹与气味,很快就看到一头趴卧在溪流边舔舐伤口的雄狮子。 </p><p>它的鬃毛几乎全部晶化,脊椎到尾尖覆盖着一层甲壳般的晶体,牙齿与四爪同样晶化,已经不能收回,锋利的爪子常年外露。在它后腿处有一片焦黑,皮肉翻卷,毛发被烧焦,后爪几乎全部断裂,只剩短小的一截藏在肉里。 </p><p>白秋夜拉伸了一下身体,感受着自己现在的孱弱,面无表情地举起木枝作投掷姿势——她没心情和一头狮子缠斗,只想快点解除身上的限制。 </p><p>深吸一口气,白秋夜手臂肌肉绷紧,一步踏实,在那狮子警觉回头时,木枝宛若离弦之箭般飞出! </p><p>噗! </p><p>狮子痛叫起来。木枝刺入了它的胸口,只没入三分之一。白秋夜毫不意外,毕竟那只是她临时折下形成的尖端,没有经过打磨,锐利度不够很正常。 </p><p>她垂下双臂,走出藏身的灌木,十指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尖锐而坚硬,平静地看晶狮子发出咆哮向自己冲来,与人类头部相同大小的前爪往她头部拍来! </p><p>这一下若是拍实了,整个头骨都会碎掉,可惜打不中就没有意义。 </p><p>白秋夜忽然停步矮身,狮子的前爪擦着她的头皮过去,带起几缕白色发丝,几乎是下一瞬,她下肢发力向上跃起,来到了狮子稍上方,在空中拧腰甩出一腿,带着极大的力道抽在狮子的头上。 </p><p>伴随着令人不适的骨折声音,晶狮子整个被她抽飞数米,砸在地上翻滚几圈才停下,瘫软在地上,不动了。 </p><p>“呼——”白秋夜轻轻落地,扭了扭脚腕,叹出舒畅的一口气,心情好了不少。 </p><p>确认晶狮子死透,她拔出木枝,就着它还温热的血开始画起仪式阵。 </p><p>实在太过熟练,她只用了几分钟就完成了,将晶狮子放在仪式中,她将十指交握,拇指指根抵在额头,开始念起神明的伟名: </p><p>“白金的狼群母亲; </p><p>星空的引路指针; </p><p>虚灵月的护佑者啊。 </p><p>您的子女祈求您降下赐福,打开‘四锁其一’,让此身获得解放。” </p><p>一片黑暗的视野中,浮现出天空中的皎洁白月,她似乎穿过了厚重的云层,漂浮在了这轮半月面前,而后,半月开始“转变”,白金的满月替代了它,温暖的月光照耀在她身体上。 </p><p>「您仍然如此慈爱。」 </p><p>伴随着赐福的给予,白秋夜衣袍下心脏处浮现出一片纹身般的疤痕,它从心脏处一直覆盖了整个左肩,又从胸口向下,覆盖了左腹部。 </p><p>整片疤痕实际上就是月狼的神化形态,狼相似的生物。 </p><p>在疤痕的眼、头、腰、尾部分有四处涡眼,疤痕仿佛旋涡般聚集、纠缠,这就是“锁”,而母神的赐福便是在治愈和消解疤痕与“锁”。 </p><p>狼尾处的“锁”迅速消失,疤痕的的四分之一消失,白秋夜很快感觉到一股暖流充盈身体,身边的光元素也终于能够与之交流——她对光元素的亲和力回来了。 </p><p>赐福结束,她也打算结束仪式,唐突地,宛如平静的湖中坠入飞鸟,不算强烈的波动扩散开来,她稍有诧异的回头: </p><p>红发的青年正在下沉。 </p><p>并且很危险的没有提出任何请求。 </p>